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重砸在地上,伤愈不久的肩胛骨传来尖锐的刺痛,整个餐厅顿时哄闹起来,客人们作鸟兽散,惊叫不止。埃里克望了一眼迅速推门而入的萨连科,转身就朝后门跑。萨连科掏出枪,大声喊了一声:“米嘉!”
我爬起身,被萨连科扶起来,跌跌撞撞朝后院追去,就在我们认为已成定局时,突然传来米嘉的一声惨叫,随后就是一声枪响。萨连科挡在我面前,先一步冲进了后院。只见比埃里克足足高了一个头的米嘉受伤倒地,肋骨上插着匕首,肩膀中枪,痛苦地蜷缩着。
“对不起,长官,他,他比我们想象得要强。”
萨连科阴沉地注视空无一人的后院以及藤蔓被损坏的院墙,能和米嘉一对一还能快速逃走,实力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强悍来形容。或许,在这里除了萨连科,其余人对他来说都不足以构成威胁。
我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身处无边迷雾当中,一阵干呕袭来,我精疲力竭,坐倒在地。
“老,老板,这怎么回事?”
被吓呆的弗兰克颤抖地走到我身后,先萨连科一步扶住了我,“埃里克那小子,他……”
“弗兰克。”我抓住他的围裙,用最后的一丝力气说:“你休假吧,工资照发,你休假,我是为你好,为你好…… ”
弗兰克抿了抿嘴,为难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萨连科此时已经扶起了米嘉,来到了我身边。
“对不起,阿尔,下次我一定会把他带到你面前。”
我靠在门上,疲累地望着这一切,摇了摇头,说:“不要你,这是我自己的事。”
萨连科身形有轻微颤动,竭力忍住情绪,回到餐厅内部打了个电话,不久之后有人开车接走了米嘉。南希和薇罗奇卡在客人们逃走后帮弗兰克收拾凌乱的餐厅,我独自静坐在后门,望着这在秋日愈加衰败的后院,久久不肯移动。
爬满院墙的藤蔓,此际缺了一大块,露出其后多年前被战火熏黑的墙壁,分明如裸露的伤疤。墙角无人照料的矢车菊、风信子都濡湿在秋日寒冷的湿泥里,泥水逐渐侵入埃里克逃走时踩下的深深的脚印里,如破碎的镜子一角,倒映着天空。厚厚的云层遮挡住太阳,巨大的阴翳让现存的所有都降低饱和度,色彩疲乏、懒洋洋、无所谓地存在着。
萨连科来到了我面前,蹲下身用手帕揩拭我额头上的汗。只是在他快要触碰我的那瞬,我微微侧头,避开了他。
他的手僵硬在半空,悻悻然地垂落下来。
然后他扔掉了手帕,跪在了我面前。
“你打我吧。”他流着泪道:“你打我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足惜。”
我无力地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这个人,于昨晚将我扔进了地狱,又在今日把我唤回了人间。他曾给予我最深刻的幸福,也同样给予我最绝望的痛楚。
可我只觉得疲累,于是把头靠在门上,我闭上了眼。
啪的一声,我听见了一声脆响。
“你没了力气,我帮你。”萨连科说,他一巴掌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用足了力气。白惨惨的脸瞬间红肿,他却依旧不收手。
我正欲抬手制止他,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脚从我身旁伸出,狠狠踹在萨连科的肩上。
“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在萨连科爬起来跪稳后,薇罗奇卡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扇在他脸上,这一巴掌当即就把萨连科打出了血,可薇罗奇卡接着就来了第二巴掌。
“冲动!残忍!不负责任!”薇罗奇卡流着泪愤怒地斥责:“你以为每个人都有你那样幸福的童年,你忘记了你所有的美好生活都是谁牺牲了给你的?你以为爱就是可以随意亏欠然后弥补就没关系,然而有些伤害就算愈合了也再也恢复不了原本的模样。”
薇罗奇卡突然跪下身,抱住了我的头,“我可怜的孩子…… 你没有错,我来当你的母亲,我和南希都当你的母亲,让那些过去都见鬼去吧!都见鬼去吧!”
萨连科跪着泣不成声,双手紧握,颤抖地摁在腿上。
南希走过来,抹去我脸上的眼泪,“好阿尔,别伤心,别伤心,我们都在……”
我凝望着南希,再也忍不住,扑进了她的怀里。像个孩子般扑进这个我认为必死无疑的女人的怀里。
“南希。”我靠在她的胸口,问:“我生来有罪,至此之后仍不断犯罪……你可以赦免我吗?”
