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该回去了,傅闻安还在等他。
他转身,就在此时,空中传来战机划过的破空声,那呜呜如厉鬼咆哮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在山间阴冷的风中回荡开来。
谢敏凝固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目眦欲裂,死死盯着天空中那一排逐渐扩大的黑影。
前所未有的自责与怒火替代了他所有的感官,理智快被憎恨烧成灰烬,他望着天空属于殉道者的战机,如临深渊。
拿无辜人的生命当作诱饵的陷阱,他却义无反顾地跳进了牢笼里。
轰炸是紧追着他来的,他带给了所有人灾难。
第一枚炸弹落在山间,掀起狂风骤雨般拍打的雪尘,火光照亮了阴沉沉的天空。
“所有人,隐蔽!”
谢敏猛地转身,他看向众人,破了声地大吼道。
很快,他的声音被吞没在第二枚炸弹掀起的浪潮里。
火光如同巨兽的脚印,一步步向此处逼近,裹挟着死亡降临的压迫感向众人袭来。
谢敏一手拎着药箱,一手将还未受伤的人往隐蔽的雪坑里拖,他被悲怆愤怒的人拳打脚踢也无暇顾及,因为轰炸来了。
气浪将他震飞,肩背重重砸进坚硬的树干上,谢敏只觉整个人要被拦腰截断了,他被埋进雪里,鲜血从他鼻腔流淌到雪里。
他蜷缩起来护着药箱,树上被震落的雪块击打在他的后背,暴雨一般倾泻下来,让他根本抬不起头。
不知道落了几枚炸弹,山火吞噬着残缺枯黄的枝叶,震耳欲聋的炮声与引擎声逐渐走远。
谢敏从雪堆里直起腰,看向远处。
营地被夷为平地,焦炭累累的废墟中随处可见人类的断肢,蝼蚁般惨死的生命从天空俯瞰不过米粒大小的点。
有人逃过一劫,行尸走肉般起身,朝着亲人死去的地方哭泣。
谢敏闭上眼,他像是被眼前的惨象刺痛了,内心深处几乎快要泯灭的东西哭嚎着盘旋在脑海里,他倚在冰凉的树干上,再也直不起腰。
药箱从臂弯滑落,他跪在雪里,被震伤的内脏隐隐作痛,鼓膜流下血来。
他终于看清了一个残忍事实。
他为自己的残忍找了无数借口,蒙蔽心智抛弃良知,拼死在泥潭里挣扎了近三十年,以为从永冻水面探出头来就是光明,但他错了。
永夜之后仍是永夜。
他满手冤魂,靠吸净他人之血而生,他只是自私地救活了他自己。
太冷了,冷到遍体生寒,血液灵魂即将冻结,化成乌黑齑粉。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很久,也可能只有一分钟,他抱起药箱,一步步走向山坡。
他要回到那个洞窟去。
那里有篝火,很暖和。
他盲目又混乱地想着,脑海中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他像设定了既定目标的人偶,无论如何都要达成。
越过丛丛树海,他看见了风雪之中行进的一队敌军。
痛苦,自责,愧疚,挫败,憎恨,愤怒,自我厌弃。
种种情绪杂糅进那不复跳动的灵魂中,被鲜血与风霜洗炼,他麻木地抬起眸,冻到僵硬的手指捏在枪管,往后一扯,上膛。
“子爵,子爵。”
他呢喃着,从腰间扯出匕首。
他形单影只,又宛如战神。
都杀了,一个不留。
枪响在暴风雪的雨夜里,一具具尸体滚下山坡,谢敏踏进雪里,开枪时脱出的弹壳埋葬进狂风中,再无踪迹。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山洞的。
漆黑一片的洞穴再无余温,浓重的血腥气从洞穴墙壁上传来,有明显交战痕迹。被熄灭的篝火只剩黑色残渣,谢敏将药箱放下,那种渗入灵魂的冷将他彻底淹没。
像被放逐到海底,心里某处被血淋淋地挖了个空,风从中猛灌,令他呼吸骤停。
他跪在炭火前,用冻伤的手指触碰着那片空旷地面。
那里已经连傅闻安的一丁点余温都没有了。
刺痛从指尖传来,被尖锐石块一刮,滋出细密血痕。
他沉默地垂下头,睫毛因痛苦而轻轻颤抖,他攥紧拳头,抓住一地碎渣。
他的篝火不见了。
是了,也该走的,是他回来的太晚了。
他杀了人,不干净,对方走也在情理之中。
谢敏眼眶发酸,他紧紧蹙着眉,牙关紧闭时咬得肌肉酸疼。
他拾起洞壁旁边的柴火,打着火苗,却怎么也燃不起火来。
木枝被血浇过,又腥又潮,根本燃不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点不着。”
谢敏魔怔地搓着打火石,神经质一般跪在地上,火苗烫伤了虎口也浑不在意。
“怎么能点不着,怎么会,明明之前还能的。”
“我还能的,傅闻安,我点不着了,傅闻安,你帮帮我。”
“傅闻安!”
