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知后觉,现在安静得过了头。
殿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乌憬啃点心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直接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宁轻鸿。
生气了吗?可他不就吃了两块糕点吗?
乌憬总觉得这人今日怪怪的,如果是前两日,他装作不懂,大着胆子去拿点心吃,宁轻鸿怕是眼皮子都不会动一下。
怎么今日却这么不对劲?
乌憬默默放下了嘴里的两块点心,小声,“乌乌不吃了。”
难不成是因为他在吃独食?
少年又试探地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宁轻鸿,踌躇了一下,把手里自己吃过的两块点心放到宁轻鸿嘴边,“哥哥吃?”
分你一口?
乌憬仰脸看人,眼神虽然有些不舍,但很认真。
宁轻鸿垂眼看了看抵在自己唇边,缺了两个小月牙角的桂花糕,一时没动作,神色却缓和下来。
拂尘看了看被陛下用手碰过,还用嘴咬过的糕点,忙擦了擦额上冷汗,上前打圆场,“爷,这御桌上的折子现下还一本都没批。”他硬着头皮道,“天色也不早了,不若请国子监里的教傅过来教导陛下?”
语罢,他又委婉地问道,“爷今日可还要召见内阁大臣?”
宁轻鸿淡淡吐出二字,“不见。”
那便是备轿回府的意思,拂尘极有眼色道,“那奴才这就去备出宫的步辇与回府的轿子,这些折子也让内卫府带回去。”
宁轻鸿未曾言语。
拂尘已然躬身下去。
真的生气了?
乌憬揣揣不安,下意识去拉宁轻鸿的衣角,见他还是不理自己,有些着急,“哥哥吃。”
宁轻鸿缓慢地按住少年攥着他衣裳的手,微微笑道,“好,哥哥吃。”他另一只手也搭上乌憬喂他糕点的腕骨,几乎没怎么用力,就送那块糕点入了自己的口。
乌憬愣愣地看着宁轻鸿就着自己的手,微垂下眸,避开牙印,淡淡咬了一口。
他松下一口气。
肯吃应该是不生气了吧?
下一刻,拂尘又匆匆回来,随着他的动作,宫人们如流水般迎上前,将御桌上的折子一一抱起。
乌憬满脸不安。
宁轻鸿松开他,将他的神情纳入眼底,笑,“乌乌,从哥哥身上起来。”
乌憬怔怔地站起身。
宁轻鸿从善如流地起身,瞧着乌憬的眼中似有深意,他对并非痴傻的天子没有玩乐的兴致,只是觉着这场博弈很是有趣。
既然探不出,那便罢了。
来日方长。
怎么还生气?
乌憬下意识收紧拉着人衣角的手,“哥哥去哪里?”他有些心虚,以为自己把人气跑了,笨拙地道歉,“哥哥不走。”
宁轻鸿语气不容抗拒,“乌乌,松手。”他一走,乌憬也跟着踉跄两步,下一瞬又被人扶住。
宁轻鸿“嗯?”了一声,“陛下。”
他似有些头疼,像瞧着不懂事的孩子。
乌憬把拿着点心的手摊开,“乌乌全都给哥哥吃。”他仰脸,“哥哥不走。”
他扯扯对方衣角,“不生气。”
宁轻鸿静静瞧着乌憬摊开的手心,桂花糕掉了些碎屑下来,将少年稚嫩的手心也弄得脏兮兮的。
他似乎很是无奈,让宫人呈了个帕子上来,又哄着乌憬把桂花糕放回瓷盘里,再垂眸给少年擦着弄脏的手,“哥哥没有生气。”
宁轻鸿似笑非笑,“乌乌真想跟哥哥待在一起?”
乌憬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小心地点点头。
宁轻鸿反问,“当真?”
