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留你到五更—— by阿辞姑娘
阿辞姑娘  发于: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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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鹤说:“我是来告诉你,这就是你要的‘长生’。”
“人生来死去,死去生来,生死轮回,不休不止。故不入生死轮回,就是长生。”
“你若想反悔,现在还来得及,我会送你回到现世,你可安享百年长寿,无病无痛,一生无忧,来世再入簪缨之族,钟鼎之家。”
“你若不想反悔,便永留此地,即使罪毕业消,也不得解脱,永无出期。”
谢印雪神色平和,安静地听完秦鹤所言,微一颔首道:“嗯。”
随后他便抱着梨花枝转过身,朝前方径直走去,路过陈玉清的坟时,还往墓碑旁放了几枝花,态度很明显了——豪门很好,我选长生。
秦鹤振翅跟在他身后飞:“你就一句‘嗯’是吗?我和你说那么多,你就回我一句‘嗯’?”
谢印雪:“嗯呢。”
秦鹤深吸一口气,追着谢印雪道:“你得骂步九照两句。”
谢印雪这回阔气豪奢给了他三个字的回答:“舍不得。”
秦鹤是鸟却吃了狗粮,登时大怒:“你必须骂!”
谢印雪字说的更多了,奈何没一个是秦鹤爱听的:“你有毛病?”
“是他害你这样的。”
“他利用你、骗你、耍你。”
“你看你连骂他一句都舍不得,可他如果真的爱你,又怎么会舍得让你永远待在这无间地狱里呢?”
秦鹤盘旋在谢印雪周围呶呶不停,费尽了口舌,讲到这才终于叫谢印雪顿住了脚步,他以为是戳中了谢印雪心底的痛处。结果青年驻足后,只是轻轻叹息一声:“秦鹤,你说的这些,他知,我也知。”
——不过是心照不宣,彼此从不说破罢了。
“他有所求,我亦有所求。”
谢印雪转身回首:“我想他帮我得到这千古不变的长生,他想要我代他坐这万年永寂的雪牢,我们所求皆成,这叫得偿所愿,圆满无憾,不叫他害我。”
他的命格,陈玉清早在最初就说的够清楚了。
人心如雪面,偶有飞鸿踏雪泥,飞鸿离去无踪迹,不计留印在东西。
所以若非要追根究底,那也是他误己,伤己,害己。
看,秦鹤在空中飞舞的模样多自由啊。
谢印雪仰面望着空中白羽朱冠的仙鹤道:“天辽地阔,我想让他也飞得高高的……不必记得在哪留过印痕了。”
语落,谢印雪收回目光,朝明月崖山脚对他挥手的沈怀慎,坚定地迈出脚步。
那辆疾驶的轿车则再度冲撞而来,将谢印雪的世界重置为一片暗无天光的孤寥之地。
但是这一回睁眼,出现在谢印雪眼前的,却不再是解忘寻的面容了——他看到的是卞宇宸的脸。
他与卞宇宸面对面盘腿而坐,周围是雪茫茫的一片白,上不见天,下不见地。
谢印雪神情微变,蹙眉不满道:“你怎么也下地狱了?”
“长生”是待在无间地狱里永不得出,他很愿意,可倘若要在他的无间地狱里加个卞宇宸,那他就真有点想反悔了。
说的活像无间地狱是个什么好地方似的。
卞宇宸听得直无语,他道:“我不下地狱,谢印雪,是你要下地狱。”
谢印雪:“哦,那你还不快滚?”
卞宇宸:“……”
“你得感谢我。”卞宇宸面色晦沉,眼底阴翳丛生,“你的‘长生’,是我帮你得到的。”
无间地狱是他们最后一个副本,正如秦鹤所说:这个副本,没有通关办法。
因为首尾是个轮回,入关即是长生。
除非你不想长生。
所以,卞宇宸和谢印雪各在各的无间地狱中经历循环,谁先停步,谁先回头,谁便可以再回人间,继续生死轮回。而留下来的那个人,则永堕无间地狱,无穷无尽,无休无止地受千万亿劫,只得长生,不得解脱。
原本谢印雪还奇怪自己怎么第三次循环都没走完,秦鹤就找上了他,敢情是卞宇宸那边先放弃了长生啊?
不过要谢印雪为此向卞宇宸道谢绝不可能。
他是凭自己的本事留在无间地狱里的,关卞宇宸什么事?
