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李乐感觉心里有一丝淡淡的遗憾,但他不清楚这从何而来。
毕竟在这一刻,他们二人的心情是重叠的。
“又被叫停!”
一个白色人影愤怒地拍击桌面,将打印好的方案散落一地。他看也不看,抖着手推开茶杯盖,狠狠喝上一大口。
蒋春意弯腰从中捡起一份,抖开粘上的灰尘:“那个使者说了什么?”
对方冷笑几声:“你觉得呢,和以前一样呗,还能怎样。”
【2022.5.14 挞责使者(378.4■.632.YQ.4789L.■6■■■ 2061.02.04留)一直监视着人类。他宣布,出于对新兴文明的怜悯,他不会干涉任何人类自救行为(虽然他认为这很可笑)。但要求人类同样对搬运者文明与另一未知文明的交战抱有不干涉的态度——即,一切可能影响他们计划的科技发展都将被提前叫停。】
白色人影将茶叶吐回,压低声音:“上次的实验,成功了吗?”
“没有。”蒋春意将方案放回桌面:“不仅没有任何进展 ,甚至出现了比以往更加错误的走向……我怀疑使者的叫停并非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白色人影幽幽叹了口气。
叫停当然不是嘴上说说的事情而已。在这方面,挞责向人类展现出了压倒性的实力差距,就仿佛是在玩弄手里的一群小蚂蚁,它能够轻而易举地阻断人类发展进程。
“这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他合上杯盖,显得有些疲惫:“短短两周的时间,人类竟然想出了整整三个被判断为可能影响到他们的研究方向。”
挞责在干涉人类进步。
但是不进步,人类绝无可能躲避这场可以称为天灾的人祸。
“你女儿那边……”白色人影欲言又止。
蒋春意接过话来,轻抬下巴:“她可以的。”
二十二岁的研究生、天体物理研究者李文卉正在努力跟上母亲节奏。
但与母亲猜测的不同,此时跟组实验的李文卉已经三天没合眼。
她资历不足,也没有充足知识跟上身边的教授们的思路,在这种情况下,同组还有两位法国人,让只会英语的她连面对记录这项工作都充满难度。
好在助手并不只有她一个。
她还不是最菜的。
只有这点浅薄的骄傲,才能够支撑她继续坚守。
此刻,就在蒋春意料定自己天才女儿能够胜任这项重大指责时,李文卉正站在办公室门口。她深吸一口气,敲敲门。
“进。”
李乐站在旁边,看着年轻时的女主人眼下青黑,居然也有如此力不从心的时刻,心里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
“这就是你一直寻找的人?”岚突然开口。
这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李乐坦然肯定,他歪歪头,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但是又跟我见过的她完全不同……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类。”
七十岁的李文卉,已经是半个领导者的角色。她热情、坚守、风趣,所有邻居都很喜欢这个老太太。
那边指挥官沉默将目光投去。
“之前说的计划可以开始进行。”白色人影看到来者,没有等待李文卉开口,便道:“你去F组,还有其他事吗?”
李文卉摇头,飞快看一眼母亲,随后提着气走出门。
临关门前,她听到母亲说:“你现在跟使者处于绑定状态,我们不能让你接触深层线索……”
“我知道,没事的。”她摇摇头,马尾辫在后脑勺轻轻摆动。
门在背后关上的一瞬间,她才吐出一口气。
【2022.5.18 成立二十六分组,编号由A至Z,分别代表完全不同的研究方向。】
“你们人类觉得我们是傻子吗?”一个声音响起。
四周没有其他人。李文卉已经习惯这位挞责使者悄无声息地出现,她仰起头,迈向新工作室步履如常:“怎么会这么想?”
“我们的确很少说谎,但那只是因为我们拥有比你们更加快捷的交流方式。”挞责使者说:“我能看到所有人类的行动轨迹,能听到你们的窃窃私语。这二十六个分组里,至少有一半只是为了欺骗我,给其他计划打掩护的吧?”
每当使者说话时——
李文卉看向一旁忽明忽灭的电灯,哼出一声:“那又如何,伟大的你会在意人类小小的欺骗吗?”
