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蒋春意一样,李文卉开始了没有一个人理解,也不能有任何一个人理解的研究。
她废寝忘食地验算,身体状况令人担忧,心理状况同样如此。每当有人委婉问她要不要休息,她就会认真道:人类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人类长达六十年的长跑,已经进入燃尽一切也要获胜的最后爆发。
有人提议给她找个“伴侣”,这位并不普通的中国大妈在这四十年间经历了太多,如今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只有人类命运与传承母亲意志这一点能羁绊她。
恰巧,第一批仿生人已经准备返厂或销毁。
仿生人组的组长好心送过去一个,并贴心地设置成了家政型管家。他向李文卉眨眨眼睛,热情介绍道:“他会打扫所有的卫生,把一整天安排得满满当当,而且身体健壮,能徒手打穿十个挞责哦。”
“更重要的是——”他说:“跟人类不一样,他绝不会想要探索你的秘密。”
出于礼貌,以及对其他小组计划的信任,李文卉接受了。但她始终将这台机器立在房门外,不开机。每当有人路过那彻夜亮着灯的专属研究室时,看着门前雕塑守卫般的仿生人,便会不由发出一声叹息。
【2063.2.14 发现了第四层加密。】
【2063.3.2 第四层加密破解。】
她的记录越来越短,这让呈现在李乐面前的投影也十分跳跃。时而是夜晚挑灯,时而是清晨鸟鸣啾啾,唯一不变的只有李文卉从未停止放弃思考。
终于,在2064年1月3日,研究室内。
“Eureka。”
李文卉低喃出声。
她捧起解读完成后的稿纸,没有感到释然或惊喜——上面记录着宇宙移民计划的真实,以及蒋春意研究的具体内容。
百万年前,和所有动物一样,人类怕火。人类既畏惧这上天之神降下的责罚,同时又小心翼翼地发现它带给人类的好处。
但是与其他动物不同的是,人类选择保存火种,研究火,克服火,利用火。如今也是一样。世间万物皆依照规律而行,行星运转、火焰明灭,即便是魔法,也必将有其原理,即便是神,也必要遵循科学定理。
挞责的观察是什么原理。
挞责的叫停是什么原理。
研究你的敌人。
直面他。
人类不需要小心翼翼地躲避,人类需要的是——利用一切反击。
电脑上,一条一条的坐标刷新出来,原本都是些不明所以的乱码,但是只要输入设定好的转换程序,就可以清晰变成人类看懂的坐标表示。
然而李文卉没有转换,她知道现在的她用不上。
她仔细端详着这些乱码。
有一点非常令人费解,挞责的坐标每隔24小时便会在电脑上更新一次,可其中大部分坐标都是相同的,直到下一次改变,突然刷新在另一个极远的地方。
将挞责的移动路径画出来,可以发现他正漫无目的地围绕月球“散步”。如果以此进行初步的推断,李文卉能得知它们的最高速度是多少。
她看着这仿佛“瞬移”般的运动路线,皱起眉——即使是“瞬移”,从本质上来讲,也依然需要运动。
通俗来讲,就是说它可以速度很快,可以接近光速,可以远超人类想象,可它该经过的地方也必定还会经过。
只是人类一次都没有捕捉到它们的运动进行时。
在这五十年间,每隔24小时就会记录一次的庞大样本里,所有坐标都重复出现,简直就像是挞责可以直接撕裂时空,跨越空间运动。
但这对于三维文明来说,应该不是区区一个“使者”,开着一艘普通飞船能够做到的。光速飞行也好,撕裂维度进行穿梭也罢,向前行走的人,必定会承受力的反作用。而挞责没有必要冒风险去这样做。
——搬运者文明的确,是一个非常擅长逃跑的文明。
李文卉不由看向自己桌面侧边的方向,那里现在什么都没有,但是在几年前,大约是某人死前,桌面下的柜子里存放着一摞A4纸。
那是某位已经失去名姓的发明家发明出来的工具,而发明家将它们卷进包装纸里,假装成花献给她。
长距离通讯设备并没有就此陨落,只是还在等待一个人重启它。
她想,是时候让封存的武器重见天日了。
【2063.4.1 B组卜■■重启长距离通讯设备研发。】
转交资料时,李文卉出现在研究室外都有些不习惯。她打量一圈四周,好像短短几个月,又换了一批人来,多了不少她不认识的新面孔。
之前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扩招新人,恐怕是最后十年,完全将消息公之于众的缘故。
一些二三十来岁博士生看着她,努力装出一副认真模样,但闪闪发光的眼睛却出卖了他们的兴奋。他们几个相熟的人靠在一起,低声说,这就是“那个李文卉”女士。
