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留你到五更—— by阿辞姑娘
阿辞姑娘  发于: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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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到此,青年合拢五指,再松开时,玉蝉便化为一阵玉白的碎末,散入黄沙消失不见。
青年则轻抬下巴睨视卞宇宸:“这期间我若受到致命伤害,也会‘死去’,只是无论如何,我都能复生。”
卞宇宸闭目长长呵出一口气:“我猜到你可能无法再使用任何奇门法术了,可我没料到,你竟在进副本前就给自己留了一手。”
谢印雪淡淡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这个术法满打满算也就只能给自己添条命,刚进这副本时谢印雪不清楚各个参与者的性格,也不知道卞宇宸这道貌岸然的阴险小人有没有安排“十三”潜藏在人群中,便一直装得谦逊温和。后来屠文才这个最可能胡乱发疯拖人陪葬的不稳定分子死了,其他人性格也差不多摸透了,他哪还容得下卞宇宸不当孙子当大爷?
自然是立马教卞宇宸学会认清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说来也好笑,你有同党这事还是你自己亲口承认的,本来我都不大确定,你却不打自招。”
每每想到这件事,谢印雪都想感叹一声滑天下之大稽。
毕竟明生前期的伪装其实还算不错,人瞧着温文儒雅,书生气十足,不是很像以往跟在卞宇宸身边那些经受过训练的“十三”护卫,后面又说自己有个儿子,想回到家里和孩子团聚,这就跟向别人求饶欲令其心软放过自己时说“我上有老下有小”是一个道理,会使人们下意识觉得这类人不太可能会是坏人,故哪怕在卞宇宸自己暴露自己在中参与者有同伙之后,谢印雪也不能完全确认这个暗桩究竟是谁。
只是卞宇宸有些想太不通——
“我何时……”
此处已没有别的参与者了,就剩他和谢印雪,卞宇宸便没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但刚问到一半就被眼前的青年挑眉打断:“你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谢印雪没有半点要给卞宇宸解惑的意思:“那你自己慢慢想去吧。”
见他这般态度,卞宇宸面露沉思之色,在脑海中把自己和他说过的每句话都仔细逐一复盘,片刻后也一扬眉:“是卦辞,对吧?”
谢印雪不置可否。
不过他的确是从卞宇宸所说的卦辞里,反推出卞宇宸有帮凶的。
【宜守本份,谨防口舌;二人和合,则成吉。】
这是卞宇宸卜出的卦辞。
后两句没有问题,关键是前两句,尤其是“谨防口舌”这句,已经告诫的再明显不过了,卞宇宸对自己的占卜解卦之术又如此自信,他不可能在明知卦象警示后,还主动和谢印雪发生口舌之争。
除非他最开始认为自己占出的“二人”,不是指他和谢印雪,而是指他和另一个人,那就很好理解了。
卞宇宸以为自己跟另一个人不起争执,和睦同心,就能协力把谢印雪干掉,并成功通关副本。
结果等和谢印雪吵起来后,加之通关进度不容乐观,卞宇宸才猛然惊觉,原来卦象中显示“二人”是他和谢印雪,和他那同伙没半点关系。
所以后面他才来了个川剧大变脸,连谢印雪压着他磕头,磕完还不认账,这厮都没再顶嘴一句。
眼下听谢印雪坦言知道自己老早就露了馅,卞宇宸又问:“那你是故意被明生推下去的了?”
谢印雪懒得就这种明摆着的事再做一遍回答,昂首用下巴指指石梯上看不到身影的明生道:“你管我是不是故意的,不如去管管你那‘十三’,再不管他就要死了。”
“管不了。”卞宇宸摇摇头,“我一个人跳不上去,他也没法自己下来,你能跳上去吗?”
谢印雪听笑了:“他把我推下来,我还上去救他?”