挞责使者大笑出声:“小姑娘,你很好。确实,你们的小聪明对于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你在F组,所以不管这个组有多少大消息,都一定是用来蒙蔽我的烟雾弹——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过低级。”
他意味深长道:“不管你们如何思考博弈或是信任危机,那都只是人类之间浅薄的互殴罢了。从高处俯瞰,你们的每个计划都在掌控之中,我只要一视同仁地判断你们每项研究,就必定不会被谎言欺骗。”
驻足在栏杆处,李文卉向更远处眺望而去,手里捏着的电磁波仪器安静地记录下一切。
“对于你们来说,人类算是什么呢?”
“二十六组”成为联合组织的基本人员分配后,世界各国都行动起来。
从那次亮相以后,挞责使者再也没有亲自出现在地球上。但一切都不是错觉,不管是监控摄像头、会议中所有参会人员的眼睛,还是一个被留在地球上的,诡异的屏幕,都象征着人类的确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巨大考验。
屏幕只有人类两颗脑袋那么大,但是能随意移动,不需要插电,也不会损坏。人类将这块屏幕放置在会议厅的屏幕前,并连接直播设备,导向全世界各处的研究组织。
使者只通过这个电视机般的屏幕作为日常联系,但毫无反应延迟的回复速度却时时刻刻提醒着众人——科技的差距,早已横跨在两个文明中间。
“算是保护文明啊。”挞责使者说道。
不同地区的A组成员同时听到这理所应当的答案,一致表现出松口气的态度——比他们想象中要好得多,只要不是视若无物,就代表着还能有所交流。
他们将准备好的各类书籍摊开来,向外星的使者展示:“人类相信互相理解是建立和平的基石,我们十分敬仰您这样的超级文明,同样也真心想要与您建立互相理解……诚然,在人类历史中,曾发生过多次争斗。但是正是因为争斗,人类才会更加期望和平与美好。”
挞责使者睁开肚脐眼般的小眼睛,仔细看着那些文字。
“不是‘曾经’发生吧。”使者突然开口,指挥着25号窗口的人类翻页:“人类的斗争从未停止过,即便是在现在也一样。一个信奉‘弱肉强食’是生物圈法则的生物,进入宇宙也会是一样的。”
25号窗口的人类看向翻译器确认了一遍,才诚惶诚恐,赶紧翻页,介绍道:“这是我们的国家名著,它记录在一段非常混乱年代,因此可以发现,里面的——”
“即使如此,人类也有比其他生物更高的道德准则,我们有自制力,这能够约束我们一心向善。”A组成员赶紧挽救道:“在人类法律中,对地球上的其他生物也建立起保护——这难道不能够证明我们与您口中的‘联盟’有着目的相似性吗?”
挞责使者看书并不是一本一本看的,人类将所有书翻开,它便同时看着画面中的所有文字。那双紫红色的小眼睛看不出它究竟在看哪,却又真实地要求人类为他翻动书页。
“你说得对。联盟中并不缺乏比人类更加好战的文明,甚至两者对比起来,人类显得那样温顺。”挞责使者说道。
“那么,我们人类也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
“你们的文字很有意思。”挞责使者说。
“对,对……文字也是……”
“我可以保护这个漂亮的文字。”使者闭上眼睛,描绘着:“它很像我们挞责初期形成的一种图画。不过自从加入搬运者文明,我们的图画便消失了——相信看到这些文字的挞责都会非常喜欢。”
A组成员都因这句话沉默了一段时间,即便是25号窗口的人也一样。
一个人类说道:“除文字以外,我们还拥有更多多元的文化。人类从最初的五大文明一步步发展至今,我们可以告诉您人类发展至今无数失败挫折与成功的故事。”
“我想我知道你们的目的了——而我的回答是:不必浪费我们双方的时间。”
挞责使者将自己的身体折叠起来,像是个粘在泡泡防护罩上的贴膜:“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可以在一起,如果只是想叫我听些故事打发时间,那我非常高兴。但是我非常清楚你们抱着什么想法。你们想叫我了解人类历史,对你们产生同情,从而出手帮助你们。”
