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似乎变得艰难,沈恪已经连呛了好几口的水,他咳嗽了几下,光是把头浮出水面就几乎要用尽全力,但此时此刻,他更关心的,是伏在浮木上的顾晏。
他将脸贴了过去,便发现顾晏脸色惨白的可怕,眼睛紧闭,已然陷入昏迷。
是了,绝食三日,又连夜奔波,再从悬崖上这么一落,就是铁打的身子都受不了,更何况体质本就弱于常人的顾晏?
“小舅舅……”沈恪茫然地唤出声,他感到了一股巨大的恐慌,远远比死亡更让他恐惧。
没有人应声,漫天风雨大作,洛水无情地翻着浪,扑打而来,但沈恪像是无知无觉般,仍直直地盯着顾晏唤道,“小舅舅……?”
“小舅舅,求求你,别……别不说话……不要不理我……”
他愣愣地,慢慢地凑了过去,颤抖着,贴上顾晏毫无血色的唇,像是吻住渺茫的希望,也像是最后的救赎。
这是个冰冷的吻,绝望而凄美。
“小舅舅,我知道你怪我以下犯上,不敬长辈,你不喜欢我亲你,也不喜欢我抱你,你还怪我不听你话,非要自作主张来救你……小舅舅,你要是不喜欢,你可以现在就打我、骂我、杀了我都行,但别这样好不好……”
分不清是泪还是雨,在沈恪要被这阵沉默逼疯时,面前的人忽然动了下,沈恪瞬间安静下来。
“没有怪你。”声音轻微,但沈恪仍听的清楚,“阿恪,活着出去,带着我,一起活着……”
似乎是拼尽全力醒过来,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很快便又没了动静,但就是这短短一句,却让沈恪有了目标。
“对、对,不能这样,不能束手待毙……我要活着,要带着小舅舅一起活下去……”
他拼尽全力,控制着这根浮木不至于被水掀翻,而后,便是意志与体力的坚持。
秋水村,半夜时分。
阿青看了看窗外下个不停的雨,心里七上八下,担忧的紧。
“爷爷去镇上给人看病怎么还没回来?”
正念着,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有些急促,在寂静的夜里叫人的心不由颤了颤。
是爷爷吗?
阿青有些犹疑,但那敲门声很快就停了下来,仿佛刚才那两声不过是幻听,想了想,阿青拿了根棍子,还是把门打开了。
然后看清面前的景象,一下惊在了原地
青年倒在地上,全身都是泥泞与血迹,地上还残留着曲折的痕迹,似乎是硬生生爬过来一般,他已经神志不清,但嘴里仍一直念道:
“求您,救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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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恪从噩梦中惊醒,他猛然起身,而后扫视一圈,发现自己正处在一间破旧的木屋内。
他这是,被人救了?
但没能看见顾晏的踪影,心仍高高提起,他掀开被子,不顾全身的伤准备下床。
“你不要命了?”
阿青端着药进来就见这副场景,眉头皱起。
“和我一起的人在哪里?”沈恪撑着床沿,艰难地站起身,仍是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
见他那紧张的神情,又忆及昨夜那惊心的场景,阿青知道劝不住,叹气道,“在旁边的屋子,你去看看吧……”
话未尽,沈恪已经踉踉跄跄越过她没了踪影。
天光透过窗棂,狭小的屋内明亮而静谧,沈恪在看见床上躺着的人时,动作顿时放轻,慢慢地、一步步走过去,目光从始至终紧紧盯着那人,专注而深深。
顾晏的面容仍旧苍白,长发在枕上散开,极为清俊,也极为虚弱,若不是仍有起伏的呼吸,几乎要叫人怀疑这人是不是还活着。
沈恪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侧脸,这一刻,即便是从不信鬼神,心中也犹然起了由衷的庆幸。
恍惚在做梦一样,沈恪终于像踩在了实地上,他低下头,顺从内心那股强烈的感情,虔诚地吻在顾晏微凉的眉心。
失而复得的狂喜,视若珍宝的爱惜,太多情绪夹杂,最终尽数付诸于这个吻中……
门口传来些动静,是赶过来的阿青。
她看着屋内的场景,脸上是不加掩饰的讶异。
竟然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男子相恋是为异端,可阿青看着沈恪那双载满了珍重与欢悦的双眸,那么沉重、那么浓烈,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她愣了半天,最终就当没看见似的,走过去,道,“他身子本就先天不足,如今又严重透支,加上在水里浸了这么久,此刻还能剩下口气已经是不可思议……”
