“守株待兔”本是无心之词,此时说出来,就好像他在影射夜后一般。
“我不是针对夜后,当时我只察觉到十殿之中有人破除枯鬼死底封印,放出被囚禁的鬼螣之王阿迦奢,并不知道就是夜后,直到发现她在给小府君翻译灵歌时,暗中做了修改,才开始怀疑她。”
平等王显然不知道夜后与阿迦奢勾结之事,怔了一会儿,口齿苦涩:“你准备怎么处置她?”
崔绝眸色不明,反问:“殿下准备怎么处置她?”
平等王移开视线,看着牢房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符纹,没有回答。
“我明白了。”崔绝说。
平等王回头看他:“你明白了什么?”
“我有一个疑问,”崔绝直直地对视着平等王的眼眸,沉声,“殿下后悔当初与夜后联姻吗?”
平等王错愕一瞬,接着突然笑了起来:“我也明白了。”
崔绝轻笑。
恭送平等王离开之后,刑狱司掌司回过神来,迷惑不解地嘀咕:“你们在说什么黑话,什么你明白了我也明白了,我不明白!”
崔绝好脾气地解释:“你当然不明白,等你有男朋友就能明白了。”
“你是在忽悠我吧,这事跟男朋友有什么关系,”掌司叫起来,“哎等等,什么男朋友,我是男的!!!”
“知道我在忽悠你还上当?”崔绝横他一眼,“别啰嗦了,开门。”
等待开门的时间,他又看一眼平等王离开的方向,平等王自己或许都没能明白——即使两人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算计,像一张华丽的裹尸布,精美的锦缎下是腐烂的尸体,但已经不能后悔了。
世事如棋,落子无悔。
能做的,是尽力将一盘死棋盘活。
掌司对着贴满符纸的牢房门,双手合十,手指飞快地变幻十几个复杂的指印,崔绝却按住他,手指往旁边一拐:“我说要见夜后?”
“哎,不是夜后,难道是香雪公主?”
“夜后明摆着想跟我交易,那我为什么要送上去让她得逞?我是没有素质的小气鬼,不喜欢等价交换,只想空手套白狼。”
掌司:“……小气鬼招你惹你了?”
厚重的牢门无声地打开,香雪正坐在床上调息,她被楚江王斩去一臂,虽然经过冥医的治疗,但仍然元气大伤,此刻脸色相当不妙,冷着脸看向崔绝,没有出声。
“公主。”崔绝含笑打招呼。
香雪:“你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
室内没有待客的家具,刑狱司掌司召唤出一具骷髅,贴上封印,使其化作一把白骨座椅。
崔绝仪态自若地坐下,回答她:“很多。”
“哼,你倒是坦然。”
“这应当是我们的共识。”
香雪扭开脖子,嘲讽地嗤了一声:“但我先提醒你,不要抱太大希望,我知道的不多,我的母族也不会花太多代价来赎我。”
“一个用完即扔的工具。”崔绝点评。
香雪面无表情。
“听起来挺安全的。”
香雪哼道:“你不相信?呵,你似乎对活死灵公主的地位有什么误解。”
活死灵在当年和冥府旷日持久的战役中损失太多战力,人才凋敝,到后来迁徙到极北寒境后,面对夜叉、罗刹等种族的崛起,选择以联姻来维持住表面的和平——除了几位不走寻常路的冥王之外,大部分部族的首领都还是喜欢女人的——这就是活死灵公主的价值。
“你说的这个我确实有所耳闻,”崔绝说,“但我想,以阁下这样强的实力,地位应当不是普通公主。”
“夜雨姐姐实力不够强吗?”
“而被派来监视她的你,恐怕比她更强。”崔绝回想起幻境坍塌前对方那个威力十足的大招,当时她断了一臂,仍能一举摧毁楚江王的幻境,这样强的战力,即便在活死灵王族内部,也实属强者。
香雪嘲讽地看着他:“强又如何,还不是要联姻,所以我才偷跑来幽都,因为与其被嫁给什么夜叉、修罗,我宁愿是阴天子,至少他够俊美。”
崔绝板着脸:“不要挑衅我,小心我妒性大发让你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大牢里。”
“那似乎也不错。”
“你不怕这个威胁,”崔绝笑起来,“是否因为没有戳中你的弱点?”
香雪从他的笑眸里察觉到一丝阴寒的恶意,不由得心底暗沉:“你自以为掌握了我的弱点?”
