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恪骤然扇了自己一巴掌,因动作太大,水洒了一地,一侧的脸也肉眼可见的红肿起来。
极惊,也极怒。
沈恪靠在桶边,大喘几口气,等到冷静下来,最终横过手臂将双眼遮住。
他无法再欺骗自己了。
这注定是个难以忘怀的夜晚。
少年心思初始动,却是一帘幽梦,一腔愁恨。
沈恪伤势不轻,断断续续养了月余,才算是好全。
其间顾席等人也轮番过来看望过,基本每个人见到他都要小心打量几下,这瞅瞅,那瞅瞅,见到似乎确实大好,才放缓了神色。
顾席更是动静惊人,甫一进门眼皮就一眨,泪水哗啦啦便滚出眼眶。
“沈恪,我真的要担心死你了……”他抽抽噎噎道,“你不知道我看见你浑身是血被家主背回来时,我有多害怕,你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可能这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了……”
他平常笑的没心没肺,此刻却着着实实哭的真情实意,眼泪像不要钱的往外掉。
沈恪被他哭的心烦意乱,觉着头疼,“我还没死呢,你就急着在这里给我哭丧了?”
顾席被他这话说的一噎,泪水蓄在眼眶半落不落,呆呆地看着沈恪,一时倒确实安静下来。
但他脑子转的飞快,想了想解释道,“我才不是哭丧……我这是、我这是高兴,对!就是太高兴才哭了的!”
他似乎找到了正当理由,这下便哭的越发肆无忌惮了。
是真的想哭,这几日担惊受怕的太狠,心里压了太多的担心与惊惧,此刻见了安好的沈恪,顾席才觉着悬着的心落到了实地,才终于敢彻彻底底地将那股子悲愤发泄出来。
哭了许久,等嗓子都嚎的哑了音才渐渐消停,顾席眼睛肿的老大,最后哭完了才觉出些羞意。
受伤躺着的人还没哀怨什么,自己这个看望的人倒在这哭个不停……
真是丢死人了!
就在他陷入懊恼时,沈恪终于出声,“哭完了?”
竟然没有生气?
顾席有些诧异,若是寻常自己敢这么吵他,早就被训斥的面色发苦了,哪能像今日这样放肆。
就在他疑惑时,却听沈恪唤了声,“顾席。”
这声称呼语气格外郑重,顾席下意识就抬头看了过去。
沈恪一双黑眸直直看着他,“我也很高兴。”
明明沈恪面容仍旧冷淡,但那一瞬间,顾席觉得心里的那些慌乱,全都慢慢在那双眸中消融。
他终于破涕为笑,“沈恪,我也真的很高兴,见到你没事,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
少年人对生死的概念还不清晰,所以在面对朋友亲人突如其来的伤离时,往往会更加惊惧,更加彷徨。
而这一刻的沈恪,却叫顾席感到由衷的亲近。
心中安宁下来,顾席转眼便眉开眼笑,他坐在沈恪身边,自顾自地和沈恪说个不停。
大多时候都是顾席在说,沈恪安静躺着,只偶尔应几声。
顾席讲了许多,但他知道沈恪对什么最感兴趣,所以他嘴角微弯,打趣道,“沈恪,你想不想知道,后来秋猎那天,家主做了什么?”
乍然听见与那人相关的话题,沈恪垂下眼帘,将眸中翻涌的情绪遮掩。
“做了什么?”他克制着声音问。
顾席回忆起那天的事,有些感叹,“家主他,是真的很担心你。”
“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狼狈的家主。”
其实说“狼狈”两字似乎夸张了点,但顾晏向来端庄肃重,言辞行止尽皆有度,仿若行走人间的神。
顾席对这样的顾晏,简直是发自内心的敬畏。
然而就在那日,顾席看见了“神”的感情。
秋猎那天,在顾席他们把消息带到围场后,那些高台上坐着的王公勋贵、世家大族全都哗然一片。
皇后与杨党更是当场互相攻讦起来,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有人叫嚷着“誓死护卫陛下太子!”