“那个李文卉”循声看过去,他们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地看天对她笑。
“这算是计划的一环吗?”B组的现任组长接过材料,他扫视一眼,发现是一份比较残缺的复原。
原件早已伴随发明者的死亡而销毁,这份是李文卉亲自记录的部分。
她安静地看着这个年轻组长,没说话。
于是对方马上自觉失言,没再说话,只郑重接过这份资料。他看看面前的女性,像是犹豫了一下,随后说:“不管人类命运如何,至少现在,我觉得您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了。”
并不是命令或威胁,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发现,李文卉的面色已经非常苍白。
“散散步如何?”一位年轻的在读博士生建议道:“现在正好是春天呢。”
附近的鸟雀从树上扑棱棱飞起,落在地上,一颠一颠地跳,又始终保持在一个与人类安全的距离上。李文卉这才发现树叶已经开始发出嫩绿的颜色了,尽管还没有那样明显。
一路看下来,她与麻雀对上眼神。李文卉向对方笑了笑,而麻雀歪歪头,向旁跳两步。
“去休息一下吧。”周围人纷纷劝道,语气真诚而担忧。
新组长看着这个老前辈,他听说自己这个位置的前任组长,曾与这位女性有过一段情,亲近感更甚,不由低声说道:“最近这边鸟比较多,可以多跟大自然的生物聊聊。”
李文卉眨眨眼。
她还不至于到一个人对着鸟说话的地步吧。
于是她总算发现,自己的身体与心理状态在别人眼中,似乎真的并不值得信赖。
出于一种——并非自己真的需要休息,而是为了安抚研究院里其他人的心,好让自己能够安心研究——的目的,她点头了。
就当这也是工作的一环。
在绿树绿草间溜达的时候,的确是那些能动起来的小生物最吸引她。
鸟吃草种,野猫捕鸟。
这的确是属于地球的生物链。
可是现在她不能用地球的思维来思考了,挞责出生在宇宙另一端,就好像在亲耳听到挞责说的话前,人类绝不可能认为中子星上还有生物存在一样,或许挞责的运动模式在他们亲口说出前,人类永远也无法理解。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去推断挞责的运动模式,就要把自己假设成那种极端恶劣的条件里。
她看向地面上跳跃行走的麻雀,一时陷入沉思。
“您也喜欢这些小生物吗?”一道声音从身旁响起。
李文卉看过去,是刚才那位腼腆的博士生——长江后浪推前浪,当年的她也只是借了母亲的光,加上恰好成为挞责使者的沟通跳板才进入这里。而现在,她老了,新的烟花正在凭借自己的努力,紧追脚步到来。
如果人类能活到计划成功的那一天,看着他们时,所有已经……或是即将为计划牺牲的人或许都不会再为未来担忧。
她没好意思说自己只是在想别的事,于是点点头。
那个青年笑了笑,显然还有点紧张:“我妻子也很喜欢。”
他说的时候有点怀念,也有点害羞,他已经准备好接受大家嘲笑,可话音刚落下,所有人的目光便同时转向他,没有一个人接话。
这个反应吓人。他自己先是疑惑地与所有人对视一遍,随后把自己的话从头到尾又捋一遍,突然间反应过来,拍一下大腿,笑出来:“等等……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围人这才哈哈大笑。
李文卉没有被冒犯到的意思,她眨眨眼,笑道:“没关系,我想我应该也不介意多一个年轻‘老公’。”
于是气氛又一次快活起来,青年哎呀哎呀半天,一个劲儿道歉,声音嘈杂,吓得鸟雀飞走。
李文卉的余光看到它们纤细脚掌抓住树枝,忽然间,一个想法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
这个想法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
为了这个从麻雀跳跃而获得的灵感,李文卉再度坐去办公桌前,埋头近一年时间。公式在她脑海中不断穿梭,这让她很累,却又无比的清明。
此刻,她眼眸中映着电脑上的坐标,黑底白字。咔哒,指尖敲下运行。
在新的运行公式下,坐标点刷新开始闪烁。
她的呼吸轻而短促,像是在读着秒。
五、四、三——
如果她的猜想没错的话,那可就……
那可就什么,她还没来得及想,最后两个数字就已经落下。
