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秋猎的彩头,每个队伍进来都要由领头的少年去射下一截系着红绸的柳条,相当于讨些喜气。
但很少有人能在这么远,以这样随意散漫的姿态,射出这样惊艳的一箭。
这是沈恪第一次在众世卿公族面前亮相。
四周各色不明的视线投注过来,沈恪面色不变,脊背挺得笔直,只将目光看向高台,与那人对上一眼,便挪开视线,接着走入场地。
顾晏坐在高台的最中间那处,紧挨着皇室的位置,他的周围坐着的,基本全是大晋顶级世家的家主与朝廷重臣。
“你家这小辈有你当年几分风采,只是以前怎么没见过?”方氏家主方苑看着下方年,转头对顾晏问道。
“他是我三年前带回顾氏的外侄,名沈恪。”顾晏道。
“外侄?”方苑皱眉。
不怪他惊讶,只是外侄既然有个“外”字,自然意味着不算本家人。
顾晏神情未变,“即便是外侄,那也是流着我顾氏的血,更何况,如今既入顾氏,那便是我顾氏的人。”
方苑迟疑,“那这孩子的父族?”
“没有父族。”
方苑见状,心知此事有隐情,见顾晏对这少年很在意的样子,也不追问了。
而那边,待所有人都到齐后,鼓乐忽然变得庄肃,站在哨台上的礼官大声宣道,“陛下到——”
“皇后娘娘到——”
“太子殿下到——”
众人齐齐行礼。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一对男女挟一少年,一步一步踏上高台最正中间的位置,而后转身面向众人。
“诸卿免礼。”身着凤袍的女子扬手示意。
众人一顿,陛下还未动作,皇后娘娘便代行发话,此举从哪方面来看都极为不妥。
果然下秒,晋帝身旁坐着的杨谦便不悦驳斥,“陛下还在这呢,皇后娘娘怎能越了陛下行事?”
女子笑容依旧,“杨大人此言差矣,本宫与陛下结发夫妻,同心一体,陛下心性纯然,行事顾及不全之处,本宫自然得帮衬帮衬。”
杨谦冷哼,“先皇临终前命臣为辅政大臣,朝政之事有臣辅佐陛下,还是不劳皇后费心了。”
沈恪看着台上两人就此皮笑肉不笑地争辩起来,再看看夹在中间傻坐着的皇帝,有点想笑。
早便听说大晋朝局荒唐,如今倒亲眼见了一回。
如今的大晋皇帝名司马衷,是个叫人津津乐道的皇帝,一句“何不食肉糜”闻名天下,让人忍不住嗤笑与心寒。
皇帝痴傻,那这权力自然旁落他人。
杨谦,是当今皇太后的弟弟,只是这太后并非皇帝生母,所以感情没多少,占着名分罢了,不知怎的,先皇去世前竟命杨谦单独为辅政大臣,自此杨党纵横朝野。
不过皇帝虽无能,但这位皇后却是个厉害的。
皇后名姜楼月,是奉阳姜氏嫡女,生得面若桃花,眸若秋水,诗书字画样样精通,是位顶有名的美人。
当时在金陵是许多人求娶的贵女,只是最后她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毅然选择嫁给了当时还是皇子的陛下。
如今成了皇后,她终于展现出了她野心的一面,大力扶持母族姜氏,在朝堂上与杨党分庭抗衡。
正在高台上两人僵持间,远处插进来一道声音,“杨大人说的过了,大人虽说是辅政大臣,但毕竟只是辅佐陛下,是臣,皇后与陛下则是夫妻,是君。君臣夫妻,自然夫妻之间更亲近,这身为妻子为夫君分忧,人之常情嘛。”
那道声音落下,礼官也恰巧宣道,“东海王到——”
众人看过去,只见一男子骑在马上,身材高大,面上正带着笑。
等到了场中央,他施施然下马行礼,“臣东海王司马越,见过陛下与娘娘。”
这下,人才算是全部到场。
杨谦见他为皇后说话,脸色难看,但又顾忌着什么,没再言语。
皇后看着司马越倒是笑了起来,连忙招呼他落座。
众人当下便明白这司马越是站谁那边了。
沈恪倒无所谓谁占优势,他看上高台,之前的闹剧已经结束,司马越坐在了皇后旁边,那位置也挨着顾晏。