有人怒斥“一定要惩处恶贼,以正皇威。”
这场林苑刺杀,犹如一声号角,意味着朝堂各党间的厮杀已经由暗地转到明面,也昭示着战局的白热化。
所有人怀着各色心思,不论身份几何,不论立场是非,全都竭尽全力地想在这暗潮起伏间篡取尽可能多的利益。
没有人去想那生死不知的少年,毕竟最重要的太子已经活着回来了,至于其余人,并不能影响这盘棋的走势。
顾席看着争嚷起来的众人,一时不知所措,他叫着快去救人,但没有人搭理他。
这群人互相攀咬,追逐着权力,追逐着利益,追逐着欲望,贪婪而冷酷。
就在这个时候,顾席却见顾晏忽然站了起来,神色很冷,声音也很冷,他以极为强硬的态度打断了所有人的争论,让整个围场陡然安静下来。
而后派兵,救援,擒贼……
过程中,禁军因着人数太多,行进的速度即便再快,也总是有所不及,顾晏却是毫无顾忌,孤身骑着马,便远远甩开了众人,进了林苑。
等到顾席再见到顾晏时,便留下了那难以忘怀的一面。
顾晏背着少年,慢而稳地走过来。
白如雪的衣缎染上污泥与血渍,规矩束起的长发凌乱散开,向来从容的眉眼此刻深深皱起。
顾席说不清那时的震撼,只是总觉得:
那一步一步,像是神,走来了人间。
再是后来,沈恪昏迷不止,顾晏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虽不言不语,神色沉静,但顾席能感觉到,那时的家主,约摸是在担心沈恪的。
他看见家主手中拿着清静经,但清静经,清静经……
若不是心中忧急,又何必读这清静经来求得些许清静呢?
顾席将这些全都告诉给了沈恪,他想,沈恪这么在意家主,知道家主也这么关心他,定是高兴的。
只是没想到,沈恪听完,却沉默了很久。
“家主他,当然很好,一直都很好……”少年声音晦涩。
沈恪内心是什么感受?
高兴有之,欣悦有之,更多的却是难以诉说的、极为复杂的挣扎。
小舅舅,很好。
是他,不好。
他对自己的小舅舅起了那般恶心的心思。
那样悖德的、有违人伦的、惊世骇俗的感情……
“沈恪,你怎么了?”顾席被他的反应惊住。
“没事。”沈恪手指捏得发白,“我只是,太高兴了。”
顾席不疑有他,笑了笑,又继续在旁边说下去。
沈恪却再也听不进去,闭上眼,陷入煎熬。
他独自倚坐在高高的楼亭上,目光远远地望出去。
这是顾氏最高的亭阁,在这上面远眺,几乎可以将顾氏的大半楼台纳入眼底。
顾氏风光自然极佳,目光所及,山水亭榭,雕栏画栋。
但沈恪无意欣赏,他看似随意看景,但目光总似有似无地扫过顾晏每日回府必会经过的道路。
自明了心思,沈恪不敢再主动去找顾晏,可辗转反侧间,越觉难熬,控制不住地想要去寻那人的身影。
我就远远看着他,沈恪想。
突然,他目光一凝。
只见熟悉的面容出现在视野之中,但这次青年的身边却跟了一名穿着青衣的秀美女子。
男子清俊矜贵,女子秀美典雅,此刻并肩而行,远远看去,便如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沈恪顿时僵在原地。
电光火石间,无法言喻的疼痛密密麻麻钻入心脏,叫沈恪一时不知天南地北。
他之前只考虑到自己和顾晏绝无可能,但却从未想过,若顾晏与旁的女子成亲又该如何?
顾晏清冷而寡淡,与女子向来保持着尊重而疏远的距离,故沈恪从未想过顾晏也会成亲,也会有妻子,也会有倾慕之人。
他不知后面发生了何事,恍恍惚惚间走了一路,等回神,已经回了屋。
等顾席来后来找他时,只觉得沈恪似乎更加的沉默,更加的孤僻。
但沈恪却主动开了口,先是聊了其它,便似是无意地提起了那日的青衣女子。
顾席倒没想太多,直接道,“那位姑娘是方氏家主的嫡亲妹妹,方妍。”
“前些日子方氏家主亲自前来为家主与方姑娘说亲,希望两家结秦晋之好。”
“那家主同意了吗?”沈恪面上看不出表情。
顾席迟疑,“不知道,似乎还没定下来?”
