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没对象还是在争取中啊?没对象我可以给你介绍介绍,要是在努力中,凭你这张脸还拿不下对方?”
余有年顾著笑,没一会儿所有人被喊上台去录影。
大树在一旁听得冷汗直流,忙给小乔发信息:“余哥被前辈催谈对象了。”
小乔回复:“他对象最近心情不好。”
“怎么了?”
“不知道,拿手机看余哥的节目看到皱眉头。余哥在节目上有跟嘉宾亲密接触吗?”
这个余有年没有,每次录影都站得跟哨兵一样,一有风吹草动就推已婚的前辈出去,只是最近面容比较憔悴,在大镜头前看不出来,但在不为意的角落里会出现疲态或者发呆,跟服药时期的状态有点像,但又相对清醒。全炁拍戏没有太多时间看完整的节目,都是找粉丝的剪辑来看,不少粉丝发现了余有年的状态异常,担心得在网上祈福。
全炁放下手机想闭目静心,微信有新讯息提醒,是林医生。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去阅读。
“有年最近缺了一次治疗,他可能在忙我联系不上他。你让他有空找我重新约个时间。”
余有年的心理治疗停得比药物治疗早很多,显然林医生说的情况并非治疗失语时期的。全炁愣在休息区许久,在被喊去拍摄前只匆匆回复林医生一句“好的”。
这天他的工作不太顺利,不是情绪不到位就是词没说好。眼见拖累了剧组人员,又延迟了收工时间,他讨了五分钟休息时间,屏除杂念调整状态,最后超速完成工作。
小乔跟在全炁身后火急火燎地回了酒店,可当关上房门那一刻,全炁又不知道该怎么打那通电话,或是发那条信息。十月份的天气洗冷水澡不适合,全炁冒着第二天生病耽误工作的可能,在冷水下淋了五分钟。他点了一杯热姜茶外卖,又将空调打高,才给余有年拨电话。
余有年的声音懒洋洋的,听不出来有看医生的需要。“吃饭了吗?”
“吃了。”
余有年顿了顿,“感冒了?”
全炁吸了吸鼻子,还真的有点堵。他听见余有年的声音变小了,似乎手机离开了嘴边:“我让小乔给你拿点药,别随便扛过去。”
无论是语气还是内容,都和平常无异。无奈越是平常越是长了刺。
全炁没反对,只是沉默了片刻。“你是不是从策划这次的事件起就在调整心态?”听筒没声响,他不管对方是没听见还是在回避,自顾自说道:“可我还没调整好。”
余有年的声音苏醒过来,没有了懒洋洋的调子,“我怎么做会让你舒服些?”
“告诉我你的目的。”
余有年胡说八道的本领许多人都见识过,但这次不管用。
小乔送来药,见全炁在打电话很快就走了。
“造谣你抄袭的线很早就埋下了。”余有年的声音终于透出一点倦意。“我那会儿忙,没留意到。”
全炁安静地听着,没插话。
“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阻止不了了。这次有点麻烦,对方弯弯肠子多,也砸了钱,光靠你的粉丝和拼钱是不能行的。”余有年说得慢,似乎在给全炁时间消化。“只能用别的方法扭转局面。”
“所以你也做了调色盘发了出去吗?用别的号?”
“嗯。”
“这是什么方法?怎么能这么乱来?”
