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最有名的几件事,直到现在提起来,都依旧叫人心惊胆战。
第一件,泗水之战时,斩当时的主将于阵前,而后率领剩下的万余人血战三天三夜,占据泗水。
第二件,孤身入南阳城,赴高阳王的鸿门宴,那场鸿门宴发生了什么,具体不知,只知最后南主全身是血地从城门内走了出来,随后宣布,高阳王降。
第三件,南主入驻建宁的第一月,率领镇南军将建宁的封氏、聂氏、孙氏等几家最有名的地方门阀全族处死,血流了三天三夜,直至今日行刑的地方血迹仍留有痕迹,叫人见之色变。
从此南主之名,闻之胆寒。
南主,冷漠、孤僻、说一不二。
但是春生却是见过南主笑起来的样子,那是晴朗的一天早晨,春生奉命将雁鸟脚边的信递进书房。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书房,也是第一次见到南主,他当时有些惊讶。
因为眼前的南主实在是年轻的过分。
以金作饰,黑红为衣,不显土气,反衬得面前之人身姿挺拔,凛冽高大。
他的眉眼极为俊美,但因着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便显得格外冰冷,叫人不敢直视。
样貌上来看,约摸二十岁左右,虽说这已经是成年男子的岁数,但二十岁,对于平定南方这个功绩来说,还是太过年轻,太叫人惊讶。
但春生偏偏又觉得若是眼前之人的话,似乎也并不意外,实在是面前这位青年周身的气度过于凛冽,过于肃杀,叫人臣服,叫人颤抖。
这是只有白骨黄沙中,才能锤炼出来的气势。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冷酷的南主,在打开那封不知来历的信后,周身萦绕不散的寒意散去大半,眉眼下意识缓和,那双素来幽深的黑眸亦是泛起了阵阵暖意。
从那时起,春生就知道,南主心中有一位极其重要的人,相守一方,不得相见,却是时时刻刻,珍之重之。
八百里急报从淮水一路南下,由那小兵匆匆呈进了建宁。
平静了许久的建宁,在这道声音下再次沸腾。
大事不妙!
南下的士族在淮水与东进的石勒军队碰上了面!
这实在不是个好消息,春生想。
南主已经在书房里独自坐了半天,在所有人的担忧下,门开了。
镇南军数个将领被依次传唤进去,而后离开时,一个个面容皆凝重无比。
不过好在形势很快逆转,前方又传出消息,说士族已经与石勒军队错开,此刻已经成功度过淮水,正向建宁迁移。
那股肃杀的气势消散,建宁又平和下来,至少春生见南主擦拭那柄长弓的时间越来越长,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但神色却越发柔和。
在所有人的好奇与期待中,南迁的士族终于抵达了建宁。
城楼上,两翼军队守在边侧,沈恪站在最中间,他已经在边城上等了很久。
风吹动衣角,沈恪看着远方渐渐显出的车马人群,抚上胸前的那枚玉令,安抚着雀跃不已的心脏。
五年了……
终于可以,再次见面。
城门大开,车辆马匹缓缓驶入,只是与建宁欢悦的百姓相比,进城的人一个个表情都极为沉重,连带着所有人都感到了不安。
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俱是疑虑。
沈恪几乎是在看见顾氏的人后,心立马沉了下去,他一步一步走到顾氏族人面前,声音有些颤抖:
“小舅舅……他人呢?”
“家主他,为了掩护我们南下,在淮水被石勒带走了……”
声音低沉,带着悲泣。
惧极,反而似乎冷静了下来,沈恪问:“带去了哪里?”
“金陵。”
听到了回答,沈恪再没言语,抛下了身后那数万南迁而来的士族,转身离去。
这场极其盛大的欢迎仪式,便以这样沉重的方式散场,戛然而止。
回到府上的沈恪,在众人忧虑的目光中显得格外平静,他有条不紊地下达着运转南方的各个命令,没有惊慌,没有悲愤,什么也没有,仿佛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但很快,众人就知道,平静海面下所潜伏的浪潮。
顾席在得知沈恪只带着百余人便要北上时,又惊又惧,连忙赶了过去。
“沈恪,你疯了吗?!”