还没等沈恪接话,他又自顾自道,“但方姑娘才貌出众,出身矜贵,与家主很是般配,所有人都很看好这门亲事。”
“是嘛……”沈恪点点头。
而后沉默,再沉默……
这几月的金陵局势格外紧张,街道上军队来来往往,不时传出凄厉的惨叫哀嚎,似乎又是哪一处被抄家斩首了。
血腥味萦绕在这座繁华古城的上空,仿若一层阴影,叫每个人如临悬崖。
朝堂之上风云变幻,曾经权倾朝野的辅政大臣杨谦,被指认谋害太子,意图造反,不过一夕之间,便成为人人喊打的逆贼,更祸及九族,乃至其身边所有与其亲近之人。
杨党上上下下几千人,加上族人亲眷数万,就这样如落日西沉,血洒潘江。
显然,以秋猎为开端,持续数月的较量,最终以皇后与东海王为胜利者。
败者夷九族,化白骨。
胜者拥权柄,掌乾坤。
权力厮杀,你死我亡,如此简单,如此残酷。
这样肃杀惶惶的气氛,在临近年底时才渐渐缓和。
大雪落下,将这座古城点缀,银装素裹,纯白也动人。
那些污垢与肮脏似乎也一并掩盖于这白雪之下。
家家户户门前挂上灯笼,贴着倒福,一眼望去,全是大红,红的喜庆,红的热闹。
顾府自然更是上下一片喜庆,灯笼、对联、窗花诸如此类吉祥喜气的物什到处张贴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见面便说着贺喜贺喜之类的话。
沈恪倒是与这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周身的气质似乎更加孤冷。
他正独自拿着弓,在射箭场射箭。
许是因着大病一场,又心里藏着事,虽养了几月,但人看着却更为清寒,衬得五官轮廓少了稚态,多了几分坚毅。
冰天雪地里,他只穿了一件黑色裘衣,寒风凛冽,少年站的笔直,并无瑟缩之意,颇有凌霜更艳,遇雪动人的风姿。
顾席来找他时,被他这副模样给看呆了。
艳而绝,冷而寂。
“沈恪,你最近怎么了?”他有些担心。
自从那日不了了之后,顾席便感觉沈恪似乎变了,但哪里变了他又说不上来,只是看着这样的沈恪,便总觉得很冷,很远。
“无事。”
又是这样,每次一问,便说没事,安好,无恙。
顾席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转个话题,笑着道,“今晚的夜宴你可一定要去,大家都很关心你,想见见你。”
“嗯。”
沈恪自然会去,正元夜宴,是顾氏最为隆重的宴会,几乎所有无事的顾氏族人都会参与。
而顾晏,自然也会到场。
这几个月,风声鹤唳,人人自危,顾晏从早到晚几乎都呆在内阁,很少出现,每次回来也都是行色匆匆,很快便离开。
沈恪想,无论如何,自己也还是想见到他。
晚上,顾氏夜宴。
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云衫侍女立两侧有序侍奉。
绮肴溢雕俎,美酒盈金觞。
所有人入座,但都没有动筷,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待最后一丝天光被夜色吞没,灯火若长龙般照耀整个金陵,顾府大门外才静静停下一辆马车。
顾晏迟了许久,但无人责备他。
所有人全都尊敬地看着他,待其在主座坐下后,这场宴会,才算是正式开始。
沈恪知道顾晏在顾氏族人心中地位究竟有多高,有多受尊崇,但是……沈恪看着顾晏眉眼间掩饰不住的疲倦。
这样似乎无所不催的顾晏,究竟有多累?
沈恪坐在离主座最远的一处地方,想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在最低,但顾席他们却高高兴兴地找了过来,一群少年聚在一起,倒叫那些长辈笑吟吟地看了过来。
顾晏的目光似乎也看了过来,沈恪察觉到主座上那人的视线,动作一顿。
但顾晏的目光只是略微停留,便没再留意这边的动静。
沈恪说不出是松了一口气,还是隐隐的失落。
既期待那人能注意自己,又害怕他察觉出什么。
这种纠缠的心思啊……沈恪有些想笑,叫人万劫不复而不得挣脱。
夜宴快至尾声,沈恪心中有事,便提前离了座,却没想到在他踏出院门后,顾晏的声音竟在身后响起。
“阿恪。”顾晏叫住他。
沈恪脚步顿住,一点一点转过身,“小舅舅?”