见沈恪神情越来越凝重,她半是安慰半是嘱咐,“不过你放心,爷爷已经帮他把情况稳定下来了,但以后的身体肯定得好生养着,否则很可能活不过四十岁……”
慧极必伤,慧极必夭。
沈恪的睫毛颤了一瞬,将心中的惧意压下,他转头去看顾晏,看的认真而凝重,“我会注意的。”
阿青没有多强调,因为她知道,面前的青年已经不需要多余的提醒。
临走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复杂。
屋内的青年仍牢牢地注视着床上的那人,那目光是如此的眷恋而情深,叫人看了,即便不知内情,仍是心中酸涩。
她叹了口气,希望,躺着的那人能快点好起来吧。
三日的时间里,沈恪不顾阿青的劝说,在顾晏的床边不眠不休地守了三天三夜。
终于,在一个晚霞灿烂的傍晚,顾晏有了动静,在沈恪紧张的目光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青给他取下扎在身上的金针,神色松了下来,“暂时没事了。”
但是没等彻底高兴,却见顾晏面容虽沉静,问出口的话却叫人震惊。
他问,“这是何处?我是谁?”
竟是失忆了?!
这下,沈恪与阿青面色都是一惊。
阿青惊疑不定,把了把脉,而后沉思半天,皱眉道,“应该是在乱流冲击中,不小心震到了脑袋造成淤血,那淤血堵塞了神经故而暂时失忆。”
“多久能恢复?”
阿青摇头,“不知,可能十天半月,也可能三年五载。”
“人的脑袋构造最为复杂,就算是爷爷也不敢断定淤血什么时候能消。”
他们两人在这里齐齐吊起了心,但正主顾晏却平静的很,即便是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在陌生的环境里,他仍旧淡然沉静,恍若什么事也未发生。
他听了半响,大概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而后抬起手,轻轻抚上沈恪的脑袋,安慰道,“我无事,不必担心。”
动作轻柔而温和,叫沈恪贪恋,他看着顾晏,垂眸试探着问,“您还记得我?”
顾晏细细打量着他,看了半响,在沈恪忐忑不安中,却听顾晏迟疑道:
“我们,似乎,是夫妻?”
“!!!”
沈恪一瞬间就睁大了眼睛,这句话从顾晏口中说出来简直叫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可顾晏神情非常认真,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沈恪几乎连话也不会说了,心脏砰砰地在胸腔跳个不停。
“不是吗?”顾晏皱眉,“可我,记得你抱着我,亲我,吻我,不止一次……”
“我应当不是随便与人亲密的人,所以我以为,我们应该是夫妻。”
忘了那么多东西,竟然还记得这些,果然小舅舅真的对自己那些举动很生气。
沈恪心中微酸,而后,他抬头,看着顾晏有些凝重的表情,鬼使神差地,他回道:
“是的,我们是,夫妻。”
此话一出,犹如禁忌打开,覆水难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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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章“覆水”
这章“难收”
哈哈,鱼鱼真的有想法⊙﹏⊙
晚上,烛火摇曳。
沈恪的心脏仍砰砰跳动,他睡在最里侧,连被子也不敢盖,半个身子几乎贴在墙上,整个人极为紧绷,为此刻的处境而感到无比紧张。
但即便心中不安,沈恪的目光仍是控制不住地看向旁侧倚坐的顾晏。
顾晏只着了一件白色单衣,手中正翻阅着阿青的医书,素来规矩的长发此刻毫无束缚,随意散漫地倾泄肩头,因着刚刚沐浴,还带着些许的水汽,此刻在明媚的火光下,眉眼间的清寒消减大半,显得格外温和。
这是沈恪第一次与顾晏离得这么近,两人此时此刻就躺在一张木床上。
渴望触碰,又害怕触碰。
沈恪心中陷入某种极剧的挣扎,他怎么敢?怎么能说出那种话?
他一方面厌恶自己自欺欺人的谎言,另一方面又无比眷恋顾晏的温柔,他无法想象顾晏要是恢复记忆后,会露出怎样的神色。
他不敢。
可是,可是,沈恪看着这样温和随性的顾晏,心中那股悸动几乎要将他淹没,明明是春寒料峭时分,却仍叫他觉着热。
沈恪的目光不自觉的灼热,顾晏自然察觉。
他放下书,看向紧紧贴着墙壁,与自己隔出半张床的沈恪,问,“很热吗?”