于是谢印雪冷笑:“不,我的地狱你和狗不得入内,快滚。”
泥人也有三分血性,卞宇宸三番五次被谢印雪这样折辱,以前碍于锁长生的规矩限制他都忍了,如今尘埃落定,他便不再忍,立马握拳往青年脸上挥去,可谁知拳风都没摸到青年面颊,他就被谢印雪反绞擒住手腕,折得骨节错响不说,还被谢印雪迎面踹了一脚心窝。
这一踢又重又狠,卞宇宸直接被他踢翻倒地。
谢印雪则负手施施然走到卞宇宸脸旁,抬脚踩住他后脑勺,将人脸往地面重重压去:“和我打?你打得过我吗?”
“我都长生不死了。”
谢印雪抚着脖颈转了转肩胛,感觉自己现在杀十个步九照也不在话下,便睨着脚下的卞宇宸嗤道:“劝你少和我作对,自寻死路。”
青年那副嘴脸嚣张至极,仿佛下一秒就要说出“顺老子者昌逆老子者亡”,简直是另一个凶神降世,步九照在这怕都望尘莫及,秦鹤看着,真觉得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
见卞宇宸被踩得抬不起头,秦鹤只能站出来扶持下弱小的一方:“住脚,放开他。”
作者有话说:
①化用自电影《恐怖游轮》的剧情和影评。
②引用自《地藏菩萨本愿经》。

谢印雪闻言斜乜秦鹤一眼,抿着唇瓣没说什么,慢悠悠挪开脚。
可如果眼神能说话,秦鹤觉着谢印雪肯定已经骂了自己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也滚”。
好在谢印雪是个体面人,开口语气温和,十分文明:“不是说仅有一个人能得长生吗?他还留在这里作甚?”
秦鹤服了:“行行行,我这就让他走。”
卞宇宸却猛地仰起脸,死死盯着谢印雪问:“谢印雪,你在那里面都看到了什么?”
谢印雪用卞宇宸的孙子身份提示他:“你的曾祖父曾祖母们。”
许是清楚自己在这儿逗留不了多久了,卞宇宸没再和谢印雪争辩,抓紧时间追问:“你都不会觉得愧疚吗?”
这一言论叫谢印雪倍感新鲜,他眼中流出几分讶意,反问卞宇宸:“你都不会觉得愧疚,我又为什么要感到愧疚呢?”
“在金字塔里时,你说我磕头磕的好,问我是不是练过,还记得吗?”
“……我得给十三们上香,怎么能不练呢?”
“人心真是复杂,看别人死我无动于衷,我以为我心够硬,可我养的狗死了,我依然会难过……”
卞宇宸喘着粗气,目光涣散,神情恍惚,音线也发颤抖不稳:“我有愧的……我心中有愧……我怎么不会觉得愧疚?”
为他死去的“十三”有很多,但他记得每一个十三的模样,也记得他们是怎样为他牺牲的,所以他们死去后,他会为他们立坟磕头上香,帮他们达成生前所愿,日日夜夜在心中感恩,未曾有一刻遗忘过他们,这也能叫没有愧疚吗?
然而谢印雪高高在上,俯视着他说:“你那不是愧疚。”
“——你是孬,是窝囊,是废物。”
【孬】这个字,意指无能、怯懦。
谢印雪认为,用它来形容卞宇宸,正正合适。
他虽不知道卞宇宸在独属于他自己的无间地狱里究竟看到了些什么,可看卞宇宸如今脸色神情,答案并不难猜——他要看着在乎的父母、师父、至亲一次又一次在自己面前辞世故去;那同理,卞宇宸十之八九也会看着十三们一遍又一遍在他面前惨死殒命。
卞宇宸对十三们有愧疚吗?
有必然是有的,不然他也不会在失落之地神庙副本中,任一个十三留在那里予他自由,更不会在无间地狱的循环轮回里,屡屡再见每一个十三。
但这些愧疚始终不会太多。
卞宇宸放弃长生,原因全在于他是个孬种。
他不过是发现了所谓的“长生”和自己预想中的不一样,它不美好、不快乐,只是一场折磨心智令人痛苦的悲剧循环,因此才怂了,后悔了。
是成也“十三”,败也“十三”。
卞宇宸自私自利的本性,早就注定了他不可能忘私为公,毫无芥蒂为了整个卞家奉献自己。
而卞家用“十三”们的尸体和枯骨,把卞宇宸推到了一个不属于他的高度,最后却要他一人困在无间地狱里永受折磨,留卞家活在人间纵情享乐,他又怎么会肯啊?