“我没疯。”沈恪冷冷道,“我非常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的表情郑重而冷静,黑眸在日光下折射出冰冷又疯狂的坚定。
顾席气的哆嗦,“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要孤身深入北方,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北方的石勒,那么多诸侯王早就在忌惮你了,你这一去便是正中他们下怀!你这是去送死啊!”
沈恪平静,“可我也不能看着他去送死。”
这个“他”指的是谁,顾席当然明白,那满腔的惊怒转而化为悲怆。
他咬牙,“你以为我们不想救人吗?你以为那是谁?那是我们顾氏的家主啊!我们那么敬之爱之的家主!可是、可是……”
他的声音忽然哽咽,眼眶骤红,“家主对我说,总不能叫顾氏全族一起死在淮水…”
但沈恪漠然的声音传来,“所以呢?所以可以让我看着家主死在金陵?”
顾席红着一双眼睛,他看了沈恪半响,忽然道,“你知道家主最后和我说了什么吗?”
沈恪冷漠的神情终于松动,他抬眸看了过来。
“果然,不管怎么变,一提到家主,你还是会这样。”顾席悲凉地笑了下,然后继续说道:
“家主离开时做了很多安排,但他告诉我,其实他最放心不下的,不是顾氏,而是你。”
“他说,阿恪那个孩子,很聪明,但也很固执,要是知道他出了事,肯定会不管不顾地去救他,但是……”顾席极其认真、极其郑重地看着沈恪,“家主说,他不想你为了他去冒险,他希望你能平安、希望你能无恙,希望你能留在建宁,也希望你能代替他照看顾氏……”
说话间,他从衣袖中掏出来一枚玉令,和沈恪胸前的那枚很像,只是少了个“晏”字,显然,这是顾氏的家主印。
“这是家主嘱咐我转交给你的。”
玉令被托举在半空,是权力的交接,也是那人最后殷切的嘱托。
但是,沈恪没有接。
“我不要……”
这是沈恪第一次违背顾晏的意愿。
顾席捏紧手中玉令,那股悲愤让他几乎想要晃着沈恪的肩膀让他清醒一点,但很快,他就被接下来的一幕惊在了原地。
只见沈恪站在原地,眼眶一点点变红,乌黑睫羽剧烈地颤动,全身紧绷着,手臂因过于用力而起了青筋,深深压抑着,那股可怕的情绪,仿佛下一秒便要失去理智,他像是紧咬着牙关,嘴唇控制不住地哆嗦:
“我不能、不能看着小舅舅去死……我不能、不能没有他……怎么可以,怎么能……?”
声音到最后已近乎哽咽,那股隐藏至深的恐惧与彷徨在听完顾席的话后无法抑制地爆发。
“顾席,你知道吗,我不能失去小舅舅,我不能离开他,我不能没有他……”沈恪黑眸死死盯着顾席,“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去救他,就算是小舅舅亲口下令,我也不会听。”
“谁也不能阻止我。”
最后一句已然带上一股肃杀之气,不容反驳。
说完,径直越过顾席,离开了房间。
顾席呆呆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半响没有回神。
阔别五年,很多东西都变得面目全非,但似乎有些东西却一如往昔。
其实,顾席在城墙上第一次见到沈恪,几乎有些不敢相认。
青年被簇拥在人群的中间,周身气度凛冽而冷沉,站在城墙上,就像柄藏刃于鞘的宝剑,即便不露声色,但仍叫人胆寒。
与少年时的沈恪相比,二十岁的沈恪更加的冷漠,也更加的深沉。
可是,就在方才,在见到那般彷徨无措的沈恪时,顾席才惊觉,其实沈恪从来没有变过,变的人是他。
对于顾席来说,家族的风雨飘摇使得他学会了隐忍克制,学会了负重前行,也学会了选择与放弃。
可对于沈恪来说,他所坚持的一切,不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顾晏,仅此而已,从未变过。
顾席已经知道,他劝不住沈恪了。
