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 by美岱
美岱  发于:2023年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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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准备?那个人,不仅要我的命,还要借萨连科的手要我的命,嫁祸于他,伤害他,还伤害了南希…… 我也不原谅。我对自己说,无论萨连科的调查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忘记自己被掳走的那一刻所感到的绝望。
“不着急。”我亲吻他朦胧的睡眼,说:“睡吧,亲爱的,你很累了。”
萨连科翻了个身,把头埋在我的胸口沉沉地睡去。我们一起度过很多个这样的夜晚。这段日子,我没有联系南希,没有去屠宰场,没有向亨利发送情报……我一点都不像个间谍。意料之外也是猜测之中的是,也没人联系我。好像我已被遗忘,被剥去间谍这层表象的皮。
我明白了这是一种默许。
解决此事的权利,已经落在了我自己的手里。于是在那天,我思前想后,给南希发了一条电报。
“如果这就是默许的话,无论结果如何,也请你做好心理准备。”我将萨连科对我说的话对南希说了一遍,没有等待回复,我离开了地窖。几乎就是当晚,萨连科于暗夜里现身。

他的四周,是哑然的夜。他的眼里,是坚定的光。
“如果你心里也有猜想的话,我们可以说出来彼此印证。”他凝视我,“我在得知调查结果的那一刻努力忍住独自前去的冲动,就为了回来告知你。”
他牵起我的手,摁在他心口:“我向你许下过承诺。如果你不愿意去的话……”
“傻瓜,这怎么可能是你一个人的事。”我打断他的“如果”,带着他走上二楼,在浴室对面的房间里卸下一块古老的镜子,露出后面橱柜里我珍藏的装备。有手枪、冲锋枪、甚至还有榴弹。除武器之外,还有各类药品和急救物资。
“带上你趁手的。”萨连科说,“我只习惯用自己的枪。你说得对,不该使用冲锋枪。可这一回,最后一回,我不会采取所谓的人道。”
我耸了耸肩,挑了把左轮,在手里掂量掂量,笑着说:“和你不一样,我很人道,也很怀旧。”
萨连科笑了笑,牵起了我的手。生平第一回,我将和他并肩作战。这种感觉很奇妙,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吧,他是苏联人,我是美国人,上一回站在同一战线还是在十年前,而现在两方暗中交手不断,我和他,却抽脱出这身份的对立,只站在彼此身边。
我私心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我们。
登上了他的吉普车,我注意到副驾驶被洗得很干净,只是座椅上的抓痕犹在,他说这对他不啻一种提醒和激励。我微笑着凝视前方,满月高高挂在天际,照得云如鱼鳞般层层叠叠,透亮出银白的边。也许明日这月会亏仄,但今日它将在我抬头仰望它时永恒。与此同时,还有亘古的繁星在我头顶闪耀,俯瞰寂静的德累斯顿城。易北河如我们一般沉默,想必也在微笑。在车拐弯驶入林间的那一刻,于某棵红叶的槭树下我依稀看到了白衣的母亲。
“不要害怕。”萨连科握住了我放在膝上的手,一只手掌在方向盘上,“我一直在你身边。”
“我不害怕,我有过复仇的经验。比如当初的法西斯,比如我的外祖父。”
“也许那里存在着某种必然和不得不,但这一回……阿尔,你在犹豫,是吗?”
我的指尖在颤抖,不受控制地表现出紧张的心绪。这说明了我无法纯粹,陷在矛盾的困境中。嘴上说着无所谓,其实比谁都在意。我对自己撒谎,习惯自欺欺人,最终要承受这后果。我打开了车窗,冰冷的夜风拂过,道路两旁的树林在夜里发出浅浅的低吟,在这条我所熟悉的路上,带上了不一样的气息,空气震颤出不一样的律动。我缓慢地闭上眼睛。
“我不知道,罗曼,也许这其中的确不存在什么‘不得不’,甚至就是想一想都会让我心痛,可是我知道,是我太不当回事,是我在逃避,毕竟这是我应该去做的事情。”
“对——应该。”我笑了,转头看他,“康德说,人和所有其他的存在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就在于一个‘应该’,所有的自然界都是必然的,从来没什么应不应该的道理。而只有人,存在一个‘应该’的驱动力。就像现在,明知前方有危险,会让我心痛,但这就是我应该去做的事,因为我是人,一个……‘人类’。当然,我不会妄想在这‘应该’当中命运会给我什么优待,所有的一切,我会坦然地接受。”
萨连科露出和煦的微笑,没有说话。而我——几个小时我将为这句话所负责。
我并不能预测到所有的后果,我也并不能坦然地接受所谓的一切。
道路尽头停车,我站在熟悉的铁栅门前,前方熟悉的屠宰场在暗夜里一片岑寂,这里没有了血腥的气味,只剩周围杉树所散发的苦涩的木质调香气。原来,这里本该是这种味道的。
我推开铁门,并无任何茫然。萨连科开车来到了这里,印证了我所有的猜想。
“罗伯特。”我轻声唤着这个名字,不肯承认,其实我早已把他当成了我的朋友。
踱步至我和南希时常靠在其上抽烟的围栏,我俯身,伸手在围成栅栏的木头下摸索,终于,我的指间触碰到一块冰凉的、与木头触感迥异的凸起点,我用力将其抠了下来,一块小小的纽扣般的窃听器躺在了我的手心。
我笑了。
原来是这样,他早就知道了一切,所以,这都产生于恨、产生于厌恶吗?