这人不该在主厅坐着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有些惊讶,有些欣喜,更有些慌乱。
沈恪脑子混乱,却听顾晏叫他跟着一起出去走走。
风雪渐小,地上却已积了厚厚的冰雪。
顾晏没叫仆役跟着,只带着沈恪往金陵城中走去。
他围着一身雪色大氅,眉眼清冷苍白,慢慢走在前面。
沈恪则一步一个脚印的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仿佛回到三年前夜里跟着的小尾巴。
“最近事情繁杂,倒是对你疏忽了。”顾晏问,“最近可安好?”
沈恪道,“一切安好。”
顾晏:“可我今日见你,似乎心事重重,清削许多。”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的语气。
人渐渐多了起来,街上百姓在耳边欢声笑语,沈恪却只能听见自己愈发剧烈跳动的心脏。
他道,“听说最近朝堂很乱,我只是担心您。”
“不必担心。”顾晏语气安抚,“已经结束了。”
“结束”二字,便是为这场血雨腥风划下句号。
沈恪低眸,“那就好。”
顾晏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行至城中心,人群络绎不绝,街两边到处在吆喝叫卖,很热闹,很欢腾。
沈恪被过路的行人撞了几下,紧抿着唇,看见面前的身影还在才松开眉。
因怕被挤散,沈恪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靠近了顾晏,试探着拉住青年的衣袖,却没想在他将手伸过去时,顾晏直接牵住了他的手腕。
微凉的手指搭上腕间,仿若触电,沈恪整个人僵住,动也不敢动,便叫那双温热的手握住。
“小舅舅……”他喏喏叫了声。
顾晏侧眸看他一眼,“我以为你要一直和我隔着那几尺的距离跟着。”
“……没有。”声音很小,极没有底气。
顾晏见他躲闪的神情,叹了口气,却也没追问缘由。
他牵着沈恪,并肩走在人群中,直至到一家匠铺门前停下。
铺内的老头儿见着来人,兴冲冲地取出一个木匣子,邀功道,“大人,您瞧瞧,上好的紫衫木,价值千金的天蚕丝,紧赶慢赶才在这年前修好。”
沈恪在看清那木匣子内装的长弓时,眸子睁大,是之前坏了的逐日。
顾晏将长弓递给他,眉眼露出点笑意,“之前不是答应帮你把逐日修好吗?我这次叫工匠修好后再精改了些,以后你便是拿剑对着砍,应当也无妨。”
沈恪双手把逐日接过来,动作很轻很慢,像是生怕哪里磕着碰着。
他抚了抚弓身,双眸流光四溢,那股欢悦简直要溢出来似的。
顾晏见他这般模样,神情和缓,“喜欢吗?”
沈恪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他直直看着面前的青年,许久许久,忽地扑进顾晏的怀中,紧紧抱着他,声音近乎梗塞,“喜欢,很喜欢。”
不仅是弓,人也喜欢。
顾晏被他突然的动作扑的踉跄几步,他几乎不曾与人这般亲密接触过,腰身僵了瞬,但看着喜形于色的少年,他终于又叹了口气,双手轻抚上沈恪的头,“阿恪,新年快乐。”
他说,“虽然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无论如何,我永远在你身后。”
万千烟火,白雪纷繁,沈恪却是再也移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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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安康啊!宝们!
大致便是为着方家姑娘的事。
沈恪不可能把自己的心思原原本本说出来,只能挑着捡着说,“我怕小舅舅成了亲,有了心爱的女子和孩子,会不要我。”
顾晏闻言,倒是一愣,他大概确实未料到竟是这般的少年心思。
想了想,他道,“我并未应下这桩婚事。”
还没等沈恪高兴,又听顾晏道,“更何况,即便娶亲,我也不会不管你,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不可能把你丢下。”
沈恪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他试探着问,“听说这位方姑娘与小舅舅很般配,小舅舅为什么拒绝了?”
顾晏道,“妻子是携手共度一生的人,怎能用般配二字衡量?”
沈恪趁机再问,“那不知小舅舅喜欢的是何种类型的女子?”
顾晏摇头,“不知。”
“不知?”语气上扬。
顾晏:“即便想象的再多再好,但也许在见到那人时,那些所谓的假设便不再重要。”
“妻子,该是爱之,惜之。”顾晏道,“我不知自己日后会爱上什么人,但不论如何,总不能是这般轻率的成亲,这对我,还是对那位方姑娘,都是不负责的行为。”
“更何况——”他看向沈恪,“朝局已经如此紧张,我又哪有心思去想这些?”