此次北上,每个人都知道风险有多大,但他们劝不住沈恪,只能尽力让此行能够顺利。
五年的时间,大晋的局势可以说是天翻地覆。
自皇后独掌大权后,各地诸侯王便开始蠢蠢欲动,三年前,河间王司马充以“皇后挟持陛下,控制太子”的名头,打出“拱卫司马皇室”的旗号从滇河北上,发兵金陵。
而后受其影响,齐王、赵王、长沙王等其余诸王亦从各地发兵,不同程度地介入了此次政变。
自此,八王之乱拉开序幕。
这场源自司马宗室的厮杀,持续了三年仍未结束,直至如今。
在那三年中,皇后被杀,晋惠帝在某个夜里突然暴毙,最后司马充扶持太子司马衷继位,称为晋怀帝。
司马充则被封为大司马,再进为丞相,俨然是朝堂上真正的号令者。
石勒此次东进,便是受其所召,回金陵述职。
顾晏被他带回金陵,便是去了司马充的大本营,想要潜入进去,可想而知该有多危险。
正是因为危险,所以沈恪只带了百余人,力求将动静降到最低,尽可能地悄无声息地接近。
在一个漆黑的夜里,百余个轻骑从城门掠过,而后转瞬便消失于夜色之中。
金陵,将军府东苑。
东苑厢房外,一排排侍卫举着火把在四周围来来回回地巡视。
他们知道,这厢房里住着个将军“请”来的“贵客”,要是不小心把这贵客给放跑了,那下场自然不必说,因此所有人都提了十二分心思警惕着风吹草动。
说起来侍卫也是搞不懂这些贵人的想法,先说将军,把人抓了回来,却不用刑,每日用着的东西也全都是上好的珍品,还令每个人对那位贵客以礼相待。
但同时,又命人只给水,不予吃食,将人活生生饿着。
又说那贵客,在已经三日未曾进食的情况下,不叫不闹,面对将军也从不恼怒,心平气和地说着话,不像仇敌,倒真像是位请过来做客的朋友。
他自然不懂,对于石勒,他欣赏顾晏,所以给予尊重,但顾晏不降,便只有给其体面的死法。
而对于顾晏,生死一事,早就看淡,又何必为此焦虑担惧。
到了亥时,有个小厮依着惯例要送热水进去,侍卫看了眼腰牌,见没问题,便撤开个身子放他进去了。
这小厮,自然便是乔装打扮后的沈恪,他低着头,穿过侍卫进了房间。
而后进去的一瞬间,目光一下子就落在了那坐在桌前的人身上,片刻也不敢眨眼。
那人的脸色因着三日未食而异常的苍白,几乎看不见一点血色,白的近乎透明,身上则披了件单衣,看起来身形极为清削,仿佛下一秒便要羽化升仙。
他坐在桌前,正看着一本道经,神色十分平静,若忽略掉他那苍白的脸色,倒真有几分岁月静好。
大概察觉到来人炽热的目光,桌前的人终于抬头看了过来,然后下一秒,顾晏平静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波动。
“阿……恪……?”
顾晏眸色有些复杂,“顾席他们没有劝住你。”
“小舅舅是知道的,我很固执。”沈恪嘴角弯了下,他基本不怎么笑,此刻笑起来倒多了几分肆意。
确实是固执,明明知道这是九死一生,可还是来了。
顾晏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所以才叫顾席他们带了那席话,但是他到底还是低估了沈恪对他的执着。
顾晏最终叹了口气,“你不该来的。”
他将手中的书放下,撑着桌子想起身,但碍于久未进食而身子无力,才稍微站起来便摇晃了几下,有些不支。
但须臾,手臂被另一双年轻有力的手扶住,让顾晏借着那股力道站了起来,是沈恪过来扶住了他。
沈恪看着他不过站起来就十分吃力的模样,眸子一沉,怒火从心头蹿起,但手上的动作却越发的轻柔。
“不该来?”他克制着,极力让语气平静,但还是透出了那股隐忍的惧意与紧张,“我不来,你怎么办,留你一个人在这里被困死吗?”
“生死有命,时也运也。”顾晏很平静,“顾氏已经顺利南下,我也做了所有我能做的、该做的了……人总是免不了一死,我也不可能例外,若能用我一个人的命,保全顾氏……”
沈恪听到这里已经听不下去了,他一只手按上顾晏的肩,骤然插断道,“那我呢?你保全了顾氏,那我怎么办?你死了,要我怎么办?”