沈恪骤然紧绷,当那双浅眸看过来,脑子便像断了弦,睫羽半敛,诺诺点头,“是、是有点热……”
正是早春二月,乍暖还寒时,寻常人只怕还得穿着棉衣,沈恪却半截身子露在外面还说热,这便有些奇怪。
顾晏眉眼微凝,眸色露出些担忧,他撑着床,上半身凑了过来,将手搭在了沈恪的额头,感受着温度。
“似乎有点低烧……”他皱眉。
沈恪愣愣地,看着凑近的顾晏,此刻两人面对着面,极近,气息几乎纠缠。
随着那人的动作,长发跟着散过来,落了几丝在沈恪的手边,蹭的痒痒的,心里也跟着发痒,因着还带着水汽,便徒增些湿润朦胧。
落在额心的指尖微凉,叫沈恪终于回神,他察觉到顾晏的手温度极低,顿时抛开多余的心思,将搭在额头的手反握住,眸微沉,“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那双手修长分明,握在手中便如握着一块上好的寒玉,漂亮却冰凉。
顾晏也没抽开,由他握着,眉头仍未松开,“看书看的久了,手落在凉气里自然便冷,倒是你,初春寒气这么重,热的反常。”
他大概真的忧心,此刻坐直身子,就欲掀被下床,沈恪见状连拉住他,“你要去哪?
顾晏:“给你端热水来。”
春寒入体,用热水驱寒最为合适。
沈恪自然知道自己没事,但他又不可能把自己发热的缘由说出来,总不可能说,他太紧张了?
是故,便只能由着顾晏端了盆热水进来。
沈恪坐在床上,静静看着顾晏将木盆放在地上,袖子半挽,在热水氤氲中挤干帕子,即便是这样寻常的事情,由顾晏做起来便平白多了几分写意,说不出的好看。
在顾晏过来准备擦拭沈恪的脸时,沈恪顿时反应过来,下意识抓住顾晏的手,制止道,“不用了,我可以自己来。”
“你为何如此慌乱?”顾晏抬眸看他,露出些疑惑,“我们既是夫妻,何须介怀?”
沈恪僵住,他勉强露了个笑,解释道,“你的身子刚好,我有些担心。”
顾晏抚上他的头,道“你既担心我,我又何尝不担心你?阿青对我说,你亦伤的不轻,可你从不在我面前说这些,你不愿说,我便不问,但你不能叫我看着你发病却不管。”
他看着沈恪的目光宁静而平和,映着摇曳的火光,带着叫沈恪心悸的包容与担忧。
在这样的目光下,沈恪整个人几乎都要化了,全身一点力也使不出,飘飘的,握着顾晏的力度也松了下来,叫顾晏最终拿着帕子缓缓落在脸上。
湿热的帕子一点点拭过眉心,顺着脸颊,很耐心也很温和,沈恪看着专注的顾晏,恍惚以为,他们真的不过就是天底下最平凡的一对夫妻,天经地义。
沈恪忽而握住面前的手,他直直看着顾晏,怔怔道,“我真的很高兴……清安……”
顾氏清安,世无其二。
清安是顾晏的字,只是于沈恪来说,顾晏是长辈、是家主,直呼其字是万万不能的,可此刻,他们是夫妻,是爱人,那这,便是最亲昵的爱称。
顾晏动作顿了顿,抬眸看着他,“高兴?”
沈恪意识到自己情绪过于外露,但他却并不想掩饰,对着顾晏露出笑容,“只是觉得,有你在,真好。”
顾晏神色也缓和下来,另一只空着的手抚上沈恪的头,道,“我一直都在。”
等顾晏重新上床,沈恪没再离的老远,他朝着顾晏那边不易察觉地挪动几分,将两人的距离缩小。
但没等他凑过去,顾晏竟是主动挪了过来,两人瞬间贴近,那股清新的药草香瞬间将沈恪笼罩。
沈恪惊异抬头,便见顾晏正侧眸看着自己,他道,“我以为你要和我一晚上都隔着半张床睡。”
“……没有。”沈恪不敢看他。
顾晏叹气,他问,“阿恪,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我?”