A组成员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挞责使者制止。
“我想说,不用白费力气。这并不是因为什么人类争斗——我们对那些丝毫不感兴趣。只是,宇宙间的文明要多少有多少,每一个文明能够延续下来都充满了危机与生机,人类并不是特例。而且因为生长世界不同,每个故事在其他文明眼中都充满传奇色彩……也正因如此,文明之间更加不存在互相理解。”
挞责使者侧过身去,向人类展示它扁平的身体:“宇宙间,互不理解才是常态。我对你们文字感兴趣,是因为很像我们曾经遗失的图画,而你们这些书里,我对里面一个刑罚很感兴趣——将人类绑在五匹马上,借助其他生物完成杀戮。”
看着人类下意识惊讶或反感的表情,他露出一圈一圈的,大洞般的嘴:“我在想,天哪,人类里居然将它设为刑罚——我们挞责,在被迫离开我们母星前,从诞生起的每一秒都在承受着这种生活。”
人类不由得沉默了。
“所以你看,文明之间既无法互相理解,同样也不需要互相理解。”挞责将自己的大嘴收回去,矜持地咳嗦两声:“不过在过来的路上,我倒是恰好捡到个东西——两张铜质镀金激光唱片。”
“旅行者金唱片。”不同地区的A组成员齐声发出一声惊呼。
这的确十分令人震惊,因为旅行者金唱片的存在仅仅象征着他们有心与其他外星文明接触,实际上被打捞的概率非常低。
“里面你们称为‘音乐’的东西非常有趣。”挞责使者说道:“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可能会想带一些回去。那种东西里没有一个非常具体的指向,不管什么文明,可能都能从中联想起自己。”
“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们非常高兴。”A组成员神色凝重地说道。
第一次会面几乎是草草结束。来自人类与外星文明的第一场正式交谈,以双方无法达成理解而告终。不过正如成员所说的那样,他们早已做好了用十几年时间完成交流的准备。
【2022.5.19 A组成员源源不断从世界各地寻找来音乐,为挞责使者(378.4■.632.YQ.7789L.■6■■■ 2065.02.04留)播放。】
再次见面时,A组成员已经不再像第一次那般直白地使用语言了。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自觉的紧皱眉头,看着沉浸在音乐中的挞责使者。
“我们不敢说应当为此而留下人类文明。”在一首舒缓而悲伤的音乐中,一位成员说道:“但是音乐早晚有一天会听完,人类也即将灭亡。您不为此而可惜吗?”
在钢琴敲下接连不断的琶音后,挞责使者睁开双眼,没有回应。
那位成员继续轻轻说道:“人类不会阻止其他文明的计划,也不想加入其中……我们并不奢求您可以拯救我们,但是还想恳请您,恳请您,不要阻止我们。不要眼睁睁看着人类——这些乐曲走向灭亡。”
乐章逐渐行进至高潮部分,挞责使者那颗巨大的心脏开始跟随着鼓动起来,黑色的血液夹杂着荧光,翻腾着,他翻了个身,终于说道:“你们还没放弃啊……看在音乐的份上,我来为你们讲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要从很久以前讲起。
一颗恒星内部促使它收缩、再收缩的引力,与电子之间相互排斥的力不断对抗着。它们本应互相打架,互相制衡,直到有一天引力胜利,将整颗恒星坍缩,引发超新星爆炸。
然而有一天,这颗恒星的引力却将电子与质子融合形成为中子。
中子用它那更加稳定的斥力与引力对抗,成功阻止这颗恒星坍缩。
于是当整颗星球都已经被引力收缩成为中子时,一颗密度仅次于黑洞的中子星便诞生了。
在这种引力所用下,这颗曾无比巨大的恒星,所有物质压缩在一个极小极小的空间里,一小勺的中子星,可能质量就有十亿吨。
