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待归人—— by小霄
小霄  发于:2023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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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夸奖。”
他的见识确实很少,所以只要见过的,都能记住。
资源长的攻击模式和白天那只螳螂人如出一辙。
稀薄的光线将摇摇晃晃的镰刀影打在地上,安隅缓道:“生存指南是您伪造的吧,螳螂应该恰好要靠灯光开启畸化,灯照是一级畸变的原料,一级完成后就要改成吃同类。你们不仅要和水母竞食,还要同类残杀,这种机制让53区面临重新洗牌,您的地位不保。”
“该怎么办呢。”他抬眸注视着资源长,“只能先用生存指南骗大家开灯开启畸变,再趁他们还没摸清规则,用饼干换走他们的光源,确保他们比你慢,成为你为下一阶段储备的食物。”
资源长亢奋地晃动着镰刀状的前肢,“看来你遇到一级进化完的家伙了,但是怎么怀疑上我的?”
“反了。”
“什么反了?”
“逻辑反了。”安隅越过那具丑陋的躯体,看向他身后的走廊,“人人都知道,您是最卑鄙的人。”
屋里弥漫的腥酸让他产生了一瞬回到低保宿舍的错觉,眼前甚至浮现出凌秋说话的样子,凌秋真的教给过他很多东西,那些经年累月的碎碎念,已经长进潜意识。
他凝视着走廊漆黑之处,“我邻居说,高尚是卑鄙者最拙劣的谎言。大难临头,您主动收留我们,一出手就给面包,还不够荒唐?”
“原来从一开始就在怀疑我……我在贫民窟竟然从来没注意过你。”资源长声音里逐渐掺上嘶吟,“说对了,你们是我储备的食物,做人和做螳螂不都是这样吗?”
“是这样没错。可是大人——”安隅的视线倏然回到他脸上,金色的眼眸中,瞳孔迅速凝缩。
渐成一线。
他叹息似地,“我们这些食物,也有权利对规则不满吧。”
叹息还未落地,镰刀足突然劈来!
安隅闪身的刹那,那道利刃忽然从重砸变成平扫,他再次闪身侧滚开,却随即被另一边挑起,抡在墙上!
一声巨响!身体重重从墙上弹起,又被镰刀足叉了回去!
安隅的心跳迅速失控,脖子动脉狂乱鼓动,隔着皮肤亲吻着足刃。
“人类之躯不可能撼动畸变生物。”资源长阴暗地看着他,“邻居难道没教你这个?”
安隅抬起头,“确实没有。”
墙上的灰土扑簌簌地落入头发,他屏紧一口气,两臂抵着镰刀足用力向外挣,一毫米,一厘米,青筋在额角暴起,两柄镰刀间的缝隙越开越大——
资源长忽然卸力!在他挣脱跃起的一瞬,再度劈向他的肩膀!
——安隅被从空中直接扣落,膝盖重砸直下!
沉重的镰刀把他按进地里,庞大的阴影笼罩下来,他跪在他脚下濒死般喘息着。
“熟悉的画面。”资源长冷笑,镰刀足高悬在他头顶,“看来53区人永远是我的食物。”
安隅一次又一次深吸气,直到肺底快要炸裂,心跳才稍平复。
他轻道:“十年前跪在这里的,确实是食物。”
一瞬的静谧后,他倏然仰头,直面那锋利刀刃。
“但今天,世道变了。”
弓紧的腰身猛地扬起,资源长只来得及看到他身子一闪,手摸向身后,一道雪亮的光从自己身下笔直上挑,在幽暗的房间里甩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视野丧失的刹那,耳边响起一句低语。
“今天,我只想再次跪在这里,了结你。”
摆渡车上,安隅就没想通军官为什么朝螳螂后脑开枪,弱点明明该是眼睛。
资源长左眼鲜血溅射!安隅双手握住刀把,在空中高举过头,以自己为武器,借下落的势能将他反压在地!
锃!刀刃在螳螂的关节上擦出火花!
巨大的镰刀足在地上狂乱挣扎,灰土飞扬,安隅几乎要被拱翻,但他咬紧牙关,一次又一次把那庞然大物压制回去!
人类之躯,只要有必胜的决心,也足以和畸种一试。
十年前,凌秋带他离开资源站,一边呸呸呸地吐着烟灰一边说:“跪下并不可耻,只要你达到了目的,跪下只是一种胜利的姿势。”
在刺耳的嘶鸣中,安隅猛吸一口气,再次高扬起刀,用尽全力插进那关节!