他正与顾晏搭话,沈恪听不到内容,只能看见司马越态度热络,面上笑意盈盈,而顾晏相较起来便冷淡许多,只偶尔点头应和几声,不过司马越却并未不悦,仍是那副好脾气的样子。
顾氏清贵,底蕴非同寻常,尤其在顾晏带领下,在大晋世家影响力尤为巨大,不论是杨谦,还是皇后与司马越,都是将其当做努力拉拢的对象。
树大招风,顾氏如今能安然,全靠顾晏在无数试探下不动声色地威慑,以惊人的智慧在棋盘上拨弄,护卫着顾氏这棵大树屹立不倒。
沈恪无法想象那人,以那样孱弱的身体,是如何将整个顾氏,也包括他,牢牢护卫在羽翼之下。
只略微一想,心脏就被密密麻麻的痛意包裹。
他迫切地想长大,他不想再这样只能被庇佑在那人的羽翼之下,只能无力仰望着那人的背影。
所有人准备就绪,秋猎正式开始。
随着鼓声阵阵,场上少年纷纷纵马入林苑,顿时尘土喧嚣,热闹非凡。
“嗖——”
林中寒光乍闪,系着青色莲花标识的箭矢贯穿远处野鹿的脖子,将其射倒在地。
几名少年见状立刻上前将野鹿扛起,放到划定的区域后,皆累的出了汗。
“这已经是第几只鹿了?”顾席喘着气问。
“十二只。”旁边的顾宸也脸色红润,流着汗。
“十二只?!”顾席惊讶。
野鹿胆小机敏,稍有风吹草动便会被吓跑,寻常人极难猎取,更不必说十二只了。
顾席敢断言,凭这十二只野鹿,他们就能名列前茅,更何况,这成绩还没算上他们猎取的那许多山鸡野兔!
几名少年明白此次狩猎名次已然无忧,互相看了眼,都不由地露了笑。
顾席也开心,他看向远处石头上坐着的少年,笑着走了过去。
到其身边时,就见沈恪正低头用一块干净的白布擦拭他的那柄长弓,神情专注,极其爱惜珍视。
那长弓由上好紫衫木所造,弓身古朴简约,没有多余花里胡哨的花纹,优雅而庄严。
顾席赞道,“真是一把好弓,你和这弓今日倒是一起成了咱们的大功臣了。”
沈恪神情缓和,应道,“这弓自然极好。”
六个字!态度还这么温和!
顾席莫名有些受宠若惊,他平时哪次凑过来搭话,不是“嗯”,就是“好”,反正基本一个字敷衍,还从来没得过这么正常的回复。
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沈恪回复的侧重点在于,他夸赞了那把弓?
顾席不禁多打量了几眼,有些纳闷,弓确实是好弓,但比这更好的也不是没见过,沈恪对这弓的态度似乎也太过热烈了点。
他瞧了好半会儿后,下意识伸手去碰,结果被“啪”地一下打开了。
“你做什么?”沈恪神色陡然转冷。
顾席懵了一瞬,反应过来后有些害怕,也有些委屈,“我就想摸一下而已。”
“咱俩好说也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没想到我竟然连把弓都比不过。”顾席感觉有些扎心。
沈恪神色未变,抚了抚长弓,只道,“这是家主给我的生辰礼,弓名逐日。”
这话一出,顾席脸色僵住。
这、这弓,那他确实是比不过了。
家主在沈恪心里有多重要,顾席这三年来那可是深有体会。
若是知道这弓是家主给的生辰礼,别说是碰了,顾席保证他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这下连最后的委屈也没了,顾席讪讪笑了笑,就连忙闪到远处,不敢再去打搅沈恪和他“爱弓”的相处。
索性沈恪一心只管擦拭他那长弓,也没来追究。
待休息得差不多后,沈恪将长弓负在身后,起身带着众人离去时,却见几名头系金纹牡丹抹额的少年,提着一筐猎物过来了。
金纹牡丹是大晋皇室的图徽,来人应是司马皇族之人。
沈恪并不想与皇室打交道,向那群少年远远行了一礼,便欲带着顾氏子弟离开。
结果才走几步,被那领头的人叫住,“诶——那边那谁,你等等……”
这话喊的颇为不客气,顾氏这边的少年齐刷刷冷了脸色。
那喊话的人面容极为精致,眉眼间骄傲不驯,周身贵气逼人,一看便知是用人间十成十的富贵蕴养出来的少年。
沈恪神色冷静,只是停下脚步看了过去,“太子有何要事?”
