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卉一愣,她知道对方没有恶意。说白了,三十年时间匆匆过去,除了稍微推动人类科技在许多人看不到的地方飞速发展,她也就是个老太太。
临近退休的那种。
“吵架呢。”于是她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说:“惹我生气,给他赶出去了。”
说完后,竟在这种宁静的绝望中,感到一丝好笑。
大爷哈哈大笑,在这种闷热的天里,笑得特别畅快,还一边咂嘴一边乐:“你娃呢?”
“上学。”李文卉不由多编几句:”大学快毕业了,还愁找工作呢。“
“找工作急什么。”
大爷也是接受新时代熏陶的人,劝道:”别跟那80、90后的人似的,忙着让孩子找这个找那个的。他们自己路就得让他们自己走。咱以前就不喜欢听人问什么找对象,什么升职加薪,咱一大把岁数,也别让孩子听——最近不是流行那个,放养教育?我就觉得很好。“
李文卉笑笑。
“不是我多管闲事,你也别跟你老头过不去——不是我说,有啥事过不去的吗,好事赖事也凑合几十年了,他抽烟了?喝酒了?唉,你等他跟你低个头,你这样这样也就过去了。”
老大爷指了个方向:”也别在这儿坐着愁了,那边可能最近有个什么新活动,我看好多人往那凑。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看网上到处在那说,最近什么科学爆炸发展,人类就得往那太空上飞了。反正来都来了,你也放松放松,别想那些个事了……好赖到现在,总算是清闲下来,这要是还为了个鸡毛蒜皮的事发愁,退休不就白退了吗。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是不是我说得对吧。“
“是。”李文卉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总算意识到对方是特地来安慰自己的。
只是离她休息,可能还有一会儿呢。
也就一会儿。
【2061.11.27 第五百个地下世界成功建成,随时可以投入使用。自愿参与低温休眠技术测试(六年)的1564位志愿者内,共计56人死亡,10人重伤,150人轻伤,48人出现情绪过于激动或低落情况。测试结果:目前人类可达到的低温休眠能够保持五年内98%人类的身心安全,超过五年则以极高速度失效,致人死亡。后续研究将尽可能降低致死率。】
还有十年。
特殊地下世界建造结构完善,当日李文卉便着手转移。
交接速度之快,令人类自己都讶异。
“十年倒计时来临,是时候将一切收尾了。”会议最高领导人站在台前,第一次,抬起下巴,严肃宣布:“成败,在此一举。”
然而就在所有人激情澎湃时,会议厅巨大的投影突然闪烁两下。
“人类总是这样,不长记性。”
使者平静地出现在正中央。
“早在二十个地球年以前,我就猜到你们的二十六组里,恐怕有一半都是用来欺骗我的假动作。”
他抬起一片翅膀一样的“手”,指向投影,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参会者,最终停在脸色大变的A组组长身上。
“在最初,你们收集了接近一年的世界书籍,包涵人类文明的各个领域,我并非真的相信了你们只是为给我解闷。”
他又跨过A组成员,面向李文卉:“包括你们的两个计划——地下世界,和外星移居。和你们之前提交上来的所有计划一样,给我看的是一套,而你们自己理解到的是另一套。之前我都是通过推测你们成员中已死的大脑而侦破的,现在你们提防起来,不代表我就不上心了。”
他说:“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吗。”
“我们很少说谎,只因为我们拥有更加快捷的交流方式,但不意味着我会被一些小聪明愚弄。”
A组成员争论道:“并不是这样的,您不能因为——”
而使者打断了人类的辩解,他摊开身体:“没关系,和二十年前一样,我对你们隐藏的秘密不感兴趣。”
一份厚厚的资料在低重力下展开,嘶啦,挞责一点点将其撕碎:“去猜测你们人类的想法太难了,无法理解。但是为了我们文明的延续,我只好叫停所有你们容易伤害到我们的科技发展。”
他将写有可控核聚变几个字的纸摊开,展示出来。
上面并不是全部,甚至可以说是刚刚与人类研究的进程沾边。但这态度,依然让所有人类背后一凉。
“请等一下。”
尽管A组成员完全不清楚其他组的进展与计划,但理智告诉他们,这份研究很重要。
“有关这一计划,或许我们还有商量余地……”
可审判依旧无可阻挡地传达下来。
挞责使者说:“叫停。”
第27章 蒋春意之死
核聚变能为地下世界提供更高生存几率,叫停消息传来时,李文卉听到同为地下世界计划的B组、D组、E组同时哀嚎起来。
“该死的挞责!”