谢敏将打火石扔了出去,他一脚踹翻木柴堆,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你出来!我不走了,我回来了,我带药给你了,你出来!”
“你是死了吗!我他妈让你出来你听见了吗,你看我一眼,没死就看我一眼!”
“你聋了吗!老子说话听不见是不是!”
“我冷傅闻安,我要死了,傅闻安!”
他朝洞壁开枪,枪声回荡在山洞里像炸弹在耳边爆开,他面容狰狞,青筋从薄薄的皮肤下面延伸出来,他反复踢着墙根,手指插进发间,用力薅着。
到最后,他蜷缩在墙角,像小时候一样,将自己封闭在牢笼的最内侧,他呢喃着,紧紧抱着腿,鼻尖贴着衣服,外套上全是人血的味道。
“你来看看我。”
他闭上眼睛,无力地恳求。
他快被逼疯了。
他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死的,无数因他而死的惨状盘旋在脑海里,从强制封闭的角落尽数涌出,唾弃他的无情与卑劣。
一腔恨意无从发泄,更深的自我厌弃占据了心灵的全部,他记得自己在混战中指向的枪口抬起的刀,迄今为止所有的无辜借口化作泡影,露出伤痕累累的灵魂。
他不止一次有过杀人的冲动,即便他清楚地知道对方无辜。
看,只要是为了活着,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在撕扯中消磨神志,忽然,一声响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看向洞穴外面,只一眼就怔住了。
傅闻安披着风雪,身上迸溅着些许液体,狼狈得不成样子,他看向谢敏时也愣了,一时间竟没言语。
“我以为你走了。”谢敏仰头盯着他,眼眶滚着潮湿气。
“你不是让我等你回来吗?”傅闻安走近,跪在他面前,用手抹了下谢敏发红的眼尾。
“怎么哭了?”他问。
谢敏贪婪地看着他的脸,闷闷地反驳:“是血。”
“心里的血。”傅闻安亲了他的眼皮一下,道。
谢敏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傅闻安用额头蹭了蹭对方的脸,很烫,他还在高烧。
谢敏的心又揪了起来,伸手要探,没能成功,被对方躲开了。
“我看见了。”傅闻安很轻地道。
“什么?”谢敏啄着他,问。
“轰炸,我怕你回不来。”
“我能回来,我怎么都能回来。”谢敏别开脸,对方用手指掰过他的下巴,惹得他没法躲。
“你干什么?”谢敏不悦地蹙眉。
“谢敏,别做我的敌人,做我的恋人吧。”
傅闻安亲着他的手指。
谢敏抿着唇没回答,他打开药箱,晃了晃碘酒,拿出棉棒沾了沾,擦拭傅闻安额角上的血痕。
傅闻安不逼他,只静静等着。
谢敏慢悠悠地处理完傅闻安额角的伤口,他有些无措,眉头拧成一团,没表情时显得沉闷又阴郁。
良久,他才慢慢开口,说话时眼睛看着别处,有点不专心。
“长官,下次……”他顿了一下,可能是觉得有点烫嘴。
傅闻安拉着他的手,等待下文。
“下次,你弄坏我吧。”谢敏不经意地深呼吸,抬眼,非常性.冷淡地瞟了他一眼。
傅闻安呼吸一滞。
第92章
“你确定?”傅闻安眼底幽暗,指腹摩挲对方腕骨突出的地方,温热感从交触处传来,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神经。
“算了,当我没说过。”谢敏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当场反悔。
“晚了。”傅闻安在谢敏伤痕累累的指尖啄了一下,“我已经记住了。”
“滚。”谢敏没什么气势地把手抽开,嗔道。
正巧这时黑枭从洞外进来,臂弯抱着几件带血的厚外套,手里还提着一个装备箱。
“你们去哪了?”谢敏起身,轻睨着生火的黑枭,问道。
黑枭将被血染潮的木柴扔掉,换了新的,火苗一擦,洞内暖和起来。
“黑吃黑去了。”
傅闻安也站起,倚在谢敏身边,高大身躯透着股虚弱劲。他把下巴搭在谢敏肩头,从背后虚环着他,鼻尖埋在对方后颈里轻轻嗅着。
“我问你了吗你就回答?还有,把脸拿开,嗅什么嗅,你是狗吗?”谢敏紧盯着那团旺盛燃烧的火,语气很冲,不知在跟谁较什么劲。
“你不给我信息素,我只能自己来取。”傅闻安解释。
谢敏咬着唇不说话,傅闻安心里一叹,不敢把人逼得太紧,刚要后退,只觉胸膛压上清瘦肩背,谢敏竟主动靠了过来。
“你把腺体摘了吧,太麻烦了。”谢敏嘟哝。
嗅着鼻端被微微释放的清甜信息素,傅闻安揽住谢敏的腰,脸埋在对方颈侧,发出短促的拒绝。
“不要。”
“啧。”谢敏翻了个白眼。
易感期中的alpha怎么这么事儿呢?