太子,也就是司马延被他看得声势弱下几分,只是转瞬想到自己有什么可怕的,又立马跋扈起来。
他指了指被禁军监看的猎物存放区里那十二只身上插着青色莲花标识箭矢的野鹿。
“这些都是你打到的?”
“是。”
司马延闻言,上下打量他几眼,神色像在考量什么。
顾席他们俱戒备起来,听闻太子素来蛮横,此时他们生怕这身份尊贵的太子趁机闹事。
紧张了半天,谁知对面那少年只是高傲地扬起脑袋,对沈恪讥道:
“你之前在围场那一箭我看见了,确实是有点本事,不过本殿下可不会比你差,你且看着,这次秋猎头名一定是本殿的!”
“嗯。”沈恪语气未变。
“你?!”司马延被他那不在意的模样气的噎住,俊俏的脸憋的通红。
他指着沈恪的手指气的发抖,大概想骂人,但碍于从小到大就没学过几句脏话,只能最后咬牙切齿哼道,“少得意,咱们走着瞧。”
说罢,像只尾巴翘上天的猫一样扭头走了。
从始至终,沈恪的表情都很平静,只当这是场闹剧。
倒是旁边的顾席幽幽道,“这位太子殿下真是被气得不轻啊……”
顾席此时莫名对那太子有种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心中不免对司马延感官好上不少,“太子虽说脾气娇纵了点,但似乎也没传言中那么恶劣?”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沈恪不置可否,只看着司马延离开的方向,说了这么一句话。
太子司马延,是当今陛下唯一的孩子,只是,他却并非皇后所出,且自幼养在太后膝下,与皇后并不亲近。
沈恪直觉这是个麻烦,也不想惹上这个麻烦。
他想了想,选了与方才司马延离开时方向相反的路。
可惜,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沈恪在看见惊慌失措,像在逃窜的司马延时,神色第一次沉了下来。
司马延也看见了沈恪他们,惊慌地叫道,“快跑,林中心有刺客潜伏!”
他神色惊惶,眼眶红肿,身上到处都是斑驳的血迹,哪里还有之前尊贵无比的模样?
身后的顾席等人也惊呆了,“刺客?!”
但他们很快反应过来,几个人立马上去把司马延扶住,然后往林外赶。
沈恪并未制止顾席等人动作,他知道,若是自己并未碰见还好,但现在撞见了,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任太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死了。
想到此,他握紧逐日,取箭搭弦。
箭若流星,依然精绝,并未因此时惊乱的场景而准心下降,也没有因箭下的人命而迟疑,最前面现出身影的三名刺客应声瞬间倒下。
血腥味在空中散开,这一刻的少年,神色冷峻,气势凛冽,竟有种叫人心惊的威势,司马延等人在身后几乎看呆。
但显然局势并不容他们感叹,远处刺客的人数冒的越来越多。
“往林中树丛最茂密的地方跑。”沈恪冷声道。
司马延等人立马照听,没有人质疑这个决定,沈恪俨然已成了这群惶惶少年的主心骨。
这林中心,地势陡峭,他们进来时已经将马匹留在了外面,因此想用两条腿跑过后面训练有素的刺客是不现实的,只能利用树丛打掩护。
沈恪他们确实暂时甩开了刺客,但显然这并非长久之计。
事情比沈恪预料的还要糟糕,林苑周遭都布有禁军,但他们与刺客缠斗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人赶过来查看,只能说明,禁军已经被提前调走了。
背后之人布置的很周全,若是再一味躲藏下去,只能是全军覆没。
沈恪想到这里,他立刻做出决断。
他对司马延道,“把你的衣服换给我。”
“什么?”司马延愣住,但下一秒他睁大眼睛,“你是想?!”
沈恪点头,“他们主要目标是你,我穿着你的衣服去引开他们,你们到时候就从另外的方向下山。”
“这怎么行?那最后你怎么办?”