崔绝抬起眼皮,恶意几乎具象化成肆无忌惮的刀刃,要将她千刀万剐:“与其说是我掌握了你的弱点,不如说,我掌握了将你们活死灵物尽其用的手段。”
物尽其用……
“夜后说煌灵王被天孙虐杀,”崔绝语带含笑,“你可知虐字何来?”
虐……香雪想起坊间一些低俗不堪的隐秘传闻,怔了怔,眼睛猛地瞪大。
崔绝:“天底下只有活死灵的炁命轮才能化解浊炁,这成为活死灵对冥府最大的依仗,可别忘记,稚子抱金行于闹市,后果如何?”
香雪骇然而起:“你!你恐吓我!”
“恐吓?你以为我只是恐吓吗?”崔绝笑靥里的恶意加深,压低声音,“天知道我等了多久,才得到一个有罪的活死灵王族,你有炁命轮可以化解浊炁,正巧,我有六位冥王尚未婚娶,你修为高深,想必不会轻易被用坏,就像数千年前那位灵王一样……”
“畜生!!!”香雪暴吼,死死盯向他的脸,鬼炁疯狂暴走,若非被封印压制,整个牢房说不定已经被摧毁。
崔绝突然抬手拿下眼镜。
香雪下意识看去,视线相对的刹那骤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惊叫:“九生眼……”
——崔绝的话一句比一句恶毒,就是要激怒自己,让自己失去理智,为了在心理最慌乱脆弱的时候发动九生眼来侵入记忆。
再想移开视线已经迟了。
终日隐藏在镜片后的异眸显现出来,漆黑的瞳孔悄然变大,香雪觉得一股强大的吸力从他瞳孔中传来,如同黑洞一般将周遭一切都吞噬进去,她仓皇抵抗,却无能为力,只一个对视,就重重地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周围黑不见五指,一丝声音也无,香雪猛然从高空坠落,刹那的失重感让她胸腔剧震,脑中无数记忆碎片无声崩飞。
“为什么要放出煌灵王?”崔绝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
香雪下意识想要反驳,思绪却不可遏制地回想起接受命令时的场景——
极北寒境终年风雪,即便是晴天,风中也夹杂着细碎的冰渣,香雪大步走进香蜃城的宫殿,解开貂绒大衣扔给侍女,对城主行了个礼,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这次又是为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喊我回来,父亲?我的修行还没突破,正在节骨眼儿上呢。”
城主宠溺地笑骂:“没礼貌。”
香雪看向他旁边的男人——瘦削、斯文,优雅地坐在椅子上,手边摆着一根手杖,乍一看像一名文弱的学者。
活死灵擅长控灵术,感觉敏锐,香雪目光落在手杖的杖头上,隐隐察觉到一股杀伐之气,仿佛从冲天的血腥硝烟中缓步走出来。
“生魂?”香雪仔细感知了一会儿,“不,生魂不该有这种腐朽的气息;不是异魂,也不是亡灵,我竟感知不出阁下是什么种族。”
那人温和地笑:“一个活着的亡灵,或者说,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生魂,随便定义吧。”
香雪狐疑地看着他,直觉此人的神秘之下暗藏着难以预计的危险。
“原先生此次前来,带来了歧命宫的消息。”城主说。
歧命宫是活死灵的王宫,本该是灵王及其家眷的起居之所,但现任灵王醉心风月,长年居住在僻静的别院,而将歧命宫留给了弟弟逆魂主。
“夜叉夫人收买歧命宫的安保人员,试图行刺逆魂主,已经当场伏诛。”
香雪吃了一惊,夜叉夫人是灵王的爱妾,才色倾城,号称极北寒境第一美人,与灵王青梅竹马,本该是男才女貌一对璧人,为什么会这样?
“就算是同胞弟弟,掌握大权太久,也是会生出异心的啊,”原先生意味不明地感慨,“可怜夜叉夫人,绝代芳华,就这样香消玉殒,逆魂主也实在不够怜香惜玉。”
香雪微微蹙了蹙眉,对此人的语气不由得有一丝反感,沉声道:“这件事,灵王知道吗?”
原先生悠悠地说道:“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说明是灵王指使的,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一条战线上,更何况夜叉夫人当场伏诛了。”
香雪明白他的意思——不管此事灵王知不知情,他都已经难逃干系,逆魂主一定会觉得是他在背后指使,而更糟糕的是死无对证,灵王洗不清了。
“阁下……的立场是什么?”