眼下境况与谢敏猜测的八九不离十,黑枭和傅闻安吞掉即将搜到此处的子爵亲兵,获得棉服武器和少量营养补充剂,加上谢敏带回的食物和药品,撑过今晚不成问题。
篝火生起,温暖重回洞窟。
黑枭用收缴来的行军锅煮了一锅味道寡淡的杂米粥,配上压缩饼干和营养补充剂,足够三个alpha恢复体力。
傅闻安的高烧还未褪下,好在药箱里药种齐全,吃过药,用过止血剂,换过新绷带,谢敏勒令傅闻安休息,加快自愈。
“你呢?”对方趴下,宽大手掌拢着谢敏腰侧,视线从眼梢往上抬,专注地盯着他。
或许是光线问题,缱绻火光照着他半边脸,融化了素日严肃冷淡的神情,看起来非常乖。
谢敏晃了下神,心里五味杂陈,把手里联络器给傅闻安看。
“黑枭给的,缴来的联络器比咱们的好用,我试试能不能联系到荷城姜琪他们。”
「咱们」。
傅闻安悄悄勾了下唇角,在对方催促前闭上眼。
洞内只有柴火燃烧发出的迸裂声,外面狂风呼啸,大片雪花被卷进缝隙,融化在暖意洋洋的洞口。
锁定荷城坐标后,谢敏发出一串零号专用的信号,宛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他重新查看地图,根据记忆中轰炸飞机飞行的路径推测起降点,排除几个军事基地后,谢敏在两百公里外的一个高坡画了个圈。
【纳文一号基地】。
子爵设计将溪崖安排在他身边,为保持信息联络使计划进展顺利。
先是让前锋队拦住车队,提前安置爆破装置造成雪崩。随后,派分散小队上山地毯式搜索的同时在流民落脚处安插侦察兵,似乎笃定谢敏会在雪崩后去抢流民的食物和药品,紧随其后的轰炸也能印证。
可子爵真觉得仅凭这些手段就能置他于死地吗?
谢敏用手揉着眉心,总觉得自己猜错了什么。
子爵疑他,这点毋庸置疑,但子爵不傻,如果没能将银就地斩杀,就会被睚眦必报的银反咬,得不偿失,风险极高,尤其在眼下双方战事吃紧的时刻,如此清理门户性价比太低。
除非这一切不是你死我活的袭击,而是一场借溪崖名义上演的警告。
在生死地使银身负重伤,如同拔掉猛兽的獠牙,既能保持对外界的威慑,又能将不安定因素牢牢掌控在手中。
成了皆大欢喜,不成降罪溪崖,子爵不会自断臂膀,他能保证溪崖不死,遁一阵来日方长。
如果傅闻安没插手,以谢敏以一敌众的境况不付出点代价可能还真走不出去。
但这场戏的目的显然在雪崩前就不可能再达成了,三方对峙,溪崖面对更大的威胁,已经没有把握重创银,为什么还会有后续行动?
谢敏的野外生存能力很强,经历过血腥放逐的子爵不可能不知道,更何况谢敏没受伤。
如果没有傅闻安绊住他的手脚,他完全可以靠劫杀独自冲出重围,哪还有机会轮得到子爵派军机轰炸……
“说是年轻的alpha,三十岁上下,身上有伤。”
“领头的留给那两个士兵一台机器,要我们一旦发现疑似人员就上报,”
谢敏手掌霎时一收,掌中通讯器的尖角硌得他筋肉发痛。
李琴的声音突然在他脑海中回响,如晴天霹雳,透过神经中枢射出电流,激得他猛然一颤。
身上有伤?
