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峤不动声色地朝他那边挪了一挪,尽量让人坐得舒服些,然后望向商琅轻颤着的眼睫,忽然问:“先生也是南疆人,也会用蛊吗?”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丞相大人的身子似乎极轻微地僵了一下。
随后就是个直接而果断的回答:“不会。”
应当是觉着自己这般的语气过于强硬了,商琅接下来又柔声同他解释了一番:“只是臣父亲为南疆之人,臣幼时大多时候都待在江南,对南疆的了解算不得多。”
“知晓蛊毒此事,也不过是因为幼年对此颇感兴趣,便多问了家父一些。”
“先生果然好做学问,博学多识。”顾峤弯着眉眼夸他。
说实在的,两人相处这十多年,凡是扯到学问上,商琅鲜少有答不出来的东西。
当然,顾峤觉得,也可能是因为自己这个半吊子能想到的问题都太过浅显,实在难以让丞相大人去细细思索。
“陛下谬赞,”商琅不卑不亢地应下这一句,忽然撤回手,起身朝他行了一礼,“臣有要紧事欲回相府,还请陛下应允。”
凉意忽然从腕上消失,顾峤翘起来的嘴角慢慢放平,没什么情绪地问:“先生方才不是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有了急事?”
“是臣一时疏忽,方将想起。”
这理由本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可眼前这个人,是商琅。
是向来都运筹帷幄的商相。
顾峤却没有深入, 而是问:“先生可还会回宫?”
商琅在这件事上倒是不假思索:“只要陛下应允,臣便入宫伴驾。”
每次都是这样的回答。
“先生怎么也不换个说辞?”顾峤眉眼弯弯,问出来的话却出乎人的意料。
商琅只稍稍一怔, 桃花眸便被温和的笑意填满了,他轻轻地问:“那陛下想要臣如何回答?”
问题又抛回到顾峤这边来, 少年帝王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一下, 发出一声脆响,只笑着摇了摇头,又毫不客气地把问题给抛了回去:“商相, 朕问的是你。”
对方长睫微颤,眸子稍稍一敛, 罕见地没有过多遮掩,只是声音轻了不少,像是呢喃:“臣得陛下优宠,诚惶诚恐,不敢妄言。”
顾峤眉头一蹙, 刚想发作,就听见人的后一句:“只是无论宫内宫外,臣更想与陛下同在一处。”
这一句话真是在顾峤心头极重地敲了一下, 呼吸也紧跟着急促, 心里那些混乱的心思差一点就要吐露出来, 他最后偏过头去,不敢看人。
他不敢去妄自猜测商琅的意思。
他心悦商琅,自己本身就心怀不轨, 很容易便会将丞相大人一些表忠心的话语错勘成喜欢。
于是一次次地压制自己, 一次次只敢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肆意放纵。梦中种种, 顾峤清醒过后, 连想都不敢想。偶尔听见商琅说出这样的话,明知痴心妄想,他还是从中察觉出一股泛着苦的甜来。
“朕竟不知,丞相也有如此花言巧语的时候。”顾峤呼吸放缓之后,才道。
哪里不知。他明明是最清楚的。
丞相大人在外多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到了顾峤面前,其实什么甜言蜜语都说得出来。
顾峤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七皇子的时候,总能被商琅三言两语哄得晕头转向,然后真就听话地依着他心意做,等好容易回过神来勃然大怒赶过去质问人,一看到那一张比翰林院那一杆杆青竹还能称得上雅正清隽的脸,多大的火气也都被压到了最小,最后那点火苗也会被探花郎的几句温言软语给熄个干净。
从那个时候,顾峤就受不了商琅在他面前服软。
商琅对此心知肚明,面对帝王这样不痛不痒的质问,他也只是乖顺地应下声来:“有悖圣人之道,是臣之罪。”
一本正经地无意撩拨,又一本正经地玩笑略过。
顾峤想,哪怕他们两个只是普通的君臣,这张脸加上这张嘴,他照样能被丞相大人给吃得死死的。
世家那群人不就是如此吗?
想到这里,他忽然回过神来——如果商琅不忠于他,与他逢场作戏,他说不定也跟世家那群家主是同样的反应,然后被人给骗得彻彻底底。
这般看来,倒也不能骂那群老狐狸忽然变蠢,实在是商相美色太过误人。
“陛下,”商琅瞧见他开始出神,便唤了一声,委婉催促,“臣府中之事……?”
