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力华:“……”
游书朗放下行李的时候还有点恍惚。
舒心口服液项目已经上马,一方面正在优化工艺,研发生产;一方面也在马不停蹄地铺设销售网络,建立渠道。
对于即将上市的OTC药品,行业背书至关重要。博海药业是小企业,没有强大的背景背书,便把目光落到了专家背书上。
沿海S市,一场声势浩大的医药界专家论坛即将举办,知名、不知名的药企都想弄一张入场券。这是一趟便车,没人想错过这个机会,博海药业亦然。
入场券难弄,项目组选出了两位主要研发人员,即将拍板的时候,务实干练的樊总又在名单上加上了游书朗的名字,用的理由也冠冕堂皇,游主任懂业务又善交际,没准能得那些上了年纪的专家的青眼。
海滨城市的空气带着丝丝湿糯,椰林晃动枝叶拉扯着旖旎的海风。
几个人落地后的第一餐选在一处海景餐厅,是游书朗订的位子。
远海近沙,游人笑语轻远,旅途奔波后,所有人都显出一点慵懒的松弛,只有樊霄例外。
“怎么了?”游书朗将挑好刺的鱼肉放进樊霄面前的空碟,低声问他,“不合胃口?”
他照顾樊霄已经过了需要心里建设的初期阶段。一路上伤了手的男人如同一朵娇花,需他事事亲手照料。有时游书朗觉得樊霄伤的不是手,而是脑子,退化成了没有自理能力的弱智一枚。
可樊霄因他受伤,前几日自己醉酒又稀里糊涂地耍了流氓,心有愧疚的游书朗因而也愿意惯一惯恃宠而骄的樊霄。
桌上坐着的另外两人对游书朗照顾樊霄已经见怪不怪,私下里还庆幸多亏了游主任同行,不然那个表面客气实则矫情的樊总谁来照顾?由此一想,两人万分感念的翻出鱼腹,方便游书朗挑刺。
这一路,但凡游书朗的安排,樊霄照单全收,却只有这鱼没动。
他靠上椅背,笑了一下,低垂的睫毛掩藏了眸中的情绪:“有点累了,没有胃口,游主任别忙了,自己吃。”
他问过了服务员是否禁烟,在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将烟含到了口中。
“我来。”游书朗拿过他手中的火柴,划燃,将火光送到了樊霄面前。
温暖的火焰中,他发现樊霄的肌肉瞬间绷紧,未伤的左手青筋凸起,香烟在齿间轻微的抖动,面色苍白的脸庞被跳动的火光映的明暗不定。
关切的话还未脱口,男人便恢复了正常,就着游书朗的手点了烟,挑起唇角,浪荡地送来一声谢。
吃完饭,流霞已经烧红了天边和海角,波涛扯下一束金粉一涌一涌的送过来,奈何路遥,那束流光由浓烈逐渐转为暗淡,到了近前无奈地只剩了粼粼光点。
白沙细软,海风温柔,有人提议去海边走走。
“你们去吧。”樊霄的脸上挂着淡笑,“我先回去休息了。”
越过游书朗的时候,他伸手在男人的肩上拍了拍:“好好玩,以解失恋之苦。”
很欠,该骂。但游书朗只感觉到了那只手很凉。
在日式料理店打包了一份乌冬面,游书朗拎着往入驻的酒店走。
他与樊霄一个房间,出差在外,为了节省经费,没理由自己单开一间。其实,他早已习惯了出差与男同事同住,遇到不拘小节赤身裸体的,会自动回避目光,也会偶尔跟去三温暖坐坐,给女人小费时从不手软。
因而无人怀疑过他的性向,只道游主任洁身自好,从不沾惹乱七八糟的事情。
可樊霄是知道自己性向的,床铺相邻,共用浴室,这让游书朗多少有点别扭。
“又不是没一起睡过,都一个被窝里滚过了,还计较这个?”樊霄说这话时被游书朗怼了一杵子。
用房卡打开门,游书朗一下子愣住了。
房间里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无尽的黑暗仿佛扩张了狭小的面积,那些幽深的未知领域和恐慌在无尽的蔓延,让这一隅成为一个黑洞,等待着将误入歧途的人们一口吞噬。
下意识的,游书朗认为房间里没有人。他伸手打算将房卡插入配电器,却听到深暗的角落传来一声“别开灯!”
声音带着战栗,微微抖着传入了游书朗的耳中。
然后又化作痛苦:“求你了,别开灯。”
游书朗眸色微变,他收回门卡,走入屋子,将面放在门口的置物台上,回手关上了门,切断了一切光亮。
“怎么了樊霄?”