这句话问得就好像乌憬前面摆着一个火盆,他一点头,就跨进去了。
乌憬吞吞口水,模糊道,“跟哥哥一起。”
宁轻鸿轻声,“好。”他笑,“那微臣就带陛下出宫,去宁府转一圈如何?”他语气怪异。
乌憬下意识想缩回手,下一瞬,又被宁轻鸿拧住手腕,少年的腕骨伶仃瘦弱,轻易被人握在手心中,“躲什么?”
“还没擦干净。”宁轻鸿用帕子细细擦拭着乌憬的指尖,“脏兮兮的。”
他笑,“每次都来麻烦哥哥,乌乌真是不听话。”
乌憬不知怎么,突然间硬是一句话都不敢说出口,眼睁睁看着宁轻鸿将他的手擦了又擦,过了很久,才满意地道,“好了。”
他牵起乌憬的手,“走吧。”
乌憬还没反应过来,被拉得踉跄了一下,堪堪被宁轻鸿扶住,倒进人怀里,听见人在他耳畔道,“乌乌怎么这么不小心?”
“莫不是不愿了?”
“可不是乌乌拉着我不松手吗?”
宁轻鸿哄他,“别怕。”又轻声,“臣定会让陛下全须全尾地回宫的。”
乌憬头皮发麻,不知对方在隐喻着什么,这下是真的后悔了,他就不该因为这人对他好一点就心软!
宁轻鸿低低地笑,“走吧。”
乌憬咽口水,只故作茫然地眨眼,索性他也是真的迷茫。
他走不动一步路,全程被宁轻鸿带着向前走,一直被牵上了步辇,见对方没再开过口,阖着眸似乎在歇息,只是还攥着他的手,指尖在他的手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
乌憬慢慢随着步辇的晃动松下一口气,强迫自己转移了注意力。
宫外是什么样的?
他还没出过宫,看过民间的闹市,越想越是好奇。
只是出宫的轿子多了他一人,坐不下,换成了带着窗棂的马车,两边的窗又都是合上的。
宁府离宫不远,换作马车,也就约莫两刻钟的路,从大道上只穿过一片皇亲国戚、伯候王爵的府邸。
自然也无百姓敢在这附近摆摊。
乌憬竖着耳朵偷听了半响,除了马车压路的“轱辘”声及马蹄马嘶声,其余声响可一点都不听见。
可他又实在好奇,忍不住侧过脸看了下正阖着眸的宁轻鸿,蠢蠢欲动地看了看紧闭的马车车窗跟晃动的帘子。
他就看一眼,就看一眼。
乌憬掀开帘子,却忍不住愣了一下,他眼前哪有什么宫外的景色,只有糊了层薄纱纸的窗棂。
隐隐约约能瞧见外头的一点颜色,仍是什么都看不清,他忍不住撇撇嘴,却没有挪开来,靠在窗棂边静静地瞧着,慢慢在晃动中也合上眼。
待马车总算一停,宁轻鸿一睁开眼,就瞧见靠着车壁,脑袋正夹在帘子跟马车窗边的少年天子,脸全被帘纱盖住了。
姿势极其的不雅观。
宁轻鸿伸指一掀,瞧见正呼呼大睡的乌憬,呼吸平稳,不似假的。
宁轻鸿静了一瞬,半笑着去将人唤醒,他叫人醒的姿势也是柔和的,用手心包裹住少年的脸,指尖仿若在把玩着什么,有一下没一下地边摩挲着边微微晃动,“陛下?”
乌憬的脸被人微抬起,又晃的低下。
“爷,到了。”
拂尘在马车外恭敬地提醒。
宁轻鸿却充耳不闻,又唤了一声,“乌乌?”
他耐心地叫了好些次,才等来乌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下意识看着人喊,“哥哥?”
人在刚醒时,意识最是模糊。
少年仰着脸,下意识蹭了蹭宁轻鸿的手心,毫无防备心。
宁轻鸿俯身靠近,他垂眸,似乎想看的仔细些,瞧得再仔细些,一双笑眼快望进乌憬的眼里。
指腹依旧抵着少年的脸侧,缓慢地摩挲着,留恋似的,用指尖捏住乌憬的耳垂,感受着手中软乎的触感,来回揉着。
宁轻鸿笑,“陛下?”