这句话反复说过很多遍,已经在整个科研所里见怪不怪,甚至成为一种口号似的东西——人类需要一点粗俗直白的东西进行发泄和自我激励。
一开始使者还因此生气,后来经过A组成员的辩解,它才勉强承认了人类这种不礼貌的“表达感情”的方式。
这时,所有人都在为可控核聚变捏一把汗,相关小组尽数出动,并不打算放弃人类这一求生之路。
但在这种重视下,“叫停”带来的压迫感反而越发明显。
无论如何也算不出那最后一个结果,开再多会议也求得不了那一个关键数值。
而人类没有时间浪费。
于是巨大的反应堆终于冷却下来。
核聚变用不了,只能将希望转交在核裂变上。在不影响整体计划实现的基础下,各组尽可能快速地转移重心。研究所内,一时间随处可见小跑着走路的人。
特别Z组,脱离核聚变后,继续研究核裂变在各个计划中担任的责任。他们要进行工作交接,同时面临着必须迅速调整心态的重任。
“三十年前,你们还会因为我的叫停而痛哭,停止研究进度。”使者复杂说道。
A组成员从整理文件中抬头,微笑着:“人类是会成长的,这还得感谢您。”
挞责是一个总被其他文明评价为“发展缓慢”的种族。
虽然这其中包含着对中子星上时间流速的误会,但伴随着宇宙间文明的互不理解,长期以来,“缓慢”几乎成为挞责的代名词。
“真恐怖啊。”
使者第一次思考很久,才认真道:“如果不是因为这次天灾,恐怕人类文明很快就会与三维联盟产生第一次冲突。”
巨大的沙漏中,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人类命运迎来真正意义上的倒计时——他们没有再一个十年计划。
决胜就要开始了。
听说核聚变的叫停对于宇宙移居计划打击很大,自那天起,李文卉看见母亲整日躺在医务室里。
组长权能早已名存实亡,她只负责一项单独的秘密任务。
各种药物进行严格进行审核后才允许送入蒋春意口中。在那间专门的房间里,她几乎被允许做任何事。
说实话,88岁高龄对于蒋春意来说,至今没有明显疾病、没有老年痴呆,已经算是医学保养的顶峰。想要让她继续为人类计划奉献一份力量,也只是人类之间迷茫抓住一根浮木罢了。
坐在拉紧帘子的窗前,这位高龄研究者微笑着:“已经坚持到现在,再多活一会儿,就能亲眼见证人类究竟是走向毁灭,还是迈向宇宙。”
但蒋春意的眼睛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向浑浊,春去秋来,转眼一年。混沌是人类衰老后的必然趋势,死亡是人类衰老后的必然结果。
再伟大的人类也无法抵挡时间洪流,那颗无法用任何价值估量的大脑,终究会因为某个日期的到来而混沌。
曾有人将人类的大脑与宇宙联系在一起。
经过漫长的发展、碰撞、蓬勃、爆炸、新生,时间推动万物单向发展,最终,宇宙将熄,成为一片荒芜。不论是灿烂的文明,亦或者闪耀的夜空,都会因熵增的不可逆转而消失。
对于宇宙,人类称之为“热寂”。
而对于人类自身,人类称之为“死亡”。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蒋春意只是不断低喃重复着一些奇怪的符号。