循声走到沙发前,还没站定他就被坐着的男人一把抱住,腹上一暖,面颊贴了过来。
“让我抱一会儿!”男人的声音沙哑沉重,像在砂砾中滚了三天。
嘞得很紧,压得很重。游书朗腰间传来细细密密的痛。
他一动没动,任由樊霄抱着,在腹间的皮肤感受到温热的湿意后,他的手指轻轻地穿过了柔软的发丝。
“没事的,我在呢。”他说。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壁灯,是樊霄为游书朗留的。
昏黄的光线将瞳孔映成朦胧隐约的暖色,樊霄深陷沙发,神色迷茫疲惫。
“我7岁的时候遭遇了印尼大海啸,你知道的,那场海啸死了很多人。”
游书朗眼睑顿然下压,眸中皆是震惊之色。樊霄口中的印尼大海啸发生在19年前,被称为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海啸,近30万人在那场灾难中失去了生命。
没想到樊霄竟是那场浩劫的幸存者!
“温水还是啤酒?”沉默了一会儿的游书朗问道。
樊霄勉强一笑:“啤酒。”
宾馆小冰箱中的啤酒散发着麦芽的醇香,似有似无地搅动着室内沉重的空气。
樊霄喝了一口啤酒,眼中都是空茫:“当时我们全家正在海岛度假,那天心血来潮想要逛逛当地集市,我还记得集市上那种用芭蕉叶包起来热腾腾的黏米饭的味道。”
湿糯的嘴唇缓缓开合:“以至于很多年后,每个可怕的噩梦之前都会缭绕着这种糯米香。”
“可是刚刚并没有做梦,我却又闻到了那种味道,我把自己藏在黑暗中,好像回到了七岁的时候,我依偎母亲怕得瑟瑟发抖。”
樊霄用手指压了压额角:“抱歉啊,没有吓到你吧?”
游书朗摇摇头。他坐在樊霄的身边,手里握着同品牌的啤酒,口中喷吐着一样的酒香,似乎可以与他感同身受。
这种时刻不需要安慰的话,游书朗伸手松了两颗樊霄喉下的扣子,这些天这种事,他已经做得习惯了。
樊霄的目光跟了过来,幽暗的灯光下有些病态的迫人。
“游书朗,”他的声音有些干哑,“如果在那种情况下,你会伸出援手保护别人吗?”
游书朗迎上他的目光,思量了一下才回道:“我不知道。在生死时刻,没人能保证自己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如果是你的爱人和孩子呢?”
游书朗微怔,但随即回复:“我不会抛下他们。”
游书朗的眸中撞入一道视线,深邃又隐晦不明。视线停留了很久,久到游书朗开始暗自审视自己的答案是不是不小心刺痛了樊霄。
终于收回目光,樊霄灌了一口啤酒,仰头靠在沙发背上,轻轻说道:“我就知道游主任是好人。”
他的膝盖微偏,缓缓蹭了过来,不轻不重的贴上了游书朗的腿。
隔着裤料的轻微摩擦让游书朗有些不适,但他忍住了没动,身体的接触有时是灵魂的抚慰,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体温相融,都是一种慰藉。
“还好你和你母亲逃过了一劫。”
“她死了。”
“!!!”
“海浪一浪高过一浪,像一堵墙,人们尖叫着四散逃命,我与她慌不择路上了一栋二层民房,走廊的尽头是一间杂货间,没有窗子,木门挡不住水。”
“水位线越来越高,迅速地淹过了她的小腿、大腿和胸口。她起先背着我,后来又让我坐在她的肩头,可是那时她在水里已经站不稳了。最后,她用尽了力气把屋子里所有的杂物堆到了墙角,让我站了上去。”
樊霄喝了一口酒,瓶身的雾气凝结成水珠,缓缓沿壁下滑,像是谁的眼泪。
“杂物多是腐朽木料,根本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我是看着她一点点沉入水面的,她最后和我说的话是…”
“活下去。”
啤酒瓶重重的落在茶几上,酒沫子翻涌而上,樊霄忽然声嘶力竭:“活下去!她为什么要让我活下去?死亡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吗?活着才是!”
他的眼中有疯狂的红痕:“我妈死了!就死在我的眼前!屋子那么黑,我只有一盒火柴!后来火柴也用完了,我看不清水中的那张脸了!”