余有年听出来全炁有些生气,便笑道:“现在不能告诉你,而且未必会走到那一步。”
那一步是哪一步?全炁隐隐觉得不安。《困兽》最后一幕,阿强为了求得阿龙的原谅豁出了性命。也从那时候起,似乎有预知能力的余有年时不时问他如果被背叛了会怎样。还有林医生白天的信息,如果情绪影响不严重余有年也不会跑去看医生。全炁的脑子像一堵墙,被一张张信息超载的纸糊满,揭不下来又看不清。他被施以灌铅的刑罚,被人捏住嘴巴灌下取代铅的无力感,这虚无缥缈的无力感拉扯著腹部往下坠,疼得全炁眼眶都红了。
“你别乱来。”他喝令道。
“我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不会有事?林医生都找到我这儿来了!”全炁不仅肚子疼胃疼,连太阳穴都开始凸凸地跳动。
果然,余有年哑吧了。
良久,“我就是录节目压力大找她谈谈。”
“别骗我,余有年。”
余有年一安静,全炁就猜对方在想对策。失语治疗那段时间令他过度了解余有年。可偏偏他又猜测不到余有年到底想做什么。在他情绪翻滚的短短几分钟里,余有年已经换上了先前若无其事的态度。
“那我没什么好说啦。你拍戏费精神,早点休息吧。”
全炁从小到大可以说是被保护得很好,可周全的保护令他在这种时候除了无能为力,体会不到别的情绪。这些天的隐忍被埋在一棵枯树的树干里,薄弱的表层被啄木鸟凿出一个洞,他忍不住小小地啜泣一声,又迅速压下。
“你先把药吃了好不好?”余有年的声音一软再软。
全炁低头憋了一会儿,把树洞拿枯叶填上,遵循指令倒水吃药。他站在放著热水壸的琉璃台边沿,听见余有年问:“琪琪,我唱儿歌哄你睡觉好不好?”
一声“琪琪”,枯树应声倒下,只剩下一小截仍扎根在地里的树桩,就像此时蹲在地上的全炁。
“哥哥……”他一下一下地抽著鼻子,嘴里像嚼著一堆小石子。“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商量了你就不会让我这么做了,而且,”余有年顿了顿,多了怯懦和退缩,“我也不敢跟你说我当过黑子,你讨厌黑子啊。”
“可是你不是了啊!”
“但我造成的伤害不会因为我不是了就没有了消失了。琪琪,我黑过你啊,我以前做的事,对你做过的事,就是他们现在对你做的,不觉得可怕吗?”
全炁的啜泣声噎了一下,再次续起时夹杂着一声声“哥哥”,不知道是当咒语喊著能减少惧意,还是单纯想余有年了。
“我怕啊,琪琪。”
余有年的声音也拐了个弯,像在山间走直路到了崖边才知道转方向。
“要是我没遇上你没收手,今天黑你的人可能就是我了。”余有年的话像一条没串好的珠链,断断续续道:“一想到这个我就怕,不敢告诉你……可是不能一直瞒着你,他们也在挖我的料,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被挖出来……与其被你发现,我自己坦白可能你会没那么生气,可我不知道怎么坦白……很多次我都想跟你说,但我怕你会在我面前直接走人,或是把我骂一顿再走人……我实在太害怕了,所以你来的那天早上我一直在装睡……”
全炁停止了啜泣,鼻音比先前更重了,“你总是不相信我可以接受你的一切。”
“你有你的原则和底线。”
“你一直在向我的原则靠近,也远在底线之上,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对我有信心?”