乌憬张张唇,正想应下,宁轻鸿的气息却在这般近的距离中,近乎耳鬓厮磨,呼在他面上,他心下霎时打了一个激灵,清醒了。
差一点,他差一点就答应了。
乌憬脊背发寒,瑟缩着拉住宁轻鸿贴在自己面上的手,“痒。”他皱起一张小脸,“哥哥不要捏乌乌的耳朵。”
宁轻鸿轻声笑了一下,自如地收回手,“乌乌既然醒了,就下来吧。”
乌憬看着他下马车的背影,勉强按住一颗提起的心,还未反应过来,就瞧见宁轻鸿回身看他,朝他伸出了手。
乌憬被牵下马车,他刚落地站稳,就骤然听见一声喊,“宁大人!”他吓得整个人都炸毛了,余光瞧见有个人正朝他们这方向冲过来。
还没彻底清醒的身体让乌憬下意识慌里慌张地去抱住面前的宁轻鸿,雏鸟似的寻找着庇护,“哥哥!”
“拦住他。”
头顶传来平淡的一声。
宁轻鸿熟练地抬手拍着乌憬的背部,安抚地哄,“没事。”
乌憬松下一口气,才敢抬头看去。
宁府大门前,两门房小厮拦住一长相清秀,满脸又惊又喜,一副士人学子打扮的青年,那人瞧着清贫,身上衣裳的料子却如蚕丝般的顺滑,只是往低调了打扮,
拂尘看向那两小厮,“怎么让此人在大门处大喊大叫,若是冲撞了千岁爷,唯你们是问。”他语气阴狠,“赶紧拖下去。”
宁轻鸿抬手,示意拂尘退下,他微微笑着,“你是?”
乌憬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宁轻鸿方才似乎看了他一眼,小动物般的直觉让他有些心里发寒。
他们身前是层层守卫的内卫府太监,身后是捧着折子的宫人,那青年被拦在最外,神色有些着急,他想起什么,从衣袖中拿出什么,高举起来。
“宁大人,这是在下的拜帖。”他语速飞快,显然不想错失机会,“在下是进京赶考的学子,得了拜帖后每日都前来宁府拜访,只是次次被拒,实在走投无路,并非有意冲撞千岁爷。”
宁轻鸿似有兴趣,“如此。”他笑,“你得了谁的拜帖?”
“姓甚名谁?”
“祖籍在何处?”
青年愈发激动了,振振有词,“在下清河崔氏,崔任,手中的拜帖是内阁黄大人所赠。”
“崔氏?”宁轻鸿,“将拜帖呈给我瞧瞧。”
内卫府的太监低眉退下,让出一条道,青年走到跟前,还未动作,宁轻鸿又道,“慢着,你身为大周子民,怎么见了天子,却不行礼?”
青年一怔,抬首向宁轻鸿身旁那名懵懂的少年看去,他显然想到宫中的传闻,神色隐隐复杂,仍是行了个礼,下一瞬,却又对着宁轻鸿恭恭敬敬地将拜帖呈上。
当大周天子名存实亡这一事摆在跟前时,足以令人嘲讽,他恭维之义摆在了明面上,崔任心下不安。
没等到回应,青年不禁大着胆子去看,却瞧见宁大人正垂着眼,细细看向天子,陛下却正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的拜帖。
面上竟没任何受辱之色,当真如传闻一般,是个天生痴儿。
宁轻鸿收回目光,随手将崔任的拜帖不甚在意地扔到拂尘身上,“我记住了。”
言下之意,无非赶客。
宁轻鸿牵起乌憬,笑意淡淡,准备抬步,下一刻又被唤住,崔任捧上一木盒,“在下还有礼未献。”
拂尘瞧了一眼千岁爷,得到示意,上前打开,乌憬好奇地去看,里面正摆着一串佛珠。
只是这佛珠虽古朴,每粒珠子却并不呈圆形,而是细长如一枚缩小版的宽戒,两头皆缺,中间留空,看上去如玉般圆润,由编制出的麻绳串起,底下系了红色的绳结。
宁轻鸿饶有兴趣,抬手拿起,“这等惜贵之物,你是如何得来的?”他握在手中把玩,乌憬还靠在他身前,那佛珠有几下都隐隐擦过他脸旁的发丝。
他认真地去看,却没有看出哪里珍惜了。
“崔氏常年往寺庙捐助香火,寺中为表答谢,将已获圆满报身的高僧圆寂后的尸身捐出,此是崔氏请寺中大师,用其头盖骨打磨制成。”
“世间少有,望宁大人笑纳。”
乌憬霎时全身一僵,面色隐隐发白,他的神情太过明显,连忙低头装作依赖似的往宁轻鸿怀里埋。
宁轻鸿此时却攥着那串人骨佛珠,若有所思地低头看他。
“陛下怕这个?”