你还在这里吗?
此际,夜风骤起,我如命运牵引着般回头,一声尖厉划破夜空,萨连科从侧身扑来,让我堪堪躲避了这颗子弹。
他的手臂被划伤,鲜血如注,却表现出顶级格鲁乌的战斗架势,在站稳后端枪瞬间进行反击。
我愣了两下,反应过来制止了萨连科,对无边的黑夜喊道:“如果你还在这里的话,就知道我会来,如果你认为杀了我还有必要的话,你不会等我出现才动手。我了解你……罗伯特。”
“是吗?”暗夜里传来熟悉的声音,罗伯特黑沉沉的身影浮现,萨连科警觉地护在了我身前,我摁在他肩上,朝他微笑着摇头。
“亲爱的,让我亲自解决。”
萨连科看了我一眼,让开了道路,却仍保持随时狙击的动作。
而我,我走向罗伯特,我的朋友——他看起来似乎很累,很疲惫,一件旧风衣衬得他越发沧桑,好像瞬间老了十岁,皱纹里夹杂苦涩,眼底仿佛盛满了宇宙般辽阔的悲哀。我朝他笑了一下,他也同样回赠我笑容。
“为什么?就因为这个站长吗?”我问,极力忍住难过的情绪。
他轻笑出声:“就因为?阿尔,就?你瞧瞧,多么荒诞,有些东西落在根本不在意它的人手里。你根本不明白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总是想当然地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心不在焉,对什么都毫无在意。”
“我可以向亨利申请,把这个位置给你,”
“你刚刚还说你了解我,现在却说要给我这个位置。真的,你根本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你自己。”
“我明白,罗伯特,重要的是认可,是尊重……可我一直,一直把你当朋友。”我想我是哽咽了,在这一刻,我很讨厌这样的我自己。可罗伯特凝视我,在暗淡无光的夜晚里,嘲讽的微笑是那么清晰可见。
“你又有多么了解我呢?朋友,阿尔,朋友可算不上,长久以来,我都在恨你。”罗伯特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恨你得到亨利的重用,我恨你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我恨你占据了南希的心,我也恨你…… 在所有人都那么痛苦的时刻,你却能得到幸福。”
他的目光有片刻飘向了我的身后,苦涩的微笑继续在他脸上蔓延,化为挥之不去的阴翳。
“多么不像话,跟苏联人搞在一起。你真的是……”
“是因为我得到了幸福,所以就必须得到嫉恨吗?”
“也许吧,阿尔,也许,可又全非如此,瞧,亨利已经放弃了我,想必他已经从南希那里知道了我对你下手,不,很大可能反而是南希从他那里得知的,他什么都知道,甚至……”他抬眼看我,“直到现在,哈哈,我才发现,我上了当,上了亨利的当。他太聪明,我的确斗不过他。”
“你要反叛他。”我说:“你恨亨利对你的才华不屑一顾,把你晾在一边,守在这样一个令人无望的杀戮之地。”
“是的,大差不差,阿尔,只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我不是要反叛他,我是要取代他。也许你没有体验过一种长久的、无边的悲哀。好像这悲哀在灵魂上都打上了烙印,是命运的注定。可我不甘心,阿尔,我想翻盘,哪怕抗争一下,让自己好歹也没那么后悔。你是第一步,你必须死,还得死在敌人手上,最完美的是,死在你身后的那个人手上……至少看起来要如此,为什么?你又在问为什么,呵呵,你的确一无所知,阿尔,因为你……你并没有那么重要,所有人都不重要,但你尤其如此。你的重要性似乎就在今晚,你带着你的苏联人杀了我,为他除却心头大患。仅在于此。”
“那么——”我咬牙追问:“既然你已经剖白到了如此程度,又何不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呢?难道你认为我对亨利有所谓的忠心吗?”