眼眸中倒映着电脑光屏,一条新的坐标刷新出来。
李文卉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捶向桌面,发出嘭的一声。还没反应过来是欣喜若狂,还是患得患失,一阵耳鸣便笼罩了她,随后只觉得呼吸在这一刻停滞。过上好一会儿,她才真正意识到她为人类做了什么。
“就是这个。”
她一寸一寸地抚摸这块电脑屏幕,她的老朋友。
挞责的运动轨迹看似混乱,看似是不可能存在的瞬移,可只要破解出来其中最重要的信息,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这将拉开人类第一步。
【2064.3.1 漫长的42年过去,人类终于迈出最稳定的第一步。】
李文卉终于从专门的研究室中走出来,她第一时间前往了最高会议室,申请回归F组工作。对母亲遗留的解读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是她拿着接力棒继续奔跑的时间。
她先去了一趟曾经母亲所在的G组,将研究资料交给他们。对方接过那一摞材料时震惊的神色,一度让她非常想笑。
“不必害怕挞责。”她柔和道。不过这句话只换来了几个人的勉强笑意。
于是她想了想,换一种安慰方式:“中国电视剧以前有一句话非常出名——你们可能不知道。”
所有人都巴巴地看着她,她清清嗓子:
“没有枪,没有炮,鬼子来给我们造。”
G组:“……”
这个笑话有点冷。看着众人略显尴尬,却又不自禁提上的嘴角,李文卉再次在心中默念:
面对他,研究我们的敌人。
【2069.1.1 B组长距离通讯设备完成建构,放置在特殊地下世界组,已支持主动与定向建立联络。】
与此同时,继任B组再次受到挞责使者的警告。
但这次,A组成员正面拒绝了挞责使者的要求。
“您曾说过不会再干涉这台机器的后续研究。”
他们已经接到最新通知,由李文卉带领的G组,现在与S组、G组联合,已经初步掌握了挞责对人类进行监控的原理。
A组成员不敢露出过于欣喜的笑容,他们明白,这代表着人类在挣脱掌控。
那么相对应的,至少应当允许他们在压抑了如此之久的时间后,进行一点言语上的反击:“我们并没有利用这台机器做任何超出约定的事情,您应该看得很清楚。”
挞责使者说:“是的,人类,我看得很清楚,你们不要忘记这一点。”
“我们从未忘记过这一点。”A组成员笑道:“人类有个词叫做‘契约精神’,尽管您并不是人类,但是守约会让我们之间的信赖更多一些。”
“不要用你们人类可笑的道德禁锢我,我是否叫停,只取决于我的心情。”使者凶狠地露出牙齿:“至于看着你们,只是一份比较重要的工作罢了。这五十年,偶尔警告你们一下,和叫停你们一切自救行为,对于我来说,只有轻松一些和辛苦一些的区别而已。”
对方已经发出焦躁的信号,A组成员知道,一定是某项研究再次成功,而挞责却无法检测出异样。
于是这次,他们并没有顺着他,而是将纸搁置一旁,双手交叉,放在桌上:“那就请您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吧,也为了你们自己。”
使者好像为这种态度惊讶:“你们怎么敢——”
“假设在很久很久以后,当然,我们只是假设。”成员打断了使者的话:“那个现在正在满宇宙追着你们的文明,走无数道路不通,必然会发现,这些堵路的陨石,其实都是你们专门放置的障碍物。”
使者阴沉下去:“那又如何。”
“一个愿意追逐你们几百年,直到现在不肯放弃的舰队,会因为陨石而放弃吗?一定不会,那么如果要调查你们,缘陨石带的这一片星球,将成为重点调查对象。”
A组成员说得慢而吐字清晰:“与此同时,人类还是被记录在册的保护文明,我不相信他们会放过这次调查机会。”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现在就将人类尽数毁灭,将人类留下的所有痕迹销毁是吗?”挞责使者嘎嘎大笑,然而表情却并不开心,他很快停下来,反应到对方表达话语中隐藏的含义。
A组成员笑了笑——包括使者自己在内,他们都清楚,一个外星文明想要将人类存在痕迹抹杀得一点不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更何况挞责使者只是一个个体,绝不可能在抹杀人类存在的同时,将自己的痕迹修整到滴水不漏。
即便他真的有这个本事,使者身为一个基数庞大联盟的个体,面临着全文明生死存亡的责任,他敢下手去做吗?