他话中似有深意。
“怕什么?又不是用陛下的骨头做的。”宁轻鸿又笑,“瞧我,又忘了。”
“乌乌听不懂。”
作者有话说:
ps:文里的清河崔氏跟历史中的没有任何关系,文中的佛珠叫——嘎巴拉,是西藏的人骨制品,它一般由已获圆满报身有修为的喇嘛高僧圆寂之后,将其头盖骨腿骨指骨捐出以制作成特殊的法器,放到现在是要判刑的,敲黑板!
第29章 鹦鹉 你才是傻子
“爷,折子都在书房摆好了。”拂尘从门外而入,低声对着坐在太师椅上的千岁爷道。
宁轻鸿只抬了抬指尖,作了个手势。
拂尘便低眉静下来。
宁轻鸿手边便是一盏飘着热雾的天山雪银尖,茶香浅淡,他支手抵额,微微垂眼,手中拨弄着什么。
主子不出声,房内就陷入一片寂静,只余下密密麻麻却有规律的“咯吱”声像是老化的骨头在一瞬间舒展开的声音。
他手中垂着那串佛珠,眼神似凝在上面,又像看着其他的物什,在回忆着什么,叫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崔氏倒是有能耐。”宁轻鸿突然轻声道,似笑非笑,“也不知给清河郡及周边的佛寺捐了多少香火,才学蛮人将这串珠子凑齐。”
拂尘细想之下,不太明白,“这,不过死一位大师,爷,这有何难凑?”他语气平常,并不觉着死个人是什么稀罕事。
宁轻鸿更是平静,“不过是怕百姓口诛笔伐,不敢言明罢了。”他微微抬手,宽袖如水泄下,“此间有一百零八珠,自是每珠各有其主。”
拂尘讶异一下,“原是如此,那要寻这么多恰到百年的大师自然逝去,着实麻烦了一些。”
一百零八具骸骨,他们都觉着稀疏平常。
是因为见惯了。
就连一旁捧着木盒弯腰候在一旁的下人听罢,端盒的手也都未动一下。
这也是需要害怕的物什?
宁轻鸿起身,问,“陛下呢?”
方才崔任离去,进了府门,宁轻鸿便回院换下官袍,让拂尘将天子领到别处,他此时内里是缉丝的鹤纹雪衣,外罩一袭烟青色的大袖披衫,衣摆逶迤在地,织着连面的并蒂莲纹。
与在朝上一身朱红鹤补,让人心生怯畏时,完全是两幅模样。
很是随和。
拂尘笑道,“陛下在亭边的珞阁里歇着,上了些点心,让府里下人好生伺候着,奴才走时,还同与千岁爷养着的那只鹦鹉玩上了。”
宁轻鸿边听,边将这串来之不易的佛珠慢条斯理地卷起,盘成三绕,放入木盒之中,“摆在高处,免得让陛下碰到,沾上污秽。”
那下人应“是”,退下后,将木盒摆去书房的架子高处。
宁轻鸿再吩咐,“端盆水来。”
他净完手后,还不嫌麻烦,不紧不慢地将指间擦干。
拂尘大着胆子问,“爷可是不喜?”
