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注视着资源长,轻道:“是很细小的虫卵,就和烟灰差不多大。”
资源长眼神骤然阴了下去,定定地看了安隅许久,终于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没关系,我知道你是好心。吃完早饭就出发吧。”
他说着,从橱柜里掏出两条长长的粗麦面包。
安隅犹豫了一下才伸手去接。
“又怎么了?”资源长问。
“没。”安隅立即咬下一大口。
唾液浸开甜津津的味道,他大口嚼着富有韧劲的粗麦仁,吃得凶猛而安静。
“小兽。”秦知律忽然说。
安隅一下子停止了咀嚼。
“还是睚眦必报的兽。”秦知律看他片刻,把自己那条面包也推了过来,“没人和你抢。”
安隅鼓着腮帮子点点头。
等秦知律一转身,他又迅猛地嚼了起来。
虽然是白天,但街上仍然空空荡荡。53区上空笼罩着瘴雾,全部光线都来自电灯,刺眼却又昏沉,有种荒诞的末日感。
安隅蹲下观察地面积水——水母真的不见了。
秦知律开着资源站的小货车,安隅坐在副驾驶数那些亮灯的窗子。
外城居民楼每栋两百户,平均有一百四十户亮着,也就是说,已经有三成人口畸变或死亡,内城贫民窟只会更严重。
安隅轻声问:“上峰会放弃53区吗?”
饵城的人命一文不值,凌秋说,一旦畸变难以控制,上峰就会选择热武器歼灭。一个按钮一座城,乌黑的蘑菇云下,数百万饵城人将用生命来封锁住畸变的蔓延。
这不是耸人听闻,两年前的某天,安隅在深眠中被震醒,起初他还以为是这座危楼终于要塌了,后来才知道是遥远的95区被整城清除,只留下地表深坑。
那次醒来时全世界都在下雪,那场大雪似乎让他感冒了,昏沉了好些天。
秦知律摇头,“清除全城只是万不得已的底线。虽然人类早就被畸变打得狼狈不堪,但仍保有尊严。”
安隅不是很明白,“尊严?”
秦知律目视前方开着车,“只要尚有余力反抗,就绝不退守底线的尊严。”
安隅不太能理解这种坚持。饵城,以城为饵,将贱民赤裸裸地暴露,而主城则在穹顶下静默,人类精英绝对安全。
他说道:“可我们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替主城人死去,每个人从出生起就在等着那一天。”
秦知律忽然看向他,“你身为饵城人,立场很奇怪。”
“这不是人类基因分级规则吗?”安隅语气平静,“我邻居说,这个世界就建立在这些规则上。”
“基因分级是抵抗天灾的手段,而不是相互倾轧的工具,只是它在执行中越来越扭曲了。”
秦知律驾驶着小车路过一座座昏黄的路灯,淡道:“两年前,是我提出的要对95区热武器打击。”
安隅怔了下。
“95区的情况很复杂,第一轮感染源于风中扩散的花粉,被感染的人没有立刻畸变,又和昆虫畸种共生。连续两次感染远超人类承受极限,他们意志沦丧,却保留了智慧,全部变成超畸体。主城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些家伙已经带着虫卵,狂欢地洒向了95区的每一个角落。”
秦知律平静得像一个置身事外的陈述者,“守序者赶到时,95区,两百八十四万五千零九人,全部畸变。如果不立即放弃它,94和96区会接连沦陷,最迟不超过24小时,全人类基因失守。”
压缩饼干装在纸袋里,一户一袋。
安隅拖着小平板车,轮子咔啦啦的声音叫醒了整栋楼。
他将一袋饼干放在904的地上,“您好,物资放在门口,请尽量错峰拿取。”
门里传来摩擦声,一个老太颤巍巍地问道:“是资源长的手下吗?我孙子昨晚去资源站找吃的了,一直没回来,你们看到他了吗?”
安隅想了下,“晚上出去没回来,那应该已经……”
“看到了。”秦知律打断他,“昨晚来的人都在帮忙整理物资,你在家不要动,他干完活就回来了。”
“好、那就好……吓死我了……谢谢你们!”