“因为我……我……”罗伯特突然抽搐了几下,痛苦地跪倒在地,佝偻着身躯捧住了脸,在浩瀚的悲哀中,这个年逾四十的男人像个孩子般哭了起来。
“因为我不忍心,我不忍心……有个人……我想要他好好活着,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敬仰我的人,也是我爱的……我想要他好好活下去…… 我…… 我宁愿放弃……”
罗伯特泣不成声,如鳌虾般蜷曲的身体里渗出痛彻心扉的遗憾,我打了个冷噤,不禁要走上前去。
“他是谁?他是谁?”
“阿尔!”萨连科在身后拉住了我,“不要靠近,不要心软!”
我呆立在原地,这时,罗伯特缓缓地抬起了头。
“你刚刚心软了么?你看到我这幅模样,生出怜悯了么?”
“罗伯特……”
“真令人恶心,阿尔弗雷德,真令人恶心。你们所有人。如果我足够心狠,我可以杀了你们所有人。所有。”
“那么我问你,我的餐厅里的那位女服务员是你杀的吗?”汹涌的恨意让我震惊,我几乎浑身颤栗。。
“谁知道呢?”他站起身,两眼里兀地燃烧起仇恨的熊熊烈焰:“为什么我一定要对你有问必答,因为我必死无疑吗?”
他突然举起了枪,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瞄准,这枪便倒甩出去,他的右臂无力地垂落在身侧,鲜血汨汨而下。
我身侧的枪口,缭绕着一缕硝烟,其后是萨连科阴鸷的面庞。
“呵……实力的确很不错,的确足以做我的对手,比上次好多了,上次我捅了你一刀,你连我人在哪里都没发现,少校,这回是因为爱情吗?”罗伯特摇晃着站定,戏谑地看着我们。
“这里不存在什么必死,你拥有逃的权利。”萨连科冷冰冰地道,“只是你能不能逃得掉,是另一码事。”
“逃?我可不打算逃。”罗伯特垂下眼眉,仿佛又重回了平日的和煦,“我打算死在你们的手里。只是在此之前……”
罗伯特突然勾起嘴角,轻轻地笑了起来,这笑诡异、癫狂,后来简直到了撕心裂肺的程度。他恨恨地盯住我和萨连科,而他接下来的话,将在我心中刻下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罅。
“你又知道什么?怎么?为爱牺牲很伟大是吧?超脱于所谓的对立很崇高是吧?可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你的一厢情愿?”
罗伯特狠戾地注视他,突然化为一道柔和的笑容,说:“真可怜,还不知道自己被骗得多惨,难道阿尔弗雷德没有告诉你我们的南希和你姐姐有多么要好吗?她们俩不是打算明天一早就出发去东柏林吗?阿尔弗雷德,你真聪明,想出了个这么精彩绝伦的点子,怪不得亨利这么看重你。的确,只要把他姐姐带到了东柏林,掳去西柏林还不容易?有了他姐姐,这个少校 ……甚至鼎鼎大名的皮托符拉诺夫上校,不就得乖乖听话,束手就擒?”
啪的一声,有什么若闪电般在我脑海里炸开,我怔怔回首,看向侧后方的萨连科。
这是第一次,他如此看我。
惊惧……慌乱……难以置信…… 甚至还有仇恨?
我慌张地朝前一步:“不,不是的,罗曼,我不知道 ……”
“阿尔!谢谢你!亨利会感谢你的!你是中情局最大的功臣,整个东德迟早被我们收入囊中!那可是皮托符拉诺夫上校,所有的克格勃都要乖乖听话!哈哈哈!阿尔!谢谢你!”
罗伯特施展出他最后的报复,要拉我与他一同坠落。
萨连科脸色惨白,嘴角抽动,看也不看就一枪轰在了他的脑袋上。罗伯特的笑声戛然而止后轰然倒下。
我惊叫一声,吓得呆立在原地。
“我说过……这是我最大的……秘密……”
萨连科就像变了个人,凝视我,一步一步地后退。
“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薇罗奇卡和热尼亚,绝不!”