原先生淡然道:“我只不过是一个外族人,谈不上什么立场,本来该明哲保身,但碰巧跟灵王有几分交情,被拜托来传个口信,于是这份中立恐怕也站不住了。”
说着他掏出一枚戒指,递给城主。
香雪警惕地盯住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觉得他语言油滑、立场可疑,十分令人讨厌,但在这个时候能被灵王派来传口信的,必然是十分信任的人。
城主拿着戒指端详片刻:“里面有灵王的鬼炁,是有说服力的信物。”
他叹一口气:“兄弟阋墙,在哪里的皇家都难以幸免,可悲我竟一直心存侥幸,灵王这一次,很难善终了吧。”
“灵王之前太过依赖逆魂主,嫡系势力已经全数被他渗透,”原先生道,“现在再想抗争,已经无人可用。”
香雪突然从心底腾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刚要出声阻止:“父……”
“香蜃城始终效忠王权,”城主郑重地说,看向原先生,“这也是你不远千里前来报信的原因吧。”
原先生微笑。
城主:“灵王有什么安排?”
“首先,他需要力量,但城主似乎并不长于战斗。”原先生目光在奢华的宫殿里打量一圈,落在城主的身上,露出明显的惋惜。
城主:“香蜃城不善武艺,我修为也委实低劣,但我的女儿却是武学天才。”
原先生摇头:“她打得过逆魂主吗?”
“逆魂主的修为连灵王都无法比拟,”城主皱紧眉头,苦苦思索,“想要跟逆魂主抗衡,至少要是王级别才行,可现在活死灵的强者基本都听命于逆魂主。”
“父亲!”香雪提高声音。
城主看向她:“你要劝我明哲保身?雪儿,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们一支虽然王脉稀薄,但也是煌灵王之后……煌灵王!”
“哦?”原先生饶有兴趣地抬起眼,“大人说的可是灵古时代末年与冥府天孙一战而败的煌灵王?”
“不错。”
“根据记载,煌灵王早已崩逝,莫非还有什么力量残留?”
城主对身边的侍从低声交代几句,片刻之后,侍从带着一个卷轴回来,卷轴似乎有些年头了,古老而斑驳,封口画着复杂的印记,是最高级的封印术。
“香蜃城是煌灵王的嫡脉传承,”城主道,“我曾在族中一本密录中看到,说煌灵王从未崩逝,只是被封印了,在合适的时机,他会复出,带领我们将白色的灵火重新覆盖整个冥界……而这个卷轴中,就是可以唤醒他的术法。”
原先生拿着卷轴看了一会儿,并没打开,对城主道:“你知道封印的地点?”
“长夜九幽法阵。”
香雪吃了一惊:“那是冥府的根基,除了十殿冥王,谁都不知道在哪里。”
原先生:“长夜九幽法阵能够守护冥界安稳,对于冥府来说,定然要严密防护起来。”
城主:“幽冥湖。”
原先生点头:“听说每一任冥王都从幽冥湖中降诞,再联系起长夜九幽法阵的重要性,幽冥湖是最有可能的……没想到,煌灵王竟然会被封印在这个法阵下方。”
城主:“冥府那些低劣的亡魂们不能化解浊炁,所依赖的长夜九幽法阵之所以能稳固冥界,想必就是利用了我们活死灵的炁命轮,那本密录中的记载没有错,除了煌灵王,还有谁的炁命轮有如此强大的转化力?”
原先生:“可惜幽冥湖对冥府意义非凡,外人断不可能踏足。”
“外人不行,那内人呢?”城主凉凉地笑起来。
香雪瞬间明白他的意思,霍然起身:“父亲,夜雨姐姐已经足够可怜,难道你还要……”
“身为活死灵的王族,任何人都要有牺牲一切的觉悟。”城主说,“雪儿,你负责和夜雨联络,将计划传达给她……如果她不配合,那么……”
“不,不行,我不同意。”
城主冷下脸:“这不是你任性的时候!”
原先生坐在一侧,见父女两个气氛僵硬,闲闲地笑着说:“万一逆魂主当真谋权篡位,想必会重新审视和冥府的关系,我听闻他的养子可是和某位冥王关系匪浅,如今尚有六位冥王没有婚娶,不知里面是否有公主殿下的乘龙快婿……”
“你给我闭嘴!”香雪暴怒,“若我不愿,谁也不能逼我嫁人!当我和夜雨姐姐一样好欺负吗?”