宁轻鸿笑,“佛门道教,不过名头好听些,死后不还是让人拿着尸首摆弄?”他语气清淡,“死人之物罢了。”
拂尘,“那奴才去处置了它?”
宁轻鸿丢了手里的帕子,“不用,放着吧,到底难得,我不喜,也有他人争着要。”
“日后作礼送出去便罢了。”
“去将上次在养心殿缴的物什都拿过来。”
不过多时,拂尘便端着那两瓷盘回来,弯腰双手捧上。
宁轻鸿触了下瓷盘的表面,摸到一手灰尘,他拿回来还不过一日,可见原主人是有多么不在意这些物什。
他又去拿起瓷盘中的那几粒石子,指尖捻起一粒,放在光下,边把玩边去瞧。
一粒一粒看过去,
发现每粒石子都极为漂亮。
乌憬的眼光极好,这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有半透粉的粉色小石子,也有圆润如玉的白石,还有表面覆着岩石,隔面如紫玉流沙一般的石头,在光下熠熠生辉……
他每天去御花园玩泥巴也是有收获的,不做点自己感兴趣的事,谁能天天都去干瞪着眼装傻。
他此时跟那只小鹦鹉玩得不亦乐乎,丝毫不知晓自己的宝藏都被别人一扫而空了。
“可瞧出什么?”宁轻鸿突然问。
拂尘心里琢磨半响,硬着头皮,“这些石子瞧着都很是好看?”
宁轻鸿再问,“没了?”
拂尘心下忐忑,摇了摇首,“奴才愚笨,瞧不出。”
宁轻鸿轻笑,“我也瞧不出。”他放下那些石子,也不嫌沾了一手的灰尘,又去拿瓷盘上串在一起的九个金铜环。
宁轻鸿边摩挲着,边道,“去请府中的大夫过来。”
拂尘应“是”。
一刻钟后,一提着医箱的老者便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宁大人可是又有不适?怎么这次维持的时日这般短——”话还未落,便听到一声似笑非笑的“李大夫”。
老者当即懈下一口气,拱手道,“宁大人唤老夫来可有何吩咐?”
宁轻鸿谦逊淡笑,“我有一不解。”
“内经素问里曾云,人生而有病癫疾者,是其尚在母腹中,母体受惊所致。”他又问,“此子生后,此病可还有痊愈可能?”
“若不能,可会时痴时醒?”
“若能,景岳全书里曾言,狂病常醒,多怒而暴,癫病常昏,多倦而静。”
宁轻鸿长身玉立,淡笑道,“我两者俱有,我为何不能得以痊愈?”
李大夫在这一问又一问中汗湿一身,“老夫行医多年,宁大人口中所述也并非不曾见过。”他道,“小儿痫证,也并不全是只呈呆滞之状。”
“太予圣惠方将癫、痫合为一病。”
“但老夫就诊过的那些孩子,即不癫不狂不痫,也不曾有过癫痫之况。”
“这些孩子少时基本多不被人所喜,却在某方面有极为过人之处,他们俱人骇人,连与人相言都是困难。”
“但在他们眼中,却自成一个世界。”
“若是少时加以引导,未必不能纠正,若是长成,却已然成了定局,再难痊愈。”
宁轻鸿搁下手中的金铜环,碰在瓷盘中,发出清脆一声响,他轻声问,“那此子到底傻还是不傻?”
李大夫道,“老夫所言是少例。”他似乎知晓宁大人口中所言是何人,“只是在老夫看来,此子若有过人之处,可待人做事,心中所想却如三岁痴儿。”
“两者合一,未必不能存。”
“比如像您一般——”
这不就是拐着弯骂千岁爷吗?
