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曜整背着状似干尸的元虎,被点到名字后与主人对视了一眼,段月白没说话,算是默许,它老大不愿意地缓慢地挤出一条灵力银丝,轻盈地落入主人手中,七曜还颇为懂事地将银丝缠作一团。
段月白将那线头交到宋潮青之手:“你想干嘛?”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宋潮青将灵丝放于右手,合上掌心,左手拽住了灵丝的一头,猛地一拉——
灵丝状柔,可对于肉体凡胎来说比刀刃还要锋利,登时就将宋潮青的手心划出了一道口子,被左手拉出来的灵丝浸了血,银色不再。
宋潮青又将那灵丝的一头交还给段月白,笑嘻嘻道:“银针,红线,齐活了。”
“你他娘的有毛病吧!”段月白抬起那只不残废的手就想抽他!
宋潮青的右手掌心仍在浸润着剩下的灵丝,他扎巴扎把眼睛,无辜道:“我这不也是为了解决问题而光荣献身么。”
“解决你大爷了!你这招要是有用,以前困在蜃影之中的那些人早就用了,还用的着枉死么?宋潮青,你的脑子呢!”段月白气得连胳膊都不疼了,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想打人泄愤,偏那个缺心眼儿的手还正在流血,哆哆嗦嗦可怜兮兮的,让人下不去手。
真是烦死了!、
而宋潮青依旧嬉皮笑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信我的,定会管用。”
“定会管用,定会管用,定那么管用让定来,你多管什么闲事儿!”段月白懒得看他那副谄媚的模样,干脆别过脸去:“它要是不管用,我就把你杀了扔在西风坡,你跟元虎他爹到阴曹地府底下作伴去吧!”
宋潮青胸有成竹,笑而不语。
稀奇的是,段月白将“银针红线”掷向老人脑户,那老人竟然像冰雪一样化了,变成一只小黑猫,仔细一看,“红线”正缠在黑猫脖颈上。
它耸了耸娇小柔软的身子,对身后“喵”了一声,昂首挺胸、像模像样地在前头带起路来了。
段月白眉心紧缩一下,与宋潮青换了个眼色,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黑猫尾尖的一点白上,几乎异口同声——
“是它!”
见到蜃影融化的人不只有宋、段二人,正在孟津城中的云夙鸢与沈翳二人,方才也经历了这一幕。那枚银质簪花如今正戴在猫儿的脖子上——她竟瞎猫碰上死耗子解了蜃影!
云夙鸢给吓了一跳,沈翳适时搀了一下,她才没摔了。可周围商贩、行人,竟无一注意到融化的大活人和突然出现的小猫。
银簪像一个别扭的装饰,小猫坐在地上用后爪抓了两下,显然是不舒服,但那簪花系得太结实了,非得用一双灵巧的人手才能解开,非猫力可为。
它用赤金的眼睛盯着云夙鸢看了一会儿,轻盈地起身,隔空“喵”了一声,似是在让他们跟上。
云夙鸢与沈翳几乎已经筋疲力尽,但还有些毅力,趁红线还剩一截线头在手,连忙跟了上去。
好在那猫儿走得很慢,给了两人一点喘息的时间。可它走的路却是越来越偏,云夙鸢一抬头,看见街口立着的朱红色牌坊,脸登时就红了,也不往前走了。
沈翳一不留神都将她落下了一段距离,不得不回过头来问:“苏……不,云师妹,抱歉啊,我叫苏巢师妹叫习惯了,一时叫顺了口。你怎么不走了?我看猫儿就在前头的店家门口停了,无论如何也得过去看看。”
原本是小女儿说不出口的娇羞,被沈掌门的一个“苏”字击得粉碎,刚刚情窦初开的云夙鸢,情爱的种子还没有发芽,就让苏字开头的毒药浇灌了一番,腹死胎中了。
云夙鸢胸中一阵刺痛,她不禁微微一怔,随后客气道:“沈掌门有所不知,此处是孟津的花街,这里面的店全部都是……青楼。”
她的话音好像是提醒了谁,沈翳突然听到街头巷尾都在摇晃的花手绢,街上的空气都充斥着一股香粉气息,甜腻异常。
黑猫甩着尾巴,乖乖蹲好,还不断张望云夙鸢和沈翳,分明就是在等他们。
“花……花街……”这回换成沈翳脸红。
他比云夙鸢还要不好意思,脸一红就从脑门红到了脖根,头瞬间就被低下了,双眼不知道要看哪儿才好。
看了他的样子,云夙鸢心中死去的情爱种子仿佛又被浇灌了一剂解药。可方才的“死而复生”已将她昔日的理智统统拉回。
她是个聪明人,读懂了沈翳掌门叫“苏师妹”时的眼神,于是宁可自己鼻子酸些,也将这段突如其来、也注定会无疾而终的情愫埋在心里吧。
云夙鸢轻轻笑着,道:“没事的沈掌门,我们只是找人,很快就出来。实在不行,您在外头等我,我自己进去?”