“那就让他去死吧。”
卞宇宸如表无奈似的撇撇嘴角:“即使把他救下来,他也不可能再凿完七块石块了,明早死和今天死没什么区别。另外,有一点我需要讲清——”
“他不是十三,他只是明生。”
卞宇宸的话叫谢印雪略生讶意。
不单单是因为卞宇宸说话时的态度和表情刻薄冷漠,仅在最后一句话上加重了语气强调,就像谢印雪把明生误认为十三是件严重必须立马澄清的大事,而明生死不死根本不重要,卞宇宸不关心,更不在乎。
还因为卞宇宸现在仿若亟需发泄般,毫不避讳地和谢印雪讲起了卞家那堆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明生他家里的确是做白事生意的,什么‘白事生意’都做,和卞家有长期合作。”
话点明到这,已无需多费口舌,何况明生打捞再多的黄金也无法让干尸为他凿石这事也说明了一切。
“他有一个喜欢的人,那个人也叫‘明笙’,笙歌的‘笙’。”卞宇宸垂眸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她是我堂妹,以前常到他家铺子去为其他十三买棺材。明生不想他喜欢的明笙,有朝一日会躺进他家做的棺材里,因此他答应了我一件事。”
那件事是什么,卞宇宸没直接道出,不过他们都知晓答案。
而明笙作为卞宇宸的堂妹,一个好端端的卞家小姐,又为什么会躺进棺材里,只要联系着卞宇宸的“夭”命格,便不难猜,无非是给卞宇宸续命的药引子罢了。
毕竟以血亲为引,续命效果确实是最好的。
只是到底为骨肉血亲,鲜少有人会弄到这样相残相食的地步。
可卞宇宸连谈及自己的血亲堂妹,也依旧是一副冷血冷情的语调,隽秀的面容在通透亮堂的光线中,呈现出一种令人刿心怵目的阴鸷。
他抬眸将目光落向谢印雪的面庞,此时此刻,他仿佛化身成了替谢印雪打抱不平的仁人志士:“这样的烂人,死了就死了,能用这么一条烂命去换明笙活下来,是他的福气,这也是他这辈子唯一做过的好事,你说是吧?谢印雪。”
卞宇宸看待明生心中抱着这样轻蔑不屑的态度,难怪他会在一开始会误以为卦象中的“谨防口舌”是指自己和明生。
关于明生为人如何,谢印雪不作评价,对于他的生平往事,谢印雪亦不感兴趣。
一个一生做好事的人不能因为做了一件坏事就被评判为坏人,一个一生干坏事的人同样不能因为做了一件好事就被认定为是好人。
谢印雪只就自己听到那些动静说:“他把姚小果送走了,姚小果或许会觉得他是个好人吧。”
“你呢?”
谢印雪对卞宇宸发出灵魂质问:“到你死的那天,会有谁会觉得你是好人吗?”
卞宇宸微笑道:“卞家所有人都会觉得我是好人的。”
在某些时候,谢印雪会觉着卞宇宸的精神有点不正常了,可能是在锁长生的副本里待的太久,也可能是别的原因,他用堪称怜悯的目光睨着卞宇宸:“骗我可以,反正我不会信,你别把自己也骗过去就行了。”
卞宇宸唇边的笑容微僵,眼角抽搐两下,脸上差点挂不住假笑:“那你呢?”
“沈家的人就会记着你为他们做的一切,会感激你,会觉得你是个好人吗?”
“无所谓,我不在乎。”
谢印雪一句“难道我姓沈吗,姓沈的人怎么想关我姓谢的什么事?”把卞宇宸剩下的话都给噎了回去。
他目不转睛盯着谢印雪瞧,想从青年脸上抓到一丝口是心非的不甘,却怎么都寻不到。
卞宇宸一直觉得他和谢印雪很像,家世、背景、能力、连命运加诸在他们身上的轨迹都是相似的,只不过他们是一对注定势不两立的夙敌。
但要说卞宇宸有多恨谢印雪,恨他恨到分分秒秒都想他去死,那倒远远不至于。
就比如当下,比起杀了谢印雪,卞宇宸其实更想和他聊聊。
卞宇宸有太多话想找人倾诉。
不进入锁长生的人,永远不会长久留存跟锁长生有关的记忆。
无论他和别人说多少次,也许一个转身的功夫过去,他们就会全部忘掉。
卞家的人看不到、记不得、听不懂他在锁长生里经受过的折磨和摧残,他们只感觉他索要的太多,占据着家族最顶级的资源和供奉,却付出的太少,甚至开始怀疑他们家族,真的必须要依靠着这么一个整日只会摆弄卦盘、掐指念诀,对股市、生意、商业一窍不通的人才能维持繁荣吗?
每每看到他们狐疑、不信任、想反抗又顾忌着的目光,卞宇宸就会恨,会痛苦。
恰如之前他说的,卞宇宸认为,这些痛苦和恨,在能记得锁长生有关回忆的“十三”一个接一个死去后,世上大概唯有境遇与他相仿的谢印雪能理解了。
所以从遇见谢印雪的那一日起,卞宇宸便时常在心里思忖:他在卞家是这样的,谢印雪在沈家又是怎样的呢?