而挞责诞生在这样一颗中子星上。
祸不单行,还是一颗靠近黑洞的中子星。
与宇宙中密度第一第二的两个天体相邻,挞责的诞生没有斗争,也没机会产生斗争。
当它们产生记录意识时,这颗极小的死亡星球上就只剩下它们自己。它们甚至不能确认是其他生物都死亡,只剩下它们,还是它们在这哪怕放眼全宇宙也算是恶劣的环境中悄然诞生了。
黑洞引力,加上他们本身母星的引力让他们的时间过得异常缓慢。在其他文明眼中,挞责是一个极为早期,发展又极为缓慢的文明,而在他们自己眼里,只是为了生存而进行的一场睡眠,就有可能错过宇宙的许多变化。
“如果不寻求出路,就没有未来。”挞责使者缓缓说道。
他们拥有比其他文明更加抗压的身体,在加入搬运者文明后,又能通过极高的信息传输能力贡献力量。与其他各种不宜居星球上逃跑的文明一起,它们构建出了一个极为庞大的混合新文明,并且时刻为了资源而与其他文明对抗。
而在人类计时法的970年前,他们决定袭击一颗三位联盟中的文明。
“并不是冒险,只是综合考虑,那里是我们目前能够有机会够到的,最适合生存的地方。”挞责使者说:“我们在宇宙中漂流太久了,倒不是非要有一个落脚点,只是捡别人剩下的资源很难维持我们的飞船消耗。所以我们用了最大力度来袭击,运用资源破釜沉舟的同时,也准备好了后期再战的路线。”
“或许就是人类口中的运气原因。一切发展都和我们所预想的最坏结局一样,我们推过去的小行星恰好撞在了他们防御最强的时候,他们那边有个指挥官,专门负责星球对外,那天又恰好他在巡逻。”
挞责使者张开大嘴,情绪有些激动:“他们的防御都已经被我们打破了,他居然没有第一时间确认母星情况,反而追着我们就来了,害得我们差点就要折在那边。还好论宇宙流浪,我们逃跑能力一流。”
“必须要提,我很欣赏人类这点。如果是人类的话,恐怕会第一时间修复防御,加大侦查力度吧。但是直到现在,那个指挥官还在继续追我们,简直像个疯子。他们的主星虽然防御缓慢恢复,但失去他,就缺乏了基本对外能力。唯一问题就在于……我们没办法绕过他去袭击那颗星球,更没办法正面对抗。”
挞责使者在空气中比划了几下:“正因如此,我们才必须要拦住这条横穿整个太阳系的路才行——如果不阻止他们,我们就只能用残剩的能源度过文明终焉。”
“生在不宜居星球上,就注定了必须要经历动荡才能崛起。”
激昂乐章暂告一段落,随着滴滴答答音符落下,乐曲逐渐恢复平和。使者看向神态不一的人类,诚恳道:“你看,我们双方都有其困难。你们不渡过这次末日会灭绝,我们又何尝不是呢?阻止你们并非真心想要人类死亡,只是我们现在容不下一点差错。”
“更何况,我们也不是故意的。”
随着屏幕的缓缓关闭,人类和观看一切的数据二人都沉默在原地。
李乐见过太多提起“搬运者”三个字就急红眼的士兵,也见过一尾巴拍碎对方防护罩的指挥官。因此在看到挞责使者提起过往时,心里其实很忐忑。
然而随着自己与指挥官意识的缓缓交融,他居然发现,除了最开始的一点愤怒,所有不平都在数秒后缓缓揉碎,成为死水一般的宁静。
或者说,似乎从头到尾都是这样的。
李乐瞥一眼身旁的岚,没忍住又瞥一眼,然后被抓了个正着。
“他说的那个‘指挥官’,是您吗?”他问。
岚看着那面黑色的屏幕,以及或崩溃,或重新思考战略的白色人影,神色平平:“大概是的。”
毕竟他们主星符合条件的指挥官好像只有他一个。
将那个自称使者的传话筒挞责的话回想一遍,岚发现它使用了多处对他行为表示不理解的语气。宇宙之间,文明的确保持着一种互不理解的状态,这本没有什么不对,更何况他也无法评判自己行为的对错。
可他忽然心里多出一个奇怪想法。
——他会觉得过于冷漠吗?还是和往常一样,没有特别的想法。
岚自己先是一怔,他下意识看向身旁沉思中的仿生人,竟感觉像是在等待一个宣判。
“好酷啊。”
仿生人回望着,黑褐色的眼眸安静而温和,他一板一眼地认真感慨:“被伤害了人类的文明这样害怕,让我突然感觉很爽。”
岚淡蓝色的眼眸猛地一闪。
这倒是把李乐被吓一跳:“……怎么了?”