巧舌如簧的余有年被人抽了舌筋,失灵了。
全炁脚蹲麻了,费了点力气站起来,轮流甩动两只脚帮助血液流动。热姜茶到了,他开门去接,低下头不让人看见他还没干的眼角。
茶被放在桌上,掀开薄薄的塑胶盖子,白烟浑然忘我地往上窜。全炁失神地盯着看了一会儿。
茶凉了他也冷静了。“我说过会原谅你的,但需要时间。”
进了剧组全炁不能随意旅行散心,只能在拍摄空隙在片场附近走走。有个农场养了羊羔,他看见一个大概五岁大的男孩抱着体积快要赶上人的粮草走来。
“我可以帮你喂吗?”全炁问。
小孩把粮草放到地上让全炁自己拿。小孩工作不专心,一边喂羊一边盯着全炁瞧。昨天杨媛提醒全炁要更新微博,全炁拿起手机拍下喂羊的过程。
小孩忽然在镜头里露出半张脸,睁著黑溜溜的眼珠问全炁:“你要跟我结婚吗?羊都送你。”
这段视频发到网上立刻引来汹涌的留言,都在调侃全炁有“艳遇”。其中一条留言占据热度一位,用户名是“演员余有年”。
“豆丁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聊天哦。”
全炁看了两眼,关闭屏幕继续喂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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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打我,很快和好,我保证
余有年奶奶将一张出租车发票拍到余有年胸脯上。
余有年的爷爷奶奶是在巴掌大的地方生活就满足的人,除了年轻时需要上班离家比较远,退休后只在几百米以内的菜市场,公园和家三点之间活动,因此余有年万万没想到老人会找上门来。难怪一直对他工作不感兴趣的老人某一天突然给他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休息有空。
爷爷奶奶一进门像参观楼盘样品房一样四处打量,没有脱鞋子打人证明生活空间打理得不错。余有年尾随老人逛到浴室,看见洗手池上方的置物架放著两套洗漱用品,他正害怕脸上挨鞋底抽打,老人却视若无睹地转身离开。俩老人完成视察工作坐到沙发上,余有年终于知道带着葫芦登门的老骨头究竟要卖什么药。
“他在上班?”奶奶问。
余有年不明所以。
奶奶对他不知道是装傻还是真不明白的蠢样极不待见,掀起像揉过许多次的糖纸的眼皮斜了他一眼:“你上次带回来的那个人。”
余有年气不敢喘一口,“他怎么了?”
“他怎么了我怎么知道?我这不是问你他是不是在上班吗?”奶奶的语气像是要把余有年做成腊肉挂在横梁上。
“他在拍戏。”休没休息不知道,没杀青是真的。
“他也是演员?”爷爷问。
两个老人对艺术创作不怎么感兴趣,对任何年龄段的演员和作品一概不知。余有年逮到机会介绍全炁,摇起尾巴讨骨头似的蹭到奶奶身边坐下,挽起爷爷的胳膊,从全炁的家庭背景讲到童星的经历,再到今年入围大奖。俩老人听着,眼睛从鹌鹑蛋变家鸡蛋,从家鸡蛋变大鸭蛋。
余有年正自豪著,奶奶雷厉风行地脱下室内拖鞋拍到余有年后背上。“要死了要死了,人家那么好的一孩子被你带坏了!我们拿什么赔给人家?”
余有年跳起来扭成一条花蛇:“聘礼多给一点不就行了。”
换来的是爷爷加入战场。等余有年全身火辣辣地痛,老人才喘著粗气坐回沙发上。
“你让他今天到家里吃顿饭。”
余有年拉起警戒线:“为什么?”
奶奶刚穿回拖鞋:“不能白白看他被你毁了,得劝他离开你。”
余有年顿时拉下脸来,一动不动地站着,连身上的痛也不去挠了。奶奶瞧他这模样,手又伸向拖鞋:“杵那儿当电线杆呐,快给人打电话,让他今天下班来一趟。”
余有年嘟嚷:“他不在这边拍戏。”
“啥意思?有多远?”
“得坐飞机。”
没出过远门的老人还是知道大铁鸟是什么东西。“那你问问他什么时候方便过来。”
余有年倔起来梗著脖子道:“他什么时候都不方便。”
奶奶已经拖鞋在握:“这电话你打还是不打?”
“不打!我就要他!”余有年吼得脖子都红了。
拖鞋准确无误地被掷到余有年脸上,他躲也不躲。还以为奶奶会声东击西联合爷爷来第二个回合,却见奶奶打开背来的包,掏出一只鼓鼓的塑料袋,解开袋子拿出洗漱用品往浴室走。沙发上空出位置,爷爷抬脚一放,一尊卧佛横躺在沙发上。
“这电话你不打,我们就在这儿住下。”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更何况,余有年在老人面前连个骗人的小道士都不是。在老人住下的期间肯定还有很多招数让余有年屈服,生活原本就苦,何必让自己苦上加苦。
余有年诡计多端地跟老人说:“他拍戏不一定能接电话,我先发信息问问他现在有没有空吧。”手上却发出“我给你打电话,你一定要说忙没空”的文字。
到了中午的饭点,全炁才问怎么了。余有年拨电话过去,还没能说上一句话便被爷爷奶奶抢走手机。
“欸你好,我是余有年的奶奶。你吃饭了吗?工作辛不辛苦?”