沈恪心中不知作何感想,他一方面为顾晏拒绝了亲事高兴,一方面又控制不住地羡慕起顾晏心中那位未来的心上人。
等回到顾府,因着要守岁,整个宅邸仍旧灯火通明,众人说着家常,不时露出些笑来。
顾晏却是一个人进了书房,点着蜡烛,又翻开了一卷需批阅的文书。
沈恪见他进书房,也紧跟着进去。
顾晏回头看他,他便小心翼翼道,“我想和小舅舅一起守岁。”
少年身上还落着雪,此刻那双黑眸期期艾艾地看过来,总带着些可怜讨巧的意味。
顾晏看他一眼,而后将手中的小火炉递给了他,“我叫人把躺椅挪进来,你先在上面靠着休息,若是等会儿困了便回去睡觉。”
沈恪连声应下。
灯火摇曳,沈恪坐在旁边,静静候着,他精力似乎很好,既未露出丝毫困意,也没去那躺椅上靠着。
他就那样直直地坐着,然后无声地陪着顾晏。
等到鸡鸣丑时,灯火已经昏暗起来,他终于起身,动作极轻地靠近那边的青年。
却见桌前的顾晏不知何时,眼睛已经合上,他一只手半撑着脑袋,另一只手仍虚虚握着笔,就保持着这种姿势睡了过去。
他这些日子实在是太累,那眉眼间的疲倦几乎已掩盖不住。
沈恪将毛氅轻轻披在青年身上,动作极其轻微,连带着呼吸声也微小了起来。
他目光沉沉地打量着青年苍白的面容,这些时日在心中积蓄的情感终于在这个无人察觉的深夜流露。
那双黑眸中,藏着眷恋,爱慕,与渴望,那些感情太深、太浓烈,像深不见底的潭水。
最终,他微微低头。
极为珍重,极为爱惜地在青年眉心落下一吻。
“小舅舅,新年快乐。”
此刻,他的心中是从未有过的透彻,他想:
若是万劫不复,那便万劫不复吧。
只要顾晏好好的,他就远远地守着他,暗暗地看着他,那样就好,已经不需要再多了。
这个晚上,沈恪就那样,安静地看着顾晏,直至天明。
昏暗的烛火中,他的双眸映下青年的模样,像是要深深地、牢牢地将这张面容刻在脑海中,那般眷恋,那般不舍,也那般坚定。
他已经想好了该如何做,也决定了该如何做。
年后,大晋的局势便又陡然紧绷起来。
杨党已经倒台,整个朝堂则随之变成了皇后与东海王的对峙。
前日的盟友,今朝的仇敌,利益所驱,不外乎此。
不久,东海王弹劾皇后欲毒杀太子,其心可诛,却反被披露伪造手册,引兵东来。
最终东海王被先一步诛杀,败下阵来,至此,皇后姜楼月权势达到鼎盛,其母族姜氏亦是威赫一方。
但由于皇后无子,又加上太子自秋猎后便重病卧床,使得谣言纷纷,叫人猜测东海王所说毒杀太子一事的真伪。
沈恪听着这些消息,未置一言。
到皇后独掌大权后,因着秋猎时沈恪救太子有功,皇后笑着说要奖赏他,问他是要珠玉珍宝还是美人娇妾,亦或是加官进爵,却见少年俱是摇头,最后倏地跪下,道:
“娘娘,臣之心不在荣华富贵,不在美人娇妾,听闻此次南方建宁起义不断,臣只想跟随军队前往镇乱,为陛下、为朝堂分忧,望娘娘许允!”
皇后愣了愣,为少年的请求感到诧异。
与北方的繁华相比,南方荒芜、艰苦,且因着这些年水患频发,灾民遍地,故匪患与起义大大小小不断,去南方镇守,可谓是极苦,极难,也十分危险。
这不算嘉奖,反倒像责罚。
皇后看向一边的顾晏,见他神色平静,并未反对,想了想,最终还是同意了。
她以为这是顾晏的主意,却不知,在回到顾氏后,顾晏看着跪下来的沈恪,眸色复杂,“你想离开顾氏去南方?”