A组:“人类有记录工作日志的习惯。”
挞责:“我全部知道。”
“您以前全部知道。”成员进一步加码,道:“您现在还依然保持着全知的状态吗?”
这些推论看似简单,这些话语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存在于A组的发言预备中。但由于双方文明的互不理解,加之巨大的实力差距,直到现在,他们才真的有机会将这些话当做挣脱枷锁的筹码。
“不能保持全知全能的你,在人类眼里已经不再有‘神’的地位。”成员说道。
“仅仅四十地球年……人类就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了吗?”挞责使者喃喃自语:“你们记录了什么?”
A组成员不可能回答。
“越少的干涉,越不会让那位不知名的盟友文明减少疑心。”他们说道:“相信您已经猜到,什么样状态的人类才对您最有利。”
【2069.1.3 人类第一次向挞责提出条件,双方进行一轮近乎立场平等的激烈讨论后,达成共识:从今往后,挞责的叫停需经过A组成员商讨后同意才可进行,且必须是人类自发性的停止研究。而相对应的,人类承诺不会对搬运者联盟文明计划造成干扰,干扰研究将自行停止。】
人类不需要无法掌控的神。
李文卉的研究逐步深入,然后突然间的,在某一个不怎么特殊的时刻,她停止向日记里留下奇怪的数字与字母,也不再记录任何有关人类进程的事情。
【2069.5.20 被赶出去住了。】
哦,被赶走了。
李乐:“……?”
沉浸在人类一步步反抗的历史中,李乐认识到女主人被时光雕琢前的模样,以及她所经历的一切。
以至于他都快忘记了,这位老太太后面是住在人群之中的。
李文卉带领的计划稳步进行着,她也拥有了外出的权利——不如说,在这种高强度工作,以及掌握着太多人类秘密的情况下,李文卉几乎是被逼着住出去的。
可能是吸取了蒋春意的经验,他们为李文卉准备的是一个城乡接合处的小别墅。有和蔼的邻居,有精致的布景,有完全自动化的车辆,顺便还将那个一直站在门口关机的机器人维护了一下,再度送过去。
这不是HBRMIC829017032x第一次开机。
“您好,我是HBRMIC829017032x,家政型仿生人,请问有什么能帮助您的吗?”HBRMIC829017032x睁开眼睛,露出那双平静的眼眸。
在他的“记忆”中,现在身体破旧,是因为自己是一台二手机器。他已经为上一家主人工作了很久,之后因为迭代更新,才被淘汰进二手市场,随后被这位孤独的老太太买回家。
身为一个家政型仿生人,他有着对“钱”这方面天然的敏感。
特别这样独身的老人,尤其容易被诈骗,这也是他需要关注的一点。
HBRMIC829017032x等了等,没等到对方回复,于是道:“我的型号为DX-1,并不值得市价购买,如果您想要退货,请在七个工作日内前往二手商品市场完成退款。”
李文卉:“?”
李文卉:“天哪,那群人到底给你改了什么奇怪的设定。”
HBRMIC829017032x:“……?”