卞宇宸太想知道了。
如今这里仅剩他和谢印雪二人,时间又尚且充足——没有比这更适合的时候了。
卞宇宸张口,正欲和谢印雪来一场“英雄识英雄”的同病相怜、同命相惜之谈,青年却目不斜视,径直路过他,走到石梯底下把绳子捡回来,重新捆到拉绳抓钩装置上,一副准备上工了的样子,卞宇宸也只好先闭上嘴,跟着去捆绳子。
待捆好后,方才那适宜的氛围却已消散大半了。卞宇宸埋头凿了一会儿,刚把情绪酝酿回来,就听谢印雪在那叹息:“真累啊……”
卞宇宸立刻抬头朝他望去。
果然,含蝉生葬术失效后的谢印雪现在凿石不像前几天时那般从容自若了,他半块石头没凿完,额角就生出了层如轻雾般薄薄的细汗,柔润的唇瓣抿平成一道线,蹙着眉烦闷抱怨:“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
卞宇宸打好的腹稿便又硬生生塞住。
他忍了又忍,憋了又憋,终究在谢印雪开始喃喃自述讲他从小养尊处优,以前连过水坑都需要仆人背着蹚过去,脚底不能踩到一滴水;后来进了锁长生,也有人上赶着给他当人肉轿子骑,如今却要受这黄连拌苦胆——苦作一堆苦到家的煎熬时,再也按捺不住,皱眉问谢印雪:“我已经这么累七天了,你才一天,有什么好叫的?”
谢印雪却反问:“不叫我怎么让你知道你吃了我七辈子的苦呢?”
末了,他还加上一句:“而且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好的运气,你看走掉的那些人,他们只能吃六辈子,你独享七辈子,这苦好吃吧?”
“……”
卞宇宸闻言不由深深呼吸。
是了,他差点忘了,谢印雪这封建欲孽,在沈家过的是穷奢极侈的腐败生活,哪有什么“痛苦”可言?
此刻卞宇宸也不想和谢印雪聊什么人生感悟了,他只想谢印雪闭嘴,沉着脸道:“谢印雪,你切记,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人多积口德,多……”
“我没口德?”青年被冤枉似的略扬高嗓音打断他,“这里气温那么高,我不是看你挺热,想给你降降温吗?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就算了,还恶人先告状,能不能讲讲道理?”
卞宇宸彻底哑口,清楚自己歪辩不过谢印雪,便再不看他一眼,埋头渲愤泄恨地凿石块。
谢印雪见状又是一声冷嗤。
卞宇宸曾说他有眼会看,那他谢印雪就不会看了吗?
他当然看得出卞宇宸有话想和他说,可他不想跟卞宇宸聊——嫌犯恶心。
虽说自己称不上什么好人,却好歹有着底线在,卞宇宸呢?
天下乌鸦是一般黑没错,但他和卞宇宸,向来都不是一路人。
生时善恶,皆有报应。
卞宇宸怕死、不想死,是因为他有多爱多在乎卞家的人,怕自己死后卞家衰颓将倾、崩溃覆亡吗?不见得是。反倒那是怕死后堕入烈狱日夜受苦遭劫的不甘和怨忿写满了一双眼,呼之欲出。
而谢印雪不怕死、不想死,不是因为他怕报应。
事实上,从陈玉清死的那一刻起,他便盼着报应速至,毕竟连陈玉清那样的好人都不得善终,他这样自私无情、冷漠狭隘的人倘若死了,也千万不能善终,否则为何天眼昭昭,却看不到他犯下的恶?
只是他如何能死?