原先生含笑,听话地闭嘴不再说话。
城主却只当宝贝女儿是任性,笑着摇头道:“我真是把你宠坏了,你不愿,难道就没有别人愿意了吗?”
香雪蓦地一震。
“总有王族要嫁入冥府的呀。”原先生悠悠地说。
“你威胁我?”香雪逼近他,“你在以其他姐妹的婚姻来威胁我?”
原先生摇头:“不是,我只是想起当年夜雨姬出嫁时,极北寒境连绵数个月的冷雨。”
香雪痛苦地闭上眼睛。
原先生捏了个诀,手腕一翻,一柄雪白的法杖出现在掌心,杖头的捕梦网里,燃烧着白色的火焰。
城主惊道:“冰上燃火!”
“这是灵王赐予的武器。”原先生郑重地将法杖放到香雪的手中,“希望夜雨姬嫁入冥府多年,仍能想起极北寒境不灭的灵火。”
记忆开始模糊,脑中的画面渐渐破碎,随着最后一个碎片消失,香雪猛地回过神来,剧烈的疼痛从大脑迸发,如同山峰骤然崩塌,飓风掀起狂潮,海啸裹着巨石咆哮着冲刷脑壳。
她痛呼一声,手指捂住额头,指尖亮起灵丝,钻进大脑中,顶着封印竭力催动鬼炁,修复被强行读取记忆造成的精神损伤。
耳边一片寂静,许久之后,崔绝的声音响起:“抱歉,公主,手段过激了些,还望担待。”
“担待……你……大爷!”香雪咬牙骂了一声。
崔绝笑起来。
香雪精疲力尽,什么话都不想说了,挣扎着睁开眼睛,看到崔绝重新戴回单片眼镜,正虚弱地倚在白骨座椅上。
“哈,判官大人,九生眼对你来说负担不小啊。”
守在门外的刑狱司掌司立即进来,要带判官去治疗。
“小事,无碍。”崔绝笑着拒绝,转眼看向香雪,“负担虽然不小,但效果十分显著。”
香雪脸色难看,觉得眼前这张笑脸,跟记忆中那个原先生的笑脸,竟如出一辙地可恨。
她沉默片刻,压下怒火,知道记忆已经被读取,再说什么都是枉然,冷哼一声:“九生眼负担如此之重,你却毫不犹豫地发动,恐怕有什么原因吧。”
“咦,”崔绝赞道,“活死灵的感知委实敏锐啊,不错,我之所以如此急切,是因为我赶时间。”
香雪一愣:“什么?”
“再等几分钟,我家陛下追来,可就没有机会了。”
“……”香雪怀疑自己听错了,心道你在讲什么鬼话?
崔绝脸色惨白憔悴,唇角却噙着三分挑衅的微笑,轻声道:“他最怕我受伤,断不会同意我发动九生眼这种自伤八百的术法……”
“原来你自己也知道!”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香雪抬头,看到阴天子大步走进来。
崔绝抿唇低笑。
“还笑!”阴天子大步走进来,拉起他的手,二指搭脉,脸色更加阴森,“回去。”
“是。”崔绝从白骨座椅中站起来,刚要说话,突然眼前一黑,身体往后倒去。
“啊啊啊……”刑狱司掌司刹那间寒毛直竖——判官大人在自己这里出了事,陛下一定会把自己扔进油锅的!!!
“叫什么,”阴天子抱起崔绝,嫌弃地看一眼掌司,“不关你事,他想干什么,不是你能阻拦的。”
掌司抚着胸口,满脸刚从油锅里爬回来的疲惫:“谢陛下体恤……”
阴天子没再多话,抱着崔绝转身走出牢房。
香雪盯着他们的背影,半晌,突然失笑,觉得崔绝最后那番炫耀的言辞,莫非真以为自己对他的陛下有意思?
这鬼前世是在醋缸里淹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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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绝再次醒来, 眼前一片漆黑,一丝光亮也无……没有开灯吗?他撑起上身,伸手去摸开关, 预想的触觉没有得到, 反而摸到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陛下?”他轻声问。
“嗯。”阴天子应了一声。
崔绝这才意识到异样, 抬手摸向眼睛,指腹底下, 一层柔软的布料缠在他的眼前,那种细腻的质地,他一摸便认了出来:“鲛绡?”
妖界出口的鲛绡, 坚韧而又轻柔, 是承载术法的极好材料。
“你封了我的九生眼?”
“……你生气了?”