——若我身在地狱,你们也要不得好死。
“你也许了他百年长寿,一生无忧,来世再入簪缨之族,钟鼎之家的诺言吗?”叫卞宇宸滚蛋后,谢印雪问秦鹤。
“是啊。”秦鹤长脖高昂答道,“我很讲究公平的,给你什么,我就给他什么,怎么?你也想反悔了?”
谢印雪噙着笑,不以为然道:“你又不会兑现,我有什么好反悔的?”
被拆穿了真相秦鹤也不意外,还继续撺掇说:“给他的许诺我是不打算兑现,但你我是打算的呀。”
这句话谢印雪倒是信的。
卞宇宸无能,秦鹤耍赖不认账,他又能拿秦鹤怎么办?
至于他谢印雪,那可就不一样了。
青年唇角浅浅勾起,神情似笑非笑,用耐人寻味的目光把秦鹤从鸟头到鸟爪上下扫了一遍,然后挑眉做出浮夸的恍悟模样说:“噢,原来你也孬啊。”
秦鹤:“……?”
仙鹤挥起翅膀,才梳顺不久的翎羽倏地炸开:“……谢印雪你!你好生放肆,竟敢这么跟本座说话!”
谢印雪没被秦鹤唬住:“你一个人应该打不过步九照吧?我和他三七开——三分钟能杀七个他。所以我劝你谨言慎行。”
太猖獗了!
太嚣张了!
这世上还有人能治治这厮吗?!
秦鹤想了又想,思了又思,也解不出来问题的答案。
他为什么要给谢印雪兑现诺言不给卞宇宸兑?
还不是因为卞宇宸那边不兑现也放不出个响屁,而谢印雪这边不兑现的话步九照会闹个鸡犬不宁。
说到底,还是步九照最孬!
赫赫有名凶兽穷奇都能被谢印雪一介凡人打得三七开了,他不是最孬的谁是?!
谢印雪赶狗似的摆摆手:“行了行了,把我送回无间地狱里去吧,我还要去给我妈送花。”
骂了他还想回地狱?
秦鹤嗔视谢印雪:“你想的美。”
谢印雪:“?”
谢印雪疑惑:“连下地狱都不让人下了吗?”
“你那是下地狱吗?”秦鹤质问谢印雪,他算是看清了,“你是去郊游玩狗的。”
谢印雪说:“我不玩狗了,你让我回去。”
秦鹤拒绝:“不,你做梦。”
谢印雪:“……”
仙鹤展开翅膀,像是罩住天地的笼:“你就待在这里。”
谢印雪有点嫌弃:“我觉得这里没有无间地狱好,我还是想待在无间地狱里。”
谢印雪以为他是菜街卖肉的摊贩,在这挑肥拣瘦吗?
秦鹤无视了谢印雪的挑三拣四,说:“这里是镇锁千秋图。”
镇锁,即镇压禁闭。
千秋,为岁月时间。
而时间无身无形,要如何镇锁?何人能够镇锁?
“人间有诗云: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秦鹤弯下鹤颈,拔出一根上白下黑的翅翎放到谢印雪面前,随后一阵金芒忽闪,那根尾翎便化作了支身如羊脂,毫锋若锥的玉笔:“纸上画中无岁月,笔墨一落锁千秋——”
“不入轮回是长生,千秋不变,亦是长生。”
秦鹤再一灰翅,将玉笔拂到谢印雪脚边:“镇锁千秋图是一道法器,锁长生里的所有副本,其实都是画在镇锁千秋图上的画,入画者不在三界,不在轮回……”
谢印雪俯身半蹲捡起玉笔,打断秦鹤道:“所以步九照逃出长雪洲后,你就一直把他关在这里面吗?”
“不是我关的他。”秦鹤澄清,“这道法器关不住任何人,入画者须是自愿,若不愿,随时可以离开,步九照是自愿待在这里面的,因为我和他互立魂誓,只要他能找到一个人,愿意代替他永远待在这画中,他便可获得自由。”
“毕竟他是凶兽,我不能放他真身离开,只能让他与那人互换神魂,让步九照能借他之身,在世间行走。”
秦鹤抬起长颈,鹤目清明:“如此,便才有了你们这些入画者。”
谢印雪垂眸把玩着冰凉的玉笔,未置一词。
秦鹤便又接着说:“然而世人无论生死,在三界中皆有因果命数,我也不能、步九照也不能随意拘禁一道灵魂。故我设下十道关隘考验世人,入画者须得十关全过,才可获得‘长生’,步九照也才能得自由。”
听到这,谢印雪笑了下,望向秦鹤的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讥诮:“但你根本就没想过真正放步九照自由。”
“你想选的人是陈云。”
“陈云至纯至善,她一旦知道了步九照的真实身份,就绝对不会愿意待在画中。”
秦鹤没有反驳:“凶兽天性暴戾残虐,寡情薄意,你如今身在画中,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闻言,谢印雪唇畔的笑意却更深了几分:“我确实是最好的证明。”
他用两根长指将玉笔挑在指尖轻转,玉笔莹润,长指如雪,交错间一时分不清是谁更白。
秦鹤还在辨认呢,就听闻谢印雪对他呼来喝去,无法无天道:“秦鹤,你也滚吧。”
秦鹤:“……?!”
