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 by美岱
美岱  发于:2023年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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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餐厅就接到了罗伯特的紧急电话,说南希正发了疯的找我。我火急火燎地赶往屠宰场,埃里克想跟来,我都没找好理由直接把他轰了回去。恋爱使人愚蠢,这是真的。
在屠宰场,我看到了靠在栏杆边抽烟的南希。我小跑过去。
“怎么了?南希?”
南希暗含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说:“卡尔暴露了。”
脑海里劈开一道闪电,我拉住南希的手,说:“你快走!我现在就安排你去西柏林!”
南希破开一道笑容,说:“亲爱的,他暴露可不关我的事儿,我也是被骗了,不是吗?”
“可…… ”我凑近了问,“军管会那些人可不是好惹的,再说,万一他把你供出来了怎么办?”
“他可不敢,把我供出来了,谁帮他逃命?”南希扔掉烟头,说:“只要把他送到了西柏林,给他安一个叛逃的罪名。他就是想回来也回不来。”
“可是,我们不能就地解决他吗?”我皱眉,“把他送到西柏林,多费劲儿。说不准还得来上几场硬的。”
这时,南希温柔地垂下眼眉,握住了我的手,说:“这就是我对你感到抱歉的地方,阿尔,卡尔他弄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情报,非常非常关键,这则情报让他暴露了,他甚至不肯开口告诉我,也不肯告诉亨利。他这一回似乎并不要钱。”
“他要的是什么?”
“他要见别的人,用他的话说,他不相信我们……很奇怪,我认为这和他所获取的情报有关。他不告诉我,甚至也不愿告诉亨利。不过,亨利已经答应让卡尔去见别人,理查德·赫尔姆斯先生,卡尔这才满意。”
“这是为什么?”我不解,常理来说,只有我们怀疑卡尔,而没有他来怀疑我们的份儿。
南希耸耸肩,表示她对此也无能为力。
“所以我们要做的是把卡尔送到西柏林?”我问。
“不是我们,是你,亲爱的,我不能走,在这种时刻,我一步也不能离开德累斯顿,我是个受害者,我被欺骗了。”
我心下了然,想起了我在西柏林的那位线人雷奥,说:“我会把卡尔送过去,还记得雷奥吗?他和他的小分队在那边,他们会护送卡尔。”
“哦亲爱的,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据我所知,史塔西已经颁布对卡尔的通缉令了。”
“那他现在在哪里?”我问,这时,南希缓缓转头,我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屠宰场深处,罗伯特身边站着一位挺拔的军人。
“他就在这里。”南希说。
这是我第一次见卡尔·斐乐,我们在东德钓到的一条最大的鱼。为了他我和南希都下了苦功夫,而他却明确表示不会再相信我们任何一个人。这其中的理由他咬紧牙关半分不肯松口,只是叫我尽快把他送去西柏林,让他跟理查德·赫尔姆斯——或者别的什么人,只要不是亨利,都可以。
“可没办法,您要见赫尔姆斯先生,也得是我们的人带您去。”几天后我安排好一切,开车送卡尔前往东柏林。到了那里,我们会以合法身份通过检查站。到了西柏林,我会把他交给雷奥,至于他具体见谁我就不得而知了。总之,这是个苦活儿,一路上我们提防着史塔西、克格勃,他们花招百出,叫我应接不暇。好几回暴露了行踪,狼狈地四处乱窜。经历两个礼拜的“生死一线”之后,我们终于来到了检查站。
然而,这位堂堂陆军上尉在通过检查站时差点掉链子,紧张得腿都在抖,险些被带去询问。幸运的是,过检查站的人群中突然有人被搜查出了满是照片的宝丽来相机,警察们瞬间转移了注意力,我和卡尔有惊无险地逃过一劫。
相隔多月,我和线人雷奥见面,他伤虽已痊愈,当初为了把卡尔的消息带给我让他遭受到了史塔西精英们的长时间追捕和调查,导致他一度回到美国本土避风头。现在他已在西柏林活跃数月,他见到我很高兴,热忱的她始终记得那时我对他的好。
“喏,他还是起到了些作用的吧。”雷奥朝我眨眨眼,低声问我。
“当然,亨利很满意。”
“唉,这可惜这人太过贪心,否则还能再多捞些情报。”
我耸耸肩,这时,一旁的卡尔不耐烦起来。
“能不能带我去见什么赫尔姆斯……或者谁都好,你也是亨利的人?见鬼,时间不等人。”
“斐乐先生,我们得按流程来呀。”雷奥说。
“见鬼的流程,我手里有大情报,非常非常大的情报!你们无法想象,不,甚至你们……见鬼!该死的,我上当了!”