他从未如此使过力,浑身都在爆血管,直到一声硬脆的碎裂声响,宣告了这场区区人类和畸种相搏的终局。
安隅一把扼住资源长的脖子,“说!小又在哪,凌秋在哪!”
在那金眸的厉视下,挥舞在空中的两柄镰刀足逐渐无力。
“不认识……”
挣扎的镰刀划破安隅耳后,鲜血滴落,他浑然不知,只错觉般地感到周围的空间都在波动。
“他来找你拿过物资!前两天,从前那么多年,他都来找你拿物资!”
“好多人路过,我不记得了……凌秋……这些名字有点耳熟……最近我好像忘了很多东西……”
资源长仅剩的右眼球转向墙上——家里到处都贴着这个小姑娘的照片,但他想不起来她是谁。前两天的雨夜,她突然出现在资源站门外,一只水母人在后面追,她拼命拍门喊爸爸,但他却只感到奇怪。
他与她隔着一道门缝注视彼此,那双清澈的眼眸惊慌而悲伤,那堆触须在她腰上收紧,另一个女孩突然冲出来,斩断触须,抓着她跑走了。
那一刻他奇怪地感到一丝释然。
资源长视线落回安隅耳后滴血处,“我好像很难抑制对你的渴望,你真的不是一个同类吗?”
果然和摆渡车上那玩意脑回路一样。
“很抱歉,让您失望了。”
安隅猛地把刀拔出,横刃一抹割喉!
鲜血喷射到天花板,又淋淋漓漓地浇在他的头上脸上。
许久,短刀当啷一声落地,他从资源长身上下来,脱力地滑坐下。
一道高挺的身影自漆黑处现身。
秦知律道:“这就是你所谓的,要武器是因为——害怕?”
安隅手腕搭在膝上,埋着头。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他剧烈的喘息声。
许久,他才颤声道:“原来您真的站在那里。”
“虽然不可思议,但感觉你能单杀,而且难得听你说这么多话。”秦知律踏进来,“看来不擅长聊天并不意味着不会表达,你发起疯来挺能说的。”
大脑的人说,鼓励安隅多表达,可以提升他的社会性。
秦知律递来一条手帕,“为什么要杀资源长?”
安隅手抖得厉害,只屈了屈手指。
“被所谓规则踏在脚下无法站起的人已经够多了。”他轻轻复述秦知律白天的话,“这难道不是您隐晦的指令吗?”
秦知律意外了半刻,轻笑一声。
“表面驯顺,倒打一耙。”
他用手帕垫着抬起安隅的下巴,站在他面前一下一下地替他擦拭着脸上的血。
冷沉的皮革气息覆盖下来,压住了周遭的腥味。
安隅在昏暗中仰视着秦知律,那双黑眸有时压得人窒息,有时又好像会让人感到安全。
比如此刻。
“你有一种特质。”秦知律忽然道。
“什么?”
“一点点人性,和很多血性。”是天生的杀器。
“但你还需要成长。”秦知律客观道:“胆子太小,我从没见谁杀一只还没畸变完的东西,能应激成你这样。”
安隅觉得自己应该是被嫌弃了,低声道:“等我搞清楚异能就不会这样了。”
他忽然有些低落,“可惜小又不在这,没法找房管长兑现他的承诺了。”
给他擦脸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擦拭起来。
秦知律说,“一套永居公寓。”
“什么?”
“单杀资源长的战绩奖励。地点你选,什么样式,也是你选。”
安隅一下子呆住,眸光颤抖,下意识要起身。
“别动。”秦知律蹙眉,“还脏着。”
他擦干净安隅脸上的血,拨过他的头,动作停顿了下,“你耳后有一道疤。”
那是一道大约四厘米长的疤,已经平整,但颜色却还鲜红。
安隅想了想才说,“哦,从小就有。”
皮手套蹭过外耳廓,秦知律帮他把在打斗中松动的耳机重新贴顺。
房间里太安静,安隅平复下来,才终于想起自己该有的表现。
于是在手帕再次触碰到耳后时,他嘶了一声,轻道:“疼,长官。”
秦知律动作一僵,过了好一会儿才似是又笑了一声,继续给他擦了两下伤口,“我在仓库里找到了方舱笔记。”
“方舱笔记?”