他们怎么能确定有人受伤了?
谢敏的指甲掐进肉里,被火光映得明亮的眼瞳却缓缓沉下。
顺着这条线往里爬,谢敏突然想起雪崩时傅闻安将他护在怀里时响亮的一枪。
傅闻安是在那时候中枪的。
但那时情况紧急,雪粉飞扬,溪崖他们不见得看清是谁,说不定是向他开枪,只是不小心误伤傅闻安……
谢敏指尖发寒,瞳孔一缩,莫大的荒谬感袭上心头。
没人比他更清楚当时山体崩塌刹那究竟是什么情况,狙击手不可能在瞄准谢敏的情况下误伤傅闻安,因为谢敏一开始潜藏在溪崖身后,他是在雪崩发生时才下意识移动到傅闻安身边的。
是他先在匆忙间抓住傅闻安的胳膊,然后才被对方护在怀里的。
狙击手一开始就瞄准了傅闻安,因此在开枪后,他们才笃定傅闻安受了伤。
傅闻安与他的私军被雪崩冲散,又中了枪,对此子爵做了两手准备。
在资源匮乏的雪山想要存活,如果傅闻安手里有一定的军事力量,会选择从雪山连夜突围;如果他力量不足,就会将矛头对准抵抗力微弱的流民,以劫掠获得暂时喘息。
所以空袭几乎在谢敏强闯进营地后立刻发生。
子爵想杀的人可能不是银,而是执政官。
只不过这次替执政官做事的是银,间接陷入险境的也成了银。
这算什么,误伤吗?
谢敏露出苦涩的自嘲笑容,视线移到傅闻安的睡颜上。
在梦里也紧蹙的眉,五官的凌厉感在睡梦中不减分毫,他把脸偏向谢敏,手臂环着他,显出平时少见的脆弱和不安。
谢敏用手抚平傅闻安的眉毛,转而拉开衣服看对方背后的伤口,那里又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来。
还是得去看医生,估计要再动一次手术,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好,手还不能撑地,发力受阻,在床上也没法……
“操。”蚊子一样的哼声出现。
某人心情顿时差得离谱。
都怪溪崖,下次见面还是宰了吧,这样傅闻安就不会再中……枪?
谢敏琢磨着最后这两个字,疑惑突然从记忆的角落里跳出来。
傅闻安中枪时刚好是雪崩最剧烈的阶段,外界的一切声音都被倾塌的呼啸声掩盖,嘈杂混乱,难以分辨,所以他没意识到傅闻安中枪了。
但他似乎听到了有人在怒吼。
吼的什么?
谢敏闭眼努力回想,像是要把模糊残缺的记忆全扒出来细细翻拣,成千上万的碎片飞速掠过,暴雪飞驰的影像里,一声破音失真的暴喝跳了出来。
“谁他妈让你开枪的!”
是溪崖!
谢敏整个人僵住,男人的吼叫在脑海中循环播放,怀疑与困惑萦绕于心,他咬着指甲,细细梳理那怪异的违和感。
如果他没猜错子爵的动机,没误判声音的主人,那么,疑点就大了。
根据先前种种表现,溪崖对银与执政官的敌意不算少,执政官中枪,他的目的已然达成,该高兴才对,为什么要因执政官中枪而愤怒,难道不是计划好的吗?
除非……
谢敏垂首,落在傅闻安脸上的目光逐渐冷下来。
除非,溪崖是真的怕执政官被杀死。
篝火啪的一声迸出火星,烧成焦炭的枝条堆积着,洞穴石壁的影子独坐良久,外面风雪的气势减弱,不知过了多久,那影子伏了下去。
洞内三人相继睡去,悄然无声。
一场噩梦,梦中光怪陆离。
扭曲人脸大声嚎哭,遍地尸体残缺不全,血雨打在枝头,猩红天空延伸到破损房屋远处。
瘦小男孩在废墟中行走,白色人影走马灯般在他身边掠过。
男孩衣衫褴褛,跌跌撞撞地向前,时而跪在坟前,时而拿起小刀,他将刀刃插入他人的胸膛,啃食抢夺来的干粮肉块。
他身边的白色人影越来越多,细长的四肢缠绕着他的手臂,像要把他拖入深不见底的沼泽,他手起刀落,砍断粘稠枷锁,奋力向前。
男孩长成青年,他从废墟中脱离,走进富庶祥和的城市,被人簇拥,最终站在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人面前。
他想要这个人。
青年将手中的刀枪藏在背后,即便他脚下的影子是狰狞厉鬼,他学着人的样子走向对方。
那一刻,他有了新的愿望。
他可以不计代价摧毁一切,只要能得到他。
他脚下的影子咧开嘴,露出一个开到耳根的、月牙状的诡异微笑。
青年向对方靠近,对方却远离。
青年向对方挥刀,对方化为齑粉。
青年向对方伸手拥抱,那盘旋在他身边的白影便将他团团围住,吞噬天地间所有色彩。
梦顷刻碎了。
谢敏骤然惊醒。
手脚冰凉,尚未从梦中下坠的恐惧感里脱离出来,他听见胸膛里心脏咚咚砸出的巨响,张口用力大口呼吸,被梦魇撕扯的意识逐渐回笼。
他怎么睡着了?