顾席他们纷纷变色。
沈恪将司马延的外衣扒了下来,冷静的可怕,“我们现在一起留下,全是死,你们逃出去后通知外面的人来救我,兴许大家都能活着。”
是这个道理,但沈恪却把自己放到了最危险的境地,顾席他们怎么也不能同意这个看似完美的计划。
但沈恪并不是在跟他们商议,他转身走向外面,最后回头深深看了顾席等人一眼,“你们若是真的担心我,那就尽可能地跑出去,然后找人来救我。”
语毕,沈恪朝远处离去,他披着明黄的外袍,故意往视野开阔的路上跑,一时间林中那些刺客都朝着他那方向追过去,风声鹤唳。
“他会死的……”司马延眼泪掉下来。
“闭嘴!”顾席恶狠狠瞪他一眼,“沈恪比我们厉害的多,他一定会没事的,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跑出去!”
一时间,谁也没心思伤春悲秋,全都拼了命地朝山下跑去。
而沈恪这边,在陆续解决几个刺客之后,便陷入了包围圈。
背后是绝壁,已然是退无可退。
沈恪摸了摸手中长弓上的裂痕,第一次感到难过,这是方才在逃窜时,被剑砍中而损坏的。
他解下逐日弓,将其轻放在身后地上,然后起身,目光锋利地看着面前步步紧逼的黑衣人,缓缓举起手中长剑……
“铿锵——”
刀剑相交,血迹飞溅,地上落叶被迅疾的剑风卷起,在银光中飞舞。
林中血腥味越来越重,绯红的树叶如梦似幻,沈恪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全身渐渐传来失血过多的晕眩。
最后的最后,他单膝跪在地上,右手死死握紧剑柄,以剑身撑着自己不至于倒下。
感受着生命在渐渐流逝,沈恪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全都寂静下来,生死之间,他的脑海里,只浮现了青年沉静的面容。
沈恪的一生,从始至终,便只有这么一个念想。
他闭眼,在那一剑劈过来之前仍想,不知道逐日会被谁捡到,能不能把它交给顾晏,可惜他把逐日弄坏了,不知道小舅舅会不会怪他?
但许久,预想中的死亡并未到来,沈恪睁开眼,只见面前举剑的刺客胸口被一箭贯穿,随后倒下。
接下来又是破空的几箭,围着的刺客又倒下几人。
沈恪意识到来人是谁,立马转头看去,却见那面山坡上青年还保持着开弓的姿势,弦一张一弛,便是一个身影的倒下。
同时远处大地传来阵动,是军队在往此处赶来。
刺客这时也没再向前,似乎得了新的命令,全都迅速朝林中退去。
但沈恪并没在意这些,他只专注地看着顾晏慢慢朝这边走过来。
顾晏此时形象堪为罕见,只见他发冠散开,长发倾泄,衣袖也多了许多树枝剐蹭的折痕,与素日严谨规整的模样相比实乃狼狈。
他的神色极为冷峻,不言不语地走到了沈恪面前。
“小舅舅……”沈恪低低唤了声,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顾晏没回他,只看着他身上的伤,面容越发冰冷,最终停在他面前,然后背过身蹲了下来。
“上来,我背你出去。”他道。
少年黑眸露出欣喜,但又随即摇头。
他看了看青年洁白柔软的衣料,再看了看自己满身的血污,小心翼翼道,“不用了,会把您弄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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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恪:对外冷漠无情,对顾晏乖巧小狗()
沈恪迟迟未动。
沈恪想,他的小舅舅应该永远光风霁月,永远皎若云月,谁也不能损他半分,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行。
但顾晏显然并不在意这些,他看着沈恪,“你若真担心这个,也不会将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这哪里能一样?
沈恪想反驳,但见顾晏似乎在生气,也不敢出声,只是垂下眸子,掩盖其间汹涌的情绪。
但不管他怎么想,顾晏的决定都不是他能更改的。
在顾晏说出“看来你已经不需要我来管了”这句话后,沈恪心脏骤停,然后立马乖乖趴到了青年的背上。
顾晏背着他,走的很稳。
沈恪将脑袋埋到顾晏的颈侧,轻轻嗅着青年身上独有的草药香,从方才起一直剧烈跳动的心脏平和下来,整个人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宁。
真好,沈恪想。
明明全身都是伤,疼痛剧烈,可沈恪此时却是难以言说的喜悦。
他的小舅舅,他的家主,他的老师……沈恪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诉说对顾晏的那种极致复杂的感情,那是无比敬爱、无比热烈,就像是守着一颗世间最瑰丽的珍宝,也像是守着他最崇敬的神明。
但突然,他想到什么,笑容消失。
“小舅舅。”沈恪轻声唤道。
“嗯。”顾晏应声。
沈恪声音很小,带着点愧疚和忐忑“你送我的逐日被砍坏了,我有小心护着它,可是那刺客从背后出现的太突然,我没反应过来……”
顾晏道,“我会把它修好了再给你。”
沈恪眉眼又弯了起来。
他的小舅舅,是最温柔的神明。
许是受了伤的缘故,沈恪话倒是多了起来,时不时便想着和顾晏说话。
就像现在,沈恪突然问,“小舅舅,怎么就你一个人,其他人呢?”