“常识。军部驻扎在主城方舱,所以他们在通讯瘫痪时的留言叫方舱笔记。”秦知律递来一叠纸笺,“资源长拿到了军部的笔,但他没见过真正的方舱笔记,所以错误地沿用了主城与饵城在对接物资时的文件形式。”
安隅心想,原来长官从一开始就看破了谎言。
纸上的墨迹被鲜血晕开,但由于笔力深刻,那些字仍清晰可读。
【军#142059,张勋少尉,于53区。】
瘴雾冲散了小队,信号丢失。我将在此留下方舱笔记。
水母融合在雨里,进入上下水,这座城市高度暴露。
但水母似乎也受到限制——8小时无法融合人类,就会消亡。
电力突然恢复,我感到手脚僵硬,我明明一直穿着防护服,也没见到任何节肢类。
情况不妙,我得趁清醒去找发电站。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留言了。祝后面的同伴防御成功。
秩序至上。
【军#150833,陈卢风中尉,于53区。】
我在发电站找到方舱笔记,但没有找到张勋少尉。
能源核失踪了,一定有超畸体在暗中搞鬼。
我的肢体也开始僵硬,我看到了螳螂化的人类,但没见过螳螂本体。
我的意识即将丢失,晚上的饥饿感难以忍受,吃正常食物似乎会延缓畸变,但我内心更渴望吃同类。
很抱歉,张勋少尉,我也将丧生于这场基因掠夺。但我会把自己对人类的威胁降到最低。
祝后面的同伴防御成功。
秩序至上。
【军#129674,克里斯少校,于53区。】
我是本次行动指挥官,我在陈卢风少尉的尸体上找到方舱笔记。
陈卢风少尉死于干脆的自我决断,死时尚未出现明显畸变。
拿到这页笔记后,我也开始四肢僵硬。
我怀疑畸变基因被编码在电能里,辐射到人身上(被描粗)。
我的肩膀已经结壳,但却还没熵增,这是前所未有的畸变现象。
我决定放弃人类身份,快速畸变。人类需要亲眼目睹,才能学习与战胜。
我将把方舱笔记留给凌秋军士,他会跟踪我的变化,搞明白这诡异的畸变。
这对我们都很残忍,但这是我们该做的。
祝后面的同伴防御成功。
秩序至上。
还有最后一页。
昏暗之中,安隅垂下眸。他不想翻到下一页。
如果凌秋在这,大概会对他突然流露出的难过情绪表示惊讶。
秦知律手腕停顿, “我先看?”
安隅摇头,“一起吧,长官。”
这篇笔记写满了一整页。
【军#215001,凌秋预备军士,于53区。】
我从克里斯少校手中接过方舱笔记,少校已经开始螳螂化。
猎杀6个螳螂人后,他完成了躯干和头部畸变。
完成躯干畸变,少校基本失去人类意志。
完成头部畸变,他僵在地上停止活动。谨慎起见,我没有上前查看。
我在白天躲进居民楼,遇到一群聪明的孩子,得给他们找到食物。
天黑后我从楼里出来,克里斯少校却失踪了。
资源长很排斥我对灯光的提示,他不对劲,我必须离开。
我将把方舱笔记留在仓库,相信后面会有同伴路过。
凌秋没有死。
安隅松了一口气,看向最下方力透纸背的小字。
1.城市存在多重畸变源,危险程度水虫<水母<螳螂。
2.水虫不具备感染性,水母能融合人类基因,螳螂更复杂,但最终走向未能观测。
3.基因熵增存在延迟,不要盲目相信终端的检测功能。
4.超畸体习惯部署多重防御来隐藏自己,内城极有可能存在更强大的畸形生物,请务必小心。
“你的邻居很优秀。”秦知律点开终端,输入凌秋的军号。
资料页上的照片是凌秋收到军服那天坐在低保宿舍门口拍的,踌躇满志,头像旁挂着一枚火焰勋章——2150届新兵榜一。
安隅对着那久违的笑容有些出神。
笔记的最后,凌秋写道——“我将竭尽全力深入内城寻找能源核。如有可能,请替我带离T区5栋1414户的安隅,他几乎不开灯、不出门,畸变可能性很小。
53区已经无可救药,但这里是我的家,安隅是我唯一的亲人。
人类秩序高贵,53区即便沦丧,也同样高贵。”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凌秋(1/3)世界之大
贫民窟的天井是一个小小的正方形。
站在井底向上望,腐朽破败的楼笔直通天,看得久了,会错觉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了。
只有安隅喜欢这里。
他喜欢狭小的角落,那会让他感到安全。每当我说起外面世界之大,他都会有些焦虑。
坦白说,迈入主城那一天,我也有点焦虑。
但很快,我的名字跳上了主城军部新兵榜首。
那些出身主城高门大户的同辈,叫我新兵王。
我已经迫不及待要等集训结束给安隅打个长长的电话了,如果他那时候醒着的话。
得让他知道,外面的世界确实很大。
但并非不可攀登。

安隅对着“唯一的亲人”几个字有些茫然。
他从没思考过他和凌秋的关系,亲人这种东西离他太远了。
秦知律忽然问:“不开灯?你喜黑?”