门里的地板发出吱嘎的摩擦音,她絮絮地叨咕着:“天凉雨水多,让他多穿几件,别被感染了才好……”
秦知律没有停顿,继续往下一户走。
安隅不解道:“为什么要骗她?”
秦知律神情冷峻,“你听到奇怪的声音了吗?”
“什么声音?”
秦知律没有回答。
名单上被划掉的那些户确实没人,门缝底下一丝光亮也无。
安隅跳过被划掉的几户,把纸袋放在下一家,“您好,低保物资,请……”
门忽然开了,一个男人畏缩地站在幽暗的灯光下,“请问,今天是最后一袋吗?”
安隅没听明白,“什么最后一袋?”
“我家只剩一个灯泡了,没法再匀给别人了。”那人小声哀求,“能不能别断我的粮?”
安隅动作倏然一僵。
他忽然想到了资源站里一地的灯泡。
“大人,我其实不太懂……我明白,现在特殊时期,全城物资需要再分配,但如果因为我没有余力去帮助其他人,就要断我的粮,这也不合理。”男人语气颤抖:“哦当然,我没有质疑您的意思,我是想问……除了灯泡和钱,还有什么可以征用?只要我有,都给你……都给需要帮助的人!”
秦知律问道:“一个灯泡换一天的粮?”
“是啊,你们不是资源长的人么?”
秦知律继续问,“征收灯泡的理由是什么?”
“内城很多穷人没有灯,随时会被水母攻击,所以要全城匀一下。”
秦知律沉默片刻,“知道了。”
他径直走过908,停在909门口。
安隅捋着名单,“909已经没……”
909的门却忽然开了,门里站着一个麦色皮肤的女人,手臂肌肉线条散发着别样的妩媚。
但她剃着光头,手里抓了一根鞭子,鞭身乌黑浓密,像用头发编起来的。
安隅觉得眼熟,好半天才惊讶道:“罗青小姐?”
是那个资源长得不到的女人。她和凌秋关系不错,是安隅少有的说过话的几个人之一。
罗青也失神了一瞬,“安隅?怎么是你……那个……”
她不自在地摸了下光头,把发鞭递过来,“这个是我给……捐给内城的物资,麻烦你帮我把它转交资源长,明天也给我们送点吃的来吧。”
她抿了抿唇,“不用太多,能让我女儿一个人吃饱就行了。如果这个不够,我……”她顿了又顿,终于下定决心似地说道:“我愿意自己去内城帮忙!你跟资源长说,我随时,可以去资源站找他!”
“找他”两个字被咬得很重,一个小女孩从罗青背后探出头,怯怯地看着安隅。
安隅沉默地暼过名单上大片被划掉的房号,转身看向那一层层紧闭的房门。
陆续地,那些门打开了,透过环形的天井,层层户户的人幽灵般盯着他和他手上的物资。
被放弃的不是死人,也不是感染者。
只是资源长想放弃的人。
秦知律语气沉了下去,“53区这样多久了?”
安隅下意识问,“哪样?”
见秦知律看向那根发鞭,他才“哦”了一声,“一直是这样啊。凌秋说,拼尽一切换取物资是饵城的运行规则,即便走出贫民窟,也走不出这规则。”
秦知律看他一眼,掏出两包饼干放在罗青门口,继续往前走。
安隅跟上去,走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罗青。
在这样的规则下,罗青小姐的选择非常正常,但他确实觉得有些可惜。
之前凌秋因为她成功摆脱资源长而大受鼓舞,讲起来时眼睛里都跳跃着期待。
安隅从来没产生过期待,但前几天,他在摆渡车上看着那对母女,听她们说是因为有家人在主城才有豆饼吃,他想到凌秋也进主城了,那时他其实短暂地期待了几秒钟。
期待什么呢,说不清。
但那是一种转瞬即逝的,陌生但美好的体验。
秦知律走在前面,把纸袋拆开,一户两包饼干,放在每一户门口。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们分东西,周遭越安静,就越是仿佛有一根弦要绷断了。
安隅刚把饼干在一户门口放下,门里突然冲出个男人,一把夺走他怀里的纸袋,“嘭”地砸上了门!
安隅差点摔倒,“你只能拿一份!”