“先生早去早回。”顾峤回过神来,摆了摆手,再看向他的时候,眼底多了些异样的色彩,却并未说话,安静坐着目视商琅退出御书房。
阖门的声音响起,顾峤指尖也开始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
伏悯已经被云暝丢到了皇族暗卫训练的地方,顾峤一时间也不指望他给他创造出来什么太有利的价值,思来想去还是只能让云暝过去看着点商琅。
也不知道丞相大人这匆匆回相府究竟是为何事。
他想去探寻,想去窥探,但最后还是没有亲自赶过去——毕竟是帝王,也不能整日整日地儿女情长。
将云暝派到商琅的身边去之后,顾峤就打开了那些奏折,一点点地批,时不时出一会神,心里想的是他方才同商琅谈论的那些事情。
也恰巧在这个时候,他奏折翻到了一篇,是与江南朱家有关。
江南,朱家。
顾峤轻轻地弯了一下唇角。
有先前他和商琅那一次拜顾,朱五德如今可以说是对皇族最为忠诚的世家家主,甚至还直接同朱家那一支在朝为官的断绝了关系——当然,如今已经不是什么朝官了,被本家抛弃的一根脆弱枝干,只会成为顾峤和商琅最先拿来收割的韭菜。
当然,由于世家从诞生以来,就能算得上是与皇族相对立的,最后只会发展到不死不休的地步,朱五德身为朱家家主,这般行径,也难免引起来族中一些人的不满。
其实这也是顾峤和商琅想要看到的。
世家的人对皇族再忠诚,背后只要有退路,他们便有撤身的可能。所以如今朱家支离,反倒更有利于朱五德倾向于皇族。
就像今日,这份奏折。
江南朱家大肆占领农田,随意侵伤百姓,州府对此不闻不问——这竟然是朱五德托了工部尚书给他递上来的。
江南荆赣苏杭四州,朱家在荆州。
荆州知州顾峤也知晓,的确是与朱家有所牵扯。
朱五德这是给他递投名状来了?
顾峤眉梢一扬。
商琅先前同他说起旧事的时候,曾提过住处与南疆接近,照着江南那一片地方来看,最可能的也恰好是荆州了。
少年帝王心念电转,手中狼毫蘸了朱砂在奏折上随手批复,然后丢到一旁去,就起身披了衣裳要出宫。
他现在莫名迫切地想要去问一问商琅,如果他要微服下江南,他愿不愿意陪着他一起。
一起去故地看上一看。
这样的冲动让顾峤直接忘记了丞相大人讳莫如深直接回府的事情,连马车都没有坐,直接轻功越出宫墙去,甚至还因为动作太快没有注意隐蔽,差点惊动了宫中守卫。
好在是没造成什么一代帝王死于自己所设宫防之中的愚蠢惨剧,顾峤顺顺利利地到了相府去,在墙上同守在那里的云暝撞了个正着。
是的,为了不惊动屋子里的商琅,也为了不让无关之人去无端猜测为什么不闻帝王出宫却能在宫外见着人,顾峤甚至连相府的正门都没有走。
“先生回府做什么来了?”商琅此时正待在屋子里,顾峤便直接坐在云暝身侧小声问他。
“丞相从进了府中便在主屋待着,有两刻时间未曾出来。”云暝从小就跟着顾峤,已经习惯了自家主子这一副没个正形的模样,淡定回答。
顾峤“哦”了一声,就要越下墙来,准备去敲丞相大人的门。
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主屋的门恰好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顾峤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生出来的心虚,那一瞬间莫名地就停下了动作,然后不尴不尬地挂在墙上。
若真要说,像极了儿时跟着傅翎从国子监悄悄翻墙出去然后被长辈逮个正着的样子。
分明到如今,他是君,商琅是臣,合该商琅畏他。
当然,这么多年过去,顾峤注定没有办法从丞相大人的脸上捕捉到什么诚惶诚恐的情绪,只见人从屋内走出来,开门关门,一直到这个时候,才转身瞧见了墙上的那一抹藤萝紫。
少年帝王的锦衣上也恰巧绣着许多繁复漂亮的花纹,倒真像是暮春时候赶了趟早绽放在墙边的紫藤萝。
不过顾峤并不知道丞相大人心中所想,只能看见人愣着看了他一会儿,也没有任何心虚慌乱,随后拿着那双清亮的桃花眸静静瞧着他,开口的时候带着微的笑意:“陛下怎么来了?”