真的没人能治谢印雪了吗?!
或许真的没有。
青年挥笔画出天穹腻云,撒墨绘下山川地脉,在这镇锁千秋图的一方尘寰中,他便是唯一的神灵。
秦鹤被赶出镇锁千秋图前,对青年最后说:“谢印雪,你会后悔的。”
青年背对着他,躺进一片雪中,声音空渺隐约,如烟霞仙雾,亦真亦幻:“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是缘我不悔,是劫我亦不悔。”
作者有话说:
①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出自王维《画》
②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出自仓央嘉措《问佛》

“哎,雪终于停了。”
柳不花晨间起床推开窗户,瞅着地面上厚绒毯般的一层白,扭头对由于屋里空调坏了来他这蹭睡一晚,眼下正裹着真正羊绒厚毯子的沈秋戟说:“等会儿我就喊人来把山路上的雪清了,然后给你修空调,昨天晚上雪太大,我怕他们路上出事。”
沈秋戟面无表情:“修好也会再坏,这日子我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柳不花长叹一声,拍拍他的肩:“没办法,冬天确实难熬,辛苦你了。”
沈秋戟:“不辛苦,命苦。”
柳不花:“……”
“今天阳光多好啊,去晒晒就不冷了,实在不行就多贴几个暖宝宝吧。”
柳不花撕开暖宝宝包装纸,怜爱地往沈秋戟身上啪啪一通贴:“暖和点了吧?”
沈秋戟脸色却更臭了,扔掉毯子往屋外走去。
看方向,是去祠堂。
柳不花便立马懂了——这孩子心情不好和空调没太多关系,其实就是想师父了。
自从谢印雪入棺后,沈秋戟就天天阴沉着张脸,好像谁都欠了他百八十万似的,只有在给谢印雪上过香后才会暂时变得好看些。
不过这天他们如往日那样打开祠堂的木门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却不再是那副流光灿灿的金丝楠木棺材了。
他们只见一个身穿玄衣,背影高大的男人站在祠堂正中央,听到门开的动静,男人便微微侧首回眸睨向他们。
祠堂内烛火日夜不灭,光辉明亮,被开门时带起的柔风拂动,闪晃着倒映在男人邃深冰凉苍色的虹膜上,像是池潭里泛起的涟漪,荡出一层层水波。
沈秋戟回过神来,皱眉盯着男人陌生的面庞问:“你谁啊?”
而柳不花则望着男人那双熟悉的竖瞳,愣了愣道:“……小干妈?”
“他就是那条男蛇精?”沈秋戟这下有点印象了,他打量着步九照,“你能化形了?”
柳不花也问:“小干妈?你也是来给干爹上香的吗?”
步九照一言不发,移动视线不再看他们,转身抬眸,将目光重新凝向祠堂墙壁上悬挂的一幅画像。
那幅画上绘着名身穿雪青色长褂的青年,青年眉眼精致秾丽,正半阖着眼,慵懒散漫地躺在一株梨花树下,肩头发梢落满了浅色清冷的皓白花瓣。
柳不花和沈秋戟顺着步九照目视之处观去,很快也就发现了这幅画,同时他们亦注意到,祠堂里的金丝楠木棺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即是画着谢印雪的这幅画。
柳不花“咦”了一声,四处张望:“干爹的棺材呢?”
沈秋戟却第一时间怀疑步九照:“你把我师父弄哪去了?”
步九照仍是站在原地,默然不语,脸上神情冷漠疏离,若不开口,谁也不知道他心底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才张唇,说出个莫名其妙的字:“冷。”
“啊?这间屋子不冷啊。”
柳不花纳闷,还特地去门边的控温开关那瞥了一眼,确定祠堂目前室内温度足有26摄氏度后才道:“屋里有地暖呢。”
再说了,步九照这身玄衣瞧着就细密厚实,他都穿那么多了,也不该觉得冷啊?