他死后,受至百千万劫,于尚在人间者无用。
那还不如不死,起码这样所有病苦灾厄都将仅付诸于他一身。
沈家所有人都能继续他们美满尽情的生活,他的徒弟也能不再居于明月崖这天地间逼窄狭仄的一处偏隅。
——从前谢印雪是这么想的。
现今,他不愿死,则还有另一重原因。
当第八日的黎明时刻到来之际,谢印雪直起酸痛脊骨,在狼狈落魄中抬眸,透过被汗水浸湿耷下的眼睫看向石道出口,于是他又撞入了那双幽沉晦暗,独独在注视他时会燃起温度的眼瞳。
谢印雪还记得它本来的颜色——犹如万物焚烧之后的灰烬,唯剩黯淡、枯败、死寂。
今朝再度对望,谢印雪只觉它比世上最古老的宝石、埃及法老的钟爱、被书写盛赞其“色相如天,或复金屑散乱,光辉灿烂,若众星丽于天也”的青金石还要漂亮。
他沉默地望着这双眼,未有一刻挪目,任由这双眼的主人将他腹中还剩的脏器掏净,最终连呯呯跳动的血红色心脏也一并托出,放到审判之秤的左端上。
右端轻柔如云的鸵鸟羽毛完全压制不住心脏的重量,朝上方高高抬起。
卞宇宸见此情形瞠目惶惑,怔忪莫宁,因为他和谢印雪一样的——他们的心脏已被罪孽深浸,比真理之羽重太多太多。
这一幕同样落在谢印雪的余光内,他却仍然不肯分出一寸视线,去瞧瞧这几乎等同于宣判他死刑的景象,仿佛他要把这残灯般余生都浪费在这场毫无意义的对视中。
时间和空间在此刻好像失去了界限,谢印雪感觉太短,卞宇宸觉得太长,而早已离开了这座圣殿的陈云、吕朔、詹蒙、李婵衣……那些人,他们又全重新回到了这里。
不过他们变得很小,小到仅有半截小拇指那么丁点大,刚好能站在天平的横梁上,从装着心脏的左端托盘处快速跑向装着真理之羽的右端托盘,就如同有人在这道横梁上建了条方便通往高处的台阶。
恍惚间,卞宇宸似乎又看到了他们所有人,踩着盘旋向上的石梯走进穹顶那方盈盈的蓝色中的画面——审判灵魂罪孽的天秤也在那一刹,与真理之羽达成了两端平衡。
诚如圣殿墙壁上最初的箴言:
【此处即为旅途的终点。
神已为你指出三条道路:
是前往来世?
还是重回人间?
亦或被深重的罪孽所吞噬?】
——所有人都走上了他们应属的道路。
兽首人身们将心脏放回谢印雪和卞宇宸的胸腔内,又往里头填入芬芳的香料,在肌肤上涂抹松香,最后捧来亚麻布条从双腿起始,一圈一圈将他们缠裹起来。
这一瞬,谢印雪想到了明生。
他很好奇,明生死前最渴望看到的,是不是也是所爱之人的眼睛?
卞宇宸曾说,明生想用自己的命去换心爱之人的命,那被救下的明笙,知道明生为她做的这一切吗?
她是一无所知?还是顺水推舟,利用了明生?
如果是后者,明生又知道吗?他知道了,还会心甘情愿吗?
明生所思所想,谢印雪猜不透。
他只知晓自己是情愿的。
古埃及人会在圣甲虫心脏护身符底部刻下亡灵书的第三十章,在双手被束缚住前,谢印雪轻轻抬起右臂,抚着胡狼兽首的吻部,再一次唤出那个像是也刻在他心脏上的名字:“步九照。”
“我说你不好看,我不想看,不因为你如今的模样,而是因为我觉着,你自由的样子才是最好看的。”
秦府别院里戴着面具狂放肆意、恣睢无羁的厨师阿九;赫迩之梦号上被他屡次揣翻烤架吃不上烤肉的船长;永劫无止学院内垫着脚来牵他手的兔崽子……
无数个模样的步九照在谢印雪眼前浮现,他弯着唇碰了碰男人眼睫:“你的眼睛一直很漂亮。”
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眼里全是他的倒影。
“你本就是兽,无需像人。”
“当人没什么好的,难忘七情,难断六欲,不过如果能让你由妖化人——”
谢印雪嗓音微顿,他不是陈云,天生慈悲怜爱世人,
他救人素来是顺手顺心,可以救,可以不救;不救不会愧疚,救了亦不会欢欣,冷心冷情久了,他整个人恍如活成了一簇寒雪,靠近他也不会感到温暖,所以步九照趋光向暖,他不会怨。
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
谢印雪望着这双仿佛可追溯至万年前世的眼瞳,心想:我在锁长生里被旁人误认为是摆渡者那么多次,今日,便让我做一回真正的摆渡者吧。
他要唱着太阳神拉的赞歌,虔诚地祈愿祝祷,渡送步九照抵达古埃及神话中那个没有痛苦、没有死亡,只有温暖日光照耀的芦苇地。
于是谢印雪闭上眼睛,低声笑着说:
“我愿进入你的牢笼,换你自由,去做一回人。”
作者有话说:
①寒蝉哀鸣,其声也悲,四时去暮,临河徘徊。——引用自《寒蝉赋》
②色相如天,或复金屑散乱,光辉灿烂,若众星丽于天也。——引用自《石雅》
③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引用自《花月痕·第三回》

被活生生做成木乃伊以后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这个问题大概没有人能活着说出答案,因为有过实际经历的人,应该都已经死了。
可如果是去问谢印雪,那他会回答:假设被做成木乃伊的这一过程不会感到痛苦的话,被做成木乃伊之后也能保持清醒,那么这种感觉,其实和鬼压床是差不多的。
他的思维清晰,神志清楚,只是浑身上下都被亚麻布条紧紧束缚着,不能动弹,无法说话,连睁眼都做不到,萦绕在四周如影随形的仅有窒息、黑暗和荒芜的空寂。
这里就像是一个黑洞,一切光被强烈引力吞噬,一切时间都不复存在。
然而在察觉到这些后,谢印雪的反应却不是恐惧。
——他很平静。
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去忖度,步九照在长雪洲的一万年里,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吗?