安隅回过神,“没有,只是没必要开灯。”
担心秦知律误会,他又道:“长官放心,我应该不是什么鼠类畸变……”
秦知律盯着他,“不开灯,不出门,喜欢找角落,胆小,容易应激,激动时却很疯。”
还爱哭,爱莫名其妙地……撒娇。
安隅被盯得发慌,“我很抱歉……”
“不需要道歉。”秦知律的语气竟错觉似地低了下来,“你有喜欢的东西吗?”
试验室里失明的严希也问过相同的问题,安隅问:“面包算吗?”
秦知律顿了顿,“会经常低落吗?”
安隅摇头,又点头。
他很少有情绪起伏,不过沮丧倒确实是常态,毕竟谁天天吃不饱还能开心得起来。
“有伤害别人的念头吗?”
安隅立即摇头。
“那伤害自己呢?”秦知律紧接着问。
安隅犹豫了。
比利说过,秦知律喜欢看他疼。
秦知律探究地注视着他,“有过,是吗?”
安隅陷入了说实话和取悦长官之间的纠结,有些焦虑地看向墙角。
秦知律叹了口气,“疼痛会让你感到安全?”
“会吧。”
安隅不讨厌疼痛,疼痛可以衡量与死亡之间的距离,对他来说,就和终端的生存值没什么区别。
为了顾全长官的喜好,他又补充道:“您放心,我很擅长忍痛。”
秦知律眉心微沉,“那到什么程度会无法忍受?”
“不死就行。”
秦知律回忆起安隅的审讯录像——接受诱导试验前,安隅曾向审讯者确认自己不会死,好像完全不在意那些被反复强调的“剧烈痛苦”、“非人道试验”,只要一句不死的保证。
走廊外突然响起“滴——”一声,排风系统开始呼呼送风。
电力猝不及防地在夜里恢复了。
安隅惊讶地看向秦知律,猜到螳螂感染方式后,他默认超畸体为畸形生物们划了道,夜晚属于水母,本不该给螳螂供电。
“看来蒋枭遭遇了超畸体。”秦知律道:“那东西的战损或死亡,都影响它对这座城市秩序的控制。”
对面居民楼里陆续亮起灯来,一户接一户,漆黑的城市逐渐被笼罩在一片惊悚的光晕下。
早上还以为外城有三成居户沦陷,但现在两极反转,是尚未暴露的人只有不到三成。
秦知律看着对面的楼房,“超畸体在压力之下可能会加快所有人的畸变进度。”
话音刚落,窗后那一道道人影从身侧抽出长度骇人的手臂,镰刀第一个挥向同屋人的脖子。
刀影在温暖的光照下交错闪烁,一场血腥皮影剧在这座城市里安静上演。
安隅站在漆黑的房间里看着这一切,手垂在身侧,瞳孔却在一下一下不正常地收缩。
他轻问道:“长官,这些东西会让您烦躁吗?”
秦知律转过头,“烦躁?”