他朝我恨恨地大喊出声,回头就朝他的吉普车跑去,他飞速上了车,启动发动机,我才意识到他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不,不要,不是我…… 罗曼!”
我哭着跑过去,慌张地拉车门,可车门早被锁死,无论我怎么拉都无济于事。他凝视前方,惨白的脸上浮现被背叛的恨意,那曾深刻刻印我的眼眸此际根本不看我,当他踩下油门的那一瞬,我被吉普车前驱的动力带倒摔在地上。等我爬起来时,吉普车已经开了很远,我不顾磕破的头,仓皇地跟在后面跑,我不敢相信,也绝不接受,萨连科就这样把我留下,萨连科如此决绝地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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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罗伯特的事情后面还会有更清楚的解释,因为是阿尔的视角,所以要慢慢拨开。
康德的“应该”出自于他的实践理性等理论,“自然法则体现为以‘是’为系词的叙事式,而理性法则乃是由‘应该’联系起来的命令式,换言之,理性法则对人表现为命令他‘应该做什么’的道德准则。”这里其实是一个尊严和价值的问题。

这满月没有在明夜亏仄,而是从此刻。
从我渐渐地被甩在身后,再也瞧不见吉普车的那一刻开始,好像有什么瞬间轰塌了,我的视野开始模糊,双腿开始发软,世界都开始天旋地转,扭转成深不见底的漩涡。我栽倒在地,石子路硌得我生痛,叫我不得不认清一个现实——
萨连科抛弃我了,萨连科不会再爱我了,他会赶到薇罗奇卡身边,就像杀了罗伯特一样,杀了南希!
哈哈哈!他会杀了南希!
“罗伯特!”我绝望地大叫:“这就是你所说的幸福吗?你所说的幸福吗?!哈哈哈,你又知道我的什么?你也是一无所知啊…… ”
我确信,困扰我今后漫长人生的头痛顽疾就是从这一晚开始发病的。起先我痛苦地跪坐在地上,嘴里不住地喃喃。后来我却忘记了一切,陷入到了幻象的漩流。我只知道,萨连科不会再爱我了,而给予我数次生命的南希,也会死……萨连科会杀了南希,一个最爱的杀了另一个最爱的,这种悲剧就是莎士比亚都会赞叹不已,而我却无能为力。至此之后我将不再是任何什么存在,又变成一只当初游荡在野外的、惶恐不安的孤魂野鬼。
“那么我是谁呢?”我喋喋不休地问自己,不知何时从地上爬了起来,彳亍在罗伯特尸体的附近,犹若鬼魂般飘飘然。
“那么我是谁呢?如果我不是一个儿子,不是一个弟弟,不是一个爱人……我是谁呢?你告诉我,嗯?你在哪里?为什么躲起来,你出来,出来!”
我发狂般地朝寂静的夜里嘶喊,直到声嘶力竭,可她却始终不出声……难道,难道连你也要抛弃我了吗?
额头的伤痛和精神的剧烈震荡让我精疲力竭,再次昏倒在地,彻骨的寒冷侵入身体,我仿佛置身于脱胎母体时刻的纽约寒夜。有那么一刻,我突然感受到了死神的召唤。这一回,母亲坐在窗前对我笑,阳光把她照得轻盈,像天使,每一根发丝都那么神圣,都挂满了我对她的无限眷恋。我好像变成了一个孩子,用童稚的、怯嫩的双眼凝望她。她朝我招手,告诉我她那里,去那里找她……
“我来了,我来了…… 等我……”
前方出现一条坦途,白色空无一物,只有雏菊在道路两旁摇曳,像轻声的呼唤。我奔跑,速度从来没有这么快过,就像多年前我端枪奔跑在德意志的土地上、奔跑在法西斯的枪林弹雨中。不,这一次更快,因为我知道前方有人在等我,我失去了重量,是在用灵魂奔跑。
“等我……等我……”
可我瞧见了什么,霎时道路朝天上翻去,化为深不见底的黑暗。我在被摇晃,脱离的灵魂如受惊的兔子钻回肉体的洞穴,我失败了。不情愿地睁开眼时,黑夜渐褪,白昼初现。抛弃我的萨连科居然近在咫尺,还有薇罗奇卡、南希——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见,为什么红着双眼,为什么流泪?难道是在为我哭泣吗?不,不要哭。我们到此为止了,而我要去她在那里,瞧,你们看不见也听不见吗?她在唤我去,叫我快快去。
我挣扎地站起身,从萨连科怀里挣脱——后来,萨连科告诉我,我在臆症中朝无人的空地跑去,对空气张开双臂,环绕拥抱住自己,跪坐在地。
“妈妈…… 妈妈……”我跪着抱住母亲,将脸贴在她溺死时冰冷而湿淋淋的乳房上,那里是养育我的证明,是她作为我母亲的证明。可她多么年轻啊,年轻得不像母亲,就如她那双重身份带给她的磨难,带给我的痛楚。
我歇斯底里地喊,将多年来心中块垒悉数倾泻,我要得到答案,我要知道这存在的缘由。