不会是他情绪使用又用力过猛了吧?
仿生人抿抿嘴,虽然话比较糙,但是人类曾说过,直白的话语应该更能传达出内心感受才对。
他总是搞砸一些事。
指挥官的眸色有所柔和:“没事。”
李乐能明显感受到自己那句话,正在为对方情绪带来轻微起伏,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这是否令人讨厌。
白色人影渐渐散去,第二场会议也短暂结束了。一时间,眼前空空荡荡,但谁也没跟上。仿生人等待身边的人迈开腿,或者连接在外面的观测员小组出言提醒,但最终哪个也没等到。
为了缓解尴尬,试图让指挥官忘记自己刚刚说错话,李乐用那好不容易有一点的情商冥思苦想,盯着面前说:“好巧,当时防御开足,你又在巡逻,这太好了。”
岚说:“不是巧合。”
李乐:“……”
像是看出来小仿生人试图把自己埋起来的急切,岚心情都轻快不少:“我们早就发现了它们赶过来的踪迹,防御和巡逻都是为此而设的。只不过,我们当时都以为是新兴文明误闯,或者其他文明有事而来。”
结果没想到送来的一份大礼是战争。
李乐先是有些尴尬,随后又有种充分满足好奇心后的飘飘然。他思考一阵,想到那个使者所说,970年前袭击恐龙所在的星球,算上这句话与现在的57年时间差,距今竟然已经有一千多年。又问:“从正面交战后的703年一直都在追击吗?”
七百零三,这个数字完全无法通过计算得出。
岚微微皱眉,带着压迫感:“你怎么知道的确切数字?”
李乐诚实道:“之前休息室里,有人跟我说的。”
随后怕对方不信,又补充一句:“仿生人记忆力很好的。”好到不会遗忘,甚至不会褪色的那种。
不过指挥官并没有追究他刺探军情的过错,岚回忆起来:“对,我们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寻找他们的跳跃轨迹。为了尽可能减少消耗,所有成员都陷入休眠状态,并单独保存身体。”
所有成员。
李乐问:“您呢?”
岚:“……”
李乐:“您也休眠了吗?”
岚突然别开眼睛,声音冷淡下去:“这件事情并不重要。”
李乐看着对方,如果这个语气听在其他任何人耳朵里,可能都会马上停下询问并道歉。可仿生人只是安静地,默默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才能表示出,他觉得挺重要,这种情绪。
应该不算什么机密吧?
岚:“……”
“没有。”像是受不了这种直白的眼神,指挥官说。
没有休眠,而是一人掌控着巨大舰队,调整行进方向,面对黑暗而寂静的宇宙独自消化怒火七百年。
李乐皱皱眉:“不会难熬吗?”
哪怕是一台机器,这样过分安静也会导致性能下降的,更何况是生物。
然而岚平静道:“不会。”
“一点点也没有吗?”李乐用小指掐出一点空间,表示就这么大点儿。
岚还是点头。
……骗机器人。
李乐决定不管他了。
各组人类按部就班地工作起来,A组成员受挫,却依然没有放弃。他们继续搜寻着全世界的人类文明,艺术、历史、法律、数学、物理……地球的各种知识、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生物,甚至是菜谱、生活小妙招、霸道总裁爱上我、兵王赘婿的三年之约、网络作者点火的男同文学。
一些故事将挞责使者逗得哈哈大笑,有些则让使者连续追问好几个问题都无法理解。
李乐不断穿梭在白色人影中间,走得有点快,保持在一个对于人类来说很正常,又并不想跟指挥官并排走的速度上。本来他还有点心虚,但是悄悄往后一看,发现对方完全平静地接受后,这点心虚也变成了不愉快。
可是他为什么不愉快呢?
仿生人生了一小会气,最终归结于,这是他第一次运用情商与对方聊天,虽然还有不小的瑕疵,但对方不应该因此而故意把他当人工智障一样欺骗。
“怎么了?”岚问道。
李乐还没完全原谅他,不会遗忘的仿生人代表着能记仇很久,他还没忘他第一次登上船后对方吓唬他的事。
他的嘴角拉出一条紧绷弧线,很坚决地说:“没什么。”
岚似乎有些疑惑,他将仿生人从上到下扫视许多遍,又重新思考一遍刚才的对话,随后微微一怔:“你觉得我在骗你?”