不,步九照应该还要比他更惨一点的,毕竟这里温度适宜,他并不觉得冷。
倘若这里就是他苦苦追求的“长生”之处,谢印雪觉着,他也是可以接受的——躺在这里,和七年他快死时躺在床上有什么区别吗?
七年前的情况还比现在更遭。
那时的他很冷,身体却是滚烫的,仿佛要燃烧尽他最后的生命一样。
谢印雪永远也忘不了那种感觉。
所以眼下之情形,谢印雪当真无怖无惧,然而他仍试着挣扎了两下。
原因是在古埃及神话里,亡人的灵魂通过审判之秤的审判后,就能前往芦苇地,彼时亡者将会挣脱亚麻布条的桎梏,重新看到来世的光明。
谢印雪不在乎自己能不能看到来世的光明,可他必须得弄清楚卞宇宸在哪——他们俩都通过了审判之秤的审判。因此,这里不是美好幸福的芦苇地,而是他和卞宇宸在锁长生里的最后一关。
不过出乎谢印雪意料的是,他才尝试用劲动了动双臂,那些绷带就宛如有生命的活物一般,窸窸窣窣地自动放松缠绕,朝旁边散开,他抬手拨下搭在眼皮上的布条,甫一掀眸,就对上了一双空洞灰暗的双瞳。
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瞳孔已彻底放大,像一池黑色的枯潭,脸上酷似蛛网分割面庞的血迹却尚未干涸,在空气中慢慢逸散着浓郁的铁锈腥气。
而谢印雪与她挨得很近,几乎并排躺在一起,谢印雪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环视了一圈四周,很快就发现他们被共同困在一个变形扭曲的轿车里。
女人在驾驶座上,下半身被挤压卡进车头引擎盖内,上半身的胸腔则深深的凹陷着,肋骨仿佛破土的新笋,白生生地矗立在外头,黏连着不知出自五脏六腑哪个部位的碎肉。
望着这一幕,谢印雪怔了片霎,再一次缓缓抬眸——他们俩明明挨得极近,女人的眼底却倒映不出他半点身影,可谢印雪从她那张陌生中又透着些莫名熟悉的面孔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谢印雪伸出手,悬停在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方,张唇轻声道:
“……妈妈?”