顾晏:“就在后面,他们人多太慢,我便先赶过来了。”
沈恪又问,“太子他们安全了吗?”
顾晏声音有些冷:“他们比你安全。”
沈恪再次感受到了顾晏的某种怒火,他有些犹疑,“小舅舅,你在生气?”
顾晏问道,“若是今日是我陷入险境,你会担心吗?”
沈恪立马皱眉,“这种事不会发生。”
顾晏摇头,“阿恪,就像你会担心我,我也会担心你。”
“你是我带回顾氏的孩子,是我教导你长大,你对我很重要。”
“我不会将你困在顾氏,也不会为了保护你而将你困在我的羽翼之下,我会看着你,看着你逐渐飞向天穹,但你却将自己的命看的这般轻,我便在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错了?”
这是顾晏第一次坦言,沈恪对他很重要。
沈恪心中热浪翻滚,一时震动,声音有些语塞,“小舅舅……对不起……”
他小声解释,“可是太子遇险,我若是坐视不管,被有心之人传出去,兴许会牵连顾氏,我没有冲动,我只是希望……希望顾氏能好好的,您也能好好的。”
顾晏道,“凡事量力而行即可,若真救不了,便保全自身,顾氏总不会连这点风波都受不住。”
青年的声音很平静,但自有一种安稳人心的力量,叫沈恪听了心里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暖意。
沈恪几乎要溺死在这温柔当中,他枕在顾晏肩上,像只小兽般,依恋地用鼻尖蹭了蹭青年的颈侧,顾晏被他胡乱的动作蹭得发痒,刚想要出声,却听少年突然委委屈屈地道:
“小舅舅,我疼,全身都疼。”
像在撒娇。
顾晏步子一顿,但很快如常,他面容仍旧平淡,只是声音放的缓了些,“既知疼痛,便再无下次。”
沈恪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支撑了这么久,沈恪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他搂紧青年的脖子,全身心地将自己交付给他,然后慢慢陷入那种安心的昏睡中。
顾晏很快便感受到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侧首看过去。
少年双目微阖,乌黑鸦羽微微颤着,脸侧还溅着凝固的血痕,混着一些泥土,看着很狼狈,但他的眉眼舒展,即便在昏睡中,神情仍是极为的欣悦。
顾晏眸色复杂。
顾晏一直知道,沈恪与顾席他们那些孩子不一样。
他从来不会诉苦,不会像其余同龄的少年般嬉笑打闹,不会寻求长辈的呵护,他一直以来都是缄默的、无声舔舐伤口的。
而今日他说的这些话,是他第一次,将自己的疼痛诉之于口,将自己的柔软彻彻底底、毫无保留地剖出来放在顾晏面前。
这样的少年,这样的沈恪,顾晏叹气,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与别人建立起这样深的羁绊。
沈恪几乎将所有感情,所有的意义全部落在了顾晏身上,顾晏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了沈恪人生唯一的方向。
顾晏看着少年依恋的模样,已经不知道,自己将这孩子留在身边,是否正确。
沈恪回去后的第一晚便发起了烧。
少年整张脸烫的染上红晕,汗水从额头一点点沿着鬓角滑落,直至淹没在发丝间。
整个顾氏仆役上上下下端着水进进出出,忙活的不可开交。
在听见太医最终说出“无有大碍”后,所有人才算是松了口气。
至深夜,顾晏遣散了所有人,只独自安静地坐在床边,无声地守着。
他看着紧闭着眼的沈恪,沉默了许久,最后深深夜色中只轻轻响起一句:
“不过把你放出去一日而已……”
声音很轻,像烟云般无声无息地散在黑夜中。