他连续问了两个“怎么办”,越问越激动,眼眶渐渐泛红,但还是克制着不想冒犯了顾晏,只能哑着声音,死死盯着面前的人。
顾晏看着眼前的沈恪,五年的时间已经使得他彻底长开,五官俊美锋利,身姿挺拔,此刻即便极力克制,但眉眼间仍透出了上位者的锋芒与强势。
他搭上沈恪的手臂,似安抚,似嘱咐,“阿恪,你长大了,我曾经说过,我会护着你长大,看着你渐渐飞向天空,飞向自由,现在你已经做到了,你已经成长的足够优秀、足够强大,也不需要我的护佑与教导了……”
“我需要的!”沈恪紧紧盯着他,“我需要您,小舅舅,我一直需要您,你不能这样一了百了,你不能不管我了,我就是为了你才去了南方,可要是你都不在了,我要那些有什么用?我做这些有什么用?我只是想跟在你身后,看着你,我只是想你好好的……我不能没有您的……”
沈恪说的几乎要语无伦次,但顾晏却打断他,声音已经冷了下来,“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阿恪。”
他皱眉,神色就像曾经教导沈恪时那般严肃,“现在,你应该离开了,趁着还没有人发现,赶紧离开。”
“你已经不是孤苦无依的少年了,你是南方的当权者,你是镇南军的统帅,你的命很重要,你不能为了我把命搭在这里,你不能把我看的太重,你应该将目光放在与各个诸侯王的交锋上面,而不是为了我、为了一个长辈而……”
沈恪听着顾晏还在说着那些戳心的话,忍无可忍般,忽地被一股莫名的冲动支配,低下头,不管不顾地吻住了顾晏。
这是个炽热的、眷恋的、充满了绝望与贪恋的吻。
唇齿间激烈碰撞,他趁着顾晏愣住的瞬间,叩开齿关,一点点侵略进去,舌头强势而温柔地扫过口腔的每寸地方,心中埋藏的爱恋、害怕、惶恐全都在这个吻中无声诉说。
顾晏被吻得几乎不能呼吸,苍白的脸因为剧烈的情绪起伏而显出几分血色,他抵在桌上的手收紧,刚想要退开,腰间却被一双手牢牢地叩紧,没有丝毫退却的余地,只能被动地延续着这个漫长的,近乎要淹没了他的吻。
许久,吻毕。
沈恪紧紧抱住顾晏,脑袋凑到他耳边,对着他低哑着诉说道,“小舅舅,你明白了吗?”
“你对我而言,不仅仅只是亲人、长辈,我心悦您,爱慕您,想要和您耳鬓厮磨,想要永远和您在一起。”
“我离不开你,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看着你就这么死了……”
“……阿恪……?”这几乎超出了顾晏的思考范围,他知道沈恪对他的依恋与濡慕,但从没想过,会是这样不可置信、无法言说的心思……
沈恪根本不等顾晏开口,就继续说道,“五年前秋猎时,你教导我,凡事都要量力而行,无论如何都应保全自身,你当时对我说,我对你很重要,我不能把自己的命看的太轻,可是我当时就想说……”
“小舅舅,你也对我很重要,你不能把你自己的命看的这么轻,我真的很害怕……”
少年已经长大,他的面容俊美而锋锐,但此刻,他看着顾晏,睫毛因不安而颤动,两行眼泪就那样倏然从眼角滑落,叫顾晏的话全都哑在了口中。
沈恪的声音已然哽咽,“小舅舅,我很害怕……我怕你死了,怕你真的丢下我,不管我,不要我了……”
他极为认真地看着顾晏,眼眶仍泛着红,让他看起来既强势又脆弱,“反正,你要是死了,我也得跟你一起死。”
“你恶心我,厌弃我,嫌恶我都行,但小舅舅,你要活着,只要活着回去,你不管怎么责罚我,我都可以听你的……但你就是不能现在赶我走,我也不会走,我一定要带你出去……”
沈恪黑眸决绝,终于彻底露出了那股不容置疑的强势与锋芒。
他现在已经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了,他只想要顾晏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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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晏冷静的面容终于被打破,原本苍白平淡的脸此刻仍带着薄红,可能是因为方才那个近乎窒息的吻,也有可能是纯粹气的。
震惊、讶异,疑惑,甚至还有迷茫从顾晏的脸上逐一闪过,这已然是顾晏难得的失态。
沈恪不敢去猜测顾晏的心思,他捏紧拳头,已经做好了强行带走顾晏的准备。
但出乎沈恪意料的是,顾晏没有说什么惊怒责骂的话,就连方才那些惊讶失措的神色也如一滴水落入大海般,很快就消失在了他的面容之上,又恢复了冷静。