沈恪僵住,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总是不敢看我,说话也很小心,面对我不安又紧张……”顾晏一点点分析,他本就聪慧过人,更何况沈恪破绽百出,想要发现问题太轻易了。
沈恪越听心越凉,几乎以为顾晏要戳破这拙劣谎言时,却听顾晏问,“阿恪,失忆前,我们是不是吵架了?”
峰回路转,顾晏竟想的是这个,沈恪愣了一下,旋即,他低低“嗯”了一声,说道:
“你是世家大族的公子,我却只是军中一介小卒,身份相差悬殊,还是男子,你家里人不同意我们的事,我不愿让你为难,所以就不辞而别了……”
“后来你来找我时,不幸遇上流匪,我们在逃亡时掉进洛水,幸得被阿青姑娘相救……”
这段话说的七分假,三分真。
大半是假的,可是境况却相似的很,因此沈恪说的倒真切,他明白自己和顾晏之间能够在一起的可能性实在渺茫,抛开外人的议论,单是顾晏对自己的感情就叫人不敢妄想。
这次若不是顾晏失忆,若不是自己鬼迷心窍,也不会有今日场景,沈恪一面忐忑不安,一面又不舍得打破眼前的境况。
沈恪说完,小心看向顾晏,却见顾晏敛眸,看不出对这个说辞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安静了半响,在沈恪神思不定中,顾晏终于道,“竟是如此。”
他看过来,“你不用因此为难,我虽然忘了许多,但既然我选择和你在一起,就证明我已深思熟虑,想清楚了你和我未来的路,也有足够的能力摆平前方的阻力,至于身份如何,更无关紧要,我不在意。”
“你的不辞而别,兴许才是我不能预想的意外,我会因你的离去而担忧、而牵挂。”
沈恪怔然,没想到顾晏能说出这么一番话,如此动人,如此情深。
所以五年前,自己南下时,小舅舅也会为我的离去而担忧牵挂吗?
沈恪忍不住问,“你不担心,我其实,全是在骗你?”
“也许我们不是夫妻,不是爱人,甚至连朋友都不是,我们可能是敌人,是仇人,我可能就是利用你的失忆获取信任,来达成另外的目的?”
顾晏摇头,“言语可能是假的,经历可能是假的,连记忆都可能是假的……。”
“可是——”他看着沈恪,眸中多了几分温和,“感觉是不会骗人的。”
“醒来看见你无事的第一眼,我就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悦。”
“你对我很重要,我的感觉是这么说的。”
“你能无事,我很高兴。”
如此温暖,如此悸动。
沈恪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顾晏,简直要沉醉于此时的温情,他回道,“你无事,我也很高兴。”
他慢慢地挨过去,轻柔地环住顾晏的腰身,将头枕在顾晏的胸前,又重复了一遍,“清安,我,真的很高兴。”
沈恪将顾晏紧紧地搂着,他感受着彼此触碰的温热,前所未有的满足,顾晏也放纵着,任由沈恪抱着,手还轻轻抚在他的背上,无声的抚慰。
“清安,”那股悸动叫沈恪看着顾晏,小心翼翼问道,“我可以亲你吗?”
顾晏见他这忐忑的模样,露出些许无奈,不待沈恪反应,便撑起半边身子凑过来,微微低头,落下一吻,如墨长发随着动作倾泄肩头,落在床间,交织缠绵。
沈恪先是僵住,但很快,他就主动放开齿关,迎着对方的动作配合。
这个吻温柔缱绻,两个人的动作都很轻,迤逦而醉人。
心中的喜悦与悸动几乎要溢了出来,他不再去想什么真的假的,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他们之间是两情相悦,此时此刻,他们就是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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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晏其实就是清冷又温柔……
沈恪与顾晏就以那般温情而平静的方式相处。
沈恪几乎不愿去想什么诸侯王、什么建安、什么南主,他只觉得,此时此刻,从未有过如此满足,就这样与顾晏平平淡淡地相处,直至终老,这便已是他所能想象的最大的愿望。
但并不是他不愿去想,那些事情就可以全部抛开。
在一次吃饭时,阿青顺口吐槽了句,“金陵的大人物不知又发了什么疯,派了好多人沿着洛水找下来,不知道在打捞什么,不过听说似乎是身份十分重要的什么人掉到了洛水……”
说到这里,阿青顿住,她不由自主看向沈恪,突然意识到,沈恪似乎就是从洛水里救出来的。
沈恪的面容也是一沉,没想到石勒动作会这么快。
但他顾及旁边的顾晏,面上维持着平静,淡淡回道,“那些大人物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这几年打的仗、死的人还少吗?”