周身戾气腾然,久压的情绪将樊霄拖进了疯狂的深渊,痛苦的碎片再一次击穿他,让他回到了那个噩梦!
“妈,你为什么一遍一遍的告诉我要活下去!我的火柴用完了,??????????????????????????????(我想去陪你,这世界太黑了。)我恨他们,我恨所有人!”
“樊霄!”游书朗双手扳住樊霄肩膀,“看着我,看着我,海啸已经过去了,所有的事都过去了!”
“游书朗?”
“是,我是。”
“知道吗?”樊霄的疯狂愈甚,“我现在最恨的就是你!”
蓦地,男人扑了上来,狠狠地吻住了面前的男人!
“你…”游书朗显然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错愕的瞬间已经让樊霄撸到身前,用力地压着。
“??????????????????????????????????????????????????????????????????????(我的烂好人、大圣人,你凭什么干涉别人的生死?)”
游书朗瞪大眼睛,头蓦地后仰,用力抵着男人的胸膛,厉声道:“樊霄,你清醒一点!”
尾音还没脱口,樊霄便又压了上来。
游书朗顾及着他的伤手不敢用十足的力气,却将樊霄惯成一头野兽,肆意地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他被抱得很紧,两人的身体隔着衣料紧紧相帖,腰后是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像是一座牢不可破的囚牢,似要把他永远禁锢住。
吻,实在太激烈了,吞噬间仿佛夺走了他的气息。呼吸渐渐感到困难,眸中锐利的愠色随着意识的模糊而逐渐消弭。
身前的这个男人,带着痛苦的绝望,带着难耐的渴望,汲取着他的气息,期待着他的回应,游书朗心上一软,抓着樊霄后颈儿的手松了松。
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樊霄的亲吻愈深愈烈,含着、吮着,里里外外放肆了一遍。
游书朗心间澄明,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起了反应。
被樊霄一吻再吻的嘴唇在发热,紧密贴合的身体在发热。
当男人的手从他衬衫底部探入,摸上他的腰时,游书朗终于清醒过来,猛地伸手,用了十足的力气,将樊霄一把推开!
沉重的舛息声渐弱,昏黄光线网着两个沉默的人。
“对不住。”樊霄先一步打破死寂,“我刚刚…”
“知道。”游书朗拦了话茬,“应激反应,理解。”
他起身走向冰箱,又翻出一瓶啤酒,拉开拉环一口气喝了大半瓶,饮罢,拇指揩去唇角的湿意:“上次我喝醉了糊里糊涂地冒犯了你,这回你应激,咱俩也算是扯平了,事过,便不提了。”
樊霄缓缓靠入沙发,眸底的愠怒被垂下的眼睑掩藏,他轻轻一笑:“好啊,你亲我,我亲你,抵账不提。”
言辞张扬露骨,听得游书朗脸上有些热辣,好在樊霄的手机响了,堪堪解了他的围。
“喂?对,是在S市。”
电话是施力华打来的,他对樊霄到海滨城市出差表示出十二分的震惊。
“你不怕犯病啊?”
“已经犯了。”
“我草,那现在听着怎么这么正常?”
“游主任在。”
“什么意思?”
游书朗守礼,樊霄接起电话时便进了卫生间。樊霄看着那扇门,低声说道:“我总不能一直逃避,既然要试着向前走一步,还不如顺便在他面前卖个惨。”
电话里开始骂骂咧咧,樊霄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他走到卫生间前,隔着门:“书朗,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在出差的名单上加上你的名字吗?”
门锁被拉开,游书朗掐着烟靠在门框上,表情淡然:“为什么?”
“因为…”樊霄的目光沉沉,“因为我怕的时候,希望你能在。”
乌冬面糊了,游书朗又去买了一碗。临走时好心问樊霄是否可以独处?
男人倚着门,用眼神勾着他,音色幽幽:“要不,游主任把西服留给我?”
游书朗想了一会儿才低低“草”了一声,带上门外出买面。
再回来时,已是二十分钟后,樊霄看起来一切如常,只是背转过身眉间仍有阴冷的苦涩。
“过来吃面。”
换了家居服的游书朗,指间透着清凉的水汽,他将餐具用流水冲过,坐在了矮桌的一侧。
圆滚滚的面条被夹到汤匙中,再交与樊霄的左手,樊霄接过吃下,便又等着下一匙。
热食蒸腾起的雾气中,游书朗的面色多了几分柔和,眸光轻软,无端看出了些温柔。
他挑面:“小的时候见过一只流浪的小猫,也伤了一只脚。现在想想和你很像。”
樊霄眉间的阴郁去了几分,笑着问:“被游主任救了?”