没有说教他,没有严肃地告诉他一代帝王不该做出爬人墙头这般有伤皇室威仪的事情,只问了一句,“怎么来了”。
如同寒暄。
明明两刻钟前,他们才分别。
“朕自然是来寻先生的。”顾峤胡乱跳动的心也在那双平静眼眸的注视下平静下来,便直接跃下墙头,走到商琅身边去。
他没问丞相大人方才急火火地同他说要离宫回府究竟是要做什么,只将自己的目的告诉了人:“朕方才瞧见一本折子,颇需商议,便直接来了。”
顾峤按着自己的记忆,将方才那折子上的内容简要说了,然后问商琅:“朕也想趁着这个时候下一次江南,先生可要跟着朕一同去?”
“自然,”商琅眸底笑意温温,“陛下愿意让臣相伴左右,臣却之不恭。”
“不过是要委屈先生整日带着面具了。”顾峤对他这样干脆的应答哪怕在意料之中,也忍不住欣喜,只是转念一想是微服出巡,心中又难免添了点郁闷。
就商琅这张脸,顾峤是绝对不放心人不加任何伪装地同他一起走出去的。
更别说江南这地方本身就是丞相大人的故地。
当年年方十六的探花郎太过惊艳,江南不仅人人都对“商琅”这个名字有所耳闻,甚至还有荆州见过商琅的,拼拼凑凑出描述来,让斫石匠给人搞了个雕像供着,听闻之后一到科举就有不少人跑来拜一拜商相的活祠,比起古圣人那些祠堂也不遑多让。
由此,若是想不让旁人认出来,丞相大人这张漂亮的脸就注定要被隐藏在面具之下了。
实属可惜。
顾峤轻叹, 却在转念一想:若商琅在外要一直带着面具,那岂不是意味着,只有他在能在夜里窥见丞相大人真容。
丞相大人自从到了京都, 就没再回过江南那边去,因此就连那雕像, 雕刻的也是十多年前尚且年少的商琅。顾峤曾经在一位画师那里见过他画出来的那雕像, 的确是拼凑出来的。只能说那斫石匠是在百姓们的七嘴八舌当中将世间至美全都堆叠在了商琅这座雕像上面,但却并不像真实的商琅。
哪有人的活祠都与自己的模样相差甚远的。
顾峤当时便是这样的想法,不过最后也没有让人专门给丞相大人画出一副画像来让那些匠人照着雕——这活祠到底是民间百姓自发立起来的, 是对商琅这样称得上文曲星转世的人的一种仰慕尊崇,若是由他这个皇帝出面去做一些填补, 反倒会在其中添上一些不干不净的意义。
时至今日,那有点四不像的雕像虽然能给他们带来一定的掩护,但是并不算多——江南多美人不假,像商琅这样俊美得如同天上谪仙的也鲜少,一旦出现, 很可能会被他们认出来,到那个时候真有人记下来丞相大人如今的模样,然后立祠供奉, 他们再想要偷偷摸摸出来可就更难了。
甚至可能有人会因此而记住商琅的身形, 无论如何都是麻烦。
这般细细想来, 眼下带上面具,简直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哪怕见着那些并不认识商琅的,也能防着人对他的丞相大人见色起意。
顾峤在心里胡思乱想一通, 成功说服了自己, 商琅在这些细微的事情上向来也不会对他的决定有什么异议, 两个人就这么爽快地敲定下来。
“那先生, 要随朕回宫吗?”顾峤问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他问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商琅眼中有错愕一闪而过。
有什么好惊讶的?
顾峤没想明白,只维持着那个邀请的姿势,静待着商琅的回应。
后者轻轻应了一声“好”,声音听起来似乎还有些发哑。
帝王何其敏锐,尤其是对着商琅的时候,一见到人神情有异,心下立刻是一沉,然后问道:“先生可还有旁的顾虑?”
“陛下多虑,”商琅很快反应过来,将那些微妙的情绪抽离,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仿佛方才种种只是顾峤看错了眼,“陛下可要乘府中马车回宫?”
顾峤还在那里想着方才商琅为何会做出那样的表情,冷不丁听见人说这么一句话,刚想顺着点头,就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方才是偷摸着直接翻墙进来的。
似乎,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不太好解释他突然出现在相府这件事。
顾峤轻轻“嘶”了一声,然后看向商琅,眸子晶亮,蠢蠢欲动:“不若……朕直接带着先生入宫?”