阿青深有感同地点了点头,“哎,自从河间王入主金陵,皇后被废,太子登基,这天下就没个安稳的,三天两头地打仗,到处征用劳力、壮丁,赋役徭役加了又加……那些人眼里只装的下那些个权力地位,哪里又看得见我们这些百姓呢?”
她说着,想到了什么,又叹了口气,“之前听说南方似乎安稳许多,以顾氏为首的很多世家大族都迁了过去,我本来也想着和爷爷跟着南迁的队伍一同南下,没想到又传出来风声,说南方也要乱了。”
沈恪动作一顿,“南方情形如何?”
阿青皱眉,“听说似乎是南主没了消息,也不知是怎么传出来的,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但底下的人确实是久未见到南主,自然浮想联翩……”
沈恪抿唇,知道阿青说的没错,南方派系复杂,能够暂时安稳不过是震慑于他之前冷酷强势的镇压,此时要是一旦坐实他失踪的消息,那些被镇压的地方门阀一定会趁机再度作乱……
如今南方隐而未发,应该是顾席他们极力掩饰的结果,可这又能拖多久?他难道能和顾晏一直栖身在这个小村落里?
可是……
沈恪看了眼顾晏,却见顾晏不知何时已经看了过来,那双眸很平和,映着沈恪的影子,他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我们总不可能一直待在阿青这里,但我一想到回去要面临的那些阻碍与非议,有些不安。”沈恪轻轻握住顾晏的手,想要从中汲取着那股得以让他安定的力量。
“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
顾晏将他反握的更紧,掌心的温度在交握中传递,“我和你在一起,无愧于心,无愧于人,至于旁人,何必在意?即便如今我暂时失去记忆,但无论如何,我总是与你一起面对的。”
“相信我,阿恪。”
沈恪应声,他自然相信,顾晏所言句句真心,可那些话的前提,都是建立在这一切都是真的基础之上,但一旦回去见了顾氏族人,那所有的谎言便不攻自破,到了那时,他们又该如何相处?还能像现在这般亲近吗?
他已沉溺于顾晏的柔情,沉溺于顾晏每晚的怀抱与无声的包容,他眷恋不经意的亲吻,眷恋此时此刻交握的双手……
沈恪怕的,不安的,从来不是旁人的非议,若是顾晏愿意,哪怕仅仅踏出一步,那他便愿意顶着天下人的谩骂去走剩下的九十九步,可顾晏若是一步都不愿迈出,那他便只能永远驻足原地,守望着远处的背影。
这次的谎言,就当是他最后的梦吧……即便最后终究得清醒过来,但沈恪想,不妨再等等,再过一月便是他二十岁生辰,他希望,能和顾晏以这样的身份,平静地度过最后一段时光。
四月初六,是清明节,也是沈恪的生辰。
在清明节出生,似乎不算什么吉利的事情,毕竟清明节又被称作鬼节,总是会跟哀奠、死亡之类的词联系在一起,叫人觉得晦气。
幼时在沈氏,他便没少因这个被沈父嫌弃,觉得他这个儿子生来就是克他的,又加上沈恪越长越阴郁,也不会讨好卖乖,那就更不得沈父欢心了。
至于底下人,惯会见风使舵,沈恪不得待见,那这些做下人的,便更不待见了,每日吃食住行明里暗里地使小绊子,叫沈恪吃了许多苦头,就为着讨好沈父和那位最得宠的高姨娘。
十二岁之前的生辰,那是从来没有人在意过,沈恪娘亲倒是记得,只是她重病卧床,被沈父幽禁,沈恪想见一面都难,又何谈其它?
