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去了,”顾峤轻声一应,抬眼看向他,弯了下眸子,“怎么,还真当朕与他整日黏在一起不成?”
“可不是,”傅翎哂笑一声,“都直接将人接到宫里来了,你有多离不开他你自己不清楚吗?”
“清楚,”顾峤幽幽一叹,“如果不是还有朝政要管,朕又舍不得让青鸟折翼,说不定早就将人给锁在宫里金屋藏娇了。”
让商琅单单纯纯地做他的皇后,雷霆雨露皆为君授而不可辞。若非顾峤想要人与他两厢情愿,他在四年前登基的时候可能就这么做了。
不过傅翎这一句话也提醒了他。
云暝把傅翎给带回宫里之后,顾峤就派他继续守着商琅了。即使这样也不放心,他恨不得没过一会儿就能知道一次商琅的情况,防着出什么意外。
而不像是他现在这般,想要知道商琅的近况,就只能再派一个人过去查探。
把宫侍叫来吩咐完,顾峤又与傅翎说:“无论如何,朕自登基四年以来有如此成就,商琅他功不可没。至于你先前说的那些……狼子野心,朕心中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傅翎当然相信顾峤心中有打算。
但同样也担心顾峤心中的打算最后当真会因为商琅而变成了空谈。
皇帝他分明就是当局者迷。
“随你。”傅翎开口,心想着:他还能在京都当中多待上一阵子,如果有机会的话,甚至还能隔三差五地回来一趟。有他在人旁边看着,顾峤应当也不会为了商琅荒谬到哪里去。
毕竟这么多年都已经过来了。
“说来。”傅小侯爷又开口,俊秀的眉眼里面攀上了几分狡黠的神色,让顾峤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六年前两个人待在一起做各种捣蛋的事情的时候——
那个时候傅翎就是如此的神色。
简直将一肚子的坏水给摆到了明面上来。
“你现在与我聊也聊完了,又没有旁的什么事情,不若我们两个一起去看一看你家那位丞相大人究竟在做什么?”
虽然方才顾峤说商琅并没有在他面前有意地隐瞒自己面对旁人时的样子,傅翎还是不相信商琅会有这般坦率。
说实话,除了傅小侯爷,已经许久没有人叫商琅是“探花郎”了。
在别人眼里,“探花郎”这个称呼仅限于商琅还没有官职的时候,在之后的数年里就换成了各式各样的官职,只有傅翎还会这样喊着。
他这么一开口,一下子让顾峤想起来当年他拽着傅翎去寻商琅的时候,傅小侯爷总会拿“你家探花郎”这样的称呼来调侃他,谁知道这十多年过去,探花郎已经当上了丞相,顾峤也没能真正将人给变成他家的。
往日顾峤对于这样的调侃还是一笑置之,毕竟那个时候他虽然喜欢朝着人身边凑,但是对于商琅更多的是一种倾慕和见色起意,对于“你家”这样的称呼并没有多敏感,毕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但是现在傅翎再来跟他提这个称呼,便平添了几分暧昧。
“他在忙着世家的事情,”顾峤将意识从回忆里面抽出来,开口道:“打扰他做什么?”
“怎么可能打扰,自然是偷偷地去,”傅翎放轻了声音,继续撺掇人,“你难道就不好奇商琅究竟是怎么去做的吗?”
他好奇,他当然好奇。
先前知道商琅把那几家人忽悠得团团转的时候,顾峤就开始好奇了。
傅翎看出来顾峤已经被他这句话说得动摇了,便继续撺掇:“去看一看吧,以我们两个的身手,还怕被人瞧见不成?”