下一刻,门接二连三地被撞开,那些居民全都疯狂抢夺起散落在地的饼干。
走廊昏暗的灯光下,他们蓬头垢面,眼神偏执,人没人样,比畸种还畸。
“不要一起出来!”安隅提高声音,“人人都会有!”
没人理他,很快压缩饼干就被抢完了,什么都没拿到的人开始从别人手里抢,朝彼此大打出手。
突然响起的枪声给整条走廊按下了暂停键。
子弹旋进肉里爆裂,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应声趴倒在地,宽大的衣袖遮住了手,瘦小得可怜。
暗红的血液从他身下迅速铺开。
秦知律面无表情地把枪插回枪套。
人群一片死寂,直到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他什么都没拿到,你凭什么打他!?”
一语仿佛惊醒了什么。
“对啊,凭什么?”
“你有权管物资,但没有权利杀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资源站不会有枪的!”
“是军部!主城要放弃53区了!”
新一轮暴动又开始了,人们抱着饼干往家跑,混乱中,只听“嗵”地一声,一包砖头似的压缩饼干从秦知律脖子上滑落。
那沉实的击打声让安隅心里一突。
他忽然想到,秦知律和其他守序者不一样。虽然基因熵高得惊人,但他和他一样,是人类血肉躯。
果然,饼干掉落后,秦知律的颈侧迅速充血鼓了起来。
但他没有任何反应,他眼里似乎压根没有这些人,独自走上前。
——甚至不需检测,终端在靠近那个少年时就开始报警。屏幕上的数字飞快跳动,最终稳定在1600到1700之间。
“熵值已达到畸变完成状态,一千多基因熵,不可能藏得起体征。”他低声自言自语,视线忽然落在少年长长的袖子上。
“过来一下。”
安隅上前,秦知律问道:“昨天你那边有几只虫子?”
安隅犹豫道:“几百只。”
“竟然招来这么多。”秦知律若有所思地看向他,“有节肢类吗?”
安隅摇头,“只有一种小水虫,特征是獠牙和复眼。”
“嗯。”
秦知律一把撕开少年的衣袖。
油绿坚硬的镰刀状肢体一直向上蔓延到大臂中段,和人的骨肉拧巴地长在一起。
全楼死寂。
“螳螂属畸变,杀伤性远高于水母。”秦知律回身与众人对峙,“开枪是因为,你们在抢物资,只有他在趁乱往外跑。边跑还边打量着你们每一个人,兴奋的样子就像在……找食物。”
黑沉的眸扫过全场呆若木鸡的人。
“亮出ID接受筛查。”
“抵抗者,视同畸变处理。”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罗青(1/2)小姑娘
少时我喜欢躺在贫民窟天井的地上晒太阳。
日光给了我乌发和麦色皮肤。
那时我只是一个来去自由的小姑娘,还没有家,没有牵绊,没有我的小姑娘。
什么脏东西也别想挨上我。
队伍过半,没出现异常。
一个通过的女人嘀咕道:“刚接触这么一小会儿,应该没事。我听说人畸变后要等好一阵子才具备感染性。”
这话让场上气氛稍缓和了些,她接过安隅手中的两包饼干,“谢……”
走廊重回死寂。
一个中年男人被子弹打进墙里,许久,尸体才缓缓跌落。
惊恐的神情永远地凝固在那张黄腻的脸上。
没人看清秦知律是怎么开枪的,枪响后,那把枪已经回到了枪套。
排在下一个的狭眼男人一屁股跌倒在地,拼命向后蹭。
“你公报私仇!他刚才带头骂你,你就测了他三次!”
黄浊的液流从他屁股下面淌出来,臊味和血腥混杂在一起,安隅认出就是他用饼干砸了秦知律。
秦知律毫无波澜,“感觉不对劲,所以多次测量确认。”
“我都看到屏幕了,他只有3.6!”