他懊恼地在屋内踱步,我无奈地向雷奥送去一个怜悯的目光。卡尔可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这两个礼拜听我的完全是出于逃命的考虑,而他一旦获得了自由——首先,能拉住他不去赌场就是个问题。
不过,我还不至于操心间谍工作到这种地步,工作就是工作,完成之后转眼就抛到脑后。和雷奥短暂地叙旧后,我便动身回东德。没过多久,琴声的老板就从“感冒”的疗养院休假中回归。几乎就在当天晚上,萨连科满脸阴郁地推开了琴声大门。
“怎么,就允许你爱国,我不行?”我一边擦拭刚洗过的高脚杯,他沉默地走到我面前。
“有没有受伤?”
我耸肩,“验验货?”
他把我抱进怀里,在我耳边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太久了,两个多星期,没有半点消息,你是打算要我的命。”
“命不要。”我坏笑,捏他的胯下,“要这里。”
“一会就给你,全给你。”他亲了亲我,说:“下次不要不告而别。”
“可执行任务前跟敌人打招呼,太过份了吧。”
他轻声笑了笑,说:“我可不是敌人。”
“那是什么?”
“是爱人。”
我绕有意味打量他,搂住他的腰扯出他掖在裤子里的衬衫,不怀好意地蹭了蹭他,说:“既然是爱人,就得做点爱做的事。你今晚还回家吗?”
“不回。”他伸出手,解我领口的扣子。
“薇罗奇卡不想你?”我蹲下身,张开了嘴。
“她……交了新朋友,她们,她们学习插花。”他把手插进我的头发里,轻轻地揉搓着。我抬眼,看到灯光下他突出的喉结,随着一声喟叹,那喉结上下滑动的样子十分性感。
“不……想……她?”我含糊不清地发问,舌尖的律动让他难以抑制地颤抖。
“不想。”
“那……想……谁?”
他摁住我的头,缓慢向前送。
“——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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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段时间我迷上了黑塞,大概是因为夏天。我徜徉在德米安的睿智面庞和克林索尔的画作之中,渐渐地忘记了时间。因为卡尔的暴露,我们德累斯顿站点选择暂时蛰伏。我通知了所有的线人,城内也好,城外也罢,近段时间走路记得多回回头。
对于失去卡尔这样一条大鱼,南希似乎并不灰心。她始终认为卡尔的价值有限,作为她自己——潜伏在驻德苏军内部的她才是真正的价值所在。她始终对自己的间谍生涯抱有自信,这让我很佩服。她说她最近找到了新方向,和女眷们玩在一起,这些善良的女人们见她被欺骗,纷纷要给她介绍新的男人。
“有很多,她们都说苏联男人好。你觉得呢?”南希朝我眨眼,我们面前的树林绿意盎然,阳光穿透树冠,落下点点斑斓。我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
“还不错,俄国佬都是死脑筋。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却很笨。聪明的时候很帅,笨的时候却很可爱。”
“到底是有经验的人。可惜呀,像你那位可不是这么好找的,凭什么就你恋爱,我也想恋爱。”南希伸了个懒腰,她很少说这样的俏皮话。她其实很少跟我提及她的感情问题,但我隐隐有种感觉,南希心里住着的那个人是亨利。
这可不是个好选择,亨利——我说过,他不算坏人(也许是坏的那一面我并没有发现),但绝对不算好人。对这种人最好是提防着点。他们爱的不是人,是权势。
”你说,我们下次要不要换个地点见面?”南希看了我一眼,笑着说。
“为什么?这里不好吗?”