沈恪本已破釜沉舟的决心,在与顾晏那双浅淡的眸对上时,又忍不住颤了颤,他咬紧牙,“小舅舅,不管你怎么说,我都……”
“好。”
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回答,顾晏没有再反对。
就在那片刻时间,许多事情从顾晏脑中逐一掠过,沈恪今日的这些话,确实叫他猝不及防,但目前已经没时间计较这些了。
压下复杂万分的心情与思绪,他看着似乎呆住的沈恪再次道,“我跟你一起走,但若是情况不对,你必须优先保全你自己。”
沈恪既然能够说出刚才那番石破惊天的话,顾晏也就知道自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一起逃,要么一起死。
而顾晏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沈恪跟着自己死在这里。
至于沈恪那大逆不道的举措,顾晏已经没时间想了,也根本不知道怎么想。
而沈恪看见顾晏点头,先有些不敢置信,后反应过来,激动地一把抱住了他,凑到他耳边,像在发誓,像是保证,一言一句地道,“小舅舅,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顾晏被沈恪紧紧抱住,炽热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将他包围,这样亲密的接触叫他身子绷紧了一瞬。
再想到沈恪不知什么时候起的心思,顾晏便觉得这个拥抱与过往所有的接触都不同,似乎夹杂了某些说不清、看不明的感情。
那样炽烈、那样深沉,埋藏了不知多久,似乎要把顾晏整个人淹没一样的感情。
顾晏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眼前的沈恪。
责骂?嫌恶?恶心?
似乎都不是。
至少现在看着这样,为自己担忧惊惧、红着眼眶落泪,看似强势实则紧张的沈恪,顾晏是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的。
他还能说什么呢?
究竟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千头万绪从心头掠过,顾晏最终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抬起手,像五年前的除夕夜一样,轻轻落在了沈恪颤抖着的背上。
少年单薄的身躯已经逐渐坚实有力,每一寸地方都充斥着力量与肌肉,但在顾晏掌心落下时,那些坚硬的盔甲尽数褪去,在这轻抚下颤栗。
他顺从地接受着顾晏所带来的一切,无论是安抚还是责罚。
“别怕。”
沈恪最终听见顾晏这样道。
这是对之前沈恪说的“害怕”而做出的回应。
心忽然落在了实地。
他的小舅舅,沈恪想,怎么能这么好?
好的让他想抱的更紧,更紧……
就算回去之后,顾晏会责罚他、疏远他,但至少此时此刻,沈恪抱住了他的神明,也得到了神明的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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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有点忙……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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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将军府一片寂静,沉沉夜色中似乎埋藏着一只沉睡的凶兽,肃杀的意味在暗处渐渐蔓延。
突然,远处冲天一束火光,烟雾喷薄欲出,直上云天,将这片黑暗划破,照的有如白昼,也照的人心惶惶。
“走水了——”
“快来救火啊!”
一声惊恐的喊叫有如一滴水落进滚沸的油锅,瞬间此起彼伏,噼里啪啦作响。
众人慌慌张张地朝那处冲天火势赶去,而东苑的侍卫此刻也惊疑不定,他们握紧腰间长刀,似乎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不知哪个方向射来破空一箭,从夜色深处迅疾逼进。
“噗嗤——”
血肉被刺破的声音,浓重的血腥味就这样在空中散开。
侍卫脸色大变,高声喊道,“有刺客!有刺客!大家小心!”