阴天子:“没有。”
“嘴硬。”崔绝笑着说。
阴天子定定地看着他, 崔绝脸小, 蒙上二指宽的鲛绡,越发显得瘦削文弱,他沉默了一会儿, 低声道:“那你哄哄我。”
崔绝伸手摸向他的脸。
他乍一失明,方向感不明确,凭声音摸索过去, 好几下都没能摸到。
阴天子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
崔绝轻轻捏一下他的腮帮子, 柔声道:“好阎罗,乖阎罗, 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惹你生气, 我也很难受呀。”
“我不叫阎罗。”阴天子冷静地回答。
崔绝:“……”
“我有自己的名字。”
但冥王的名字意义重大, 不该自己来取……起码不该在这样随便的场合随便地取出来。
崔绝想了想:“宝贝儿, 心肝儿,甜心儿……”
“闭上你的嘴。”阴天子无情而且冷漠。
“……”崔绝感觉头大:“你让我哄你的,我哄了你还不领情。”
阴天子:“因为我很难哄。”
崔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手指移动到他鼻尖,屈指点了一下:“才没有,陛下善解人意又很温柔,并不难哄,都怪我不好,惹你生的气太大,才不被原谅。”
“那你说说,你哪里不好?”
崔绝支吾。
“你看,你根本没有诚意!”阴天子更生气了。
崔绝:“我要构思一下嘛。”
“构思什么?”阴天子恶声恶气。
“构思一下如何狡辩。”崔绝实话实说。
“!!!”阴天子提高声音:“你根本不是真心道歉!”
崔绝:“你也不是真心生气了呀。”
阴天子没了声音,坐在床沿瞪崔绝,瞪了半晌,才盯着他眼上二指宽的鲛绡想起来这厮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他实在是被气得没脾气了!
他当然是真心生气的!非常气!大气特气!每次看到崔绝为冥府殚精竭虑他就气得恨不得原地爆炸!
这厮还非说自己没生气!
“你只是心疼我,”崔绝又说,“和自责。”
阴天子到嘴边的谴责语句突然就消失了,变成了巨大的心酸,像漫流的潮水一样,渐渐淹没。
能不自责吗?
如果自己没有看到阿迦奢的消息就追去五劫城,崔绝怎会轻易被小府君带出阎罗殿?
如果自己不是担负着整个冥界重任的阴天子,崔绝又怎会强拖着一身病骨劳心劳力?
如果自己……
“但这是没有必要的,”崔绝道,“你从来没有做错什么,不必自责,也不用为我心疼,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在自己筹谋过的事情中受过什么委屈。”
阴天子抬手,覆在遮住他双眼的鲛绡上:“这也不算委屈?”
“不算,”崔绝抬手按在他的手上,感受手底指骨分明的触感,笑道,“你总是为我好的。”
阴天子盯着交叠的手看了一会儿,俯身,吻在崔绝的手背上。
两人靠在一起说了一会儿无意义的情话,窗外泛白,漫长的夜渐渐过去,刮过檐角的阴冷秋风中传来鸦翅煽动的声音。
崔绝往窗户的方向“望”了一眼:“现在是清晨?”
“嗯。”阴天子叫来马面娘娘,让厨房准备早饭,扭头问崔绝:“想吃什么?”
“想吃你。”崔绝咬着他的衣领小声说。
阴天子失笑:“胡闹。”
鬼魂除生前执念之外物欲寡淡,崔绝对食物完全没有要求,但阴天子不知道受了哪对没羞没臊CP的刺激,很向往家常便饭、烟火尘世的感觉。
崔绝琢磨着阴天子的口味点了几个菜:银鱼涨蛋、菌菇肥牛、酸汤面条和豆腐卷。
阴天子把酸汤面条改成杂豆粥:“你眼睛看不见,吃面条不方便。”
待被阴天子牵着,慢慢走到餐厅,崔绝才搅着杂豆粥,才慢悠悠地嘀咕:“也没有不方便……陛下喂我就很方便啊。”
“!!!”
阴天子喊回马面娘娘:“酸汤面条也行。”
“行什么行,你俩够酸的了。”马面娘娘面无表情,“吃你们的粥吧。”
阴天子整顿早饭都阴沉着脸,横挑鼻子竖挑眼,从银鱼的口感挑到肥牛的嫩度,一脸要找茬的样子。
崔绝偷笑,吃了几口粥,随口闲聊道:“陛下昨晚去刑狱司,路上有遇到平等王吗?”
“没有,怎么了?”