拂尘面色骤变,厉声道,“住嘴!这等冒犯之言,休要再言语——”
他话音未落,门外突然连滚带爬进来一人,那下人道,“爷!不好了!”
“陛下同您养的那只鹦鹉吵起来了!”
“这,那鹦鹉是您喜爱之物,陛下又身份尊贵,小的们实在不知要如何处置。”他满脸苦色,“爷,您快去瞧瞧吧。”
正想呵斥的拂尘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他神色复杂,“谁和谁吵起来了?”
那小厮神色也极其复杂,重复了一遍,“陛下同千岁爷养的那只鹦鹉——”
“聒噪。”
宁轻鸿吐出二字。
下人连忙跪倒在地,战战兢兢不敢再发一言。
宁轻鸿按了按眉心,“将鹦鹉杀了便是,滚下去。”
下人连忙应下,爬起来躬身退下。
在他快要跨出门槛时,身前不远又传来一句,“慢着。”
宁轻鸿微叹一口气,“罢了,将李大夫好生送回去。”他看向老者,似笑非笑,“再瞧吧。”
他又吩咐拂尘,“让库房给李大夫拿赏,这瓷盘也先收起来,随我去瞧瞧。”
乌憬坐在廊边的木栏上,靠着边上的偌大梁柱,气闷地别过脸。
与他隔了一个廊柱的顶上挂住一个金丝笼子,里面跳着一只红领绿的鹦鹉,咯咯叫嚣着,“小傻子,小傻子!”
到底是学舌,音调古怪,却比平常更多了几分嘲讽,阴阳怪气地让乌憬心里越发地憋屈。
他竟然吵不过一只鹦鹉!
奇耻大辱!
乌憬嘟嘟囔囔地道,“你才是傻子。”
鹦鹉听到后更加嚣张地又喊了两句,声音尖利又洪亮。
乌憬捂住耳朵。
气死了。
他方才还在逗着这只鹦鹉玩,不知怎么,它就对着自己叫了起来。
乌憬驳回一句,这只鹦鹉能紧跟着回十句,他越听越气,越听越憋闷,又怎么都说不过。
偏生这还不是他养的鹦鹉,想教训不行。
“乌乌?”
他头顶突然传来温和的一声。
鹦鹉的声音顿时消失了,它收起大张的翅膀,跟个鹌鹑似的窝回底下垫着的木屑中。
同御花园的野犬一般,懂得趋利避害。
乌憬愣愣地抬头,跟如同华藻披衣的宁轻鸿对上视线,霎时忍不住委屈地瘪瘪嘴。
宁轻鸿俯下身,半挽的墨发也随之垂落在乌憬身上,“怎么坐在栏边上,多危险。”
宁轻鸿牵住乌憬的手,将人带下来,“好了,哥哥才换完衣服。”他道,“怎么了?”
乌憬像有人撑腰了一样,“哥哥,臭鸟”他哼哼唧唧地指着那个笼子,憋了大半天,吐出一个不痛不痒还不脏的词汇。
颊尖都憋红了,
当真是可怜得紧。
宁轻鸿眼中似有笑意,却头疼似的问,“乌乌想怎么出气?”
乌憬想了半天,想不到一个办法。
宁轻鸿避重就轻,“想不出就罢了,也到用午膳的时辰了,哥哥带乌乌去吃好吃的。”他“嗯?”了一下。
乌憬想到什么,眼一亮,“乌乌吃饭,它不吃饭!”