但搞不好步九照就是身子虚,湿气重,比别人要更怕冷畏寒,于是柳不花向他提议:“小干妈,今天外头太阳不错,你要是觉得屋里冷,不如去外面晒晒太阳?我记得你很喜欢晒太阳呢。”
步九照闻言,终于肯把眼珠子从画像上挪开了。
他目光略过柳不花和沈秋戟的身影,定定地看了屋外明媚灿烂,和煦温暖的日光良久,半晌后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问柳不花或沈秋戟,怔忡道:“天都已经亮了么?”
柳不花惊愕:“你不会在这站了一整夜吧?”
如果说祠堂内灯火彻夜通明,步九照站在里面察觉不到外头月落日升,由夜转昼情有可原,那么当他们将门打开,让外头的敞亮天光能够照进屋子里时,步九照就该发现天已经亮了啊。
况且从他和沈秋戟进祠堂到现在,祠堂门一直是开着的啊。
结果他却跟神志、思绪甚至魂魄被抽离了,已经不在这副肉身之中一样,对柳不花的话充耳不闻,自己也又闭上了嘴巴,就盯着墙上谢印雪的画像发呆,仿佛除了画像,眼里再也看不到任何事物。
沈秋戟看看画像,再看看步九照,哪里还不懂?
他攥紧拳,眼眶瞬间发红,瞪着步九照,咬牙一字一句道:“你把我师父变成了一幅画。”
步九照并未否认。
他也没有理会沈秋戟,只自顾自地往前走了两步,缓缓伸手想触碰画中人的面颊。
“滚开——!”
沈秋戟厉声冲到步九照面前狠狠地搡了他一把,随后又张开双臂拦在谢印雪画像前,不给步九照靠近。
步九照身躯挺拔魁梧,横阔如山,按理来说沈秋戟一个小孩子自然是推攘不动他,可步九照自己却跟被人当胸猛捶了一记心窝似的,身形摇晃,趔趔趄趄地倒退几步。
柳不花赶紧上前扶住他,担忧道:“小干妈……”
沈秋戟气柳不花竟背叛他去帮步九照这个凶犯,顿时气得连柳不花也一块又推又骂:“滚出去!你们两个都滚!”
步九照似一缕孑立无依的野游魂,被赶出祠堂,麻木恓惶地站在檐角投落的阴影里,不敢走下台阶,走进他苦苦追索万年的暖日阳光中,生怕一触到光亮,就会被烧得个身消魄散,尸骨无存。
而面对沈秋戟的责难叱骂,步九照全盘受着,始终没有为自己辨白回驳过半句,他只在沈秋戟要关祠堂门时反抗了一下。
反抗手段是杵在木门中央,不让沈秋戟合门。
最后沈秋戟硬是要合,把门阖坏了,彻底关不上。
步九照人倒是好好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掉,越发叫沈秋戟觉得他方才那踉跄的几步,都是伪装出的凄惨可怜。
“好了好了,阿戟你快上学去吧。”柳不花过来当和事佬和稀泥,“小干妈这我守着,我不让他进祠堂好吧?”
沈秋戟冷笑:“你愚孝,我不信。”
柳不花只能发毒誓:“我骗你的话,就让我下辈子投胎做不了花。”
这誓言对柳不花来说确实有够歹毒,沈秋戟见步九照这人烦得要死,赶又赶不走,思量再三,同意了:“好吧。”
等把谢印雪的宝贝徒弟送去上幼儿园后,柳不花回到祠堂外,看见步九照还真没试着偷偷进祠堂,他坐在门外的台阶上,人也不看画了,只垂眸静静望着地面的雪。
那些雪被太阳照得莹白透亮,耀目晃眼。
而日光每照亮一寸檐下的阴影,步九照就调整位置,往阴影里缩一截。
看到这一幕,柳不花走到步九照身边坐下,好心提醒他:“小干妈,小心眼睛,一直盯着雪看会得雪盲症的。”
只是话音才落,柳不花就想起步九照那竖瞳苍色眼不是人眼,应该不会得雪盲症。
不过步九照听了他劝告,抬头不看雪,改去看天了。
并问柳不花:“外面的天原来是这样的吗?”
他的嗓音又沙又哑,柳不花总感觉能从那里面掬出一捧苦涩的水。
柳不花反问他:“哪里还有天呢?”