“不行,那怎么能行,你一个姑娘家,长得又这么漂亮,要是让人家误以为你走投无路想要入此行当,出了危险怎么办?我和你同去。”
沈翳的坚定倒让云夙鸢有点意外,可她不愿意拂了沈掌门的好意,于是两人还是一前一后进了那家名为“郁离轩”的馆子。
进入此间,仿佛进入一个安静的世外桃源,不仅没有纷乱嘈杂之音,气味也比外面清淡好闻,仔细闻来,可以分辨出清新茶香。大堂有几张棋桌,三三两两有人对弈,只有落子之音与棋客轻轻低语。
乍眼一看,这里分明就是一间开于乱世之中的棋室,风格淡雅,与外头那些风流之处有云泥之别。
掌柜见是两人前来,立刻心领神会,走上前来见礼:“二位客官,是要喝茶还是下棋?两人一块儿么?还是分开对弈?”
沈翳正为此间清雅舒了口气,他不知其中门道,还礼道:“一块儿,一块儿,来一壶茶吧,我们是一起的。”
掌柜眼中划过一丝狡黠,微微一笑:“好的客官,小的这就去安排,请您二位去二楼雅间坐坐吧。”
云夙鸢连忙摆手:“掌柜,我们不喝茶,也不对弈,我们是来找人的。”
“这……这可真是可惜了,二位姿容俊丽、谈吐不凡,我还以为能……”
“嗯?”沈翳不解地看向云夙鸢,问道:“我们也走累了,猫儿也不动了,为何不点一壶茶,歇息一下,再找李拓?”
“这……”云夙鸢有口难言,“这”了半天,终于咬了咬嘴唇,在沈翳耳边轻声说道:“沈掌门,这里是象姑馆!掌柜的说‘喝茶’,就是,就是做下面那个;‘对弈’就是上面那个;我们一块儿,就是我们要在一个房间里,共用一个小倌儿……分开对弈就是,就是各找一个小倌儿!”
她解释得不能更清晰了,沈翳的脸甚至顾不上红,他只能感觉到四肢冰凉,为方才的祸从口出而心有余悸:“那我方才说我们一块儿,要一壶茶……也就是……也就是……我们两个一起,共用一个……我们三个……?”
“我不会告诉苏巢师姐的,沈掌门快些忘了吧。”
“罢了罢了。”那掌柜失望了半晌,也还算通情达理:“二位找谁?今儿来的人不多,您若是能说出来,我定能找到。”
黑猫自来熟地缩在云夙鸢怀里,她边顺着猫毛,边向上张望了一下,李拓明黄色的身影正好出现在二楼围栏那头。
于是她斩钉截铁:“我就找他。”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沈翳也将目光探了过去,大半天了,他终于见到了这位李拓师兄的正脸。
沈翳大惊失色,叫道:“李掌门!”