商琅是个文人,自己又不会什么功夫,顾峤和傅翎却是从小练起来的身手,真要来论,甚至是禁军统领想要打过他们都有些难度,枉论世家的那些护院。
何况傅小侯爷连宫墙都敢爬,还能爬得悄无声息,带着皇帝陛下爬个世家的墙自然是不在话下。
“去看商琅”这样的理由对于顾峤来说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在稍一动摇之后,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跟着小侯爷一起去爬墙。
在路上两人运着轻功,走得便快,耳边风声呼啸,带着一点春日微的暖意,顾峤开口:“这大桓万里疆土上数千万人,说傅小侯爷是离经叛道第二,怕是没人敢来认这个第一。”
傅翎听到他这话,只是轻笑一声:“陛下谬赞了,臣可不敢与陛下争这第一。”
“傅征羽,骂谁呢?”顾峤磨了磨牙,想同他争论,就已经看到了那高墙红瓦,也见到傅翎将食指竖在了嘴边示意他噤声,便只能先闭上嘴,默默地给傅小侯爷记上一笔。
他们来的地方是张家。
但是似乎来得有些晚,等他们跑到墙上的时候,能看到的就只有丞相大人嘴边挂着温和的笑,与张家家主一同走出来。
瞧着张家家主这满面春风的样子就不难猜,这一会儿商琅已经把其中最难搞的一家给摆平了——先前商琅送给顾峤的那些生辰礼物里面,就属张家的东西最多也最贵重,除了传家宝还有点别的东西,多得顾峤都有些怀疑丞相大人是不是背着他用了些什么与众不同的法子给人把家抄了。
悄无声息的那种。
不过看着张家家主这副模样,应当没到什么抄家大仇的程度。
他跟傅翎也就聊了一会儿功夫,恐怕连半个时辰都没到,商琅就这么把人给安抚好了?
顾峤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投向隐匿在另一处的云暝,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作罢。
看云暝那副样子,应当是不曾跟着进去。商琅平时说话声音又轻,若再刻意压低声音,估计他听见交谈内容的可能性也不大。
顾峤派云暝过来,除了盯一盯丞相大人平日里的行迹,就是起到一个暗中保护的作用,至于他具体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想来也知道不了。
“啧,”傅翎待在他旁边,眼见着这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出去,嘴里又全是奉承的客套话,没有半点线索,就只能轻“啧”一声,然后小声同顾峤道,“走吧,跟着人去下一家。”
想的是如此,但他们两个都没想到,商琅上了马车之后,没有朝着任何一个世家所在的方向去,而是回了相府。
两人一路用轻功在房顶飞跃,这一条路对于顾峤来说实在是太过熟悉,于是也越看脸色越沉,指尖嵌进掌心里,划出血痕来,沾到指甲上,又被他给轻轻拭去。
马车经过闹市,速度慢下来,顾峤二人的速度也随之慢下。
傅翎观察着少年帝王的脸色,有些心惊,难得地变得小心翼翼,开口问道:“怎么了?”
傅翎才回到京都来,并不知道商琅的丞相府在何处,也不清楚两个人先前的交谈,看着顾峤骤变的脸色实在是有些茫然。
这是怎么了?莫非这个方向是去丞相大人哪个红颜知己的府邸不成?
可是他所得到的消息里面,商琅可是半点也不近女色,洁身自好得很啊……
傅小侯爷在这里胡思乱想,想了许多可能,却听见顾峤开口,声音也比平时沉不少,连带着些许哽咽的委屈:“他先前明明同朕说,处理完会回宫。”
眼下却直朝着相府跑,莫非是临时改了主意?
或者说是之前那样的承诺本就是欺君,商琅早想要回到相府,奈何顾峤一直都不放他走。
何况以他对商琅这样的偏宠,也绝不可能因为人偷偷跑回相府而做出什么,不过是自己生闷气,最多有商琅温声细语哄他几句而已。
“顾娇娇?”傅翎听他说话,神情有一瞬间变得惊恐,“嘶”了一声,按着人的肩膀将人转过来面对自己,然后盯着他的脸,确定上面半点痕迹都没有之后,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哭了。”
“朕哭什么?”顾峤冷笑一声,“这点小事值得朕哭?”
虽然傅翎总喊他“顾娇娇”,但是说到底,他也就是肆意妄为了一点,何曾真的那么娇气过?
而且他也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气得死去活来的。
顾峤也从来都不爱哭,上一次掉眼泪,似乎还是在他父皇殡天的时候。
“那接下来你想如何?”傅翎问。
虽然说是他撺掇的顾峤,但是眼下发生的事情实在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也就只能多听一听顾峤的意见。
“自然是继续跟着,”顾峤嗓音淡淡,傅翎却从其中听出了几分嘲意,“朕还能直接跳到他面前去,质问他为什么要回相府不成?”
且不说眼下还没走到地方——哪怕顾峤清楚地知道那边再没有旁的世家宅邸——就说他会出现在这,就不应该。
他毫不怀疑,按照商琅的性子,要是知道他跟着傅翎一起这么离经叛道,一定会先来说教他——或者干脆用不上那些繁杂的说教,一个谴责的眼神就足够顾峤败下阵来了。
所以眼下他就算再气恼,也绝对不能露面:他眼下根本不占理!