许多来看望她的人来了又走。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也不允许有任何交流——蒋春意的大脑里藏着一个人类不可言说的秘密,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分享——有个猜想逐渐在所有见到她现状的人脑中形成,使得他们在临走前,只是沉默地向她脱帽,深鞠一躬。
终于,在2062年的12月26日,和人们一直刻意避免的想法一样,仪器发出一声长而平静的提示音。
“是正常的生老病死。”医生告诉李文卉,轻声说:“她很坦然,没有遗憾。”
怎么会没有遗憾。
李文卉看向床上盖着的白布。这位研究者将自己晚年所有时间奉献给人类,然而在倒计时即将结束时倒下。
她的眼睛始终看向天空——那里有星河,有文明,有她向往的一切,然而最终还是被人轻轻合拢,使她安眠。
一直到死亡终结,都没有人知道她大脑里的秘密是什么。
和其他所有死亡的科研人员一样,她的尸体没有一刻耽搁,迅速送往专门的地方火葬。
李文卉谢绝了与母亲手拉手哭泣悲哀的提议,她是知情者,知道这枚大脑只要尚且完整,就有可能被使者窃取,而尽快火葬已经是保证人类计划顺利进行的,最体面的处理方法。
与此同时,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她还需要抽空去销毁蒋春意留下的痕迹。
一位研究人员的所有资料,将随着他的殒命而删除。
简直就像是蒋春意亲自磨灭她自己的痕迹。
她发现高贵的智慧总像是烟花般绚烂,转瞬即逝后,只留下一小撮灰烬昭示曾经存在过。
可是人类文明之所以能够飞速发展至今,没有成为星球上转瞬即逝的一簇烟花,是因为下一枚烟花会紧随其后,接替绽放。
“没有遗言。”
监控反复播放。蒋春意身份特殊,她的每一个肢体动作都被专业人员认真解读。不过与所有人料想相反的是,她并没有任何刻意的动作,也没有留下任何讯号,就那样安静的,带着她的,或者说人类的秘密沉眠了。
李文卉紧紧咬着牙,同样说:“我也没发现有异常。”
那到底是在执行什么计划?
她站起身,向室内其他人致谢道别,而同样是专家的人也纷纷起立,受不起似的同样鞠躬。
“如果有进展,随时可以叫我回来。”李文卉严肃道:“我会在一周内解决母亲遗留的物品,马上回来。”
对方沉默片刻,不忍道:“其实可以不用这么急……”
“人类没有那么多时间。”她拒绝道。
遗留物品的清理稍微麻烦。虽然蒋春意早将自己的所有物品规整好,放在她的宿舍里,只等死后统一销毁。但李文卉还需要再次检查确认曾经家中是否还有剩余,以及检查母亲曾经去过哪里,进行行程上的消除。
她看向这间略显空荡荡房间,简直和新的一样,没有一点人生活过的痕迹。所有东西都细致打包好,工作记录上传交接、个人物品分门别类。
这在一种奇怪的角度上安慰到了她,李文卉感觉自己就好像只是在检查一个陌生人的房间。
一个不存在的人的房间。
在这种无孔不入的安静里,她不自觉放轻手脚,拉开柜子。
最上面静静躺着一张发黄照片。里面三十岁的母亲微笑着,淡黄色裙摆正随清风摇曳。她手臂微弯,搭在僵硬必出剪刀手的女儿肩膀上。
这张照片被主人珍藏了许久。之所以现在能够重见天日,摆在如此显眼的位置上,是因为它原本要做为一个礼物送出。
圆珠笔写下的文字委婉内敛:
新婚快乐!