这与上次将人扫地出门的凶神判若两人。余有年没能听见全炁的回话,只能从老人的反应推测。
“吃了吃了,我们两个老东西还死不了。”“就是想问问你什么时候有空来家里吃顿饭?”“不麻烦,上次看你挺喜欢吃松鼠鱼和苦瓜炒蛋的,这次再做!”“哎呀忙是好事,所以你什么时候有空?”“没关系没关系,我们能等。”“真的来不了啊?那老余的几斤酒就得他一个人喝完了。他最近老喊肝不舒服,我也叫不住他。”“那好,你看好时间告诉余有年。”“有什么想吃的也告诉他,我给你做。”
当手机还到余有年手上,他便知不妙。再看老人收拾家当准备离开的样子,他赶紧拽住奶奶的手臂。
“拉拉扯扯的干什么。那孩子要是定下时间了你立刻通知我们。”
爷爷提着袋子,奶奶背着包,离开的背影仿佛早上来大闹一场都是梦。
余有年腿没力瘫倒在沙发上,刚要问全炁为什么不坚持拒绝,对方发来信息问:“爷爷奶奶是接受我了吗?”余有年想了又想,在沙发上辗转反侧,还是没把爷爷奶奶的目的告诉全炁,只道:“到时候吃饭他们说什么你都别听别信。”
全炁向剧组请假拿到的时间很紧,大概午饭后的时间到余有年爷爷奶奶家,一个小时吃饭,然后就得返程。
两人不好在外面碰头,余有年只能在爷爷奶奶家等人。一个月左右没见对方,此行又跟鸿门宴差不多,余有年靠在自己房间的窗边上愁容不散,手指头咬到出血也没发现。
楼下的小花坛常年处于没人管理的情况,花没多少,都被各家各户瓜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区域,有人种了地瓜叶,有人种了辣椒,多是吃的,红绿黄橙一片。忽然有个身影经过花坛,驻足,往整片住宅楼扫视,最后定点在余有年的窗边。
那人戴着帽子,藏在底下的眼睛波澜不惊又汹涌澎湃地望向楼上的人。
没有人招手,也没有人向对方施舍一个笑容。上一次穿着婚袍的花蝴蝶是盼丈夫出行归来的妻子,这一次倚窗探头的马蹄莲是待情郎迎娶的未婚妻。楼下的人先收回了视线,余有年梦醒,转身去开门。
脚步声渐近,楼梯转角露出个人头。全炁看见余有年的脸时顿住,眉宇间划了两道痕:“你的嘴怎么了?”