少年帝王一阵憋屈,脸直接板了起来,也不说话了,沉默地跟着人走,眼见着马车停在了相府门口。
这下无论如何也说不了旁的了。
顾峤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克制住自己下去质问人的冲动,足尖点在墙瓦上,轻巧地继续跟着商琅往前走,连傅翎在做什么都顾不上了,眼里心里只有不远处那道竹青色的人影。
商琅最后进了主屋,有一会儿,换了一身素白衣裳,就连头上的岫玉冠都被摘下来,改做银冠。
顾峤……顾峤更郁闷了。
只不过商琅并没有将那一套衣冠给带出来,而是留在了屋子里,瞧着倒是没有要让人来浆洗的意思。
但他还是不明白,商琅为什么要换衣裳?就这么不喜他所赠的吗?莫非先前也是如此?
而且——稍后商琅若是要回宫,换了一身衣裳肯定会被他质问,他眼下这副模样,当真是不准备回宫了?
顾峤越想越气,手下扣着一片砖瓦,已经开始碎裂出痕。
好在声音不算大。
但还是被傅翎给按住了手,然后眼神询问他要不要走。
傅小侯爷实在是担心,顾峤若再继续待下去,会直接气病过去。
顾峤轻轻颔首,直起身来,刚准备走,忽然瞧见了远处寒光一闪。
一道破空声想起,他眼睁睁地见着一个黑衣人,自他对面的那堵墙外约过来,手中白刃锋寒,直朝着院中的商琅而去。
顾峤目眦欲裂,下意识就要去护,却被傅翎猛然用劲压住,没能动作。
他转过头来,“你做什么”四个字差点脱口而出,被傅小侯爷给捂住了。
两个人这一会儿,那边云暝已经越下去,控制住了那个刺客。
但商琅还是受了点小伤,肩膀处有血色漫溢。
刺客只有这一个,云暝轻易将他制服,商琅也对他的突然出现没有什么意外,捂着胳膊神色平静地看着他把刺客杀死之后,淡声开口:“此事不要声张,更不要告诉陛下。”
无论如何云暝都是顾峤的人,怎么可能这么听商琅的话?
但顾峤此刻压根没心情去细想话语中的漏洞,瞥了眼商琅胳膊上的血迹,一咬牙,撇开傅翎飞快去了相府门口,拦住了准备寻他的云暝。
第28章 欺君之罪
云暝显然是没有想到自己主子会出现在这里, 眼底闪过一丝惊愕,刚想要开口说商琅的事情,就听见顾峤言简意赅地开口:“同朕回宫。”
云暝一愣, 也不知道顾峤到底知不知道商琅受伤的事情,一犹豫还是提了一嘴:“丞相他……”
“朕知道, ”顾峤听到身后声响, 转过头看见追过来的傅翎,只轻轻颔首,继续道, “回宫。”
帝王心里无疑是压抑着火气,傅翎和云暝看着人先他们一步朝皇宫的方向去, 默契地转头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
顾峤遇上商琅的事情,情绪就会变得极其外露,波动也巨大。不过这样的对比也仅仅只出现在京都朝臣当中,对于离京六年的傅小侯爷来说, 顾峤这副鲜活的样子才像是他记忆里那个小七皇子,比那副沉稳持重心思内敛的模样可要好看多了。
傅小侯爷眼里的顾峤还是那副会被各种各样的事情气得眼眶发红的模样——哪怕顾峤自己从未察觉过,也从未承认过。
但是等他和云暝两个紧随在后面进了宫之后, 看到的却是顾峤冷冷静静地坐在寝宫旁侧的小书房里, 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 目光只在傅翎身上落了一瞬,然后就看向了已经跪下来听令的云暝,问道:“商琅离宫之后, 都做了什么?”
云暝作为顾峤的暗卫, 对于两个人的事情知道得并不算少, 平时顾峤与他说话的时候, 对商琅也一般是用“丞相”或是“先生”所代,还没见过人直呼其名。
看样子真是气得不轻。
云暝心里想着,一边回忆着他跟在商琅身边的所见,一边斟酌着开口:“丞相离宫之后只去了张家,见到张家家主之后,两个人便进了屋子。属下并未跟着,并不知晓丞相与张家家主交谈之事。”
与他想的无二。
顾峤指尖在桌子上轻点:“他是何时同车夫说的要回府?”