作者有话说:
庆祝海星集齐6k,今日加餐一顿,虽然是夜宵哈~
沈翳面对的那套黑话,我大概9点50的时候灵机一动,一气呵成写出来的……
这么一套有逻辑的妓馆黑话,我竟然写得这么顺畅完整……dbq,我是不是黄透了……
“什么掌门?哪儿的掌门?我怎么从没见过他的画像?”云夙鸢惊诧地睁大双眼。
沈翳的表情更为精彩,他的脸还在因方才的“两人一块儿、要一壶茶”而红得要滴血,表情却是难以置信到极点,他眼睁睁看着楼上李掌门的中衣大敞,露出皮肉,回答云夙鸢的时候,甚至都没回头:“什么什么掌门,你们太一门的掌门啊!你没见过李文旭?”
这哪是什么传闻中的李拓师兄!沈翳惊出一身的汗。
李拓听到沈翳的声音,在楼上热情地与他二人打招呼:“沈掌门!你也在啊!”
他怀里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人,生得玉面丹唇,是个美人,见了沈翳,直对他眨巴眼睛,视一旁的云夙鸢为无物一样。
云夙鸢的思绪转得飞快,虽是有一万个不情愿,但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逛花楼、怀里还抱着小倌儿的“李拓师兄”其实就是太一门的掌门,李文旭。
她是个外门弟子,是师父广卢子云游在外的时候收的徒弟,而广卢子这位高人因为年事已高,基本已经脱离门派的掌控,中原大地、四海方舟,他哪里都愿意走一走,就是不爱呆在门派里颐养天年。
李文旭是二十年前才上任的新掌门,据说天赋还不错,人也很和气。这些年来,云夙鸢代师父回过几次门派,可太一门弟子太多,千八百人呜呜泱泱站在大殿上,她对李掌门每次都是遥遥一望,行几个礼,从来没正经瞧过他长什么样儿。
云夙鸢在心中大骂自己不敬尊长,其他门派的闲事儿记得清清楚楚,犄角旮旯门派的掌门画像都在心里背了上千遍,怎么就偏偏不认识自家的掌门啊!
在她思绪几经转换的时候,李文旭搂着怀里的小倌儿,翩翩然下楼了。他一手捏着那小倌儿的腰,一手提着一壶酒,走路摇摇晃晃,酒水哗啦啦洒了一道,要是没那小倌儿撑着,估计他早摔了。
李文旭就连走路都带着酒气,突然将脸贴进沈翳,似是在辨认沈掌门的脸,然后非常轻浮地笑了,熏得沈翳差点就地昏迷:“沈掌门呐,沈掌门。我当你有多么光风霁月,看看,看看,你不也要到这快活林里面来么?”
沈翳恨不能自毁双目,忙把眼珠子从李文旭敞开的胸脯上扒下来,声音中已经带了几分薄怒:“李掌门,请自重!”
“你生的什么气啊。来都来了,快,跟我上楼,我们点两壶茶,你要是不爱喝茶,我们弄个房间,两人对弈也行,我是怎么都行的。”他终于注意到了云夙鸢,目光轻佻地在沈翳与她之间流转,然后将声音拉得很长,似是用言语就能轻薄人:“哦……我知道了,你是带人来的。那也不怕,人多,热闹。”
他被自己的话都得咯咯直乐,跟他一起的小倌儿也笑起来。
云夙鸢被他说得一呆,心道:“真成,合着掌门与自家弟子谁也不认识谁……这局算是扯平了。”
唯有沈翳,听了这话,简直怒不可遏,用只会诊脉的手握成铁拳,不由分说便向李文旭挥去:“你不该如此出言侮辱一位姑娘!”
李文旭醉酒,脚下不稳,被一记老拳打翻在地,沈翳惊奇地看了看拳头,有点儿发蒙,心道:“我的拳法也能这么厉害?”