沈恪抬头看着顾晏,眼神十分坚定,“小舅舅,我想帮您。”
“太子病危,陛下痴傻,皇后独揽大权,朝局不可能安稳,各地诸侯迟早会发动叛乱,届时北方一乱,顾氏亦风雨飘摇,我虽然离开顾氏,离开您,但我会用您所教我的一切,不论生死,平建宁,镇南方,为顾氏留下后撤的路。”
顾晏皱眉,“你可知此去,便是天高皇帝远,生死不由己。”
“恪知。”
“你可知,此去经年不得归?”
“恪知。”
“你可知南方鱼龙混杂,稍有不慎便尸骨无存?”
“恪知。”
“你可知……”
一问一答。
一人站着越问越冷,一人跪着却愈答愈坚定。
最终,顾晏深深看着他,“你想了多久?”
沈恪道,“秋猎过后,便心心念念。”
顾晏定定看他许久,许久……那双浅淡的眸映着少年的身影,似雪、似水,叫沈恪的心沉浸在其中,仿佛感受到某种幽冷。
“你长大了。”顾晏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声音很轻,仿佛叹息,有些无奈、又似乎夹杂着欣慰。
顾晏没有阻拦沈恪,也不会阻拦,就像之前顾晏对沈恪所说的那样,他不会将沈恪困在顾氏,也不会为了避免沈恪受伤而将其永远庇佑在羽翼之下。
临别那日,顾晏没有送行,他只托人带了一枚玉令给沈恪。
那玉令上面刻着一个“晏”字,是顾晏的家主私符,顾氏族人见之俱应敬畏三分,分量极重。
沈恪抚了抚上面的“晏”字,像要抚平内心深处的那抹悸动,他向送来的那人道了声谢,而后小心将这枚玉令收好。
镇南军的队伍在城外已集结了很多人,其中有绝大多数都是被强行征军进来的,那些人的妻子儿女此时全都在旁边幽幽啼泣。
南方道阻险长,民乱匪多,在很多人看来,这一路便是凶多吉少,福祸难测,因此哭声鼎沸,一片生离死别之景。
沈恪在这当中倒显得格外独特,他仿佛游离于众人之外,面上平静的过分,一双深沉的黑眸静静地望向身后那座古老的金陵城。
春生看着雁鸟脚边原封未动的信,心里七上八下。
南主已经派人来传唤了,春生擦了擦额头凭空冒出的汗水,忐忑地跟着侍卫进了书房。
这不是春生第一次进去,但这次和以往不同,雁鸟传过去的信没有人取下,更没有人传信回来。
这意味着什么……春生光是冒出那么点想法,就吓得面色惨白。
进去时,那位南主似乎正专注地擦拭着一把长弓,见他进来,才将目光看向这边。
南主问:“信呢?”
春生不安回道,“信、信被、信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
“啪嗒……”
有什么东西掉在了桌上,春生没敢抬头,他太清楚这信、这信的主人对于南主有多么重要了。
大概沉默了半刻,南主又开口了,他将春生的话重复了一遍,“信被退回来了?”
南主是个很干脆的人,他从不说废话,也从不重复没有意义的问题。
现在,南主偏偏多此一举地问个不停。
春生应声,“南主,是、是的。”
不过开春,仍是料峭时分,春生却是汗如雨下。
所幸,南主并未立即责罚他,而是又传唤了另外的人进来。
来人跪在地上,身子在发抖。
南主问:“消息如何?”
那人声音颤抖,“北方士族南迁度淮水时,恰巧碰上三夜大雨,淮水泛滥,现在消息根本打探不了。”
又是一阵沉默,春生虽多少有些猜测,但闻此消息,还是不免胆寒。
南主把弓放了下来,在桌面上发出了轻微的响声,叫春生抖了下。
“即刻抽三分之一的人去淮水附近接应。”
南主的声音偏冷质,但却很年轻,他也确实很年轻,只是没有人敢无视他的命令。
春生在最后离开书房时,不经意瞟到了桌前站着的青年,然后立刻像火烧般低下头,恭敬地退了出去,不敢有丝毫冒犯。
南主顾名思义被称为南主,是因为南方在他的长剑下被扫平,而他也成为了南方当之无愧的主人。
听说,南主的本名叫沈恪,至于为何是听说,是因为在南方已经基本没人敢直呼其名。
五年前,南主随镇南军南下平叛,那时南主还只是个小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步步走到现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