“也不是……我只是觉得,这里味道不好。”
“罗伯特会伤心的,他可是天天都闻这种味道。”
南希苦涩地笑了笑,说:“你还真贴心,都学会体谅别人了。”
“可是南希……我一直觉得,你们对罗伯特不公平,按资历按能力,他都该是这个站长,而不是我。”
“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你知道我这个人时常心不在焉,万一出岔子了可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而罗伯特,他那么……”
“我明白,阿尔,我明白,可这是亨利的决定,我们,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个问题了。”南希抗拒般地终止话题。要我说,要不是阿尔弗雷德这个人根本就不在意所谓的“用意”和“隐秘”,他到底是要在这种令人怀疑的态度里一探究竟的。可是我——根本没有心思。
当然,换接头地点的事情最后也不了了之,我们离开时,罗伯特给南希单独包装了一些里脊肉,他说南希瘦了,肯定是吃不惯苏联人的食堂。里脊肉被他从美国带来的香料腌渍过,她可以为自己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南希感动而难过地拥抱了罗伯特。
至于我,罗伯特只是叮嘱,如果需要帮助的话,他一直都在。我感激而歉疚地握住了他的手,向他道谢。
后来我开车回餐厅,吉普车穿梭在林间的道路上,在尚未抵达喧闹的城市前,活跃在我心里的是夏日独有的悸动。人们经常会在午后的蝉鸣中生出这种奇妙之感,滚烫的石子路,扭曲的热腾腾的空气,从树上掉落的白色羽毛,叽叽喳喳的鸟鸣,潺潺倒映烈阳的溪水……一切的一切,我都很喜欢,我让眼底盛满绿色,我让心中充斥夏风,且丝毫没有意识到,正如克林索尔最后的夏天,这个夏天也将是我的“最后”一个夏天。
在事情发生之前,我需要多说一句。我认为这绝非全是始作俑者的过错,很大的一部分的过错要归于我自己。我已经不想再谈及我那性格当中的劣等性,大概听者也会觉得厌烦。可不得不说的是,很多挽回的余地被我白白浪费掉了以至于造成不可预测的后果。说好听了叫作不具备职业精神,说不好听就是懒,这是一种心灵上的懒惰,起源于恐惧。可是直到最后,即使知道自己有错,我也不会怪罪我自己。我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从南希那里得到了一则情报,亟需接头人。在此之前我已经提及过,为了暂时躲避风头,我已经通知全城的线人暂时隐蔽,与其冒着通知他们的危险,还不如自己亲自上。考虑到效率问题,我主动揽下了这个活儿。
这是个相对有保证性的行动,毕竟对方身份普通,据说是一名汽车修理工,在为苏联军方工作时期拍摄了一些他们从波兰运过来的最新款苏霍伊战斗机的照片。他并不像卡尔那样是个见钱眼开的赌徒,要不是他孩子病了亟需用钱,他不会铤而走险。有天南希收工时,看到他独自坐在食堂角落里一边吃饭一边流泪,多方打听后知道其面临何种困境,也许有私心,也许真的有想帮他一马的意思,南希用匿名的方式联系上了他。
拍点照片,放到指定地点,下回那里就会出现钱。
南希后来说,自此以后,这个老实人脸色就煞白煞白的,要不是人家都知道他家里有个生病快死的孩子,那做贼心虚的模样很难不叫人怀疑。没过多久,这人就拍好了照片,想办法联系上了南希,获得了接头地点。
而我要做的,就是取回这些照片。
很简单,不是吗?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只需提防是否被下了套,毕竟苏联人很可能在玩“钓鱼”的游戏,总之,那晚我正仔细检查着装备和现金,就接到了一通秘密电话。
“卡尔死了。”是雷奥的声音,“我们的行踪泄露,史塔西追了上来,让人意外的是,追上来的还是史塔西的那位鼎鼎有名的翘楚。”
雷奥无奈而戏谑地一笑,“你知道的,那个人,我们都不能和他接触的。”
“莱茵·穆勒。”
“没错。”
“你有受伤吗?”