寒光出鞘。
四周屋檐上悄无声息地冒出许多蒙着面的黑衣人,他们像暗夜的幽灵轻巧地跃下,而后长剑迎面而上,一场厮杀在狭小的院中就地展开。
火光煌煌、血腥味顺着烟雾飘散,惨叫惊呼似远似近,混乱与死亡并驾齐驱。
在人群与大火中,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沈恪扶着顾晏朝着另外的方向迅速离去。
刚出将军府百余米,却见地上石子震起,远处旗帜飘扬,一支约千余人的军队正向此处赶来。
沈恪凝重地看向那边人马云集的将军,摸上腰间长剑,一定、一定要把小舅舅带出去。
但就在这时,沈恪感受到有丝冰凉滴在脸上,手指擦去,却见是一滴水珠,而后又是一滴落下。
周遭林木晃动,竟是……
下雨了。
计划之外的雨,意味着变数,也意味着离去的道路将更加曲折。
偏偏,偏偏赶上了现在这个时候。
众人都有些震惊,抬头朝天上看去,却见月亮不知何时隐去,天越发的黑,也越发的奇异。
在这样惊惶的夜,这样混乱颓美的夜,竟这样,一点点,刚开始只是一丝丝,而随着风声起,便化作豆珠碎玉,一颗颗连成线从天穹似幕布倾泄而下。
火光在这样突如其来的大雨下迅速熄灭,混乱的人群亦在军队的镇压下安静下来。
接着,在统一的号令下,军队有序地朝着城中各个地方散开,血色冲云霄,寒光照铁衣。
浑身淋的湿漉漉,泥泞与血渍遍布周身,雨雾倾泄的树林中,沈恪就这样一手执剑、一手牵着顾晏,在再次杀掉十几名追兵后,拨开面前的尸体,踉踉跄跄地朝前走去。
在终于走出杀机四伏的树林后,开阔的视野间,他看见了前方被这场大雨冲断了的桥,这一刻,手中的剑忽然像是握不住般颤抖起来。
这是退出金陵城的暗路,这座桥便是这条暗路上通向金陵城外的唯一的通道,只要去了郊外,那里就有安排的人来接应,可现在,就在这场天意难测的大雨中,偏偏此时此刻断开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身后的追兵已经赶了过来,唯一的退路却葬送在了这场大雨之下,沈恪只觉得落在身上的雨是这么的冷,冷的人骨子都在颤栗。
他牵着顾晏的手紧了紧,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不叫他疼痛,但一想到身旁的顾晏会死在这里,却叫他痛不欲生。
眼泪混着雨水一点点顺着脸侧落下,他那双黑色的眸在夜雨中湿润,弥漫着悲伤与自责,并不是对自己,而只是对顾晏。
他的小舅舅,不能、不可以、也不该死在这里。
看着面前的断桥,又看着身后快要赶过来的追兵,终于,悲伤敛尽,神色再次坚定。
他转头看着身侧的顾晏,问,“小舅舅,你相信我吗?”
顾晏安静跟在沈恪身侧,他的体力在连夜的奔袭与大雨的侵淋下已然透支,即便沈恪将他牢牢护在身后,仍旧是濒临极限。
但他看着面前的沈恪,那样狼狈,又那样坚毅。
生死之间,何必多言。
所有的一切,已无需在意。
虚弱无力的身躯再次站直,顾晏反握住沈恪的手,语气平和而坚定,只一字回道:
“信。”
可也只需要这么一个字,就能叫沈恪无所畏惧,坦然面对所有风雨。
他看着顾晏,在风雨血泪中,心剧烈的跳动,此刻,无所畏惧,无所不能。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要,把你带出去……
后面的追兵赶过来时,便只看见了最后两人跃下山崖的身影,他们急急追上去,但只能看着那两道身影一同落入下方湍急汹涌的洛水,而后瞬间失了踪影。
大雨滂沱,本就汹涌的洛水此刻从极东的天山一路滚来,便如同怒吼的野兽,波涛万丈,一泻千里,瞬间激起百尺浪花。
这人跳下去,多半是没了。
石勒站在崖上俯瞰着下面的洛水,面色无悲无喜,只吩咐,“沿着洛水找下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从悬崖跳下,极速坠落中,沈恪以剑用力嵌入石壁里,手臂因负担过重而青筋骤起,下坠的速度却也因此减缓。
自上而下,剑划出一条又长又深的痕迹,落石激崩,最终才险险固定在了离水面十几米左右的位置。
而后,在看见上游有一根浮木正顺着水流过来,心中估算着距离,紧紧抱住顾晏,然后松手,落入水中。
即便已经控制在了十几米的半空,但落水的冲击力仍叫沈恪脑袋晕眩了几秒,可是他从始至终都将顾晏紧紧地搂住,一刻也没有松开。
沈恪将顾晏拖在了那根浮木上,但翻滚的洛水磅礴有力,衬得水中的两人像渺小的蚂蚁,起起伏伏,似乎下一秒就要被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