“嗯。”安隅垂眸不再看对面,“有一种……想要把它们清洗干净的念头。”
每当看到大批畸种,他的意识深处就会产生一种空灵却磅礴的呼啸。
就像雪原上的风。
灯火忽然熄灭,城市刹那间陷入漆黑。
几秒种后,灯再次亮起。片刻后,又熄灭。
53区像一个接触不良的灯泡,血腥剧场随之不断跳闪。
秦知律思索道:“蒋枭攻击性不弱,葡萄是优秀的辅助,他们占不了上风,看来那东西比想象中厉害。”
“我们要去帮忙吗?”安隅不是很想遇见蒋枭。
“等比利修复好队内通讯再说,应该快了。”
安隅摸了一下贴在耳朵里的薄膜耳机,它还从未响起过。
加速完成一级畸变的螳螂人从楼里出来猎杀同伴,残破的尸体横陈满街,腥臭的血液顺着雨水流入下水道,将肮脏带去每一处。
任何正常人见到这样的画面都会神智崩溃,而安隅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注意找完成三级畸变的螳螂人。”秦知律吩咐道。
“我在找。”
从一级到二级,有些家伙需要吃四五个,有些只需要吃一个,但现在整条街还没有三级出现。
路灯跳闪的频率减慢了,黑暗的时间越来越长。
安隅看着忽闪的街道,“蒋枭会出事吗?”
“暂时不会。葡萄虽然不擅长打架,但控场意识很好,如果打不过就会带他撤离。”秦知律顿了顿,“但我希望蒋枭不要应激太过。他的精神稳定性一般,容易失控。”
“失控会怎样?”
秦知律没有回答,皱眉看着外面。
街上的螳螂人逐渐汇聚到了一起,厮杀还在进行,但它们正朝着同一个方向不断涌来。
是资源站,这里有东西在吸引他们。
安隅突然转身,“我去喂一下他们,长官。”
他一把拖起资源长,磕磕绊绊地往楼下走去。
片刻,那道身影出现在漆黑的长街上。
秦知律站在楼上看,大片畸种黑压压地涌来,战损的螳螂人狼狈逃窜,只有那道小小的人类身影,拖着一具畸种尸体,迎着畸潮缓慢前行。
在距离螳螂群还有几十米远时,安隅停下了脚步。
他在畸潮中看到了白天微弱抗议过以灯换粮的男人,还有砸了秦知律后吓得尿裤子的家伙。
罗青小姐,很不幸,她也没有逃过。
女性柔美的面庞下暴满青筋,深绿的硬壳和手臂肌肉虬结在一起,她暂时只完成了四肢畸变,但挂着鲜血和螳螂体液的光头却让同类不敢靠近。她和人类时一样,用一只手回护着身后弱小的螳螂女儿。
小女孩四肢还没畸变完,低着头把双臂藏在身后。
安隅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回过神时,已经脱下风衣朝罗青扔了过去。
罗青眼中的凶狠散了一刻,她迟疑着把风衣披在女儿身上,遮住她正不断畸化的四肢。
小女孩终于抬起头,眼泪下得无声无息。
空气忽然变得潮湿,安隅抬手去接——53区再次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面前的螳螂畸潮越来越拥挤,人类意志虽没彻底消散,但兽性已无可遮掩。
安隅注视着他们。
这之中的绝大多数很快就会被同类吃掉,人类畸化成螳螂,有更残酷无理的生存规则等着他们,但——
他忽然笑了。
抬手一抛。
“给。”
你们想要啃噬殆尽的,不堪的旧日。
资源长的尸体悬空时,整座城市陷入片刻死寂。
那些螳螂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浑浊的眼中映着同一道抛物线。
沉重的闷响终于落地。
嘶喘声突然响彻天际,亢奋的,愤怒的,崩溃的。
它们一涌而上,瞬间便蚕食了资源长的尸体。
安隅转身往回走。少了那件风衣,囚服下的身影单薄得要命,让人担心他随时会被身后的黑夜吞没。
但每当熄灭的路灯重新亮起时,他都又朝着来时的方向走过了一小段,将深渊割裂在身后,独自穿越那漆黑雨雾。
安隅回到资源站楼下,秦知律正背对着他看向长街的另一边。
一个穿着防护服的宽阔身影从街角走过,路灯亮起时迅速躲进阴影,待灯熄灭后继续快步前行。
“长官……”安隅迟疑道:“那该不会是……”
秦知律点头,“军部的幸存者。”
暴雨如注,城市彻底重归黑暗。
“褚宁上尉,军号283410,第二清扫小队队长。我队现存6人,很高兴在此时此地见到您!”