南希抚摸我的面庞,柔声说:“我赦免你,从今以后,你清清白白地活着,以萨连科的爱人活下去,以我的孩子活下去,以你本身活下去。”
“可以吗?”
“可以。”南希说:“你瞧——”
她叫我抬头,遮挡阳光的云层在此刻尽散,温暖的秋日阳光倾洒遍地。
“上帝也赦免你了。”
我笑了,这时,我觉得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勇气再度面对这荒诞的世界。
闭上眼睛,我迎接阳光洒在我的面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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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对我来说,是一个漫长的重塑过程。而对于萨连科,则是一个他从未经历过的彻骨的悔过。
后来我从南希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她的确是从罗伯特那里得知了皮托符拉诺夫上校的情妇在德累斯顿军区,罗伯特告诉她这是他好不容易弄来的情报,失去卡尔这条鱼的南希决定一试。当她确定下目标与她结交后,第一次,她说,她感到熟悉,尽管她并不了解萨连科,她却在薇罗奇卡的脸上看到了我的爱人的痕迹。
当薇罗奇卡带她回家,在萨连科的军官公寓,南希确认了薇罗奇卡是萨连科的姐姐的事实,毕竟她知道萨连科的模样,而当萨连科红着脸向他们一众女眷问好时,她也想起了我曾向她描述过的那人傻乎乎的模样。
的确很可爱,南希心里想,怪不得阿尔会喜欢。
于是南希,第一次违背了作为一个间谍的职业素养,说不清是为了我,还是为了那个在她面前织毛衣的薇罗奇卡——这个毫不掩饰善良与母性光辉的俄罗斯女人。她在女眷中并不是很起眼,她的恋人身居高位,却将她隐藏暗处,她的弟弟事业有成,她却毫无地位。她甚至没有上过学,只在少女时期跟随家庭教师学习过认字和读书。
“因为要照顾罗曼,还有个一个别的不听话的。”
她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南希看到一种牺牲,在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背后,薇罗奇卡小心翼翼掩饰着她的无奈与心酸。她就像第聂伯河,流经之处用自己的身躯供养生生不息的土地。那土地上是成片的白桦林、金色的麦田和连绵不绝的青草地…… 南希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刻,她在薇罗奇卡身上看到了一个更加高尚的自己。
而这高尚,也很难说不是种枷锁。它锁住了薇罗奇卡,叫同为女人的南希对她产生了怜悯,也产生了羡慕。怜悯是她囿于这困境,而羡慕则是,毕竟那两个男人的确真心爱她,且毫不隐瞒地爱她。南希说,她简直羡慕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有一天,薇罗奇卡跟她悄悄说,南希,你是我在东德最信得过的朋友,因为我太幸福了,太开心了,不得不想要分享,我可以相信你吗?
南希说,当然,你可以相信我。
薇罗奇卡便抿着嘴笑,说她的弟弟终于长大了,过去很多年一直都在等的人终于等到了,他们还在了一起,虽然这桩恋情在这里上不了台面,见不得光,但她看到罗曼幸福,就觉得自己过往的辛苦都是值得的。瞧这件毛衣,是她为他弟弟的爱人织的。她能看出来,那个人心里有病,不像罗曼那样健康,可那又如何,她对罗曼有信心,也对自己有信心,总有一天他们会成为家人,有了家人,一切都好说。
南希说,“我不得不借口去盥洗室来掩盖自己的眼泪。”
歉疚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也知道,一旦对薇罗奇卡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伤害的将是所有人。她不忍心我遭此困境,也不忍心薇罗奇卡伤心。于是那天晚上,当她们一起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启程前往东柏林时,南希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说,我们不去了。
为什么?薇罗奇卡不解地问,我已经想好给罗曼还有阿尔买什么礼物了。
南希望了一眼她,眼泪瞬间就淌了出来,她几乎颤抖地说,为什么总想着别人,却不想着自己?为什么习惯于去牺牲,为什么一定要装作不在乎?