“甫一出宫。”云暝听到主子问话,下意识开口回答,下一刻就意识到不对,立刻闭上了嘴。
果不其然听见顾峤冷笑了一声。
“才一出宫就想着回府,朕倒是没想到丞相欺君能明目张胆到如此程度。”
云暝跪着不敢说话。
傅翎也难得的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人这不是已经受伤了吗?也算是他骗你的代价了……”
傅小侯爷能为商琅说话,这件事顾峤着实没想到。
本来想半真半假地控诉一句连傅翎也如此这般,顾峤却忽然发觉傅翎停顿得有些不正常。
像是欲言又止,就连脸上也显现出了些尴尬情绪。
难得啊,还有傅小侯爷顾虑的时候。
顾峤便让云瞑先走,回到商琅身边去,然后开口:“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了,莫非连我也要瞒着?朕还能杀了你不成?”
傅翎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我倒是不担心你杀了我,我就是担心你家的探花郎可能——”
要遭殃。
后面半句傅翎没有说出来,但是顾峤已经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
“商琅?”帝王没像傅翎所想的那样蹙起眉来,反倒是一勾唇,“怎么,还有他什么事是你知道朕不知道的?”
“倒也不是说你不知道,”话都说到这了,傅翎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而是我估计当时那样的情况,你压根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刚才商琅遇刺的时候,我不是拦了你一下吗?”傅翎道,“当时我瞧着,那个刺客的目的应当不是杀人。”
顾峤当时关心则乱,眼里只剩下了商琅遇刺这件事,估计都没有注意到那个刺客攻击的方向。
以傅翎看来,那样的攻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伤到什么要害,最多就是个皮肉轻伤。
而且只有那么一个刺客,还恰好在商琅刚刚回到府上的时候。
顾峤叫他这么一说,也冷静了下来,阖上眸子细细回忆方才在丞相府的所见所闻。
这段时间商琅一直都跟他住在宫里,世家原先或许有着暗杀商琅的想法,但是这么多天过去,也不至于盯人盯得这么紧。
何况,这还是青天白日,若他们真的想要刺杀商琅,必然也会考虑上丞相府那严密的守卫,怎么可能只派这么一个人来?还是个被云暝给一击制服的废物。
况且,云暝一直跟着商琅,如果多了什么人意图刺杀,他应当早有反应就是,怎么也会这么迟钝?
还是说云暝跟商琅沆瀣一气了?
他和傅翎方才也都没有注意到。
这不应该。
顾峤睁开眼,眸子却也只是低垂着,指尖一直在桌上有意无意地轻敲着,越想就越心惊。
这样的情况,极有可能不是他们几个没有发现刺客前来,而是那个人早在他们跟着商琅回府的时候,就已经候在那里了。
而且还是藏在了一个没那么轻易被相府当中的守卫给看到的地方。
每一样都好像在告诉他,这根本就是商琅亲手设下来的一场局。
至于是做给世家看,还是做给他看,那就不得而知了。
顾峤敲桌子的动作停下来,指尖在额头上点了点。
说起这个,他又想起来最后商琅跟云暝说的那句话——
无论如何云暝也是他的人,在两者意见有冲突的时候,云暝听商琅吩咐的可能性极小。之后也证明了这一点——云暝几乎是转头就来同他报了信。
所以,那句话是说给他听的?
商月微。
顾峤在心里默默喊了一声这个名字,越想越气。
傅翎见他不说话,神色也不虞,犹豫了一下问:“不如你将他给喊来问上一问。再者,你还真能对他那伤坐视不理不成?”
哪怕只是一点皮肉小伤,傅翎也不相信。
眼下顾峤大概只是被怒火给冲昏了头,等到人反应过来之后,估计又能对着丞相大人的伤嘘寒问暖。
傅小侯爷暗自摇了摇头。
怎么好好一个皇族子弟,在心上人面前就成了这副模样?