一人一机器互不理解,对了好一会儿眼,最后在李文卉的求饶里决出胜负。她一边苦笑,一边认命:“你有名字吗?”
机器人说:“HBRMI——”
“好,那让我来给你取一个吧。”李文卉说。
机器人眨眨眼睛,这是一个表示疑惑与听话的姿态。
“乐乐,怎么样?”
“这是你?”
李乐被叫回神。
他看向没什么明显表情的指挥官,一时间捉摸不透对方的意思。
其实从一开始,一个仿生人被送往李文卉门口站岗时,他就已经有所猜测。不过身为量产,长相一模一样的机器人还有很多,才没敢贸然承认。
“是我。”直到现在。
跨越时空相见的感觉有些奇妙,李乐看着曾经的自己一板一眼接受了女主人的重命名,又开始貌似十分熟练地去做家务,竟莫名产生出些不自在——他曾自认为家务界的龙头老大,这实在不该,因为他应该算是半路出家。
但总能很快察觉到他情绪的指挥官,现在却看得津津有味。
李乐抿抿嘴巴,试图用眼神制止对方这一行为。
岚不为所动。他看着站在厨房里,认真而迷茫地思考着,什么叫“适量盐”的机器人,甚至嘴角隐约有些放松的笑意。
“可不可以跳过。”李乐走到对方身边去,认真建议道:“这些跟我们想要探寻的真相没有关系。”
可指挥官的回应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厨房里用尽所有搜索手段对比计算“适量”的机器人,专注地像是真的在研究什么机密。
不会真的有什么隐藏线索吧?
出于对指挥官的信任,李乐也忍着心里的逃避,认真看向画面。
“好笨。”
李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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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很久没更新……要不大家用皮鞭抽我吧qwq可能抽一抽能让我抖出一些存货。
李乐有点生气。
“只是我刚开机而已。”看着勤勤恳恳工作的自己,他解释道:“机器人开机都是这样的,我们需要一段时间的学习……然后才会聪明一些。”说“聪明”其实并不准确,对于机器人来说,只意味着学习程度增加了而已。
他注意到指挥官的目光看向自己,眉毛微挑着,眼神又很戏谑,一副不管他说什么都不会信的模样。
这让李乐干脆扭过头去。
尚未开始学习的HBRMIC829017032x仿生人显然没有发现自己不是个多么完美的家政管家。它尝试做好它的工作,但第三个盘子很快碎在他掌心。瓷面锋利,摔在瓷砖厨房桌面时还给崩瓷了一小块。仿生人低头去看,发现并不足以对他的仿真皮肤造成什么损伤。
这让这位仿生人意识到——原来老年人被骗是一件如此常见的事。
毕竟这些家具的质量可不怎么好。
于是他负责地走到女主人身边,摊开掌心,将开裂盘子展示出来,委婉地告诉对方:“您被骗了。”
而李文卉看看盘子,看看他,说:“放下吧,我会买一台洗碗机的。”
“好的。”HBRMIC829017032x仿生人将碎盘子扔进垃圾桶:“需要我来进行推荐吗?”
“你把碎瓷盘扔进那么薄的垃圾袋里?”李文卉看过去。
上一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仿生人顿了顿:“您希望我扔哪里呢?”
“算了。”李文卉将自己埋进沙发里,抬手揉揉太阳穴:“我自己来就好。”
“好的,记得将新电器连入网络。”HBRMIC829017032x仿生人将残渣一起扔进垃圾桶,像是被委以重任般承诺道:“我会管理好新成员的。”
李文卉:“……”
“需要我来帮您按摩吗?”
“不需要。”
“请您放心,我手指上包裹着柔软的仿真皮肤,不会有刺痛感,也不会对您的皮肤造成影响。”
“不需要。”
仿生人空着手,眼睛里写满无辜与迷茫。
然而李文卉看看它那双足以徒手折断她骨头的机械手臂,以及碎成几瓣的瓷盘,并没有因此心软:“不需要。”
“……好的。”
仿生人的事情并没有大范围传播,李乐每天干着明明应该很趁手(但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并没有)的工作。早上送女主人出门,晚上接女主人回家。浇浇花,扫扫卫生,然后扔掉被自己弄坏的家具,等待向女主人忏悔。
它发现自己好像被制造得很标准,因为总有几次,附近邻居的姑娘路过的时候看见他在冲院子,就张口管他叫——
“帅哥,刚搬过来的?”