那厢李文旭也被打蒙了,酒立即醒了三分,意识到了失言。他转过头来,眯起眼睛,一看云夙鸢,感觉有些眼熟,随后想起来了:“我认得你,你是我太一门的弟子。”
云夙鸢一个姑娘家,被说了这种话本应该生气,可她也震惊于沈翳方才惊天的一拳。她知道沈翳是为自己出手,因此对他的好感又增了几分,不得不在心动之时用淡漠掩饰滚烫的情感,竟在慌乱中还是先顾及太一门的颜面,将李文旭从地上扶了起来:“是啊掌门,多谢您还记得我。”
“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李文旭终于意识到衣衫不整,把酒壶塞在小倌儿手里,一把将人推走,自己三下五除二将衣服拢上了。
他手上有一串绯红的手串,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只觉得流光溢彩,十分好看。
云夙鸢怀里的猫儿金色的眸子看向那手串,好久没动静的小猫突然发出尖利的一声,随后便向李文旭扑去!
西风坡地形结构没那么复杂,说是有山泉,也就只是在乱葬岗中坟包不那么多的地方有一汪温泉。黑猫就停在温泉边上,像是稍事休息,用前爪来回来去地擦脸,随后冷冷地睨着身后跟着的几个人。
泉水汩汩涌出,冒着热气,看着十分洁净,即使是在寒冬,天然的温泉水也没有冻结。段月白一打眼便说:“泉水是干净的,里面没有妖蛊。”
“也是好事,说明泉水并不是妖蛊的来源。”宋潮青略感安慰,好在没有累及更多的人。
两句话的功夫,猫儿再次向前走去,幼容却拉住了段月白:“公子,再往里走一段,就真的到了奴家公公的墓了。”
“怎么,你还怕不成?”段月白冷哼道。
幼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看着宋潮青与段月白的背影越来越远,这破地方吹得风都比别处冷三分,她脊背凉飕飕的,总觉得风中有人声在喊。幼容再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快步跟上了。
黑猫将一行人引到一处孤坟,随后就悄默声地钻进了宋潮青怀里,还甚是亲昵地用头往宋潮青下巴上蹭了蹭,发出了舒服的呼噜声。
段月白拍了它一下:“成,它先享受上了。”
此墓大约半人高,拱形顶,还没有塌得厉害,看来搭了不久,墓口勉强能钻进一个成年人,已经被堵上了。墓前没有碑,与其他坟冢没有什么太大分别。
若非说此处的坟茔与旁的有什么分别,那也就是比其他的更新一些,上头的积雪更少些,坟堆旁的杂草更多些。
“这,这就是了。”幼容说道:“我公公的墓。”
宋潮青叹了口气,望了望浑身金灿灿且半身不遂的元虎,也不知是在惋惜还是感慨:“来是来了,下一步可怎么办呢?我们又不能真的将老人的坟墓挖开……”
段月白摸着下巴,突然道:“这儿不对劲儿。整件事情都不对劲儿。”
随着他的一声声“不对劲儿”,这座新墓从墓口开始坍塌,众人脚下的西风坡都开始晃动,很快,墓中的一切都如同切开的西瓜,个中详情一览无余。
瘦瘪干枯的尸身蜷缩在小小坟墓里,竟然还能在墓中留出大半的空间,让人不忍多看。坟墓前的枯草霎时间疯长起来,在地上无尽蔓延,像要吞噬整座山。
它有力地将坟墓从内里掀开,就像破土而生的花苞,又慢慢爬向墓中尸骨,与其亲热地融为一体,将尸骨推至高空之中,似是花蕾绽放,尸骨便是花蕊!