余有年舔了舔,尝到铁锈的味道。全炁放下手里的东西,递上纸巾。余有年伸手去接才发现指尖血迹斑斑。全炁又掏出创可贴,让余有年自己把血舔干净再缠上药水胶布。
“你这是百宝袋呢。”余有年笑道。
全炁低头吊着眼睛扫了他一眼,手上没停下缠胶布的动作。余有年敛起笑容,抿著唇把人领进门。
饭桌上的菜比上一次更丰盛。过了饭点,老人依然等在桌边,令全炁十分过意不去。老人接过全炁那堆把手勒到变形的慰问品也十分过意不去。两方三人寒暄来寒暄去,余有年忍不住出声打断:“先吃饭吧,他一路赶来什么都没吃,等会儿还赶着走。”
这次奶奶的鞋子没落到余有年的头上。
饭桌上比上一次多了一双公筷,没习惯用公筷的老人频频举起自己的筷子到空中煞停,尴尬地缩回手,换上公筷才夹菜。全炁劝说:“不用这么麻烦,大家随意就好。”
老人虽然应声,但仍使用公筷。余有年低头吃饭,像是桌上没菜一样,米饭比菜吃得多。中途爷爷确实烦了,正把自己的筷子伸向腊肠炒芹菜,被余有年低低唤了一声又瞪了一眼。爷爷讪讪放下自己的筷子,握上公筷。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安静,爷爷不喝酒,奶奶不骂人。余有年不点着菜要求全炁学艺,不悄悄地在桌子下将脚板踩在全炁的脚背上,不趁老人不为意时抢全炁碗里吃的,规矩得像上过老夫子的礼仪课堂。全炁也不偷偷跟余有年讲话,不借遮挡揉揉余有年贴了药水胶布的手指,也不弯起眼睛腼腆地笑,郁沉得像是来领罪的。
奶奶在桌子下踢了余有年一脚,余有年不解地抬头,见奶奶剜了他一眼,只有嘴型没有声音地说:“别想着打苦情牌。”
余有年用筷子往碗底一戳,“咕嘟”一声响。“我没告诉他。”
奶奶看准他受伤的指头猛力一敲:“你乞丐呢,吃饭敲碗。”
余有年憋着气又把头埋进碗里,创可贴上渗出星点血迹。
奶奶和爷爷交换眼神后,特别自然地关心起年轻人的生活。“我看你俩那牙刷都用到劈叉了,得换,对牙齿不好。”
全炁点头点得从善如流。
“一般你俩谁打理家务事?”
全炁说:“谁有空就谁打理,不固定。”
“不是一个在家干活一个在外干活啊?”
全炁摇头,短时间内解释不了相处模式,就干脆不说了。
余有年一直没吭声,饭没吃两口,脚又被踢上同一个位置。
“你俩怎么回事?”奶奶动动嘴型挤眉弄眼。
余有年没回答,把头埋得更低。
“问你话呢,听没听见。”
奶奶举起筷子正要敲人,全炁及时夹起一块鱼放到奶奶碗里。“奶奶吃鱼。”
这顿饭依旧吃得不愉快。饭后余有年打算收拾碗筷,被全炁拦下。全炁借着抓筷子的动作握住余有年出血的手指头。“我来吧。”手一松,全炁转身从包里拿出新的创可贴给余有年缠上。
爷爷泡了茶拉全炁坐到客厅茶几边上,碗筷还是余有年收拾的,一进到厨房就被奶奶拉住又是洗锅又是洗碗,想出去都不行。看来两位老人有明确的分工。
余有年不想弄湿全炁给的创可贴,硬是翘起一根手指头洗碗。奶奶叉著腰守在厨房门口把他当成魔鬼,不许他害人,能容得下他的只有两块地砖大小的地方。他突然觉得好累,连喘一口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不锈钢圆盘从他手上摔进洗碗槽,咣当响。奶奶嘴巴已经张开炮火已经点燃,在看见余有年双臂撑在洗碗槽边沿垂首站立的样子,堵在喉咙的炮弹全成了哑炮。
“你们别费神了,他不一定还要我。”余有年说。
奶奶愣了愣,终于把今天不同寻常的氛围理解清楚。她哼了一声:“活该。”
余有年不说话,奶奶没催他洗碗,反而呶呶骂起人来:“你就该被抛弃,断子绝孙,没爹没娘没人要,一个人死掉臭掉烂掉。这是报应!你跟你爹娘一个样儿,什么样的父母就有什么样的孩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做坏事吗?你搞什么传销那不都是骗人的玩意儿?你害了人还想着自己能过上好日子?”