——蒋春意留。
突然间的,就好像什么地方被一闷棍打醒,李文卉伸出的手顿在空中。
巨大的颤抖从她身体中升腾而起,让她全身酸痛,难以自抑,只好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捂住脸,发出一声沉重而又克制的悲鸣。
而在交流途中,挞责使者突然间的长舒一口气。
自从上次使者直言人类发展迅速恐怖后,A组成员就致力于让使者冷静下来。现在这种局面下,人类不怕被轻视,甚至渴望着通过被轻视,换来反弹的巨大生机。
因此,挞责的突然放松,让所有在聊话题停止。
“是发生什么了吗?”人类试探道。
使者刚想开口,却拐了个弯:“事先声明,这件事跟我没关系——”
在长时间接触中,不仅人类更好拿捏使者意图,就连挞责也学会了一些人类惯常思维模式。
在人们怀疑的目光中,蒋春意去世的消息很快传来。
不出所料,所有A组成员在听到的一瞬间,同时将视线放在使者身上。
“不是我,只是人类生命到达极限罢了。”使者觉得有些好笑:“不过我承认,我的确很关注她,各项能获得的资料都表明,这人或许真的在做一件能够威胁到挞责的事情。”
“既然是一件有可能威胁到挞责的事情,那你知道以后,没有叫停,也没有出手阻止的想法吗?”A组成员很快反问。
“如果让我拿到确切证据,我会的。”
使者哼哼一笑:“只不过因为一直没能发现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而这个计划只有她一个人,肯定也无法实现,我这才懒得去处理她——毕竟无缘无故地叫停,可能会引发你我之间无止境的争吵。”
挞责使者有些抱怨道:“我们之间的信赖关系虽然很脆弱,但这也是我辛辛苦苦学习建立的,为了接下来十年我们双方都能轻松愉快的度过,我还是稍微宽松些对待你们吧。”
“非常感谢。”A组成员随口说。
对峙对于他们之间来说十分常见,却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没必要生气。
长时间的磨合里,人类早已不再需要听到挞责使者的“忏悔”,更不奢求能够由对方主动提出。
这种对峙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
尽管身为人类与外星文明的交流窗口,A组成员不被允许知道一切内情。但敏锐的嗅觉,以及尽可能为科研人员铺平道路的守则,让他们顺着这个话题继续道:
“现在蒋春意已死,不管她的秘密究竟是否如您猜测的那样厉害,您也不再需要担心了。”
“的确。”挞责使者意外的一口应下。
“在我的时刻注视下,她也没有机会传达出去。”他轻轻笑起来。
这种笑让所有人类微微皱眉。
蒋春意刚去世,现在一切都还没销毁。
A组成员一边整理材料,一边饮一口咖啡。
——他们最好能够拖延到一切销毁结束,让使者没有剩余精力去收集线索。
人类没有时间悲伤。
这样的劝说方式很有效,理性几乎瞬间压过感性,让李文卉有余力站起来。擦眼泪的时候,她刻意没用纸。而是把胳膊放在眼睛上,用衣袖吸干。随后盯着那一片水渍,告诫自己这就是她浪费时间的证据。
如果她没猜错,蒋春意死亡的消息会在第一时间通知A组。
一周七天时间,对于她而言是短暂,但对于不眠不休,轮替与使者交谈的A组来说却是漫长的——她必须抓紧时间。
李文卉没把这一整张照片销毁,而是抽出笔筒里一把剪刀,沿着边,将蒋春意这个人物剪掉。
随后将破碎的剩余照片放进口袋,平静到近乎残忍。
照片、工作材料、生活用品……所有能够记录蒋春意的一切都将消失。
她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最后收拾出来个小山包。
但整理物品并不是她的目的——如果只是想与母亲道别,她可以跟随工作人员一同整理,而非丢下她原本的工作亲自赶来。
她只是不相信蒋春意会那样带着人类的秘密沉眠。
如果如医生所言,是真的安详离去,那必定早已在某处留下线索。
翻开第四本本子时,李文卉终于找到了。暗绿色的笔记本里,记录着蒋春意闲聊一般的日记。
没有一点工作内容,只是平淡而缓慢地回忆着过去。
那个阳光灿烂的夏天,母女俩躺在一块儿,看同一本绘本,看腻了就做几道题。
养的小狗当时还没死,是李文卉路上捡回来的,取名乐乐。狗如其名,乐得不知道自己是谁。
虽然有被遗弃的过去,但勇敢狗狗,依然敢于在一家子主人面前撒欢,在各种地方留下它的爪印,以及掉得到处是毛。
每当蒋春意皱起眉,打算抄鸡毛掸子的时候,李文卉就会一个滑跪抱住狗狗,一人一狗宛如兄弟哭嚎。
“妈——它还小!”