薇罗奇卡疑惑不已,南希摁住她的双肩,哭着喊道,女人,也可以为自己活,要为自己活啊。
说不清楚这一刻,她是在对薇罗奇卡说,还是在对自己说。薇罗奇卡发着抖,问南希到底在说什么?于是南希抬起头,泪流满面地向她剖白自己是间谍,想要将她掳去西柏林要从而进行要挟的事实。
薇罗奇卡大惊失色,第一反应就推开了南希,说决不允许她伤害罗曼和热尼亚。
可在南希近乎于冰冷的审视下,她打了个寒噤,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完全忘了,被伤害最多的其实会是她自己。她瞬间清楚了南希所指为何,那一刻,所有的枷锁明晃晃地出现在她身周,她看到了儿时的自己也曾有过梦,也曾有过心之所向的愿景。
她笑了,站起身,拥抱了南希。
你也很难过吧,她说,你是不是在我身上看到了你自己?
你是自愿来德国,成为一名间谍的吗?
如果是,你为什么要怜悯我,要向我坦白?
你看,女人就是这样的啊。
我们多么……无奈啊。
南希颤抖地回抱了薇罗奇卡,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她告诉了薇罗奇卡自己和阿尔弗雷德——也就是和我的关系,并且着重指出,在她们的交往中,阿尔弗雷德毫不知情。
见到你也爱他,我有多么开心,南希说,可我又多么害怕他受到伤害啊,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怜的人呢?可怜到我不得不爱他,你不要怪罪他心里有病,换谁都承受不了这一切。
于是她忍不住,也向薇罗奇卡谈起了有关于阿尔弗雷德的隐秘。
只有她和亨利知道的隐秘。
那就是——阿尔弗雷德是乱伦的产物,是父亲和女儿生下来的孩子,并且,在少年时期,他亲自揭开了这个隐秘——据亨利的调查,他是在某天推开了书房的门,发现了外祖父正在强暴母亲,而后他又通过很多证据得到了答案。最后也许是由于真相的大白,他的母亲不堪其负自溺,他也由于憎恨亲手杀了外祖父。
自此以后,他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随波逐流,干脆让自己随便是谁。
成为间谍就是他自甘堕落的放逐,因为间谍,可以是任何人,但就不能是他自己。
他就是这么对抗这个荒诞的世界,直到和萨连科重逢……
薇罗奇卡忍不住地痛哭,就在两人为了另一个人的沉痛过往而悲伤流涕时,罗曼却一脚踹开军官公寓的门,持着枪就朝南希走了过来。
放开我的姐姐,他愤怒地说,毫不隐藏杀意,你要敢伤害她,我会杀了你!
南希在一阵恍然后,还没来得及反应,薇罗奇卡就张开双手挡在了她的面前。
我早就知道她是间谍,可正如你和阿尔能在一起,我和她又为什么不能是朋友?
萨连科愣了愣,震惊而不解,还有恐惧。
接下来,南希的话让他的恐惧陷入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没错,我是间谍,但我早就知道薇罗奇卡是你的姐姐,看在阿尔的面子上,我绝不会伤害薇罗奇卡,更不会伤害你。毕竟我们都爱着阿尔,不是吗?另外,我要指出的是,阿尔对此毫不知情,我不想让他为难。毕竟这是另外一名同僚的建议。我也是和薇罗奇卡交往之后才知道她是你的姐姐。
哦天啊!
萨连科几乎踉跄地后退一步,枪支坠落在地,我做了什么?我对他做了什么?
南希在他臂膀淌血的伤口上看到了端倪,震惊地问,你又是如何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阿尔在哪里?
萨连科颤抖地吐出一个名字,问,是罗伯特的建议吗?
南希脸色瞬间苍白,揪住萨连科的衣领问,你是从罗伯特那里来的?
没错——萨连科说,我,我杀了他。
然后呢?
然后——萨连科破开哭声,说自己再也得不到原谅了,因为他扔下了阿尔,把他一个人扔在了那里,无视他的跌倒,无视他跌倒后爬起来追着车跑,无视他消失在暗夜里化为一个再也看不见的点……他不明白冲动为何能让他如此决绝,他只知道,他再也得不了原谅了。
啪的一声,南希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你这个混蛋!