“朕真要将他给喊过来,岂不就是随了他的意?”顾峤的手在桌面上重重地叩了一下,然后就觉得指节火辣辣地疼,疼得泛了红,不解气又摔了一下书。
这间小书房是帝王私人的书房,平日里顾峤大都待在御书房里,已经很久没来这里,好在是一直有人打扫着,便蹭不上什么灰尘,有的只是很久远的记忆。
虽然说是帝王的书房,但是顾峤以前也没有少来这里。
他父皇在的时候,宫中许多宫殿都住着人,妃嫔或者他远近亲疏的兄弟姊妹,热闹非凡。他所在的宫殿远,但是因为商琅的原因,他整日整日地往这一边跑,没有空置的宫殿落脚,便直接将这间平日没什么人来的小书房给据为了己有。
先皇对于他这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见他经常过来,就干脆让他平日留在这里习书,也方便了下朝之后的查问。
不过在商琅渐渐习惯了这位七皇子跑翰林院去寻他之后,顾峤便只有夜间会在这边待上一会儿,除非是有什么次日急着见商琅的情况,会干脆地歇在这小书房里。
与其说是个小书房,倒不如说是过往十多年他除了商琅身边最长待着的地方。
自他登基之后这里就被闲置了,宫人也不敢随意动帝王的东西,他先前的那些书画便还摆在原处,瞧着有些凌乱,也直接将顾峤的记忆给扯回了许多年前。
顾峤虽然在遇见商琅之前各种不学无术,但是到底聪慧,除了那些经史,丹青甚至是无师自通。
顾峤方才一气之下随手摔的那本书,本身倒是不重要,但被他刚才那么一跌,书页翻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小纸页的边缘。
应当是他先前在里面夹着的东西。
顾峤轻轻回忆了一下,记忆算不上多清晰,便想着将那纸页抽出,在抽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想起傅翎还在场,抬眼看了他一下。
傅小侯爷果不其然地在托腮瞧着他,大概是察觉到他心情好了些,脸上也跟着露出一个笑来:“怎么,陛下连臣都要防备着?”
顾娇娇小时候什么事情他不知道?
顾峤摇头,纸页却没有继续抽出来,而是被他单指压下。他轻声开口:“你同我的关系,不必称什么君臣。”
他自然清楚傅翎这样喊是在玩笑,但是这样的称呼,总是会让他想起商琅来。
但是他现在,对于丞相大人,心里还带着气。
这也是他没有将那张纸给彻底抽出来的原因。
当意识到那是一幅画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到底是什么——当年他练笔的时候,除了花鸟,画的就只有商琅。
他甚至都能记得他曾经那些粗糙的笔触。
商琅长相摆在那里,加上他对人还十分重视,当年练丹青的时候,没少因为不满意而把稿子给烧了。
烧了不知凡几,那段时间顾峤可以说是沉迷于画他,用纸的速度和数量让在帝王寝宫这边侍候的宫人都觉得有些心惊,甚至“七皇子废寝忘食苦练丹青”这样的谣言都传到了他父皇的耳朵里,一度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准备放弃什么皇权,打算当一个闲散画师。
以至于顾峤绞尽脑汁地跟他父皇解释他真的只是在随手练习丹青,对于以画谋生没有半点想法。
不知道是不是他记忆错误,眼下想来,总觉得那个时候他父皇眼中神色从沉寂骤然变得欣慰,甚至还有点松了一口气的意思。
如果真的如此,那么至少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父皇就有意要将皇位传给他了。
他何德何能。
顾峤长出一口气,将手上那半张画页给重新塞了回去,然后把书好好地归置到书架上,准备再寻一寻其他的物什,却察觉,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有关商琅。
十数年光阴。从他在琼林宴上对商琅的惊鸿一瞥开始,他的生活里就到处充满了他的影子。
探花郎美色非常,气度无两,就这么在他心底扎了许久的根,到现在,茂茂盛盛地填满了他这一整颗心。
顾峤又是一声深呼吸,轻抚了一下心口。
他果然是跟傅翎说得一样,没救了。
现在憋着一股子气呢,还满脑子想的是商琅。
顾峤担心自己继续在这个小书房里待着,搞不好会想到更多,甚至还可能直接受不住了真把人给叫到宫里来看伤,便喊上傅翎,两个人一同走了出去。
本来都不打算在寝宫当中待着,顾峤想跑出去散散心,去御花园也好,去京都其他的街市也好,却在要走出寝宫的时候听见了宫人前来通报:“陛下,丞相在宫外求见。”
甚至还将那块玉佩给送了过来。
顾峤从宫人的手上接过那块玉佩,没忍住,又是冷笑一声。
方才被压下去因为被欺骗而起的火一下子全都冒了出来,连带着对于他算计自己受伤的担心委屈。
傅翎站在旁边没言语,顾峤嗓音凉凉:“让他进来,同他说,朕在寝殿等着他。”
傅翎侧目看他一眼,顾峤已经转头走进寝殿当中去了。
宫人得令下去通传,顾峤看了眼傅翎,一沉思,还是没让人跟着他一起:“你先回去歇着吧,跟我折腾这有一会儿。等过几日的接风宴有你忙。”
他到底是没问傅翎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将自己回京的消息直接给透露出来,只是十分贴心地提醒了他一句:“你回来得急,礼部那边没有足够的时间准备,估计这几日会经常跑过来问你意见,你自己掂量着来。”
“见色忘义啊顾娇娇,”傅翎对于他这种为了跟商琅谈话而直接把他丢出宫的行为十分不齿,在听到后面的话之后就扯了一下唇角,郁闷问他,“我明白了……你知不知道是谁将消息给透出来的?”