他们一人一狗,有着极为深厚的友谊。
也因此后来乐乐得病去世时,李文卉当场哭成傻狗。
大半夜的,一边埋一边念叨,希望它转世投胎投个好的。最好当人,但是也别全当人,当人要考试,要找工作,要挣钱,不吃饭还会饿死——人为什么不吃饭就会饿死,太不讲道理了,是神或者什么恶霸东西在威胁人类吧,下辈子不做这样的,咱不受人威胁。要不当个机器人吧,机器人好,机器人当人不用吃饭。
可是机器人要喝汽油。
她想到家里那台扫地机器人,觉得乐乐要是投胎成个那玩意也行,都是一样的爱往脏乎乎的地方钻。
沉浸在这种猜想里,李文卉渐渐停止哭泣。刚想说自己没事了,结果就听蒋春意说:狗死不会复生,没有灵魂那档子事。
于是李文卉哇一声又哭了,终于惹得邻居忍不住,敲门说小点声。
蒋春意埋上最后一抔土,席地而坐。
有个很俗的句子,早就传烂了,但是女儿没准没听过。于是她示意李文卉抬头去看天上星空。
那天万里无云,四周的灯已经全熄了。
这位天文教授指向其中一片天空,那里,有一颗闪亮亮的星星。
她讲,这颗星星不是一颗普通的星星,它是一颗恒星,一颗比太阳还要大很多很多倍的恒星。
它在宇宙中爆裂地燃烧啊,引力与斥力激烈地对抗啊,就和“天狗”一样,最后,嘭。
蒋春意合拢的手一下子打开:“它坍缩了。”
一颗比太阳还大的恒星爆炸,瞬间发出的光相当于一亿亿个太阳,让一整个星系震颤,然而跨越这极其遥远的距离,最终只成为这地球上,孩子眼里满天星辰的一个小点。
“它死了?”李文卉吸吸鼻子。
“它死了。”蒋春意说:“但是没完全死。”
因为从恒星剧烈的爆炸中,无数元素飞散进入宇宙。蒋春意指指她们面前的铁锹:“例如世界上所有的铁,就全部来源于恒星爆炸。”
李文卉看向铁锹的眼神都不对了。
但又远不止是铁。这些伴随恒星爆炸而飞散各处的元素,还重新构成了行星、新恒星,以及——
“生命?”李文卉说。
“非常正确。”蒋春意指指土下埋着的乐乐,又指指李文卉:“我们的身体也是由恒星物质或星尘组成的。”
骨头里的钙、红细胞里的铁、细胞里的碳、呼吸所需的氧……所有这些元素都来源于恒星内部的核反应,再由超新星发射出去。
——我们都曾是一颗死亡恒星的一部分。
李文卉的眼睛上还挂着眼泪,风一吹,糊干一脸。
“所以,它只是回去了该去的地方。”蒋春意说。
“不是天堂,不是地狱,不是冥府。死后,我们都将回归宇宙,等待时间将我们身体里的元素分解、飘荡……直到组成下一样东西,周而复始。”
在这样无形的影响下,李文卉很难不对星空感兴趣。
而如今蒋春意也已经回归宇宙,她只能继续翻阅这些承载着过去点点滴滴的东西。她看见自己第一次考上大学时候的兴奋——这个专业有些困难,以至于她当时真的拼尽了全力。
她看见自己臭袜子不洗,散落一地,衣服随手堆在凳子上,最后轻轻一碰,凳子就向后仰倒了。
她看见自己揪着一个问题不断找母亲问东问西,一方面是满足永远膨胀的好奇心,一方面又是想看看母亲对宇宙到底了解多深。
她看见自己有一段时间沉迷于谍战,每天拉着母亲朋友玩加密与破译。
每一个细节都被蒋春意牢记在心,又记于笔下。
“当时谁是最后的赢家?”