“她去看夜后,到了门口又没进去。”
“哦。”阴天子淡淡地应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夹起一个豆腐卷放到他的盘子里,“多吃点。”
崔绝没什么食欲,但看他喜欢,就又吃了几口,讲道:“我看她似乎不想跟夜后离婚。”
阴天子:“随便她,但夜后我非杀不可。”
“哎……”
“还有那个女的,”阴天子想了想,没想起来名字,“她那个妹妹。”
崔绝放下勺子,轻声劝道:“她们到底是活死灵的公主,平等王不离婚的话,夜后还是冥后,这么简单地杀了,不合适。”
“他们有上万个公主。”阴天子满不在乎地说。
崔绝失笑,活死灵天性多情,迁徙到极北寒境之后,战斗力式微,渐渐失去对异魂的掌控权,只能更加寄情风月,几千年下来,发展出一个庞大的王室家族,有好事者算过,光有名有姓的公主,就有一万+。
崔绝:“虽然公主很多,但平等王明媒正娶的,就那一个,我看她们感情还不错。”
阴天子哼了一声:“我没看出来。”
听着就有很大的怨言,看来真的是被惹毛了。
“再吃一点。”阴天子又夹了一块银鱼涨蛋放在他的勺子里。
崔绝拿起勺子小口吃完,想了想,道:“在夜后牢门前,我跟平等王聊了几句,我问她是否后悔联姻,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我听她的意思,是不悔的,两人应该已经日久生情。”
“她不是说貌合神离吗?”阴天子不悦地问,“就上次,我跟你在糖水铺遇到她那次,还说精神出轨。”
“什么精神出轨,”崔绝无语,“她上次说的是在外游历时偶遇的一个化名叫西窗烛的女子,分别时给她唱了灵歌,那是婚前的事,哪是什么精神出轨,但让她记了这么多年,想来也是有些动情的。”
他不知想到什么,声音低下来,轻声道:“这大概就是,年少时不该认识太惊艳的人。”
阴天子看着他,目光变得柔和——他和崔绝相遇时都是少年,自己尚未亲政,崔绝初出茅庐,春山海棠树下的惊鸿一瞥,就是千年。
崔绝看不见他的表情,听他没了声音,茫然地“望”过去:“怎么?”
“年少时认识太惊艳的人是好事,”阴天子轻缓地笑语,“此后的时光——无论有多长——全都有了锚点。”
崔绝怔了怔,抿唇低笑起来。
“陛下执意要杀夜后的话,有考虑过怎样跟平等王交代吗?”
阴天子:“你有什么看法?”
崔绝道:“暗中派人去找那个叫‘西窗烛’的女子吧。”
“嗯?”阴天子有些不赞同,“如果王姐真跟夜后日久生情,再找回西窗烛这算什么?移情别恋?见异思迁?感情岂能这么草率!”
“先找嘛,”崔绝道,“这么多年了,能不能找到还两说呢。”
阴天子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虽然不赞同,但崔绝的建议从没有错的,便点头:“嗯,我派人去。”
吃过早饭,牛头公来催阴天子去工作,翻着文件夹,报出排得满满的行程,视察、接见、开会、批文件……一整天都不得闲。
阴天子神情淡漠地听着,仿佛听进去了,又仿佛根本没听见,手底搅着一碗浓黑色的汤药,一口一口喂给崔绝。
“苦。”崔绝皱起眉头。
“良药苦口。”阴天子又盛起一勺。
崔绝身体无意识地往后撤了几分。
阴天子失笑,将汤勺抵在他的唇上,温声哄道:“听话,我下午去真如区视察,回来给你带‘孟婆家’的杏仁豆腐。”
“你当我三岁小……唔!”
崔绝话没说完,被阴天子强行怼了一勺进去,登时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再喝一口。”
“真的不……唔唔唔!”
连哄带骗地将一整碗汤药喂完,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牛头公跟马面娘娘杵在旁边,抱臂,望天,脸上是如出一辙的面无表情。
阴天子走后,崔绝坐在廊下听风,已经是深秋,风声中带上了枯叶残枝的萧瑟。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一阵噔噔噔踩地板的声音,白无常威风凛凛地蹦了出来,叉腰:“兄嘚,想我不?”
“哟,被放出来了?”崔绝笑问。
“还不都是你家喜怒无常的小陛下,”白无常大咧咧坐在旁边的蒲团上,拿起茶盘里的糖渍杨梅丢进嘴里,口齿不清道,“我堂堂无常司掌司,被他当小太监用,送来给你解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