正在此时,一枚晶莹的鱼鳞从尸身上滑落,随着山体颤动不停滚动,一直滚到宋潮青脚边。
他终于知道段月白方才说的“不对劲儿”到底是什么意思了,这枚鱼鳞看起来如此眼熟,他怀里一空,其中猫儿突然没了踪影,宋潮青心中一紧,没想太多便弯腰去抓那枚鱼鳞。
黑猫一眨眼间又出现在三人面前,抬头恬静地与几人对视,似是整山的巨响与震动与它无关似的,它伸出前爪,在宋潮青拾起之前,先他一步碰到了那枚鱼鳞!
众人眼前一白,西风坡与尸骨,生长的枯枝与颤动的山头,统统都不见了,就连天气都变了样,春风扑面,凌空洋洋洒洒下起花雨来。
段月白一拍脑门,给出了详实的批语:“完了,又是幻境。在这小畜生出现的时候我就应该留个心眼儿!”
再说什么都已是于事无补,幻境笼罩在几人头上,漫天的花雨下个没完。
粉紫色的花瓣轻盈无比,美妙异常,幼容一时被美景迷了眼,伸手去接天上的花瓣,宋潮青也有样学样地接了一大把。
“这是南芫花,有剧毒,你们就玩儿吧。”段月白从旁说道。
宋潮青啪地松了手,松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有毒你不早说。”
刚接的一大捧南芫花瓣随风飘去,他十分惜命地把手心抹在段月白背上,没头没脑地想起唐沛凝和段月白相认时,互相往对方后背抹鼻涕眼泪的情形,心说:“行,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紫霄派的弟子就应该有祸水东引的本事!”
段月白扒开他的手,笑道:“胆儿那么小呢,幻境,假的。”只是这抹笑容很快消失了,段月白暗自瞥了眼仍沉迷于花雨的幼容,在宋潮青耳边说道:“此次幻境妖气鬼气错杂交织,恐怕会很凶险,我自己都没有十足的把握从此处逃脱。宋潮青,如若我无法保全所有人……”
“那就先保全幼容吧。”宋潮青说道:“她腹中还有一个孩子。”
段月白表情算不上严肃,却十分认真:“那你呢?”
“我愿与你同死。”
那些南芫花落地就变成缥缈的紫雾,不断垒成夜景,灯火飘摇,段月白又笑了,用手摸了摸宋潮青的额头:“好,有你这句话,我便是真上了黄泉路,也不会觉得前路凄苦孤单了。”
两人相视一笑,又分别想道:“我定不会让你死的。”
夜景中,琼楼玉宇,美人香风。面前的门“啪”地打开,段月白身为鸟族中最爱臭美的一种鸟,立马凭借灵敏的嗅觉辨认出……
“此处乃是烟花巷。”宋潮青竟说出他心中所想。
“你怎知道?你来过?”段月白心里有点怪,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宋潮青笑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书里边总有描写,我没去过,还不会多读点儿书?”
段月白狐疑地看着他,两人一前一后踏进了这家名为“郁离轩”的象姑馆。
云夙鸢与沈翳就在其中,慌慌张张地扶起一个黄衣不整的男子,那男子手腕上像是碎了什么东西,黏黏腻腻地沾了一手,赭石色的,像血。
他手里抓了一只漆黑的小猫,狠狠地摔在地上:“畜生!谁让你碰我的!”
猫儿刚一落地就化为紫雾,融进背景里去了。
段月白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们在干嘛?”
焦头烂额的两人迅速回头,异口同声——
“月白!”
“段师兄!”
第48章 母蛊
幻境之中,所有人物都像是做好的雕像——掌柜保持那副略带献媚的圆滑样子;跑堂的小二一只脚踏实了,另一只脚却悬在空中;就连茶客杯中的茶,也静止于空中,连水滴的流向都能一目了然——幻境仿佛在给宋潮青他们几个“客人”相认的机会。
经过半天的相处,云夙鸢与沈翳已经有了一种十分无用的默契,见到段月白就如同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爷爷,顿时将这位修为很高的大妖精围得团团转,两个人围出了十个人的效果。
他俩几乎同时在段月白耳边说话,一个说东一个说西,一个讲鸭一个讲鸡,听得鸟兄面红耳赤,段月白想逮住机会发一次邪火儿,却发现他俩话实在太密了,根本找不到说话的间隙,竟然离奇地没有了泻火的欲望。
“宋潮青,我问你。”段月白抓住宋潮青的手腕子,问道:“我平日里发脾气时,也会说上许多话,有他俩这么聒噪么?”