而昏睡的沈恪自然不知道这些,他此时正陷入了前所未有、叫人心神动乱的梦境之中。
那是个朦胧而绮丽的梦。
四周所处环境缥缈而扭曲,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彼此纠缠的呼吸。
梦中秋风夜雨,雨水顺着屋檐一点点滴下,落在窗前,绽开出破碎的水花,仿若与屋内那轻重不一的喘气声交应。
沈恪不知此处何地,此时何景,他只是本能地吻住面前那让他心悸的人。
这个吻缠绵而温柔,互相交换着呼吸,交换着彼此的灵魂,一点一点,仿若吻在心上,吻过周身支离破碎的疤痕。
在亲上那双沉静的眼睛时,他紧抓住那人修长的手,与其十指相扣,药草的清香萦绕鼻尖,心中的悸动几乎要溢出来,那种仿若空空的心被装满,那种由内而外的满足。
沈恪情不自禁地唤道,“小舅舅……”
但就是这一声“小舅舅”,陡然间令他整个人清醒过来,他浑身僵住。
意识忽地清明,窗外夜雨忽然大作,一声惊雷炸响,划穿半个天际的闪电将这片狭小的天地照亮。
在雷电交加中,沈恪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容。
肤若山雪,眉眼如画。
熟悉入骨的模样,但那双平日沉静的双眸此刻却如冰雪消融,倒映着沈恪的身影,盛满了他从未见过的柔情。
“阿恪……”
那声叫唤似乎与外面轰隆的雷鸣重合,震的沈恪几欲灵魂出窍,似乎要陷入万劫不复的梦魇之中。
沈恪陡然惊醒,睁开眼,坐了起来。
他急促地喘着气,心中惊骇有如翻江倒海。
他竟然??! !
他竟然、竟然对小舅舅……?!
但还没待他冷静下去,却听旁边声音响起,“做噩梦了?”
那声音与梦中几乎一般无二。
身子一僵,沈恪迟滞地转过头,便见顾晏坐在床侧。
此时深夜,清亮的月光从窗棂穿过,倾泄在静谧的屋内,将目光所及的一切罩上一层轻烟,如梦似幻。
沈恪借着这冷寒的天光,看清了青年的面容。
顾晏神色自若,眉眼却依稀能看出疲意,他披散着长发靠坐床边,手边还放着一本清静经,约摸着是静守时,用以打发时间。
“小舅舅……?”沈恪艰涩地唤了声。
但刚一出声,他便被自己那喑哑的声线惊住。
顾晏递了杯水过来,脸上看不出神情,“你已昏睡三日。”
竟有三日了么?
沈恪恍惚,梦中所经之事,仍旧历历在目,那样荒唐,也那般……真实……真实的让他立刻明白了自己心中那阴暗的心思。
顾晏自然不知沈恪心中波涛起伏的情绪,仍平静地问:“现在感觉如何?”
沈恪握着杯子的手下意识收紧,他避过顾晏的视线,垂着眸子,应道,“我已经好多了。”
顾晏不置可否,只目光在沈恪周身巡视,似乎在衡量这句话的可信度。
沈恪心中多了某些不可说的心思,此时被这般打量,那视线便有如最炽烈的火光,照的全身颤栗。
“很冷吗?”顾晏微皱眉,他倏地握住沈恪的手心,“怎么在发抖?”
手心传来那人温热的触感,沈恪强迫着自己镇定、再镇定,将连夜惊魂的心安抚下来,最后才勉强露了个笑,“出了一身汗,被风一吹所以有些冷,并无大碍。”
顾晏定定看了他半响,最终道,“我去唤人送热水过来。”
沈恪赶紧应下。
外面守夜的仆役一直候着,此时得了吩咐,很快便把热水送了进来。
屋内夜烛已经点燃,摇曳的火光将整个房间照的温暖而明媚,沈恪看着冒着热气的木桶,趁机道,“小舅舅守了许久,不若先去休息吧,明日再来看我也不妨。”
他要沐浴,顾晏自然不便留下。
又是嘱咐了几句,最后才出了房门。
房间终于彻底安静下来,那些阴暗的、晦乱的心思便再一次无所顾忌地涌现出来。
水雾缭绕,沈恪苍白的脸被蒸的落下薄红。
他枯坐在水中,目光愣愣地盯在水面上虚空的一点,没有焦距,像具失了灵魂的走尸。
忽然,“啪”的一声,极为响亮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