这所谓的“带着”,自然是指他直接用轻功把人带回去。
顾峤把话说完就有些后悔:这般荒谬的行径,商琅无论如何也会义正言辞的拒绝吧。
丞相大人果不其然沉默下来,那双桃花眼里的情绪之复杂,顾峤在当年登基的时候都未曾见过。
他喉结滚了滚,却除了一句“要不算了”之外找不出任何理由作解。
商琅赶在他前面开了口:“丞相府与皇宫虽然相隔不远,陛下如此带着臣也实在劳累。若是陛下不想被人瞧见,不若原路回宫,臣自行坐马车过去便是。”
虽然说让皇帝陛下再翻一次墙也实在是够惊世骇俗的,但是眼下能让顾峤悄无声息地再回宫,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商琅有自由出入宫门的权限,自己过去倒也不会麻烦到哪里去。
这无疑是最好的办法,但顾峤还是有些不满足。
这般做,他就要和商琅兵分两路,他轻功倒是快,丞相大人坐马车穿过繁华街市入宫可是要费上一些功夫的。如此,他便要等。
顾峤轻叹了一声,似乎无法再又更好的决定,颔首应下了丞相大人的提议,然后重新回到墙上跟云瞑一起藏着,看商琅唤来下人备车,便一路跟着,一直见到马车从丞相府的门口离开,这才紧随其后。
马车除了经过闹市,还会路过许多偏僻小巷子,顾峤灵光一闪,越过马车藏到了巷子里,在马车路过那一瞬间,直接先开窗口的帘子扑了进去。
动作太大,马车难免晃得剧烈了些,外面车夫一惊,勒停了马转过头来问:“大人?”
因为是一时兴起,顾峤扑进来的时候压根没考虑过其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重心不稳地直接跌过去,好在丞相大人坐着的本身便是远离小巷的那一侧,他倒是没给车内造成什么破坏,商琅应当也没受伤。
唯一尴尬的事情是,他现在好巧不巧地摔在了丞相大人的腿上。
还是脸朝下的姿势。
不过商琅也算是眼疾手快,及时拖住他额头,没让他在车厢剧烈晃动的时候狼狈地滑到另一侧去。
但是现在,贴在人大腿上,也着实不是什么合适的姿势。
顾峤想动,但是外面车夫的问询恰好响起来,商琅不知道处于什么样的心思,在这时候伸手扣在了他的后颈上,顾峤一下子僵住,随后就听见商琅应了外面一句:“无事。”
外面没再有回应,大概是想不明白那道巨响到底是从何处来的,顿了一会儿才重新前进。
等车重新平稳起来,商琅这才松开了手。
顾峤脸都已经烧红了,发觉禁锢消失便立马弹了起来。
有方才那么一折腾,少年帝王头上的银冠也松落了,一头青丝随着动作倾泻而下,靠近额头的那部分还显得有些毛躁,应当是方才蹭的。
那顶银冠落到了商琅腿上,丞相大人把它摆正了,却没有直接递给帝王,只是轻轻安置在腿上,看着少年帝王坐在那里神色茫然,强忍着将要上扬的唇角,随手将一盏茶给递了过去。
顾峤还没缓过劲来,便也没注意到丞相大人这马车上被拿出来的也就只有那一个小茶盏,里面的茶还少了一半,就那么直接接过来喝了个干净。
眸子里总算有了焦点,顾峤转过头来看商琅,没在人眼里瞧见任何不一样的情绪,那双桃花眼仍旧温温和和地,对上他的目光,知道人差不多是缓过来了,商琅便轻声问道:“陛下怎么忽然来了?”