面放在汤匙中:“喂过几次,它的警惕心很强,不让人靠近,这点和你也挺像的。”
樊霄一怔,随即移了移椅子:“我这不是和游主任离得挺近吗?”
手里被塞了汤匙,他听到对面的男人岔开话题:“赶紧吃,一会儿又糊了。”
“英俊吗?”
“嗯?”
“那小猫。”
游书朗接过空汤匙,笑着摇头:“又脏又丑,这点倒是和你不像。”
樊霄微微压近:“所以,游主任是在说我英俊?”
房间里幽光暗淡,面香浓郁,勾缠着空气。狭小的空间因为一句玩笑话变得逼仄,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忽然变得拥挤。
面条从筷子滑落,溅出了几滴汤汁。
游书朗老道,自然有一百句得体的回复,来打破眼下暧昧的气氛,可…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此刻的樊霄,眉间的郁色已淡,遮掩的痛楚抽丝拔离,整个人松松懒懒,眼中藏着戏谑,又变成了平日那副混蛋模样。
面汤微荡,游书朗又挑了一箸,轻声认下:“樊总确实英俊得紧。”
论坛开了整整一天,一场接着一场,紧锣密鼓。参会者面前放着成摞的资料,其中就有博海舒心口服液的宣传彩页。
樊霄的位置临窗,窗外不远处就是碧海蓝天,即便关着窗,波涛汹涌,也能听见浪声。
游书朗与他换了位子,将自己的名牌放在了窗口。一个身位并不能阻隔涛声,显而易见,这是愚蠢之举。可还是看到了樊霄略带感激的目光,游书朗心里一叹,就他妈傻逼一回吧。
僵直的脊背,紧抿的唇角,樊霄的额间渗出微微细汗。S市无冬,但在这个季节也不至于热得发汗。
旧梦伴随着浪涛的声音涌来,嘶吼和恐惧,无路可逃的绝境,快速上涨的海水,一声声你要活下去,与那张沉入水中的脸……
呼吸逐渐急促,双拳紧握,指甲几乎陷入肉里,樊霄想要找一处黑暗蜷缩,抛弃所有,以及自己肮脏疲累的生命。
蓦地,腿上一暖,温热的体温注入冰冷的皮肉,像干涸的土地遇到一股甘泉,顺着脉络游走了四肢百骸,一点一点温暖了僵直的躯体,将樊霄从撕裂的幻象中拉扯回来。
是游书朗,他将腿缓缓地贴上了樊霄。
眼前交叠的幻象逐渐散去,樊霄的眸子重现清明。他调整着呼吸,等待着偶然相碰后的离开。
却没有。非但没有离开,游书朗的整个小腿都贴了过来。会议桌下,两条相邻的长腿紧贴,隔着西裤料子交融着彼此的体温。
这种类似于私情的抚慰,催得樊霄心头发紧,他看向身侧的男人,目光中的游书朗依旧正襟危坐,西装笔挺,衬衫规整,扣子一路系到喉下,端得沉稳又禁欲,只有频繁翕动的睫毛出卖了他此时的紧张与尴尬。
顶着樊霄近乎灼热的视线,游书朗目不斜视:“好好听讲,这个专家很具前瞻性。”
轻且低的叮嘱中,樊霄硬是听出了温柔,他依言看向台上的专家。
只是,隔着水雾,很难看清楚。
论坛开了一天,会后还有晚宴,几个人见缝插针推介新品。游书朗从容专业,樊霄又会控场,效果十分不错。
走出宴会厅,弦月低垂,海面涌荡着灯塔的光,像一条不知归处的遥路。
怕樊霄再次受到刺激,游书朗催促:“走吧,回宾馆。”
樊霄反而没动,望着深暗的大海,久立后轻言。
“书朗,陪我走近看看。”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棱角和冷意。
“你确定?”
“总不能永远逃避。”
几次犹豫之后,樊霄终于拉开步子,踩上了细软的沙滩。
沙滩上还有散落的游客,三三两两,并不喧嚣。
细沙裹着太阳的余温,不过却被皮鞋隔绝在外。
揉碎了星光的海面,更显得深沉漆黑,分不出哪里是海哪里是天,像宇宙的尽头,无端的让人恐惧。
越近海边,前面的男人反而走得越快。涌来的海浪延伸至脚下,险些湿了樊霄的鞋袜。
游书朗紧跟了两步,走到樊霄身侧,一把拉住了他。手掌搭在他的肩头,才发现男人抖得厉害。
“樊霄!停下!”