“没有。”良久,他长叹一声,说:“你拼上性命把他送过来,在我手上没活上两个礼拜,对不起。”
“哦雷奥,千万别放在心上,我根本不在意,谢谢你告诉我。”
“赫克谢尔先生说不必告诉您,但我始终觉得,有必要知会您一声。”
“万分感谢,雷奥。”
挂了电话,我心里百味陈杂。不过倒不至于要为了卡尔的死而感到伤心,我只是毫无来由地迷信,在执行任务前接到这样这样一通电话,多多少少心里会有些忐忑。毕竟对于间谍来说,生死皆在一瞬。我虽然总是不怕死,但怕死和想死是有区别的,我还不想死。
整理好思绪,我前往接头地点。我没有开车,而是选择乘坐夜间公共交通。地点选择十分隐秘,位于德累斯顿郊外某片幽静的森林。那里是一座新教教堂,建成于新教改革时期,浓郁的中世纪风格,是当地为数不多逃避了炮火轰炸的教堂。但它逃离了炮火,人们也逃离了它。在如今缺乏物资供应的时代,在森林里可不容易生活。穿过教堂,在其后院的水井边,我将会在一块松动的砖头下获得照片。
乔装打扮成乡下农民的样子,甚至还贴上了两片小胡子,电车上,我装出昏昏欲睡、劳作了一天无精打采的模样。整个德累斯顿城内陷入了濒死的寂静,只是偶尔废墟上传来一两记的敲打声,也不缺乏有些胆大的年轻人们在玩冒险游戏。我想起了我的纽约,它在夜晚可不会这么无聊,可我也相信,德累斯顿原本也并非这么无聊。
下车后我在街头顺了辆自行车,沿着林间小路前往目的地。在临近教堂的时候,我下车将自行车藏在一团灌木丛中,记下了地点,便独自深入密林。没过多久,沐浴在清冷月色下的小教堂出现在眼前。我警惕地环视周围,确认无人后绕着教堂侧面翻过篱笆进入了后院。
水井在一座木屋前,小腿高的井石上爬满了青苔。我猫着腰,右手紧握腰间的手枪,左手在那时不时跳过一两只小青蛙的、湿润的石头上抚摸,月色下,这些石头上的青苔泛着神秘的光泽,每当用手接接触时,你不能想象会有什么从青苔里渗出来。有时候是水,有时候是一两只我叫不出来的名字的蠕动的虫。好不容易摸到一块松动的,摇晃几下抽出来却没成功。看来不是这一块,于是我至少绕着水井边一边摸一边摇,想找出那块“目标”石头。
“对了!”当那块石头被抽出时,我心下一喜。可就当我摸到那沓被包起来的照片时,一股强烈的寒意从我后背攀升——
有谁在那座木屋里!
几乎就在一瞬,木屋大门向两面破开,瞬间撕裂寂静的空气,我毫不犹豫掏出手枪回击,连射两发子弹都被大门挡住。我暗骂一声,扭头就跑。可没跑几步,砰的一声,我整个人朝前飞去,重重摔在地上。
剧烈的疼痛由肩膀朝身体各处迅速辐射,我趴在地上,艰难地喘息。是谁?是他吗?是他的话,他怎么舍得对我开枪?
所以绝对不是他,可当我转头,瞧那拿着冲锋枪的黑色身影一步一步从暗夜里显现,如死神般降临在我面前时,我痛苦而绝望地看见了那张金色头发下的熟悉面庞。
没错,是他——我的萨连科,我的罗曼。我不禁觉得好笑。
可是,你为什么这么惊讶?罗曼,你为什么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不可思议地扔掉了枪,你为什么发抖,摇头……你不是早就知道是我吗?
“不!”
在我彻底转身,与他四目相对时,一个人所能想象到的最深切的悲痛在这张我深爱的脸上浮现。萨连科抱住头,难以置信地后退一步,大声喊道:“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天啊,我对你做了什么?!”
他迅速跑过来,把我抱在怀里,血染透了地面,当他把我抱起来时,滚烫的血液顺着他的胳膊渗进了他的衬衣。我将头贴在他的胸口,温暖、炽热我所迷恋的胸膛,如果此刻就是死亡,我想我也不会感到悲伤。
当他的眼泪落在我脸上时,我笑着呕出几口血,“何必……这么……伤心呢?算我,还你的,我们……平了。”
“不,你在说什么?”萨连科悲痛地摇头,声音里带着哭腔,不住亲吻我,“你有什么要还我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对不起,亲爱的,我现在就带你去医院!”
他把我抱起来,奔跑在这片森林里。他的脸庞摇曳在月光中,我渐渐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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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连科用撕开的衬衫勉强包住我的伤口,但想必我的肩胛骨已经碎掉,胰脏破裂,我止不住地呕血,把他的吉普车弄得一塌糊涂。老实说,我这辈子还没受过这么严重的伤,我几乎神智不清,开始说胡话。
“哭什么?不要哭……那天我捅了你我都没哭……”我靠在副驾驶上,半睁着眼,嘴里念念个不停。他一手开车,一手摁在我的伤口上帮我止血。他不断地向我道歉,央求我不要说话。
“血止不住……亲爱的,不要说话好吗?不要说话。”
“你疼吗?嗯?罗曼,我好疼,你那天疼吗?”