“妈妈——”这声音是她死去后我跟在棺木后奔跑时喊叫的声音,“妈妈——告诉我我是谁?我到底是谁?我该以什么而存在,他不要我了,你要我吗?你要我当你的儿子,还是要我让你的弟弟?为什么不逃走?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还要生下我却不爱我?为什么要离开我?妈妈——我的姐姐,带我走……带我走…… ”
我看到,书房里缠绕窗帘旋转的母亲,被外祖父摁在书桌上强暴的母亲,在布鲁克林寒夜里独自诞下我的母亲,她哭着捧起我的脸,亲吻我受伤的额头。霎那间,一种无边的幸福席卷而来,我谁都看不见,摇曳的树林,染血的土地,僵硬的尸体……一切都化为虚空,连同身后的所有人,都湮灭殆尽。
“好,我带你走…… ”她用冰凉的指尖撇去我眼角的泪,轻声说:“我带你走。”
“不!”一声嘶喊打破了这令人着迷的静谧,声音所有者从后奔来,环抱住我的腰,“不要走!不要离开,你要在我身边存在,不是什么儿子,不是什么弟弟,你是我的爱人,你以我的爱人身份存在!”
我在惊慌中转头,看到了萨连科,这个幻象居然在挽留我,还哭得有模有样。我慌张地推他,诀别般地说:“我要去找她了,我不再在这里了!”
“我不允许,一定要在这里,回来,阿尔,回来!我向你道歉,一切误会都解开了,你没有泄密,南希没有伤害薇罗奇卡,她知道薇罗奇卡是我的姐姐,南希爱你,我也爱你,薇罗奇卡,弗兰克……我们都爱你……回来,回来!”
他猛地夺下了我手中就欲切割自己喉咙的匕首,对准了母亲的方向,怒吼出声。
“从今以后,不允许你再出现。不管阿尔是你的儿子也好还是你的弟弟也好,他最重要的是我的爱人,不允许你再来纠缠他,不允许你从我身边夺走他!他要以我的爱人存在,他要以他自己而存在!我要斩断他和你们的一切,从此以后他便与你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滚开,滚!”
他一手抱住我,一手将匕首插进母亲的胸膛。在那一刻,这幻象扭曲成恐怖的形状,张牙舞爪地朝我袭来,拖拽我,啃噬我——不,她不是母亲,母亲不会诱惑我和她一起走,她只会朝我挥挥手,叫我回去,回去。
回去活着,回去存在。
我双脚蹬着地面,惊恐地大叫,不断朝后缩,萨连科扔掉了匕首把我紧紧抱住,禁锢我发病后不受控制胡乱挥舞的双手。他滚烫的眼泪落在我的脸颊上,不住地道歉,不住地许诺。
那一刻,一种强烈的流失之感,存在于我的思维里、情绪里、灵魂里。
海量的幻象抽离而去,巨大的荒芜中,我再也喊不出声,只剩下一种沉闷的痛,在心上若隐若现。
有种想哭却累到哭不出的感觉。于是我不出声。
我变得很轻,轻到若一根随风飘零的羽毛。
直到感受到一股力量,轻轻抓住了这跟羽毛。
握在了手心。
我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强烈的精神冲击让失去了力气的我渐趋平静。等我回到现实,两眼能够真正去看去分辨时,天已大亮,阳光普照,连绵的云层悬挂在天际,森林里传来轻快的鸟鸣。
这是新的一天了。这个世界如往常一般,没有任何变化,但到底是新的一天了。
我浑身是伤,打着寒颤,依偎在他怀里。两名女人见状,流着眼泪来到了我的身边,南希抚摸我汗涔涔的面庞,无声地道歉。薇罗奇卡用手帕揩拭我额头上的血渍,啜泣不停。
后来,南希开车带我们离开此地,一路上,萨连科都没有片刻松开我。
于这一夜,他在冲动的抛弃后,彻底地拥有了我。
代价就是,肉体上的疾病代替了精神上的嬗变,幻觉再也没有出现过,而乱伦所带来的隐匿多年的疾病身体里开始显现,自此以后我再也不能如当初那般健康,甚至连寿命也似乎打上了一个折扣。
不过,一切都没有关系了。
当我知道自己为什么存在后,一切都没有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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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到这里,想必读者们应该可以理解,阿尔不知道自己是谁,该以什么存在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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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南希已经用她超高的驾驶技术保持车内的平稳,但我仍旧干呕个不停却什么都吐不出来。薇罗奇卡说这是脑震荡的表现,萨连科一言不发地抱住我,面色惨白。我要求回到琴声。
“不去什么该死的医院,我要回去!”