“妈妈”这两个字,无论代表的是称谓,还是人,对于谢印雪来说其实都是一个不太熟悉的存在。
她从未清晰地存在于谢印雪的记忆里过,只偶尔会模糊地在梦中乍现,因为在谢印雪能记事前,她就死在了一场车祸中,谢印雪了解到的有关她的所有信息,都是从沈怀慎那得到的。
沈怀慎告诉他,她姓解,名忘寻。
奈何忘寻不忘寻,解忘寻热爱自由,胜过一切。
曾经她喜欢沈怀慎稳重成熟,后来却厌他沉默古板,不善言辞,自由的她与守旧的沈家格格不入,便在生下谢印雪后,以一句“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落笔写作与沈怀慎婚姻的句点,愿双方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然而当隆冬过去,百卉含英之际,她却死在了寻春赏花的旅途中。
当年谢印雪离开沈家时,什么都没带走,日子久了,连沈怀慎的面容都逐渐变得模糊,更别提是幼年仅在旧照里见过的解忘寻。
谢印雪想将她看得再仔细些,便抬手想为解忘寻擦净脸上的血迹。
他用的力道很轻,比缥缈的细雪落入山间袅绕的云雾时还轻,但就在他的指腹触碰到解忘寻面颊的瞬间,女人的脸竟似破碎的瓷器,一片片龟裂散开。
谢印雪瞳孔蓦地一颤,倏然蜷起指尖,却来不及了。
解忘寻最终化作了一堆散落的薄薄残片,仿佛他回忆里怎么都拼凑不齐的拼图碎片。
谢印雪垂眸沉默半晌,不敢再碰那些残片,转身膝肘并用从车窗爬出,滚落到深色的沥青公路上。
他弯膝跪在车前,如送别沈怀慎那日,对着车里的解忘寻俯身叩首。
随后谢印雪便起身体,迈步往公路前方走去。
这条路朝前向后皆看不到尽头,路上也没有别的车辆或行人,天空乌云低垂,阴郁压抑,灰暗得不见明光,寂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谢印雪在心中计算着时间,可奇怪的是,“时间”这一概念似乎很难在他脑海中停留,算着算着,他就忘了自己计到了哪个数字,在这条路上又走了几步,以至于谢印雪压根无法确定自己究竟在这条路上走了多久。
也许漫长,也许短暂,但这条路总归不是无止境的,因为走着走着,谢印雪走进了一座医院。
起初谢印雪都没意识到这里是座医院,直至他发觉周围惨白墙壁莫名眼熟,很像他还未去明月崖前常待的那处地方,于是谢印雪立马侧首,朝左侧一扇窗户望去,继而毫不意外地与一双积满白霜般的雪目正对相视。
雪目的主人穿着身浅蓝色的病服,双臂交叠着搭在窗沿上,脑袋微微右偏,张唇用稚嫩的童音问:“我会死吗?”
乍一听,这个问题仿佛是在问谢印雪。
可谢印雪却能确信无疑,雪目小孩不是在问他。
毕竟他认得这个小孩。
他叫做沈秋霖,正是未改名时幼年的自己。
所以下一秒,另一道声音便笃定的回答道:“会的。”
不过声音的主人却非谢印雪,它同样纯真稚幼,仿若一支沾了墨汁颜料的画笔,出声的刹那,即将往事历历绘出在谢印雪眼前——
“我得了这个病后,一年就死了。”
身体灰白发青的小鬼伸出一根手指,信誓旦旦对窗边的沈秋霖说:“你也得这个病一年了,肯定马上就要死了。”
沈秋霖摆正脑袋,也对病房窗外树荫下的小鬼伸出一根手指:“但是我爸爸说,我至少能活到一百岁。”
小鬼面露不屑,拍着胸脯以过来人的身份道:“我没死之前我爸爸妈妈也是这么哄我的。”
沈秋霖:“……”
“你快些死吧,我一个人好无聊。”这回轮到小鬼歪脑袋了,他捧着下巴说不吉利的话,脸上却不见恶毒,全是不知世事的天真无邪,“你死了就能陪我玩游戏了。”
沈秋霖闻言用一种与年龄极为不符的神态叹了口气:“我不死也能陪你玩游戏,我死了就不能陪你了。”
小鬼疑惑:“为什么啊?”
“因为死了我就要去见妈妈了。”沈秋霖道,“我妈妈也死了。”
说完,沈秋霖伸手把窗户开得更大了些:“外面光烈,你要进来和我一起看电视吗?”
“要要要!”
小鬼欣然飘进屋内,谢印雪也翻了一次窗,跟在小鬼后面进了病房。俩小孩子并排躺在床上,双眼盯着电视,谢印雪就挑了沙发坐下,眼眸凝着房门。
——他在等两位许久不见的故人。
其中一位人未至,声先至,他嗓音嘶哑,透着疲倦和痛苦:“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紧跟着,便有人嗓音儒雅温和地安慰他:“我知道,怀慎,你先别急。”
谢印雪听着他们的声音,忍不住垂睫阖目,再睁开时,房门也应声打开,两道高挑的身影齐齐立在门口,一道清癯瘦长,另一道仙姿出尘。
那个面容年轻,双鬓却早早生出几根白发的男人眼眶有些发红,却在看到床上穿着浅蓝色病服的小孩时硬扯出一个笑容。
他大抵是不常笑的,勉强笑起,笑容也僵硬不自然,但声调却分外温柔:“阿霖,这是你七叔叔,玉清师父。”
一边说着,他一边走到床边探了探沈秋霖的额头,确认他没在发烧后又摸摸他发顶:“今天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爸爸。”沈秋霖仰头回完男人话,才缩在男人怀里望向另一个穿着青色长褂的男人,乖乖叫人,“玉清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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