就连他自己也是不在意这些的,他不在意沈父,不在意趋炎附势的下人,也不在意自己。
幼时的沈恪,永远只是独自坐在阴影之下,冷眼看着那些丑陋的嘴脸,安静而冷漠。
他明白自己是不被期待的,也明白自己是多余的。
直到十二岁,沈恪想,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阴暗又明媚的下午。
顾萱死了,那是沈恪的生母,但他跪在棺材前,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旁侧的人都纷纷为他的无动于衷侧目,暗责他不仁不孝,但沈恪确实是一点眼泪也挤不出来。
顾萱大概是爱着他这个儿子的,即便他流着沈父的血。
但她的爱太悲哀,也太复杂,沈恪并不想去回应,她不该把他带到这个世上,也不该一边恨他又一边爱他。
但最后,她死的时候,沈恪仍是意识到,大概这个世上,唯一爱着他的那个人,也没了。
可就在这时,顾晏来了,带着母亲对他最后的爱,将他从沈氏这摊泥潭中拉了出去。
十二岁的沈恪看着顾晏,眉如画、身如松,冷淡而矜贵,顾晏看向他的目光很平静,但沈恪却觉得,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叫他有种难得的安定。
这个人与沈父他们都不一样。
至少在相处中,沈恪明白,他的小舅舅,即便在大多数人看来清冷寡言,但有时候,却总叫沈恪感受到一种不经意的内敛与温柔。
比如沈恪在顾氏的第一个生辰,许多人都没反应过来,连沈恪自己都忘了,但偏偏顾晏是个例外。
已经是很深的夜了,顾晏刚从内阁回来,沈恪守在门口,见顾晏进了屋就准备离开时,顾晏叫住了他。
他转身,小心地看过去,却见顾晏取出来一个匣子递给了他。
“这是什么?”沈恪把匣子捧在手中,动作很轻,他低着头,声音也很小,叫他看起来透出几分乖巧。
顾晏声音倒一如既往的冷淡,但内容却叫沈恪愣了愣。
只听他道,“你最近既在练箭,我就叫人专门做了这逐日弓,恰巧今日是你生辰,便做你生辰之礼。”
“生辰礼?”沈恪将这个陌生的词反复呢喃了几句,觉得受宠若惊,又觉出几分不可抑制的欣喜。
他简直呆在了原地,一双黑眸直直地盯着顾晏,带着无法言说的讶异与高兴。
见少年露出难得的孩子气,顾晏也缓了神色,“对,是生辰礼,今晚过后,你便又长大一岁了。”
“十三岁生辰快乐,阿恪。”
而之后的每个生辰,顾晏永远不会缺席。
此次年二十,行及冠之礼,对男子来说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这昭示着人生进入另一个阶段,而取字更是代表了一种美好的期许。
若沈恪仍在建安,那么此时此刻该是高朋满座,人声鼎沸,数不清的高门权贵会涌过来向他祝贺送礼,他们会送来价值千金的奇珍,也可能会送来百年不遇的异宝,以此向他表示臣服与讨好。
那个场面应该无比盛大,整个建安都会为之倾动,总之不可能像现在这般,破败的小屋,狭窄的庭院,野草远远铺在蜿蜒的石板路。
沈恪与顾晏已经从阿青家搬到了山脚下无人的小屋,这里离村子很远,是那日阿青说金陵的人快来后搬的。
给出的理由是阿青是未出嫁的姑娘,两名男子借住总是不方便。
这理由倒挑不出错处,但沈恪总忧心顾晏会起疑心,毕竟这个时间点很叫人联想。
不过顾晏从头到尾没有提出一句质疑,非常平静地就和沈恪一起来到了这个小屋。
月高悬,荒草寂寂,院内只一棵梨花树开的动人,聊做点缀。
整个院落,不过就沈恪与顾晏两人对坐,再无其他。
但就是这么简陋、这么破败的场景,沈恪看着面前的顾晏,却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生辰。
“二十岁生辰快乐,阿恪。”
顾晏看着他,神色温和,“二十岁,及冠之年,本应由长辈取字,但时况不允,便只能由我代为取之。”
其实顾晏本就是沈恪的长辈,若不是失忆,取字自然理所当然,非他莫属,沈恪更是求之不得,但此刻他与沈恪既是夫妻的身份,这就略微不合礼法,不过眼下情况特殊,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恪,恭敬、谨慎也。”顾晏道,“只是我希望你不要总是活在拘谨之下。”
他想了想,问,“字玄昭,如何?”
“玄,贵极。”
“昭,日月交辉”
“玄昭,极贵而极明,期望你能活的肆意而坦荡。”
这是极好的字,这也是极难得的寓意,顾晏定是反复思索、考量、取舍,才取了这样美好彰明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