宁轻鸿牵住人,将乌憬带出这条回廊,他边走边抬起指尖向后作了个手势。
拂尘得到示意,停了下来,主子将宫里的人处置了,府里却还有乱嚼舌根之人,偏生今日被这只鹦鹉学了去。
有的是需要整治的地方。
宁轻鸿轻描淡写地应着乌憬,“好,都听乌乌的,那便罚这只臭鸟不用午膳。”
他“嗯?”了一声,轻柔得似乎在问行不行。
乌憬别别扭扭地应了,高高兴兴地同宁轻鸿去吃午膳了。
宁轻鸿淡淡笑着,
叫人根本瞧不出,
他完全是两幅做派。
今日的折子从越极殿一路搬到宁府,在书房放了一上午,都没被人打开过。
在午膳过后,总算被人想起。
宁轻鸿翻着折子,不过多时,拂尘就从外进来,端着刚泡好的小银雪尖,搁到桌面上,“爷,府里的那些碎嘴子都处理干净了,没留下后患。”
宁轻鸿眼都未抬,“再去内卫府调一批新的人过来。”
拂尘应下“是”,又补了一句,“奴才看今年宫里头新进的人也有几个拔尖的,到时候好好教教规矩,再往内卫府选一批新人进来。”
宁轻鸿似想起什么,“挑个人出来,今日藏进养心殿,记下陛下回宫后的一举一动。”
拂尘虽不解,但还是应“是”。
宁轻鸿笔尖微顿,“尤其是夜里。”他几眼扫完手中的折子,留意到角落里写下这本折子的大臣人名,又迅速转到下一件事上,“将这本折子原封不动地送回黄怀仁的府上,让他知晓今日崔氏拿着他的请帖,来我府上送礼一事。”
拂尘不解,“爷,这是为何?”
将折子原路送回,黄大人定会揣揣不安几日,以为自己哪里惹着千岁爷了。
宁轻鸿笑,“免得崔泽拿此事在京中扯旗,明年春闺还未到前,不要乱了其余学子的心,惹出民怨来。”
拂尘又问,“可要明明白白地告知与黄大人?”
宁轻鸿翻开下一折子,“不用,让黄怀仁自己去猜。”他漫不经心道,“既然是他给出的请帖,扫尾之事,自然也是由他去做。”
“猜不出,做不好,便是他担责。”
拂尘拭了拭冷汗,“是。”他心下为黄大人祈祷一二,极为机灵地换了个话题,“爷,陛下方才同您在北屋用完膳,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就去您屋里歇下了。”
宁轻鸿不疾不徐地应了声。
拂尘,“陛下醒后,是直接送回宫里?还是……”
宁轻鸿,“送回宫。”
见陛下也不能让主子起些好兴致,拂尘只得恭恭敬敬地应了,退下去处理一应事件。
乌憬根本不知道自己睡的是谁的床,他困了后,就被下人带到一个瞧上去极其奢靡的寝房里。
珞阁里的人刚被处置,宁府里伺候的又全是内卫府出来的太监,自然都知晓乌憬天子的身份,后头又被拂尘耳提面命一方。
几番下来,都快把天子当成千岁爷瞧了。
怕委屈了陛下,自是想都没想,就将天子领去了千岁爷的屋里头。
乌憬脱了外衣,散了发,在柔软的榻间睡了个昏天黑地,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今日起得早,无缘无故被人在凌晨五点叫醒。
鼻尖又全是熟悉的味道,令人格外安心。
总之他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
宁轻鸿折子都批完了,还被告知他屋里头的天子还未曾醒,足足两个时辰。
他按了按眉心。
拂尘,“主子若是累了,不若去歇歇?”
宁轻鸿呷着茶,顿了片刻,“唤李大夫过来。”
李大夫来北屋时,宁轻鸿也恰好才从书房踏进寝房,他见到老者,抬手示意其不用行礼,轻声道,“在屏风外候着。”
外间同里间用屏风搁了开来,上头正是一副难得的山水画,下头朱红章下署名的大师早已逝去,乃是千金难求的绝迹。
宁轻鸿余光都未留意过一眼,径直绕过屏风,去过里间。
烟青色的大袖披衫扫过里侧摆着的黄花梨架子,上头又是一盏难得的影青釉里红。
这屋子处处不着金,又处处都是金子做的。
宁轻鸿不疾不徐地掀帘,慢慢走进这金屋里头,两旁候着的下人将帏帐掀开后,他微微垂眼,就将在他床榻上雀占鸠巢的少年一览无遗地纳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