宋潮青的目光戏谑地略过段月白的眼睛,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行,我明白了,可真是聒噪得吓人,我以后尽量克制一下自己,免得遇到修为更高的被一掌拍死。”他太克制了,克制到以双手分别揪住了云、沈二人的耳朵:“你俩要么就一个一个说,要么就一个都别说了!跟麻雀精似的,叽叽喳喳烦死了。”
他俩终于安静了下来,云夙鸢运气好,摊上段月白揪她耳朵那侧的胳膊伤了,使不上劲儿,忙逃了出来,道:“我来跟你们说……”
三言两语间,她就将分别后的所见所闻说了大概,也非常够朋友地帮沈翳隐去了初入“郁离轩”时闹出的乌龙笑话,对什么“喝茶”、“对弈”、“两人一起”闭口不提。
云夙鸢往侧旁一让,简单整理好衣衫的李文旭人模狗样地亮了相:“这位就是我太一门的掌门李文旭,也就是我派失踪的李拓师兄。掌门出门在外用的是假身份,还请几位海涵。”
李文旭从几人的交谈当中,轻松品出段月白虽然没有门派职务在身,可修为是很高的,于是向段月白一拱手:“幸会。”
怎料段月白压根儿没将他放在眼里,双眼一直盯着他的手腕,说话时也心不在焉的:“乱会什么会,谁愿意跟你会。”
李文旭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他当掌门的年头不算长,可也不算短了,凡人男子二十弱冠,已经算成年,他要是不修仙,估计都当上爷爷,膝下孩子说不定都生儿子了,却让这名不见经传的东西数落一通,简直岂有此理。
他拂袖背身,不愿再理会段月白。
可段月白好像认准了他要落荒而逃,将他的手臂紧紧捏在手里,像对付一只剪了翅尖的鸡崽子。
李文旭再说话时已然带了几分怒气:“你干什么!”
段月白眉间轻蹙,用指尖蘸取了一点李文旭手腕上的污渍,问道:“这东西你从哪儿得来的?”
“用你管!”李文旭莫名其妙地甩开他的手。
“我不管你,你就离死不远了。”段月白看了眼周围,根本猜不透幻境之主到底想要干嘛:“快说,我们没那么多闲工夫。”
李文旭还在别扭,忽然幻境中的人物开始动了,掌柜继续对来客鞠躬,小二开始走动奉茶,茶客也终于将心心念念的茶水饮入口中……
可一桌客人棋下了一半,竟然吵了起来,看其大概,是为了一个翩翩少年郎。那少年面部线条柔和,生得一双似水桃花眼,眼波流转,要勾人魂魄似的好看。
一个说:“我出五百金,就是要与他共度良宵!你算哪根葱,非要在我二人之间插上一脚!”
另一个说:“那你也要看人家愿不愿意吧!你看,他都要哭了!显然是你强迫于他!”