“那只能说明他暂时属于人类,但仍有可能正在缓慢畸变中。刚才通过筛查的人,也不一定安全。”秦知律弯腰从尸体手中扯出ID,“确实只有3.6,但已经熵增了,就在几次测量的间歇。”
ID上的登记基因熵是3.5,前两次测都是3.5,第三次才测出3.6,极早期的畸变。
“下一个。”秦知律走到狭眼男面前,向下一瞥,“到你。”
他明明没带任何情绪,但那种压迫感让安隅都跟着如坠冰窟。
狭眼男仰头绝望地看着他,许久,才哆哆嗦嗦地举起ID。
秦知律盯着终端上的读数跳动。
那几秒钟的等待,所有人都听着狭眼男牙齿打颤的声音。
几秒后,秦知律抬了下眼。
“下一个。”
狭眼男猛地向后一扑,手按在尿上,浑然不觉。
这一层测完,楼道里多了两具尸体。除了中年男,还有等孙子回家的老太。
安隅回忆起门里的摩擦声,原来那时秦知律就听出不对了。
秦知律走到男人的尸体前蹲下,掀起袖子。
正常人类手臂。
安隅心想,熵增才刚开始,肯定不会出现体征。
然而他很快就被打脸了,秦知律又抽掉那人的鞋——鞋子里,属于人类的脚已经结出半截硬壳。
安隅愣了半天,“长官,这种畸变现象常见吗?”
秦知律给尸体拍照,“他抢物资时还很正常,但排队时突然步态僵硬,三次测量都在僵化之后。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所有畸变都应该先出现基因熵增,当基因熵超过10,甚至上百,外观才会有显化。”
走过无灯的楼梯拐角,秦知律忽然转身看着安隅。
“我想了一路,还是有必要纠正你——注定牺牲和享有活着的尊严并不冲突。人类确实被灾难扼住了喉咙,但如果因此就放弃苦心经营千百年的秩序,抵抗就毫无意义。”
安隅站在昏暗处发怔,从来没人和他说过这种话。
贫民窟里的声音充满吃喝拉撒,只有凌秋会讲道理,但凌秋的道理只是在教他怎样捱过没有尊严的日子。
秦知律不同,他高高在上,他的注视强势却平等。
“人类基因分级确实是当今世界运行的规则,资源长或许是53区运行的规则,但规则只是工具,任何人都有权利对工具不满。你受邻居想法的影响太深了,你自己呢,真的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吗?”
“我……”
秦知律已经收回了视线,转身淡道:“被所谓规则踏在脚下无法站起的人已经够多了。”
后面几栋楼的人不敢露面,只在屋里应一两声。
物资发到最后一户,门缝下黑暗无光,安隅喊道:“您好,低保物资,有人的话请出声示……”
门开了。
门后有一道可怕的铁栏,像从外面生硬地焊上去的。
安隅惊讶地看着被关在铁栏后的人,“房管长?”
低保区房管长是另一个掌握贫民窟关键资源的人,就是他抽风才把安隅逼去了主城。但他从前很少出现,这次大调查之前,安隅从没见过他。
他见到安隅也愣了,“你不是那个逃了整十年劳动,一直骗住的……叫……叫……安什么来着……”
“安隅。”秦知律罕见地开了尊口。
安隅埋怨地看了长官一眼,虽然他没资格质疑别人的聊天方式,但他实在想不到替房管长回忆有什么必要性。
“对!”房管长一拍脑门,又困惑地看向秦知律,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秦知律言简意赅,“军部。”
没想到房管长突然跪下了。
要不是秦知律及时避开半步,甚至要被扯住衣角。
“主城长官!等畸灾结束我就辞职,接受主城一切处置,但是求您救救我女儿!行吗?”
秦知律皱眉,“你在说什么?”
安隅恍然大悟,“清查低保区劳动记录,是主城的命令?”
“不,是我无能。”房管长以手掩面,“53区低保户比例太高了,资源长告到主城,说我包庇了大量本该劳动的人,搞得我很被动。我们的女儿是好朋友,怪我,自己在同僚面前受气,就逼小孩子断交,结果我女儿跑了,就在出事的前一晚。”
他红着眼从铁栏后递出一张照片,“短头发的是我女儿小又,她一定在资源长手里!救救她好吗?即便她感染了也劝她回来,就说爸爸在家里等她……”
照片上是两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小又五官英气,不太情愿似地拽着一只气球。一旁穿连衣裙的姗姗笑得很甜,像是怕她放走气球,把她的手合拢在掌心。
秦知律没接,房管长又把照片塞给安隅,“只要帮我把她带回来,我就再也不管你这一户了!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安隅视线一下子从照片上收回来,“真的?”