老人骂着骂着把自己骂进去了浑然不觉。突然一道短促的抽噎声打断她的轰击。余有年的手抠住槽边,指尖泛白,伤口再次渗血,极力忍住哭声,可眼泪滴得洗碗槽水面波纹连连。
奶奶声音小了些,但仍止不住骂:“你有脸哭?人家一大好青年被你搞成个变态都没掉眼泪。”
奶奶挤掉余有年站在槽边洗起碗来,闭不紧的嘴巴只说著自己能听见听懂的话。余有年十指捏住裤侧骨,时而抬手擦把泪。说实话老人没见过余有年掉过一滴泪,从小到大骂得再凶打得再狠,这皮猴不是笑嘻嘻地挨骂,就是被打完转头忘得一干二净。这惹得老人下一次骂得更凶,打得更狠。
房子老,装修也是旧时的方法,用水泥铺的瓷砖早已形成空鼓,敲起来每一块声响都不同,水泥缝一点点剥落,看上去像被蚁虫蚕食过一样。余有年抽著鼻子拿指尖去抠瓷砖之间的缝。
“我难得喜欢个人,也花了很长时间才跟他走到一起,我为什么就活该被抛弃,活该一个人孤独终老……”
奶奶刷著碗边,看一眼渐渐收住眼泪的孙子。
“你瞧瞧你在这儿淌瀑布有个屁用?懦弱成这个样子别人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图你有考验时退缩得比谁都快?你跟我说他不要你,你瞧人家带了多少礼来?都快赶上聘礼了。”
余有年夺回洗碗的活,忘了要翘起手指头,整个创可贴沾水湿透。
“奶奶,我喜欢他,不想分手。”
奶奶一巴掌呼上余有年的后脑勺:“你当我公园里那许愿池?连硬币都不扔就想靠嘴巴梦想成真?”
“那我给你钱。”
又一个巴掌:“你跟我耍嘴皮子你能得到什么?”
“巴掌。”
奶奶有求必应,密密麻麻的巴掌落到余有年的嘴上,“说说说,让你说!”打够了奶奶嫌弃地把手放水龙头下洗,走之前往余有年的膝弯踹了一脚,差点把人踹跪下。
“要真想留住人,跪也要把人跪回来。”
奶奶走到厨房门口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去路。全炁拿着茶杯说:“爷爷说缺口了要换一个”
奶奶把人拉离厨房回到客厅里,一左一右两个老人夹着全炁坐。
“那只瘦皮猴不是什么好东西,听老人一句劝,赶紧走人别被祸害了。”
“你这么优秀,外头好姑娘多着呢。”
全炁低头转着手里的杯子,缺口的地方每转一周和全炁的视线相遇一次。他思忖过后问:“我不能影响他吗?近朱者赤。”
老人沉默了许久,茶凉了,厨房里的水声也停止了。先是爷爷起身走到阳台,被过道掩住苍老的背影,呛鼻的烟味悠悠沿过道传来。再是奶奶把茶倒掉再烧热水,背对着全炁抹了抹眼睛。
余有年走进客厅时眼睛不红鼻子不抽,不知道怎么办到的。他朝全炁扬了扬下巴:“时间差不多了,别误了飞机。”
全炁来时东西多,走时只有一个背包两手空空。余有年送人下楼,走到楼梯拐弯处被握住手腕停下脚步。全炁从背包里拿出今天的第三块创可贴,把余有年手上湿嗒嗒的小心撕下来,换上新的。余有年低头呆呆地看着那双呵护他指尖的手,在缠完药水胶布后捧住他的脸。全炁确认过周围没有人后俯首亲上余有年的眼角。
“好好养我的小鱼。”
全炁之前带着鱼去余有年家接人,之后鱼一直留在余有年家里养。仓鼠原本住在卧室里,自从鱼来了又可以天天仰望邻居。
全炁走后余有年也打道回府。路上,余有年演员那个微博大号不知怎的突然涌入很多新的消息提醒,可他没有任何新动态。点开后才发现,他之前跟全炁互动的一条留言被回复了,其他人立即炸开锅。
他说:“豆丁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聊天哦。”
全炁说:“知道了。”
109.