“哭个屁!你这只瞎了眼的癞蛤蟆,你说他要哭他就真要哭么?你又不是他爹!”上一个骂道。
“你才是绝无仅有的狼心狗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王八蛋,诶,大家都来看看呐!这位仁兄成亲好几年了,孩子都已经三四岁,怎么还好意思来馆子里找人?也不怕家里的娘子知道了将你乱棍打死!”这一个开始揭老底。
吵着吵着两人就打了起来,由互相推搡变成了恶斗,那少年被夹在中间,十分为难,有好几次两人抡起的桌椅板凳差点砸到他,让他的处境变得愈加难堪起来。
段月白他们几个看客,将幻境中的一切都当做一幕大戏,看得津津有味,不亦乐乎。同行人中,只有李文旭的脸色一变再变,他屡次想要上前,可手臂被攥在段月白手里,次次都被拉回来,他一代掌门,还没出手就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李掌门,你急什么?”段月白“哼”了一声,说道:“莫不是这事与你还有些关系?你不愿意说交代此物来历,也不愿意看大戏,怎么,太一门的掌门还如此矫情不成?”
李文旭干瞪着眼,却什么也做不了。他无法否认,因为马上,幻境就要帮他肯定段月白的话了。
一个紫烟做的假板凳从空中飞来,穿过李文旭的脑袋。
幼容是个凡人,没见过这么逼真的幻境,早就傻了眼,一句话也不敢说。凳子飞来,她第一时间护住“金锭子”相公,怕他被砸出个好歹,可本应四分五裂的板凳,却摔得悄无声息。
几人回头,幻境中的李文旭在空中接住了那只凳子,随后缓步而来,先是解决了两个起冲突的茶客,又帮那少年花重金赎了身。“嚯,李掌门可够多情的,扶危拯溺,处处留情。”段月白的挖苦犹如及时雨一般,雨点子打在李文旭脑门上,打得他头昏脑涨。
“可不么,你们看那被救的少年,看李掌门的眼神可谓似水柔情啊,啧啧啧。”宋潮青在一旁煽风点火,又烧得他焦头烂额。
接着,李文旭为男孩四处奔走,又是买房子又是置地,四季在幻境中不断更迭变换,各位看客眼花缭乱。
场景几经转换,他与那少年的感情愈来愈浓,两人渐渐到了如胶似漆的程度。
乱飞的场景终于放缓,定格到一个画面,李文旭背着行囊站在码头,似是要远行,少年为他整理帽子:“李拓,你要保重,天气越来越冷了,你要多加件衣服。”
少年对李拓极为珍视,反反复复地看着他的脸,眼睛红彤彤的。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手串,帮李拓戴上,嘱咐道:“这是我最宝贵之物,可以逢凶化吉,你拿去罢。”
沈翳眯眼,仔细看着那手串,认出它正是方才还戴在李文旭手上、又突然被猫儿抓坏的那个,他也不顾李掌门的脸色,当着大家的面就说:“看来这手串就是这位小友送给李掌门的。”
这话原意就不是挤兑李文旭,而是说给段月白和宋潮青听的,两个聪明人自是当下就明白了沈翳的意思。
可李文旭心中有鬼,听什么都刺耳。
幻境当中,李拓欣喜一笑,将少年抱在怀里,众人也终于从他口中得知了少年的名字:“垣衣,你一定要等我,一定。”
少年微微一笑,似是能掐出蜜来:“嗯,李拓,我等你回来。路上小心呐。”
随后,四季又过得飞快,垣衣在窗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伸出手去接外面的飞雪,听别人家的爆竹响了一年又一年,也没有等到“李拓”回来。
云夙鸢已细心地为宋潮青包扎好手上的伤口,几番听到“李拓”这个名字,抬头道:“我说呢,掌门的假身份用得如此得心应手,看来渊源很深呐。”
李文旭嘴唇越来越白,他恶狠狠地瞪向云夙鸢,道:“还轮不到你在这里造次!”
她本就是打趣,女孩子家喜欢看这些情爱趣事,就像是爱读话本子、爱听戏是一个道理,没什么坏心,之前她以为宋潮青和段月白是一对,看到两人幸福甜蜜,也经常这么调侃两句,那时候也没人说她什么。
掌门当着这么些人呵斥她,她一时有些委屈,一时又觉得自己僭越,于是不敢再多嘴,低垂着头,知错就改地想要道歉:“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