当车开至屠宰场时,阿尔弗雷德倒在离罗伯特尸体不远的地方,头上的伤口糊得他满脸是血,南希说,她被吓坏了,那一刻,她恨不得杀了萨连科。可她又看见,萨连科如何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把我抱在怀里,在我发疯的时候,用匕首胡乱挥舞的时候,不顾随时会被割伤的危险,死死抱住我对抗那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幻觉的时候,她又觉得,这个人还有获得原谅的理由。
因为他会为了阿尔弗雷德,去对抗看不见的敌人。
会为了阿尔弗雷德,去进行痛彻心扉的忏悔。
这忏悔会让他更懂得怎么去爱,去守护。
没人比阿尔弗雷德更需要这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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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我,我并非要一而再而三地讲述我的生病情况。但在这个时候,我想病痛所带来的平静是值得诉说一二的。
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回外祖父——或者说,我的父亲,随便他是谁也好,在那间散发蘑菇味儿的书房里,他合上席勒的戏剧集,突然用一种戏谑而疑惑的目光打量坐在一旁玩积木的我,嘟囔着说:“真奇怪,这孩子看起来真健康。”
于是我健康了三十一年,在炸弹我于众人面前自我引爆时,基因里的疾病就像冲击波般席卷了身体各处,他们好像在发出悲鸣,十分厌倦去支撑这具罪恶的肉体继续存活。晚上我甚至能听见那些细胞的叫嚣,喊来喊去不过就是“我们算什么”“我们是什么”的老套口号。这些叫声令人烦闷不堪,只能以睡眠来作为逃脱。或者,当萨连科占据我思想的全部时,这种头痛欲裂的情况或许会好些。
而我的爱人,此刻支撑我存在的基石,仿佛也不比我好过。以通过我剿灭罗伯特这样一条有相当价值的猎物为借口,萨连科在格鲁乌内部有说得过去的理由继续待在我身边。况且他受了伤,借口于此,他被批准休假。
于是我每次从发烧的昏迷中醒来时,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睁眼都可以看到他。我因为脑震荡以及各种别的复杂原因而产生的癫痫——没错,我患上了癫痫,典型的俄国病,落在我这个美国日耳曼人身上。当医生当着大家面儿告知诊断结果时,我发出了痴傻的笑声,实在抱歉,这荒谬居然又加上了一层,以至于我不得不笑。
想想吧,我——阿尔弗雷德·莱利,是父亲和女儿乱伦的产物,是个纯种的日耳曼人,却又是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不仅如此,我还帮美国人杀过日耳曼人,那么我是在杀自己?还是自己在杀我?在此之后,我说过,从一个杀人犯摇身一变成为战胜国的英雄,后来又以德国人的身份和苏联人相爱,然后患上了俄国病。
这能让我不笑吗?
每次我笑的时候,南希在一旁默默流泪,薇罗奇卡数落萨连科,而萨连科这个唯物主义者却向上帝发誓,以后不会再让我发第二次病。只是他一看到我笑他就会打颤,像见了鬼似的。每次我都伸手揪住他的衣领,告诉他,耶稣说过的,不能随便起誓,你要下地狱了。
“真好。”萨连科握住我的手,露出温柔的笑容,“我们一起在地狱里了。”
因为我总说,乱伦的产物是生来就为了地狱而去的,萨连科时常找不到理由和我一起去地狱,这回总算有了理由了。
“我会指着上帝发一千遍一万遍的誓言。”他坚定地说。
这时我就失了兴趣,拍拍他的脸,冷淡地回应道:“不想在地狱里见到你。”
他的双眸会流露出大片大片的受伤色彩,也许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还会偷偷哽咽一下,但面对我时,他硬装出没关系的模样。
“无所谓,总归我是要赖着你的。”他抱住我,“你也是不能离开我的。”
“我可没给你承诺。”
“你的存在就是承诺。”
那天,他罕见地回了一趟自己军官公寓,再回到琴声后径直上楼帮我收拾好了行李,把我带上他的吉普车。
“去哪里?”我问。
“去度假,亲爱的。”他吻了吻我的额头,说:“我们要去快乐的地方。”