身旁秦知律瞟来一眼。
房管长紧紧攥住安隅的手,“我发誓!”
安隅犹豫,“可以后您还说了算吗……”
房管长立即道:“那我把我的房子给你,好不好?”
安隅眸光一聚,深吸气——“好。一言为定。”
秦知律又瞟他一眼,欲言又止。
安隅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好。
这是意外收获,虽然任务又多了一条,但能换来永久庇所,属于奋斗一时,躺平一世,这份预期收益让他产生了极强的安全感。
离开这层楼,安隅观察着秦知律的脸色,“您刚才好像有话要说。”
“没有。”秦知律没什么表情,“只是被你对宿舍的执念感动了。”
安隅品了品,觉得长官应该是在夸他。
“谢谢您。”他照凌秋提示过的保持谦逊,“这是我身为低保户的基本素质。”
“……”
路过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杂物室,秦知律忽然在那扇狭小的门前停住了脚步。
“这里有人。”
门里随即响起一个女孩低低的声音,“是军部长官吗?我们这里有六个同学,都没感染,可以给一点食物吗?”
秦知律问,“怎么不开灯,没有收到生存指引吗?”
“收到了,但我们不是很相信。”一个男孩说,“供电是从第二天开始昼夜交替的,可第一场雨后的一天一夜都没电,我们所有人都在黑暗中呆着,没有任何人出事。”
另一个男孩小声补充道:“而且资源长只教大家怎么躲开水母,但我们在门缝里看到过其他东西,所以不太相信他。”
“其他东西是什么?”
“像螳螂。”
安隅和秦知律对视一眼,秦知律问道:“还有其他军人来过吗?”
女孩说,“有的。有个很温柔的哥哥也问了这些问题,他让我们千万不要开灯。他还是53区出去的呢。”
安隅呼吸一滞,“叫什么?”
“没说,只说从前住在低保T区5栋1……1……”
“1415。”安隅放空了一瞬。
“好像是!你们认识?”女孩一下子惊喜,又猛地顿住,“但他可能已经……”
她说不下去了,男生沉重道:“他说要去资源站拿食物,但再也没有回来。”
安隅把剩下的物资都留在了杂物间门口。
直到离开那栋楼,他才闷声道:“长官,1415是……”
“嘘。”秦知律猛地揽住他的肩。
皮手套捂上安隅的嘴,皮革气息充斥了感官。
秦知律指向对面的楼梯口。
路灯昏黄,一道猝然的反光让安隅看清了对面一楼平台上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家伙——其中一个四肢高度畸化,镰刀足毫无悬念地压制着另一个普通人,一刀便将脖子斩断,而后迅速切碎尸体,大快朵颐地往嘴里捞那些淌着鲜血的骨肉。
吃饱后,那东西餍足地趴下,衣服隆起断裂,坚硬的背甲攀附上裸露的躯干。
只片刻,人类特征就只剩一颗脑袋。
等到那东西离开,秦知律松开手思忖着说:“开始吃人了。”
安隅忽然问,“您就那么确定他吃的是人吗?”
“嗯?”
安隅嗅着风里留下的血腥气,垂眸道:“长官,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觉得被吃掉的也是感染者,只是还没显化。”
熟悉的进食画面让他回忆起摆渡车上的巨螳螂。那东西杀死一整车的人,却只吃掉了一部分尸体,每一口咀嚼都伴随着咔嚓脆响,嚼的不是人类骨骼,而是螳螂节肢。
螳螂在紧张和饥饿时吃同类,这是天性。
秦知律听他解释完,掏出了终端。
安隅看着他打字,“长官?您听见了吗?”