听了这声呼唤,空洞的目光才又有了神色,樊霄勾起唇角,算是笑了:“怎么,怕我自杀啊?”
游书朗的手从男人的肩头顺着臂膀滑下,扣住了他的腕子,反身一带:“想要脱敏,也不能这么心急。”
沙滩上有藤椅,他带着男人坐下。樊霄很乖,像提线木偶一样任人摆布。
两个人坐得很近,鞋尖挨着鞋尖,衣角碰着衣角,樊霄下意识又往游书朗身边凑了凑,闯入了亲密的范围。
游书朗坐着没动,拿出一颗烟放在指间慢慢揉,他缓缓问道:“出事之后再也没来过海边?”
樊霄点点头又摇摇头:“出事之后断断续续接受了几年心理治疗,18岁时觉得自己已经强大到可以面对过往,那时去了一趟芭提雅,可是还没看到海,只是听到海浪声我就已经失控了。”
樊霄双手搓了一把脸,仿佛心底深处的苦涩渗透了每一寸皮肤:“后来接受了脱敏治疗,看大海的视频,听海浪的音频,周而复始。可是我厌倦了不能掌控的自己,也不想一次次面对那个噩梦,最终只能放弃了。”
他瞥了一眼漆黑的海面,又快速收回目光,悲怆的自嘲:“这些年我一直在逃避,像个懦夫一样。”
“我不敢游泳。”暗淡的光影中,游书朗忽然说道,他的声音缓慢沉重,像吊着一个千斤坠,“知道为什么吗?”
不等回复,他便继续说道:“其实我原来游泳很在行,是摸鱼的一把好手。小时候家里穷,夏天的时候,我们这些男孩儿都会到附近的河沟下地笼捕鱼。”
目光顺着海面延伸,游书朗仿佛又看到了那段少年时光:“谁的地笼下得远、下得深,收获就会好一些,那时地窨子(注:贫民区)里只有我和另一个男孩水性好,鱼补得比别人多。”
“不知怎么他就将我当成了竞争对手,总是看我不顺眼,还欺负我弟弟。后来有一次他贪图鱼获,地笼下的太远,下去取时,被水草缠住了脚。”
“你去救他了?”樊霄的语中有着凉薄的冷意。
“救了,但差点被他拖成水鬼。他那时已经慌了,抓住我不放,一直束缚着我的手脚,后来他被一口水呛晕了,我才将他拖上了岸。”
樊霄嗤地一笑,没言语。
“笑我是圣人?可我真的没有那么好。”游书朗将烟含在口中,偏头错过了樊霄划燃的火柴,“海滩禁烟,我就咬一会儿。”
“我救了那人,也没得到什么好脸色,还被他诬陷偷起了他的鱼获。”游书朗望着弦月,黑发细碎的散落在额前,眼睫鸦羽一般地下压,遮掩了沉重的情绪,“转过一年,他竟然犯了同样的错误,可这次…我犹豫了。”
夜已深,游客四散,海滩倏忽安静的吓人,连涛声都变得遥远,游书朗缓缓说道:“我站在岸上看着他挣扎呼救,看着他的头在水面一上一下,一年前的那种被束缚住手脚,不断下沉的感觉忽然再次令我窒息。”
优越的下颌线让他显得清隽卓然,男人咬了咬烟蒂:“所以你问我在大难面前会不会对别人伸出援手,我说我不知道。”
“他死了?”樊霄问。
“没有。我还是下去救他了,只是犹豫了一会儿。”游书朗从樊霄口袋中翻出火柴,点燃了香烟,第一次坏了规矩,“虽然没死,但他因为溺水,大脑缺氧时间过长,傻了。”
“后来,他的爸妈还来感谢我,几乎跪下给我磕头。自那之后…我就不游泳了。”
“你觉得他傻了是你导致的?多了那两分钟的时间,他就能健康?”樊霄的薄唇微微翘起,透着若隐若现的讥笑之意,“哦,还有两种可能。他没傻,拖你做了水鬼;或者你救了他,他再次翻脸不认人。”
游书朗轻轻笑了一下,有些无奈:“樊霄,安慰人的话可不可以好好说?”
晚风咸湿,轻轻扬起了发丝。
“游书朗。”樊霄的呼唤像白沙一样柔软。
“嗯?”