这个三十多岁的魁梧大汉已经被折磨得面色蜡黄,在街角被秦知律叫住后,他就把他们带来了垃圾场里的旧车库。
6名军人逐个接受秦知律的查验,安隅独自坐在门边的地上,透过破洞看着外面的水母狂潮。
雨水的粘稠程度远超从前,砸在地上发出噗呲噗呲的声响——那已经不是雨,而是成千上万的水母。伞帽下抖动着絮絮的触须,落地后快速蠕动,给大地披上一层波澜起伏的雨衣。
秦知律说,超畸体回到了安全的地方,这是它过度修复的反应。
一只小水母顺着破洞爬进来,伞帽吸在门上,安隅把它揪了下来。
细长的触须立刻盘住他的手指,伞状体深深吮住一小块皮肉,带来一阵熟悉的细小蛰痛。
安隅握拳,水母液从指缝间滴落,旁人看来就像他捏爆的一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水母在他攥拳前就已经爆掉了。
地面的积水倒影里,那对金眸亮了一瞬,又迅速恢复了漠然。
凌秋的笔记帮他想明白了一些事,他总是在接触感染源后眩晕,那应该就是异能出现的前兆,被强大的畸种感染,或是首次接触的感染源都会加重反应,摆渡车那次他就直接失去了意识。
此外,同样咬了他,水虫不会爆,水母却会。区别在水虫只是啃咬,但水母却在主动融合人类。
褚宁朝这边喊道:“你的手在流血!”
秦知律也看过来,安隅拉下袖子,“没事的,不小心割到了。”
在拖着资源长的路上,他割破了掌心,让鲜血流得到处都是,但那些因分食资源长而舔舐了他血液的畸变者都没爆。
这证明爆掉畸种的不是什么毒液,而是他身体里藏着一个有自主意识的东西,会在被摄取时反扑。
安隅点开终端,生存值89.1%,来自打斗消耗和外伤。
他有些不安地摸出比利给的药膏,挖一指抹在掌心。
剧痛模糊了视线,他在朦胧中继续一坨接一坨地往伤上糊。
远远地,秦知律又往车库门边多看了几眼。
许久,安隅终于从剧烈的药物反应中平复下来。
空前的暴雨让湿度急剧上升,他脑子里混浆浆的。
“请您下达指令,我们全力辅助!”
“虽然53区已经移交尖塔,但我们绝不袖手旁观。”
“克里斯少校为了搞清真相而投身畸变,我们更没有理由退缩。”
安隅头昏脑涨地看向车库深处。
破漏的防护服让那些军人只能被动地躲在车库里,食水短缺,精神重压,战力早已损失。
但此刻那些恳求声却很赤诚。
他抱着膝盖,静静地观察着他们。
人类因智慧而高级,但却又总做出一些违反生物趋利避害本能的决定。高级与愚蠢混杂在一起,让这种生物变得很复杂。
不仅是眼前这些人,还有自我了断的陈卢风中尉,主动畸变的克里斯少校,孤身前往内城的凌秋,还有……
安隅在沉思中合眼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睡梦中忽觉四肢麻木,耳边传来粘稠的声音,像把手插进一桶胶水里缓缓翻搅。
那个声音让人很不舒服,他挣扎着苏醒过来。
眼前的景象却让他身子一僵。
漆黑的车库里明明灭灭地亮着光,光源来自第一晚见过的水母,小山丘似的体型压着那些军人。
暴雨源源不断地把小水母吹打进来,融入大水母身体,让大水母迅速膨胀。
面前的水母探出一根细长的触须刺入军人头顶,触须们从地上撬起他的身体,伞状体猛地张开,将他整个身子吸纳进去——
伞腔里腾起血色烟雾,水母餍足地舒展。
透明的腔体迅速填充了血肉,分化出四肢,片刻后又切换回水母形态。
褚宁和秦知律不见了。秦知律休息的地方正被一只最大的水母占据着,它的伞腔里还有一颗人脑,那颗脑让它散发着一种别样的智慧感。
那只水母忽然向安隅蠕动过来。
糟糕的是,安隅的视线范围开始收窄,像一台缓缓关闭的电视机。
世界逐渐黑掉,周遭的声音、潮湿的腥味也一起消失了。
凌秋说过,吃毒蘑菇会致幻致盲,自然界中很多生物都携带类似的毒素。他的症状应该来自水母释放的某种神经毒素,与感染无关。
安隅维持着抵墙而坐的姿势,做好准备迎接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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