秦知律“嗯”了一声,“我在增加战报节点。”
“什么节……”
安隅猛然一僵。
比利说过,正确与错误都要记录。如果秦知律认为他推论错误,一条节点汇报上去,他岂不又危了。
见秦知律严肃不语,安隅逐渐绝望,“我很抱歉,如果说错……”
“我增加的节点是,螳螂感染关键逻辑第一环,推论者,安隅。”
那双黑眸中忽然蔓开一丝笑意,虽然只有一瞬,但却冲淡了压迫感。
“忘了?尖塔论坛上还挂着一个有史以来最悬殊的赌盘。”
安隅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不是问我怎么收服尖塔吗?”秦知律淡道:“教你第一条——翻盘时,得让他们知道输在哪。”
安隅呆了一下。
秦知律的口吻很像笃定他一定会翻盘。
而且他从来没想过要收服尖塔,他只想好好苟着,长官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不等他分辩,秦知律便正色道:“螳螂应该分三阶段畸变,第一阶段是四肢,只要接触感染源就会自发完成。第二阶段是躯干,第三阶段大概是头,从第二阶段起需要吃同类来获取进化。”
安隅点头,他凝视着刚才螳螂打架的地方想了一会儿,“长官,我有点害怕。可以给我一把武器吗?”
秦知律掀开风衣。
“不要枪!”安隅立刻说。
他努力不显露恐惧,视线看向秦知律的大腿。
那里绑着一把通体漆黑光亮的短刀。
“想要这个?”秦知律挑眉,“这比枪难控制,非常锋利,容易反伤到自己。”
安隅伸手从他腿上抽出那把刀,反手别进腰侧,遮在风衣下。
“谢谢长官。”他轻声说。
晚上,全城再次断电,只有极稀薄的月光穿透瘴雾,天上又下起淅淅沥沥的水母雨。
资源长一见他们回来,就喊他们去仓库帮忙分装物资。
安隅站在客厅不动,“你们先去,我想找点吃的。”
资源长一下子看起来,“很饿?”
安隅没什么语气,“你跑一天也会饿的。”
“是吗?我倒觉得还好。”资源长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橱柜里有很多面包,去吃吧。”
“嗯。”
安隅目送他们离开,从橱柜里掏出一整条粗面包,转身往走廊另一个方向去。
他一边走着,一边喃喃道:“你当然觉得还好。”
房子笼罩在幽黑和寂静中,只有脚步和吞咽面包声,他路过小仓储间,推开最里面的门。
资源长的房间很宽敞,窗缝并没有胶封,但却也无水母和水虫的叨扰。
安隅打开唯一的衣柜。
柜子里塞着乱七八糟的衣物,昏暗中依稀能辨认出资源站的制服,以及……
“在找什么?”声音突然出现在背后。
安隅翻衣服的手停顿。
他没有回头,把剩下的一截面包塞进了嘴里。
“这么饿吗?”资源长的声音喑哑带笑,“你不会真的出问题了吧?”
安隅慢慢吞咽着面包,让那些美味的麦仁安抚他心中缓缓升起的、难以平息的烦躁。
资源长好像在很有耐心地等他吃完,也好像只是从背后观察他到底有没有畸变。
安隅的视线终于锁定了柜子一角。
角落里的衣服领口有一个军标,那是军部专用的防感染服,上面干涸着大片血迹。
有畸变者血液的衣服,哪个正常人敢往房间放啊。
安隅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大人,您好像有点期待我出问题。”
他倏然回头,往日里空茫的那对金眸凝神地盯向资源长。
“您和摆渡车上那位一样,也错把我当成同类了吗?”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05 长官幻想
守序者们说,人人都想被律监管。
但没人敢想象那会是一种怎样糟糕的体验。
尖塔一号长官,冷酷,果决,从不给周遭眼神。
他不可能是有耐心的引路人。
也绝不会给出赞扬和肯定。
情绪价值?痴人说梦。
被他监管,人前风光,人后要一颗强大的心脏吧。
直到后来安隅加入了尖塔。
“原来只是我不配。”那些死鸭子纷纷感慨道。
昏暗的月照下,资源长难耐地动了动腿。
他的膝盖似乎正在向上移位,小腿比例拉长,把裤管从中间顶了起来。
安隅凝神听着纤维拉扯声,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又照了一整天,终于要完成一阶段畸变了吗。”
话音刚落,资源长的衣袖和裤腿同时撕裂,巨大的螳螂足舒展而出,朝他平削而来!
安隅霎时弹起后翻,轻盈着地。
透过空中被卷起的尘土,他俯身手撑地面凝视着对方。
资源长惊讶,“没见识的低保蛆,竟然能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