这一页戛然而止。
这是在问谁?蒋春意的私人日记还能问谁?李文卉先是一愣,随后猛地反应过来。
是提示——这就是她要找的东西。
她将这页看了一遍又一遍,逐字逐句,甚至猜测笔画轻重,笔画长短。终于,她发现了语句之间的不通顺。
这种不通顺很轻微,快速阅读时根本不会察觉。而即便是察觉了,也会以为是蒋春意特有的习惯。
于是她重新将书页返回第一页,抱着本子走向桌面,随手抽出一根笔,在纸面上记录着。
一个字一个字阅读,最终叫她拼成了一串128字符的密文。
那么,应该怎么解密。
看着空白纸张上浮现出来的乱码,李文卉伸出左手,压住自己颤抖的右手。
其实第一层明文她不需要认真解就能一眼看出来,还要得益于她年少时对解密探索的乐趣。
一个最简易的栅栏易位,隔一个字母组组合在一起,能够拼凑出几个短句。
李文卉用指甲一点一点地比量着,一路推过去。
指甲猛地一顿。
它是谁?李文卉不需要猜就能知道,是挞责。
挞责在监视蒋春意,所以蒋春意不能与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同时,就连她自己也不能留下明确的记录。
那她在用什么记住那些复杂的研究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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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子吗?
人类的大脑?
几十年过去,一种从身体内部散发着而出的寒意与恐惧,第一次,如此清晰。
李文卉突然意识到,为什么人类害怕失去蒋春意,或许与她一开始所想不同,并不只是因为想要把握住一根科学的浮木,而是某种研究只存在于蒋春意的大脑。
即便她已经无法再独立进行研究,她也一定要在完全秘密的条件下,悄无声息地传给下一任接替者才行。
而蒋春意成功了。
没有人意识到她早已将研究加密保存,因此所有人都期盼着她能活到想出办法来为止。
现在蒋春意已死,又有谁能接替。
李文卉翻到第一篇日记记录的时间,2032年5月18日。
也就是说,这项隐秘的研究从第一个十年计划失败后便马上开展。
她下意识看向桌面上的电子表——阅读以及整理遗物耗费了她太多时间,六个小时过去,现在已经到夜晚。
而一个星期……也就是六天以后,将会有专门的工作者前来进行第二波筛查与销毁。
于情于理,这本日记都活不过下周三。
指甲继续向右滑动,她需要知道剩下的内容。
【无法独立计算的时候就使用电脑吧】
【我爱你】
最后一个字符落下。
李文卉先是长久地注视着最后三个单词,指尖颤抖着,她甚至感到牙冠不自觉咬紧。
正如她坚信母亲一定会留下她的智慧一样。
她的母亲也坚信,自己的女儿终有一日将揭开一切,传承她隐瞒了三十年的结果。
“我也是。”李文卉道。
她继续向后翻,发现那记着提示的纸并非最后一页。
在本子的后封内侧,环衬的位置,深刻大气的笔体写着蒋春意最爱的一首诗。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前,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有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2062.12.26 我来接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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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一直阅读到这里的亲qwq
承蒙评论区夸奖,自觉笔力有限担当不起。
工作繁忙,最近更新不稳定非常抱歉。
除此以外,还想请喜欢的小可爱帮忙投一点海星,感谢!
火焰升腾,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更像是另一场葬礼,寒风中,许多人站在暖融融的火焰前哭泣。所有东西销毁,那本日记也安静地躺在里面燃烧时,蒋春意就像是真正地从世界上消失了。与她的一部分骨灰一样,随着风返回地球,返回宇宙。
就连网站也无法查到她。
李文卉没有私藏任何有关母亲的东西,从挞责使者懒洋洋的眼神中也可以确定这一点。
但是燃烧结束的第二天,她从最高指示的办公室里走出,便宣布接手蒋春意所领导的Y组。成为第一个同时把控两个小组的人,跨越地下世界计划与宇宙移民计划。
与蒋春意一样,她拥有了一间完全独立的研究室。最高指示办公室里的人换过一批,2022年定下的总方针,早已伴随老人们的离开而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