李乐紧张地下巴都在用力,他没有点头或摇头,心想,能感受到他的意识这一点实在太犯规了。
“就因为这个而生气吗?”岚于是长腿多迈两步,将自己调整成并排行走的频率,解释道:“我没有骗你。”
仿生人先是想反驳自己没有生气,仿生人就是一机器,机器能生什么气。同时又想反驳他们恐龙也是生物,而且其他恐龙都表现过明显的情绪波动——因此,用“我们文明不会产生明显情绪起伏”这一个借口也是没用的。
最终,他还是先说出了后者。
岚伸手拦下仿生人,示意他看看四周。
而李乐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场景边缘。
他看向一直冷静的指挥官,发现对方似乎尤其在与他对视时,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会发出一种极不明显的明暗波动,像是在呼吸。
淡蓝色步入黯淡,正如同一声长长叹息。
“没错,只有我是这样的。”岚看向仿生人额头处,一小缕高温丝头发因主人走动而微微翘起。他伸手,缓缓将发丝压下:“不论什么时候,发生什么事,我都将保持一个指挥官应有的冷静。”
他的双眸骤然显得十分冷漠,正如同他们第一次相见时那样。
危险、澄澈、冰冷。
“从我选择接入指挥系统,成为一名舰队总指挥的那一刻开始,一切足以干扰判断的事物都已经剔除。”岚看向对方仿真的人类眼眸,竟搞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是大概内心平和地解释着:“所有人的‘塔’都相连,只有作战指挥需要单独隔离出来,因此我也同时失去感受其他人情绪的基本条件。”
“你所说的孤独,对于我来说,只是二百年左右的等待罢了。”他平静道。
或许是意识相通的缘故,李乐能感受到对方的确是在普通地叙述。没有怨恨,也没有急切。
——就和一台真正的仿生人一样。
李乐一怔。
仿生人手指蜷起,如果风扇跟随数据进来,那现在一定是呜呜叫着的。他觉得他应该回应什么,但是所能想到的全部回复在瞬间从脑中一个个筛选出去,让他感到无计可施。
好像自己正在被对方掌握在手里,但同时,他好像又在一定程度上掌控着对方。
李乐不明白这算什么。
他茫然地看着对方,语言表达对于他来说太困难。自己现在的情绪很复杂,并不是单一的愤怒或悲伤或失落,可除了负面的以外,又好像对他们之间了解进一步加深而感到快乐。
但如果说能够读到对方意识是一种犯规的话,那是不是,不应该只有指挥官可以犯规?
于是李乐说:“您能感受到吗?”
我的回应。
他看见那双幽蓝色的双眸深不见底,却缓缓地,轻轻眯起来。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真正见到指挥官在笑。
岚说:“你不是生气了吗?”
于是李乐终于可以将刚才没说出口的反驳讲出来:“我没生气!”
【2032.5.18 二十六组的第一个十年计划并未达成目标】
这十年内,人类专注于可控核聚变研究,以及地下世界的构建,但都没有显著成果。全人类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已在头顶摇摇欲坠,所有人在顶着黑眼圈喝茶时,表情都很凝重。
“有这么久没见孙子了吗?他好忘了我这个外公了吧。”
“怎么会,平常在学校里提起您肯定也会很光荣吧。”
“哎呦,孙子都抱上了,我儿到现在还没找个对象……现在年轻人,就是眼光太高了。”
“唉,我女儿也一样——你儿子现在多大岁数啊?”
但低下头时,余光看向墙边撤走的十年计划目标,还是会苦笑着说:“一把年纪了,才知道十年竟然这么短暂。”
挞责使者第一天到来,真的好像还在前天。
一片欢声笑语中,李文卉抱着材料匆匆跑过。十年时间匆匆过去,虽然她的资历依然排不到前几,但早已不会再因为从鼎鼎大名的老前辈身边走过而内心忐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