因为怕外面的人听见,商琅声音极小极轻,跟一片羽毛似地,擦过他耳边。
顾峤脸上的红还没褪下去,几番张嘴也没说出话来。
商琅最后轻叹一声,没有为难他。
顾峤喜欢他的脸,知晓他的绝色,对自己那一张脸却半点自知也没有。
帝王的容色也是上好,眼下这副散着发红着脸还神色茫然的样子,让商琅眸色:不自觉地暗了下来。
却还是少了些东西。
譬如,眼泪。
七皇子是帝位的绝佳人选。从顾峤登基那一天商琅就知道。
那个嬉笑怒骂从不避讳的少年郎,在那一天收敛起了所有的情绪,面对亲人的逝去,也不曾掉过半点眼泪,反而是极为冷静地主持大局。
虽说帝王家无情,但是在商琅眼里,先帝待顾峤是极好的,像一个真正的、寻常人家的父亲,平日召他入宫的时候也会经常提起顾峤来。
这父子俩的感情也不可谓不深厚。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惯来娇气的小七皇子,也生生地扛起了大局。
大桓的这盛世,真正运筹帷幄的分明是这位少年帝王。
两个人也是在顾峤登基之后才真正地熟悉起来的。在此之前,商琅很清楚顾峤更多的是瞧着他好看,他平日待人的性格又极温和,少年便会喜欢跑来与他交谈。
等到了顾峤登基,他们两个才成了“至交”。
商琅比寻常的臣子,多见到许多顾峤的另一面。
这个少年会变得脆弱,会在夜里骤然失落,也会在前几年先帝刚刚薨逝的时候愣愣地瞧着东方出神,更会笑嘻嘻地粘糊着他,说尽服软的话。
但无论是怎样的,他都不曾见过顾峤的眼泪。
小七皇子明明是最怕疼的。
商琅在数年前也见过人因为手上一不小心被书页划出一道鲜红伤口来之后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可是如今,皇子成了帝王,便成了坚不可摧的国玺的灵。
商琅想看他哭,无论是因为什么。
眼泪是个极合适的宣泄口,这么多年,哪怕在他身边顾峤已经足够地放松,也还是端着些莫名的东西。
商琅迫切地想要打碎这些虚无缥缈的外壳,想让帝王主动落在他怀里,想要重新触碰到蚌壳当中的柔软。
人的欲.望从来无穷尽。在对顾峤产生一些不该有的绮思的时候,商琅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他一边唾弃着自己有悖圣人之言,一边想方设法地离着顾峤再进一步,想方设法地入侵少年帝王自我保护的领地——
譬如现在,他安静地握着那顶银冠,不动声色地欣赏少年狼狈的模样。
马车晃晃悠悠, 一路朝着宫门去。
顾峤因为方才那鲁莽的事情,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一直缩在另一角, 一言不发。
商琅哭笑不得,也没有开口, 由着人自己去消化。
到了宫门口的时候, 车夫停下来,回头喊了一声商琅。
其实丞相大人完全有直接驾车入宫的权力,但为了不显得那么位高权重, 惹来旁人更多忌惮,商琅一向都是将自家府上的马车留在宫外, 自己独自入宫。
但是今日——商琅瞧了一眼坐在对角的帝王,轻叹,朝着外面道:“直接入宫罢。”
外面的几人应当是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听见宫门开启的声响,等到彻底敞开, 车夫刚要继续驾车往里面走的时候,顾峤忽然开了口:“让云暝来。”
帝王的声音很轻,外面听不见, 商琅一怔, 没问为什么, 顺着他的意思吩咐下去,然后挪了一挪位置,坐到顾峤的身边来, 开口唤他:“陛下。”
顾峤心还乱着, 方才说完话就继续缩着去了, 听见他说话也只是下意识地闷闷“嗯”一声。
商琅实在忍不住笑, 明知故问:“陛下是因何事忧心?”
少年帝王闻声抬起眸子来,被他这话说得更委屈,后又屈膝,将下巴埋了埋,不去与他对视,只闷闷地问:“朕如今在先生眼里,是不是蠢笨至极?”