快乐的地方?我想这世界上很难有快乐的地方。一切的边界都已经清晰地划定,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国与国的交界,总归是一种规规矩矩的物质性的、让人瞧一眼都会觉得遗憾的存在。我曾经思索过快乐这个词语,那是我小时候在布鲁克林的某个广场上看鸽子飞翔在天空中时的瞬间性的想法。我十二岁,仰望鸽子在城市上空盘旋,某处修道院传来穿透城市的空响,喉咙里是止咳糖浆的味道,在那一刻,不知为何,我确信这个世界上没有快乐。
沿易北河朝西北方,沿途开始下起了小雪,原野上的风如鬼般哭号,气温也越来越低,萨连科提前做好了准备,他把他的军用水壶里灌满滚烫的开水,叫我抱在怀里,还给我堆上了厚厚的毛毯,掖得严严实实。我坐在副驾驶上,整个人热得快要流汗。
“医生说你不能着凉,会发烧。我的车很旧,没有制暖设备。”见我有些不耐烦,他好言劝道,“听话,亲爱的。”
而他自己,就只穿了件大衣,围着围巾,潇洒得很。他看起来心情很好,一边开车一边瞧我,偶尔脸上还会露出暧昧的红晕。我不知道他所做为何,他也不说,只是噙着股乐滋滋的笑,把油门踩到底。
我想,要是我能够多注意注意窗外的景色,多看看我们行走的方位,就应该早就知道了我们要去哪里。可是现在,我的目光离不开他。
看他脸红的模样,看他幸福的模样。我对我十二岁时得出的结论有所谓怀疑。
不知不觉,我又睡去,等再次醒来后已经到了目的地,他拉开车门,喊我下车。
“路滑,我抱你好吗?旅馆就在我们后面。”
“这是哪儿?”我睁开惺忪的双眼,天已经黑了。
“托尔高,亲爱的,我们来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了。”他激动地转身,指向身后在冬日里落了浅浅一层银白的雪的草地、在雪中如印象画作般朦胧的易北河以及掩映在夜色和小雪中的河对岸的树林、房屋,说:“我们回到最初的地方了。”
“罗曼。”我把手伸过去,示意他扶我下车。他扶住我,让我走上了这片在梦中出现过很多次的河畔草地,一步两步,这回不再有地雷,不再有爆炸,也没有嫩柔柔的草尖轻抚我的双脚,我甚至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行走。
在物是人非的恍惚中,我站到了易北河边。
萨连科从后敞开大衣把我包裹在内,热烘烘的胸膛紧贴在我的后背,这时我突然很想接吻,于是我转头,扬起下巴,闭上了眼睛。
他配合地低下头,轻轻地吻我。舌尖小心翼翼地深入,与另外的柔软相纠缠。环在我两臂上的手逐渐缩紧,我伤痛的肩胛骨厮磨在他坚硬的肋骨上,仿佛暗打下下某种契约的印记。
接着我便十分不应景地猛咳嗽起来,他连忙给我顺气,取下自己的围巾给我戴上,牵着我的手朝河边的旅馆走去。
我捏了捏他的手,说;“不怕被人看见?”
“怕什么,我问心无愧,再说现在这里谁也不认识我。”他吸了吸冻得发红的鼻子,笑着说:“真不敢相信,不知不觉已经十年多了,你瞧,旅馆旁边的医院还是我们当时建的呢。”
河畔昔日简陋的医院已挂上诊所的招牌,外墙被重新粉刷成灰黄色,掩盖不适合出现在这样救死扶伤之地的战火痕迹。而我们要去的旅馆,就像位姑娘似的依偎在医院后的街巷里,三四层楼高,尖顶上铺着灰红色的砖瓦,此际落着层薄雪,矮而敦实的烟囱持续不断地向天空输送烟雾,就像建筑自发的呼吸似的。从散发温热灯光的窗户缝隙里飘来传统萨克森当地烤面包的味道,是浓郁的麦香。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我们进入旅馆,顺利在店主——一位老妇人那里登记入住,看来萨连科已经安排好了,店主似乎早就知道我们会来,为我们预留了间三楼面朝河水的房间。房间不大但很温馨,双人床上铺着厚实的棉被,床单和被套看起来是簇新的。空气里漂浮烛芯燃尽后的味道,似乎为了节省电力这里一直用蜡烛而不是电灯。靠窗处摆放着一张年代久远的胡桃木餐桌,可以一边用餐一边欣赏河景。壁炉刚烧起来,房间里还有点冷。
萨连科连忙往壁炉里扔了几根干柴,火焰腾得变大了一圈。他帮我脱下围巾和大衣,挂在门后的落地衣架上,往手心哈了几口气,在我冻僵的脸上搓了搓。
“去烤火吧。”他笑着说,端了把椅子放在壁炉前,把我按在椅子上。
“不用像对待病人一样对我。”我说。
“没有的事,我只是知道你怕冷。”
他脱下大衣,抖落雪化后的水珠,这时老妇人笑吟吟地敲门,给我们端来晚餐,酸菜猪肘和柯尼斯堡肉丸子、奥利维尔沙拉、一小篮黑麦面包,接着又在房间里为我们摆上茶炊,里面是锡兰的茶叶。她知道萨连科是个苏联人,知道俄国人都爱喝茶。
“她应该准备了很久。”我看着丰盛的晚餐,说:“弄到这些配给可不容易,是你安排的?”