萨连科刚张嘴想劝,却立即收了声不敢说话。愧疚折磨着他,他只能不断给我顺气,给我揩拭头上的冷汗和血渍。
车停稳后,萨连科扶我下车,我反手抓住他的手,制止了他想跟上来的脚步。
“你就在这里。”我凝定地注视他,说:“不要让任何人进来,也不要让任何人出去。”
萨连科愣了愣,神情严肃地点头:“明白。”
我转身推门走进餐厅,此时正是午餐时刻,餐厅内有四五桌客人正在用餐、闲聊,我这幅凌乱不堪的惨兮兮模样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我毫不在意地径直走到正小心翼翼端着啤酒的米嘉面前,低声说:“去后院。”
“什么?”他不解地问。
“守住后院,不要让任何人逃走。”
米嘉疑惑的目光瞬间变得冷静,瞧了一眼站在门外的他的长官,他不声不响地放下餐盘,穿过后厨来到了后院。
我扫视了一眼餐厅,对正疑惑瞅着我的客人们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随即,我走向柜台,来到将自己隐匿在其后、正微微颤抖的埃里克面前。
“他死了。”我说。
他手中的铅笔掉落,很快,他收敛情绪,抬头看我,挤出苍白的笑容:“谁死了?”
“你知道是谁,埃里克。”
“不,我不知道。”他喃喃自语地摇头,嘴唇和双手都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我只知道今天的账目需要清点,我……”
“是吗?”我不禁笑出声,转身便朝靠窗的、我时常落座的座位走去,“抱歉,借过。”
我越过被我唐突的行为弄得不知所措的客人,把手伸进桌面下、椅凳下飞速摸索着,最后不出所料地在窗台雏菊盆栽地下找到了一枚窃听器。我不动声色地握在手心,在客人们面面相觑中再度走向了埃里克。
我把窃听器扔到了他的面前,他发着抖,咬紧了牙关不出声。
“还需要更多证明吗?”我颤抖着问。
埃里克在一阵沉默后,突然勾起嘴角,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笑容。那笑容阴鸷、嫌恶、满是嘲讽。他缓慢地站起身,以我从未见过的高姿态,微眯起双眼,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不需要,从一开始就不需要。”
我震惊地站定在原地,因为这句话,他用的是英语。极其流利的英语。
“你到底是谁?!”我冲上前去,揪住他的衣领,“莉莉是你杀的吗?”
他的身型有片刻摇晃,失神的双眼再度聚焦,恶狠狠地推开了我。
“我是谁?我,我不过是一个有理想的人罢了!”他双眼发红,怒吼道:“我们不过都是有理想的人罢了!”
“你们,你和罗伯特?”我讥讽地笑:“对,埃里克,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俩什么时候搭上的线,这情谊又怎么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我告诉你,他死前都还念着你,说你是唯一敬仰他的人,是吗?埃里克,你敬仰他吗?”
埃里克身形不稳地撞在椅背上,我趁机起身将他擒拿摁在柜台上,几瓶酒哗啦啦摔碎在地上,顿时餐厅里噤若寒蝉。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埃里克流着泪,嘴里喃喃道,在这缕悲哀中,我竟瞧见了幸福。就在我准备回头示意萨连科进来时,身下的埃里克突然爆发出一种我从未设想过的力量。他反手抓住我的胳膊,将我向下一带,用不输于我、甚至还要超过我的近战格斗术把我抱起来,一个背摔摔在了餐厅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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