“阿尔,求你……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没有伤害过我,如果你这样说是想让我好受一些的话……”萨连科难过地摇头,泪水淌在面庞上,他腾不出手去擦。我多想给他擦擦眼泪,可我一抬起手,似乎全身的血液都要喷薄而出,不行,会让他伤心,会弄脏他的车……
吉普车穿梭在森林中,枝桠张牙舞爪地拂过挡风玻璃,月影摇晃,像一场可怕的醒不来的梦。我晕了又醒醒了又晕,萨连科不时拍我的脸,迫使我保持清醒,剧痛中我好像看到了母亲,照旧坐在窗前,微笑地注视院墙上伸懒腰的猫。她总是不怎么愿意迎接我的模样,这一回尤其不愿,她生气挥手叫我走,叫我离她远远的,于是我只好又回到萨连科身边。
他见我苏醒,泪眼中瞬间现出欣喜。
“我记得前面有个药店,我可以先去买止血药和绷带,然后再带你去医院,车程还有一个多小时,必须先处理,你能撑住吗?”他凑近捧住我的脸,声线颤抖地说:“你一定要撑住,你不是说你爱我吗?你连自己都不爱,但你爱我。要是你死在我手里,叫我怎么活,嗯?好吗?为了我,你要撑住,我现在就去,现在……”
这是萨连科留在我脑海里的最绝望的声音,自此以后再也没听过。因为叫我太过心痛,我不忍再听。
“好,我……我等你……”
萨连科激动地吻了吻我,转身下车朝远处那亮着一盏惨白路灯的店铺跑去。存留在我记忆里最后的的画面——赤裸上身、浑身是血的萨连科不断拍着店铺大门,大声叫着开门,大声叫着救人,他在叫我的命,叫他自己的命——可是,我的罗曼,请原谅我的无用,当车门被猛地拉开、我被自后的一只手捂住口鼻时,我的挣扎无力,甚至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不是故意要离去,不是故意要扔下你。
请原谅我,萨连科,请原谅我。
我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在被掳下车的那一刻用指甲在座椅上抠出了几道血痕,我不知道身后这人是谁,可我不愿意委身于他。回荡在我脑海里的,是萨连科说,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他。
昏迷和睡眠是意识的出逃,从此与过去告别,它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记得读高中时,有道解析几何题难住了我,要知道对别的不感兴趣,我还是很喜欢做数学题,那是一种……可以让我集中精力摆脱心不在焉的事情,可以这么说。可那天无论我怎么绞尽脑汁都没能得出答案,草稿纸被我撕掉了好几张,到最后我悻悻地摔掉笔,回赌气般地到卧室里睡懒觉。没过多久,梦里出现了一个男人,卷头发,小个子,我当即认出了他——笛卡尔,那位被瑞典女王坑惨了的然后把全世界的学生都坑惨了的男人。他问我为什么不做几何题,我说做不出来,他问是哪里遇到了问题,于是我拿来试卷,指在难点所在。他露出睿智的笑容,说,何不换一种思路?
于是他拿起了笔,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我越看越惊讶,当最后答案得到验证时,我激动地欢呼了一声,如获至宝地捧起答案。也就在这一刻,我从梦里醒来,随后带着记忆我奇迹般地做出了那道题,在第二天获得了数学老师的表扬。
也就是在此刻,好像笛卡尔又出现了,他似乎又说,何不换种思路?
是的,换种思路。萨连科会对我有所隐瞒,可他不会骗我——我确信他没有骗我。那天如果不是他,为何他的手臂会有伤?假设这是敌人的伤害,那么位置为何如此凑巧?除非是那个人故意为之,而那个人为要把矛头指向萨连科?联系到今天……是的,没错,他早就知道我和萨连科的关系,不仅知道我们的关系,还知道我们的身份,一切对他来说,都不是秘密。
可是,目的何在?
砰砰砰,传来枪声、打斗声,好吵……别吵,我在解数学题,别打扰这个世界,目的——他的目的是什么?有谁是我的敌人?苏联人?有谁是萨连科的敌人,美国人?可我们共同的敌人?