萨连科露出腼腆的微笑,“什么都瞒不了你。”
我笑了笑,“这是个小地方,可比不了德累斯顿,这肉丸子在我的店里,客人在点餐之前都要犹豫很久。另外,除了这猪肘,其余的可都是苏联菜。”
萨连科脸色微红,低声埋怨道:“都说了让她准备丰盛一点,没想到全是苏联人爱吃的,真是抱歉,连培根都没有。”
“很正常,现在谁都讨好苏联人。”我打了个哈欠,冷冰冰地拿起一块面包小口嚼着,萨连科泡完茶后把猪肘切成一片一片的,然后又把肉丸子切好裹上酱汁放到盘子里。他近乎虔诚做着这一切,面对我时而热情时而冷淡的无定心情,他耐心且并不放在心上。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确信我是爱他的,只是有时候仿佛为了出一口气似又或者说经历被抛弃的事情后我褪去了外面那张多年来所伪装的正常人的皮,变成了真正的我自己——一个从里到外的精神病患者——飘忽是我的本性,我需要一次又一次被他抓在手心,这就像某种拙劣的试探,我总是在某些时刻对他很恶劣,虽然只是少数情况,但足以让他伤心。
比如说——现在,他把为我切好的肉和面包端到了我面前,我却看都不看一眼,只顾着嚼那干巴巴的面包,故意把他晾在一边,让他的手凝在半空细微地颤抖着。要在他小心翼翼地长达五六分钟的劝说之下,我才愿意打破这僵持,张开嘴让他把肉丸子送进我嘴里。
直到看到我咽下,他才会稍微露出放心的笑容。然后再开始另一轮僵持。
而在吃完这顿饭后,我又会感到后悔,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对他,和他较劲让他为难。到了这时,歉疚如潮水般上涨,我会控制不住情绪地扑进他的怀里,对他说抱歉,求他不要介意,不要因此而讨厌我。
萨连科——我的罗曼,会轻抚我的背,舒缓那不安情绪,他说他没有讨厌我的资格,因为这是他给我的伤害,是他让我本就破碎的心灵再次遭遇重创。
“我从前一直在等待你对我的坦白,等你心甘情愿地把你的所有都交托于我,可因为我没能做到对你的信任,间接地逼迫你把最沉痛的隐秘公之于众。有时候想到你还能在我身边,已经觉得很不可思议了。”
他用他温柔的嗓音,熨烫我心上的褶皱。
“能爱和会爱是两码事,我拥有去爱的能力,但并不是很会爱,阿尔,这对我来说是一条需要用一生去走的路,而那路的尽头,一直都是你。”
我的鼻子发酸,靠在他的胸膛上。为这番话感动的同时,我问他:“你带口琴了吗?”
“当然,我一直都随身携带。”
“我们多年前在这里分别是你为我吹了一条名叫‘路’的曲子。”
“是的,小路。你想听吗?”
“想听,非常想听。因为我知道,我们都在这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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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萨连科说,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怪罪过他。这并非因为我大度,只是因为我也没资格。
当他坐在沙发上吹完那首动听的曲子后,我于窗前点起一根烟,他不愿我抽烟,可又不敢劝。我往他嘴里也塞了一根,俯身捏住他的下颌,与他烟对烟地引燃。
在烟头细碎的红光中,暧昧的气焰随烟叶的燃烧升腾,咫尺距离,我清晰地看见情/欲在他眼里攀升、震荡。他不自觉地搂住我的腰,摩挲在我背,随即如游鱼般滑进裤//腰,往下探寻。
我们同时吐出烟雾,他的手指找寻到了目的所在。我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他的手便僵住不动。
我深深吸了一口烟,朝他的脸上吐去。当他本能地闭上眼睛时,我爱看那睫毛在眼睑处落下的淡淡的阴翳。
“是我自己太想当然,”我顺势跨/坐在他腿上,示意他让手指更深/入一些,好给予我适当的刺激,“我妄想什么都不说还可以得到特殊的对待,可即使,就算说出了也不应该受到特殊的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