“帅哥”是一种人类向对方外貌表达好感的词。
而回应这种善意的方式应当是——李乐放下水管,认真走过去,微笑道:“不,我在这里为‘女主人’工作。”
还有,他只是一台机器人。
不过每次后面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对方就缩缩脖子,像是听到什么古怪的话,嘟囔一声离开了。
一开始,李乐目送对方离去的身影,并没有感到不对劲——人类想跟他说话他便回应,如果对方走开,那就是对话结束的意思。
直到这样反复几天后,李文卉告诉他:“不要再这么说了。”他才知道,原来最近都没有人再找他,是因为自己语言表达失误,从而造成了人类的反感。
而面对人类的好感与恶意,仿生人歪歪头。
“这样不好吗?”他提出疑问。
李文卉说:“也不是不好。”
“那是因为不像人类吗?”
“与这无关。”李文卉沉默一会儿:“你为什么要追求像一个人类呢?”
李乐脖颈间的呼吸灯光摇曳起来。
他想,这是因为他的程序设置要求他离人类更贴近一些,最好不要让无关人员看出来它只是一台机器,否则就要给真正的人类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因为身为“仿生人”,他必须要“仿生”。
可是程序设置已经不再成为他现在的限制。
身处未来的,已经摆脱人类程序的李乐同样被这个问题绊倒。他呆愣愣地看向过去——那时的自己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能力,因此对话点到为止,草草结束。然后他又看向未来……
岚也在看着他。
那双浅蓝色的眼眸里只有自己,这个认知突然让李乐有些慌乱。他下意识扭过头去,但又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于是又看回去。
“你希望成为一个人类吗?”岚问。
这种被一语道破内心的感觉让李乐有些窘迫。
他抿抿嘴:“或许吧。”
岚说:“你希望自己依然只是一台机器人吗?”
李乐犹豫了更长时间:“或许吧。”
说完后,他自己就发现了——原来他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这让李乐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竟生出些犯错后的内疚来。
可是说到底,他究竟算是哪方阵营,难道是他希望怎样就能怎样的吗?
来自地球,同时又接受了外星文明进而获得觉醒的机器人下意识看向对方,那位最高掌权的人、与他意识相连的人,他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答案,正如同他登录这艘巨大飞船后,指挥官一直做的那样。
在这种下意识依赖的目光下,岚轻笑。
他伸出手,用拇指将这位小机器人的脸颊按下去一个窝,成功收获对方一个疑惑的眼神。
虽然疑惑,但小机器人依然站在原地没有动作,他静静等待着指挥官的下一步行动,即使没有解释。
“你知道吗?”岚突然很想告诉他一件事。这样的冲动对于一个拥有着指挥官系统的人来说,已经是一件非常久远陌生的事情。
李乐哼出一个音节:“嗯?”
岚松开手:“按照我们星球的法律,我身为舰队的总指挥,洛娃——你是这样叫她的对吗——的主人,船上的所有物品都属于我的个人财产。”
“……嗯。”李乐看着对方,说:“我知道了?”
岚一看就知道他没懂,于是进一步道:“掠夺来的物品也同样属于我。”
“……嗯?”
“地球的机器人也一样。”
李乐:“……”
看着地球小机器人宕机般的表情,那双浅蓝色的眼眸柔和下来,岚说:“你还想继续当机器人吗?”
李乐终于反应过来,他瞪大双眼,感觉自己好像又被捉弄。但在生气之前,一种更加温和的感觉将他包裹起来,有点涩,有点冲动,有点安心,很难确认情绪的机器人一时间处理不过来这么复杂的感觉,仿佛一根钢叉再次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首先,身为一台机器人,拥有主人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