“你确实是一个好人。”
“……”
游书朗笑了笑,目光对上樊霄,缓缓开口:“你说我们不应该替别人决定生死,但我觉得只要还活着,总会有人告诉他,这世界其实也不赖,挺美好的。”
声线沉沉,平静柔和,轻绕人心。
“所以,”樊霄回视游书朗,“你就是那个人?”
“那个告诉我这个世界也不赖的人?”
鲜少的,游书朗没有避开樊霄热切的目光:“我只想告诉你,每个人的心底都有自己不愿直视的陈伤。既然不愿直视,何必又非得逼着自己一遍一遍掀开伤口去看,逃避并不丢人,也不是懦夫的行为,不能看海我们就不看,不能游泳咱们就不游。”
“樊霄,”游书朗站起身伸出手,“我们回宾馆,关窗锁门,就听不到这该死的波浪声了。”
海风轻涌,鼓动着衬衫,月光从游书朗身后倾洒过来,让他像踏着清辉而来的使徒。
可此时,樊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把这个人拉下神坛,弄脏弄坏,禁锢为自己的专属物!
他搭上那手,沙哑地问:“回到宾馆,锁上门,干什么?”
一句所有男人都能听懂的H色笑话。
游书朗微微变了脸色,他摘了烟,甩开了樊霄的手,转身的时候丢下一句:“干你。”
一句玩笑话,樊霄哄了半晚。
游书朗不是个计较的人,却也一直端着,无非是看樊霄笑着闹着,冲淡了阴郁感伤的情绪。
入夜,樊霄洗澡。
他曾演技卓绝,弄出身残志坚的苦情戏码。但也并未哄得游书朗为他沐浴,只得到了游主任系在他伤手上的超大号的塑料袋。
进了浴室,樊霄神情淡漠地将手夹板卸下,用已经恢复如常的右手去褪裤子,褪到一半,玻璃门从外面映上一个身影。
游书朗轻轻敲门:“樊霄你忘了带浴巾进去。”
樊霄矫情,出行带着自用的浴巾、浴袍。
他脱下裤子,大咧咧的遛着袅,将门拉开了一条缝隙。
“谢了。”拿过浴巾,樊霄还想讨一句闲,话音儿还没漏,门就被从外面推上了,亏得他矫捷的向后撤身,沉甸甸的大袅才免受被夹之苦。
洗过澡,再次拉开浴室的门,围着浴巾的樊霄吓了一跳。
游书朗托着一杯红酒靠在门侧,身姿松散慵懒,唇边勾着若隐若现的笑,看向他时,惑人得紧。
樊霄心脏猛然跳动,思绪一歪,在脑子里寻了一圈酒店付费套子的位置。
“游主任舍得开这酒了?”
红酒是樊霄随行李带来的,比送给陆臻的那瓶还要名贵。游书朗不好酒,挡了两次,没让开。
干红未醒,散发的微微酸涩的味道。游书朗轻轻一笑:“喝一杯?”
他瞧瞧樊霄的伤手:“这手用不上,还我伺候着?”
尾音轻扬,话不对味。樊霄略略思量,试探地开口:“那就劳烦游主任了。”
游书朗笑:“过来。”
“在这…喝?”樊霄向沙发瞄了一眼,却依旧听话的靠近男人。
两个人身上散发的温热气息刚刚交融,游书朗就一把抓住樊霄的浴袍领子,重重一撞将他压在了墙上。
红色的液体在杯中剧烈摇晃,溅出几滴,染红了樊霄洁白的浴袍。
鼻息交缠,游书朗眼中的笑意藏着锋利的光:“樊总,怎么喝?一杯还是一口?”
胸膛紧压着胸膛,一条腿锁在自己腿间,游书朗做的是标准的制敌姿势,可樊霄却在这种强劲的控制中…动了情。
“游主任说怎么喝就怎么喝。”他的声音低哑,像砂砾在心间碾过,有些磨人。
“那就多喝点。”
大半杯红酒带着力量撞到樊霄唇上,玻璃敲在牙齿上,震得发麻。游书朗翻手,扬起杯子,酸涩的红酒一汩汩的倒入了樊霄的口中。
樊霄没推没躲,吞得很急,喉结快速的上下滚动。
终有吞不下的,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唇角缓缓滑落,沿着颈项的曲线,划出一条直线,最终没入了已经散乱的睡袍中。
无状的性感,致命般的诱人。
游书朗呼吸一顿,禁锢的力量都泄了几分,将目光从浴袍的领口挪开,他对上了樊霄的眼。
那是一双野兽的眼睛,强势、贪婪,藏着无底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