是谁?是谁?
血腥味漂浮,是个熟悉的地方,还没来得及厘清思绪,又是一阵吵闹、一阵争夺——别吵,这枪声怎么回事?还有哭声?是我熟悉的声音,却从未听过的哭腔。她从来不在我面前哭的,可这一回,你为何这么伤心?
是因为我吗?
我好像从一个很高的地方跌落,撞进熟悉的怀里。这里是女人独有的温润,是爱尔兰苹果花清甜的香气。瞬间,一张美丽的面容涌进我纷杂不堪的脑海里,她很忧伤,像极了母亲,我不愿意母亲忧伤,哦,雏菊,为何哭泣?不要哭。
我难过地抱住她,想安慰她,于是我知道不能再继续逃避,是时间醒过来。当我睁开眼,天边亮起一道白光,初升的朝阳将黑夜驱散,将南希湿淋淋的面庞照耀得金灿灿的,几近透明。我被她抱在怀里,坐在一片河畔的草地上。在我们身边,是亘古不变、流淌着的易北河,河水如她的眼泪一般粼粼闪光。在我们面前,是四伏的杂草,草尖上沾满了我们的鲜血,似血红的钻石。
当她低下头时,她赠予我一道母亲般的笑容。
我抬起手,擦去了她脸上的眼泪。
我知道,她是我的母亲,她再次给予了我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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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某位线人赶来,将我和南希安置在了一处乡间诊所里,我很快就又陷入昏迷,迷迷糊糊中似乎经历了一场简陋的手术。醒来后,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找萨连科。
“我必须回去,他弄丢了我,他会发疯的。”我艰难地撑起身体,南希扶住了我,我瞥见她胳膊上缠绕的纱布,嘴唇不禁颤抖了几下。
“南希……”
“这是小事。”她摇头,侧身隐藏她的伤,“你伤得太重,阿尔。”
“到底……”
“不,不要问,至少现在。”她垂下眼睫,眼睑处是倦意酝酿出的两片雨前的乌青。
于是我不问,出于体谅,也出于我对萨连科的记挂,我要求离开。可南希说我伤得太重,经不起折腾。也许吧,但留下萨连科那么无助,我做不到。这个人会哭,我听不得他哭。
我不顾阻拦,央求诊所的医生开车送我回我和萨连科分开的那个地方,车内我绑着绷带,一手举着输液的吊瓶,冷汗直冒,咬牙忍着撕心裂肺的痛,善良的年轻医生不时关切我的情况,忧心忡忡地询问。我告诉他我没事,去不了那个地方,见不了要见的人才会有事。那样绝望的声音,不仅会要了他的命,也会要了我的命。
九月的烈日下,我看见了瘫坐着的那个人,明晃晃的马路上,他拒绝好心人给他递上的一杯水,失魂落魄地靠在吉普车的前轮胎上。我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凌乱的金发,发青的胡茬,泪迹纵横的面庞,无神的双眼怔怔看着地面,他仿佛化为一座雕塑,失去了所有生气。这雕塑身上满是裂罅,由内而外地破碎。他在被悲伤侵蚀,被绝望风化。他在消失。
我的心感到一阵强烈的钝痛。
下了车,我谢别了医生,举着输液瓶,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地向他走去。
“罗曼……”我唤他,他在片刻后,缓缓抬起疲惫无力的双眼,以为看到了幻觉。
他攀着吉普车站起身,伫立在原地,呆呆傻傻地注视我,没有任何表情。那裂罅仍在扩大,他还在崩塌。他以为站在他面前的是弥留之际的幻象……不,萨连科,你好好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我。
我朝他挤出笑容,他在这大热天里打了个冷噤,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他朝我走来,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张开双臂拥我入怀。
“不贴心,都不给我举输液瓶,我的手好累。”我打趣他,他拼命忍住啜泣,为我举起了输液瓶。
“怎么?以为我死了?”我缓缓地倚靠在吉普车上,这个人简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说他涕泗横流都不为过。可大概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就是失而复得,任谁都会不禁失态。所以我不会嘲笑他,反而我会珍惜,珍惜他为我流的眼泪,为我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不会……不会原谅。”他嗫嚅着干枯的嘴唇,说:“永远不会原谅把你从我身边带走的人,我发誓,我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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