谢敏揉了揉脸,距离傅闻安睡下只过了一小时,被魇住的虚弱感稍微消除,他平复呼吸,探向傅闻安的额头。
没那么热了,退烧药效果不错。
冰凉的手掌触到温热皮肤,谢敏却像被烫了一样,他捻了捻手指,又把手贴在对方脖子上。
真暖和。
他眨眨眼,轻轻俯身,侧耳贴在对方的心口。
咚咚,咚咚。
谢敏小心翼翼地朝远处看去,黑枭背对他们躺着,呼吸平稳,也在睡。
他收回视线,做贼似地扒开盖在傅闻安身上的外套,体温熨着布料,暖意融融。
一番纠结,他蹙眉端详傅闻安身边空出来的一小片位置,良久,蹑手蹑脚地钻了进去。
真的好暖和,谢敏在心里舒服地喟叹。
再睡五分钟吧,他想。
就五分钟。
傅闻安发现家里的野猫学会钻被窝了。
他没有惊动那只敏感警觉的生物,默默用自己偏高的体温烘着衣物,享受对方柔软发丝扫过掌心的触感。
大概半小时后,猫舒展四肢,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在傅闻安身边蹭了一会才起来。
起来的第一件事是打开通讯器,然后惊喜又愉快地把他的发热装置摇醒。
“傅闻安,我们联络上荷城了!”
是谢敏睡前发出的信号起了作用。
傅闻安醒来,困倦的眼里还有红血丝,他看谢敏把黑枭拽起来,然后叮叮当当收拾药品和枪械。
外面风雪尚未停歇,持续一天的绝境求生后,好运终于站在了他们这边。
“你把他们教得很好,我以为至少再要一天他们才能发现有人失联了。”
傅闻安道,他披上衣服,经过一夜休憩,肩上伤口的不适感反而加重了。
可能跟他先前强行撑着杀掉一队人有关。
“不,他们可能至今都没发现他们的大领导失联了。”谢敏调侃道。
“那?”傅闻安挑眉。
“咳。”谢敏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是我在荷城的公用频道发布了一条零号内部加密过的信号,内容是坐标和我的名字。”
“哦,祈祷他们能先来看一眼,而不是直接用定位导弹问候他们的前长官。”傅闻安瞟他一眼。
谢敏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说实话,他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高。
也不知道他现在在“零号”内部是个什么名声,但以他之前叛变反水的前科,估计不会很好。
好在,身为高级特工的“零号”成员有着完美的职业素养,不会直接拿炮轰人。
三人下山,在隐蔽山道与前来接应的陈石徐里姜琪成功汇合。
场面异常尴尬。
众人用一种微妙的复杂眼神盯着他,欲言又止,就连平日最淡定的徐里都表情怪异。
当他们看向与谢敏挨得极近的执政官后,脸色又发生了一定变化,跟酒吧里不断变换的灯球一样。
为什么他们实际叛变的前长官会和执政官在一起?
还,还他妈拉着手?
这是什么魔幻现实主义情节?