十月的尾巴在南方可能不太感觉到凉意,但在北方已经明显要换上长袖了。余有年起床的时候赤条条地打了几个喷嚏,把在客厅的仓鼠吓到弹起。
他看了一早上《幻影长河》的台本和影视资料,快到中午时捣腾起二人份的午餐,今天约了杨媛谈工事。
杨媛平时看着优雅得只会吃青草绿叶,但实际上非常喜欢吃重口味的中餐。她一到余有年家毫不见外地直奔饭厅。她习惯了边吃边谈工作,余有年也没有吃饭不能说话的规矩,两人的嘴咂巴个不停。
“有几个代言找上门我没把话说死,只说你过段时间才能接,如果到时候双方都有合作意向再谈。”杨媛卸下口红吃得津津有味。“其它代言签的都是短期约,差不多到期了,有些谈了可以追加宣传工作,你这边无偿等于抵了解约金。有些没谈成,到时候看他们怎么算吧。”
余有年边听边点头,“《幻影长河》那边对我挺好的,我说有作品要全身心投入得退出节目,没怎么为难我。估计以为我又要拍范导那样的作品。”
杨媛习惯高速生活,工作还没谈好她饭已经吃好了,这会儿在补妆。余有年给她泡了一杯无糖柠檬水解腻,喝完她才补口红。那张红艳艳的嘴对余有年说:“想清楚了?”
余有年恍神,这个问题他没问过自己,因为很久以前就已经有答案。他点点头,向杨媛坦白道:“我也累了。”
“如果已经决定好了,别的我不多说了,只向你说一声,‘谢谢’。有需要找我。”杨媛做事向来不拖泥带水,工作处理好,话也说完了,转头就走。这样反而让余有年感到踏实有力,他需要有人在背后支撑他,不需要有人挡在他面前劝退。
踏入十一月,全炁的抄袭事件出现转机。有一两个被影迷强行抱打不平的编剧和导演发声,看过全炁的剧本不认为自己被全炁抄袭了。从很多细节的地方能看出全炁自己的想法。虽然有一小撮人拿小道消息说事,怀疑全炁当初接洽好几个导演和团队没谈妥就是因为抄袭的问题,但大部分人都愿意相信编剧和导演的表态。
粉丝憋屈了一个多月,终于能吐气扬眉把生活重心移回自己身上。为了庆祝和表达感谢,粉丝一窝蜂跑去买没有跟全炁解除代言合约的产品,令产品公司业绩暴增。全炁没有主动寻求过那些编剧导演的帮忙,和杨媛闲聊时才知道,是有人提议杨媛拿剧本一个个人找过去,能逮住一个是一个。全炁父母原本想出面帮忙,但被儿子婉拒了。他们知道杨媛如此为全炁奔波后,请杨媛吃了一顿饭。
然而,这雨过天晴只晴了一周。
那天杨媛在外面跟人谈剧本,被工作室里负责社交媒体营运的员工接连打来几个电话。对方又急又抖地说:“有个编剧在微博上暗示小炁抄袭了他的作品,上了热搜。”
那个人在调色盘列单上出现过。他说的话第一句看上去还挺正常:世界上想法相同的人万万千千──下一句便埋了针藏了线──怎样才能有效保障创作者的知识产权?
阅读能力低的看不懂前后的小九九,能力高的已经把全炁拿出来里里外外地骂了一遍。这名编剧没有像之前站出来发声的创作人员表明立场,只用含糊的话一句盖一句,明白的人都知道他在暗示什么。黑公关见风使舵的能力每次都能令人叹为观止。马芹的事情过去没多久,被拿出来跟全炁的剧本一起说事。全炁要是真抄袭了,那就跟马芹害了高空的名声一样需要被批评;要是有人因为全炁而跟马芹一样走上绝路,那就是全炁以名人之利把人逼进死胡同。正说反说,错全在全炁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