什么意思?
顾峤眸子一睁圆,旋即蹙了眉:“不是你?”
“怎么可能是我!”傅翎也跟着瞪眼,难以置信,“我在你眼里难道是那种随意失信的不成?”
更别说这样的做法跟欺君没什么区别,若换个人,搞不好已经被顾峤用这样的理由凌迟处死了。
“我说刚刚进宫的时候你怎么——”傅翎想着云暝来“请”他进宫的时候的样子,深吸一口气,对于帝王这种不分黑白就暗戳戳收拾他一顿的行为深恶痛绝,刚准备进行强烈的谴责,就听到商琅已经到了寝宫的门口。
有宫侍前来通传,傅翎那一口气顿时憋在那里不上不下的,顾峤忍俊不禁,安抚道:“是朕的错,待之后定然帮你查上一查,是什么人走漏了消息,让你沉冤得雪。”
帝王的心思显然是已经不在他身上了,从听见“商相”二字起,顾峤的一颗心就飘到了宫门外去,傅翎深知在这个时候继续打扰顾峤和商琅并不是个明智之举,就只能暂时咽下那些话,转身出去了。
顾峤让宫侍去宣商琅进来,那两人在宫门口一擦而过,傅翎看着商琅目不斜视地走到前面去,姿态如常,看不出半点受伤的样子。
身上的衣服应当也换了,不过仍旧是一件素白衣。
整日如同披缟一般。
傅小侯爷腹诽一句,随后便走了。
顾峤就站在殿前等他,瞧见他的时候神色也淡淡,目光从他肩膀出轻扫过,也不知道人是不是察觉到了,身子绷了一下,却一直垂着眼。
同他平时一般驯顺。
让顾峤一下子想起来傅翎先前说的话。
商琅能在朝堂当中一路走下来,除了靠着皇族的支持,他自己也绝对不会差到哪里去,尤其不可能会是一个单纯无害的。
这一点顾峤明白,也见过商琅与朱五德的交谈,更见过他把那么多个世家耍得团团转的样子。
他从来不介意这些,他只是别扭,别扭商琅竟然还会利用自己。
哪怕对人有不轨之心的是他,想到这里的时候顾峤心里还是忍不住地一阵阵发疼。
让他觉得,他在商琅眼里,同那些人没有半分区别。
只要需要,就可以拿来利用。
“商相面圣,就是如此姿态?”顾峤瞧着立在那里的人,忽然恶自心头起,意有所指地问他。
对方显然是被他这样的一句话给问得茫然,终于舍得抬起眼来,懵懂地瞧他一眼,好像才明白了什么一样,桃花眼里一下子闪过慌乱,颇有些狼狈地拱手行礼,却在跪到一半的时候被顾峤给托住了。
“算了,”少年帝王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来,“先生身子不好,朕可不舍得让你跪。”
商琅顺着皇帝的力重新站起来,,旋即又垂了眼,乖乖地道:“臣有罪。”
“何罪之有?”顾峤紧接着问他,难得给巧舌如簧的丞相大人噎了一下。
何罪之有,商琅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他清楚一点,就是顾峤不会轻易地将火气撒在别人的身上,眼下这副模样,极有可能是自己把人给惹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