两人眼下挨得近,顾峤为了避开他的目光,偏了偏头,柔顺的发丝便不经意地落到了商琅的掌心去。
那头发实在是太长,商琅也不担心被人察觉,轻轻地将发丝绕在指尖,然后道:“臣不会。”
“陛下将这万里江山打理成如今这般模样,如何能称得上蠢笨?何况,先帝也曾有言,陛下是世间难得的聪慧之人。”
这话倒不是商琅哄他。当年先帝同他交谈的时候,就时常提及顾峤的聪慧。
不过起先七皇子的聪慧是半点也没有用到学问上去,大部分时候都用来跟傅小侯爷招猫逗狗去了,商琅都还记得先帝平静的陈述下隐藏的无奈。
今日估计也只是意外。
马车已经快要到御书房,商琅不再逗弄人,瞧见人一句话没说,也没有多言,只静静地将帝王的长发全都拢到了掌心里。
顾峤一惊,下意识地想要转过头,却被商琅轻柔但不容置喙地按住了肩膀:“臣为陛下束发。”
听见这话,顾峤立马便不动了,甚至还坐得板正,为了让商琅更舒服点,又侧了侧身。
丞相大人修长微凉的手指在发间穿梭,偶尔贴到头皮上,会冰的顾峤轻轻一颤,下一刻那手指便无声无息地挪了开。
银冠重新将帝王那三千鸦青丝给拢起来的时候,马车恰好停了下来。
顾峤没急着下车,反倒是靠着停下的时候车身的一晃,向后一跌,脖颈恰好被那只温凉的手掌拖住。
他身上的热意落下去,丞相大人掌心的热意浮起来。
不知道脸上的红意有没有褪下去,总之是借丞相大人这一只手降了温,顾峤也不敢继续放肆,飞快地坐直,然后率先下了马车。
云暝在顾峤身边做了这么多年的暗卫,对他主子的心思不可谓不了解,在马车刚停下的时候,就已经主动地遣退了守在御书房门口的人。
因此天子忽然出现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人瞧见。
顾峤落到地面上,就转身过来要接商琅下马车,却没想到丞相大人竟然避开了他的手,自顾自地走下来。
顾峤嘴边笑容一顿,紧接着便有无尽的惶恐涌上心头来。
他是……生气了吗?
为何生气?是因为他太过违礼,还是——
胡思乱想忽然滞住,商琅搭上了他那只抬起来的、本是是想要将人接下来的手,然后缓缓地将手给放平,才道:“方才臣出了神,未曾注意到,还望陛下赎罪。”
“无事。”顾峤轻轻地应声。
只要他不是生气,不是不理会他,旁的倒也没什么。
他舒了一口气,扬起个笑来,在人撤手之前顺势握住他,问道:“先生眼下是想要在御书房当中同朕继续处理那些朝事,还是同朕出去散散心?”
寻常来讲,商琅定然是要劝他务正事的。但是今日,顾峤莫名就想要问上一问。
从他及冠之后,顾峤总莫名地觉着,商琅变了许多。
明明回想的时候他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丞相,可总也会在一个瞬间让顾峤觉着人有所变化。
就像现在,顾峤问出这个曾经毋庸置疑的问题的时候直觉会得到一点不一样的回答。
果不其然。
丞相大人难得地没有理会什么朝政,而是反问他:“陛下想要到何处去散心?”
“宫中无处不可去。”顾峤见着人也没有抽开手的意思,便佯装不知、理直气壮地继续牵着他。
“那,臣便跟着陛下。”商琅含笑应下。
宫中闲置的宫殿众多,顾峤平时一直觉得空旷幽寂,一向都是不喜欢往这边来的。眼下有商琅做伴,倒是没觉出多少来,反而还乐意同人讲一讲昔日宫中的趣事。
他父皇和母后的感情深厚,后宫的妃嫔便也不多,顾峤记事的时候,就见过他父皇将后宫大部分的妃嫔给遣出了宫,只留下那几个有子嗣的。
有些人是与世无争,也有人一直想要为自己的孩子在这一场夺嫡里面做点什么,未尝没有过暗害顾峤的念头,不过小七皇子何其聪慧,时常把人给逗得团团转,若是严重点的,还能直接捅到帝王面前去。
现在去回想,他儿时在群狼环伺之下也能算得上危险。不过因为背后有帝后这两座靠山,顾峤自己也是和傅翎整日游玩赏乐,倒是真没觉出什么来,现在瞧着当年热闹过的熟悉宫殿,还能将那些事情当作闲趣跟商琅提出来。
一开始丞相大人还能含着笑侧耳听他说话,等到后来听见哪个妃子喊他过去却在糕点当中下了毒的时候,笑意便慢慢地淡下去,到最后消失不见。
顾峤还在兴致勃勃地讲,发现身边人情绪落下去的时候,也并没有在意太多,只在将又一件事情给讲完之后,抓着商琅的手又紧了紧:“先生不必多在意,朕如今不是好好的?”
坐拥江山,还能有心上人相伴身旁,已是有九分意足。
剩下一分,是商琅的回应——不过这一分顾峤还能等,或者有上天垂怜于他,也或者就这么跟人做一辈子的君臣。
毕竟世间不如意十有八九,能有如今这九分,已经足够顾峤欣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