步九照道:“画中。”
“画?”柳不花转身看了眼他们身后的画像,“我干爹那副画里吗?”
“嗯。”
步九照仰面,望着莽莽苍苍的天际说:“画中天地小,我以为外面的天会更大些的,结果好像都一样,大的小的,我全都看不到边。”
柳不花说:“这是肯定的啊,天地无边,你怎么可能看得到天地的边呢?”
“是吗?”
说完这两个字,男人便垂下头,敛去眼中一切情绪,又去看地上的柔白如玉的雪了。
柳不花遭不住这种沉默枯燥的气氛,清了清嗓子:“小干妈,干爹进棺材前,和我提起过你。”
这句话果然成功吸引到了步九照的注意力,虽然他没出声,也没抬眸给柳不花一个眼神,但柳不花发现他的眼睫极轻微地颤了下。
于是柳不花接着往下说:“他让我好好照顾你。所以,我作为他挚爱的……”
步九照掀起眼帘,深邃寂寒的兽目幽幽锁住柳不花,瞳孔窄得像根细针,隐匿着翻涌的暗潮。
柳不花改口,试探道:“……宠爱的?”
男人缄默不说话。
柳不花把“爱”的等级降一降,再试探:“……怜爱的?”
那双竖直的瞳仁却更窄了。
柳不花只好昧着良心:“——不爱的干儿子,为帮助你完美融入现代人类社会,详细制作了一个计划表。”
至此,步九照终于移走目光,惜字如金地表示他愿意听一听:“你说。”
柳不花可不是空口无凭,他真去做了计划表,得到步九照首肯后就掏出手机,拉出备忘录照稿发表演讲:“首先呢,现代社会里,一个人要想立足站稳脚跟,除了钱以外,最重要的就是学历。可遗憾的是,小干妈你既没钱也没学历。”
“……”
“但你不用担心!”柳不花握紧手机,话锋一转,“学费我会替你交的,我都安排好了!你刚来到人间,先自由活动两天适应一下环境,免得水土不服,然后从下周起,你就去和阿戟一块念幼儿园。”
“小干妈你年纪大,读个幼儿园肯定不难,读一个月就成了,一个月后去念小学,念的好的话,还赶得上今年小升初考试,考完后你就去念初……唔唔唔?!”
说着说着,柳不花突然就说不了话了。
他的嘴巴好好的没消失,不过张口只能发出些“呜呜”的动静,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步九照则骤然站起身,苍色的眼瞳再度望向天空,低喃道:“要下雪了……”
好像他封住柳不花的嘴,叫其有口不能言语,是怕柳不花讲话声音太过噪杂喧乱,扰了他听雪落下的声响。
然而柳不花也随他一起朝天际望去,却没看到一片雪落下,只看到步九照勾唇轻轻笑了下。
那双鲜少流露良善怜悯,却时常浮现薄情刻毒的苍色兽瞳中,此刻萦绕着清浅缱绻的笑意,与他平日里冷冽淡漠的模样大相径庭,仿佛残冬旧霜消融,迎来春景绵绵温柔。
柳不花从未见他这样笑过——起码谢印雪不在时绝没有过。
他便一时看得出神,未及早察觉早间还明媚的天空,这会儿竟开始变得昏暗幽沉,连带着屋檐下,台阶前那道明光与阴影的交界线也逐渐模糊。
等柳不花注意到时,步九照也微动身形。
男人迈腿阔步走下台阶,走进不再煦暖灿烂,如今已是薄冷灰沉的天光之中,随即抬手接住翩跹飘落的第一片轻雪。
——真的下雪了。
讶异间,柳不花听见男人开口,疲钝怠倦地说:“我好恨啊……”
男人长睫半垂,凝着掌心的雪,唇角仍噙着笑,但嗓音里确有咬牙切齿的恨意。
“小干妈,你恨谁啊?”
柳不花被吓了一跳,感觉步九照这话是对着掌心雪说的,下意识便问了,问完才发觉自己又能出声了。
而那道茕茕孑立在雪中的身影则回答他:“恨我。”
雪下得更大了。
傍晚,沈秋戟放学回明月崖后,一进后院就瞧见祠堂前的雪地里矗着道人影。
那人玄衣肩头,墨发尾梢皆染满了雪色。
沈秋戟横他一眼,见他没进祠堂就没管,去了柳不花屋里蹭暖气写作业,写到一半天就快黑了。
他走到门那边准备开灯,路过窗边时,看见幽浓的暗色里,男人怀中居然有片小小的金色荧光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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