“上车。”
傅闻安打破了这局促的氛围,冷声催促,拉着谢敏坐进越野车的后座,砰地关门,隔绝外头一切窥探的视线。
谢敏抓了抓头发,看向傅闻安。
对方冷着脸目视前方,后背与椅背隔了一道缝隙,估计是正疼着,不敢往后靠,脸色很臭。
“要看就光明正大离近点看。”察觉到谢敏的打量,傅闻安道。
“你确定要带我走?外头那群人怕不是在想你脑子坏了,带敌人回去,你不怕我再卖你?”谢敏问。
“别管他们,你跟不跟我走?”傅闻安手撑在后座中央,身体前倾,跨过中线,强势地挤占谢敏身侧的空间。
他咄咄逼人地问道,辅以视线压迫,颇有问不出答案不罢休的意思。
“我有必须跟你走的理由吗?”谢敏笑着反问。
“不跟我走,你打算回哪去?”傅闻安提醒道。
谢敏一怔。
的确,他目前的处境有些不妙。
雪崩前执政官的出现已经变相把他推入反水争议的漩涡中,轰炸时他在场,又杀了不少子爵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说他没有二心怕是鬼都不信。
“我怀疑你是故意的。”谢敏认真道。
故意出现,故意推波助澜,故意营造银反叛的假象,砸翻棋盘,逼他重新考量阵营。
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傅闻安没回答,他身体再向前,几乎把谢敏压到车窗玻璃上,他缓缓呼吸,声音喑哑。
“谢敏,接个吻吗?”
谢敏挑眉,手搭在门把手上,车门没上锁,他随时可以拉开逃走。
傅闻安垂眸,睫毛掩住眼底浓深的试探,与谢敏保持着二十几厘米的距离,默默等待。
他用并不强硬的方式给了谢敏选择的权利,信息素溢出少许,没有占有欲与攻击性,淡到几乎闻不到的气味略微苦涩,不如往日刺鼻,散发着异样的诱惑。
谢敏喉结一滑,他先是别开眼,手指掰开把手,锁齿张开,却没用力推。
空气在升温,明明他们之间仍保持着安全距离,却总有缱绻纠缠的气息将他们压向彼此。
“只接吻吗?”
谢敏口干舌燥,他眼皮一直在跳,像是一壶滚水流进骨骼,浑身不舒服。
“今天只接吻。”傅闻安的音调是冷的,说出来的气息却很轻,带着钩子,把谢敏的情绪勾住了。
也不知道是满足还是可惜,谢敏心尖被扎了一下,他松开门把手,向前抬头,用鼻尖蹭了蹭对方的脸颊。
他们交换了一个不算深的吻,刚好含住对方的内唇和舌尖,信息素浅浅融在一起,克制又亲昵。
谢敏清楚,傅闻安说的不只是一个吻。
但他在清醒的情况下把自己送了上去,仿佛默认了对方更进一步的深意。
他闭着眼享受此刻最纯粹的触碰,心里又不免感到挫败。
尊严、忠心、荣华、理想、王权,什么都无法拴住谢敏。
他不需要崇高的信仰,不为外物所动,道德感残缺,没有坚定品格。
他厌恶贵族高高在上草菅人命的做派,也不认同殉道者玉石俱焚暴力残忍的社会进化论,他只是一直自私地活下去,无视一切,想将他看上的宝物夺走,永远留在身边,套上枷锁扔进牢笼,哪怕为此产生折损也在所不辞。
只有彻底拥有才能让他安心。
然而不知不觉中,他还是走偏了。
因为他看上的宝物先是想掌控他,后来是爱他。
这种只有弱者才会挂在嘴边的借口,完全无法理解的、带有牺牲性与利他色彩的词汇,仅靠脆弱信任连接的理想化情绪……曾是谢敏最嗤之以鼻的东西。
对方用所谓的爱作为武器,在仅此一条路的丛林里劈出了第二条路。
新的小道原始泥泞,谢敏从未涉足过,他惶恐犹豫,踟蹰不前,探头张望,怕路的尽头是峭壁悬崖。
可他的宝物又很狡猾,狡猾到接吻时候都要轻轻咬他,捏他,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该死的爱。
你能不能不爱我啊?
如果不是你,我会沦落到今天左右为难的境地吗?
谢敏烦躁地想着,但与此同时,他又捧住对方的脸,舌尖用力地探了进去。
后背受伤使不上力的执政官眼下可不是他的对手,谢敏轻易掌控了主动权,认真地收取自己应得的亲密。
他们很快到了荷城,进入城内,傅闻安直接被推进医生的手术室。
伤口有一定程度的恶化,最需要静养的时候却干了一场大架,若不是谢敏后续处理得够好,傅闻安早就废了。
傅闻安被推出来的时候是晚上,麻药没过,还在昏睡。谢敏想陪着,但考虑到身份不对,索性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没错,他,殉道者三众臣之一的银,臭名昭著零号第一反水王,眼下就住在执政官的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