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些话,是觉得我们会有人相信吗?”
如果季隶铭足够在意和珍惜他的朋友,为何还要在醉酒后做出“那种事情”。
又为何选择仓惶离开,而不是留下来面对。
季隶铭无声地深呼吸一次,垂在腿侧的手默默攥紧。
路言意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让我猜猜,你又要画什么饼给自己开脱?好了大忙人,快去开你的会吧,特地过来制造意外也挺辛苦的。”
节目组也就像有意配合一般,通知休息时间已经结束。
路言意的胳膊搭在叶拙肩膀上,半搂半推地把叶拙往录制现场的方向走。
叶拙转身和历文道别,同时也很别扭地和季隶铭说了声再见。
路言意伸手把叶拙的头扭了回来,若无其事地说:“叶助理,我要喝热蜂蜜水,你买的时候记得给自己也买一杯。至于那些香精和工业糖精勾兑出来的高热量饮料,谁愿意喝谁喝了。”
季隶铭望着他们一同离开,微微低垂下了眼。
“您不是已经把会议取消了一个?现在要通知董事会正常进行吗?”
助理不理解为何季隶铭已经把时间空出来,又在见面之后决定提前离开。
季隶铭背靠在后座上,目光远远地落在录制现场,在乌泱泱的人群中锁定了那道不起眼的身影。
叶拙脖子上的围巾随风而动,季隶铭第一次这么希望自己的视力不要这么好。
他只想看到叶拙,而不是清晰地看见叶拙凝视路言意的目光……
季隶铭捏了捏酸胀的眉心,“继续吧,把工作安排满。”
足够忙碌,就能暂时把烦心事搁置一边。
况且,现在星诚的烂摊子还需要他来运转。
季隶铭刚才还希望能有忙不完的工作,手机震动的时候,却下意识地不想看。
助理正在向他重新核对接下来日程安排,季隶铭却忽而坐直了身体。
“明晚时间空出来。”
“您刚刚还说……”
“不,必须要留出来。”季隶铭都没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已经变得激动。
“那您恐怕要加班好几天的班了。”
“只要明晚有时间就可以。”季隶铭才不在意加班不加班,哪怕宣布后台世界末日,他也要在明晚按时赴约。
他以为叶拙会在加上历文联系方式后,再度把自己的微信删除。
但叶拙却主动给他发来邀约。
【叶拙:谢谢你今天帮我,明晚我有时间,但不多,我请你吃饭。】
季隶铭反复看了许多次,才敢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叶拙的叶,叶拙的拙,的确是叶拙发来的。
但是这条消息又突然被撤回了。
季隶铭嘴角的笑容凝固住。
是发错了吗?
叶拙看了眼正被摄像机围起来录制做游戏的路言意,悄悄离开了嘈杂的现场。
他来到安静的树下,拨通了一串电话号码。
叶拙:“喂。”
那边的声音有些迟疑,“……叶拙?”
叶拙轻轻叹了口气,“刚才发的消息你看到了吗?”
“没有。”季隶铭顿了顿,“是发错了吗?没事,我还没看见,你不用在意。”
“没有发错。我明天下午去医院,晚上可以留点时间吃饭……路言意不会跟着,所以想请你吃个饭。”
欠下的人情总归要还的。
更何况,季隶铭还是路言意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叶拙不想看到有朝一日,路言意真得把季隶铭逼到要拿合同来压人的局面。
“你明晚有时间吗?或者也可以换……”
“有。”季隶铭似乎察觉到自己过于着急,又说:“我明天下午和晚上正好也是休息,所以你可以根据你的时间来。”
叶拙“嗯”了一声,交代说:“如果以后路言意问起我撤回了什么,你就说没看见,可能是发错了……我们是私下见面,也不要让他知道。”
本来叶拙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偶尔从路边经过的人听见他这番话,投来了颇为暧.昧的八卦目光,他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这番话里的歧义。
怎么就好像要去什么见不得人的约会……
可的确就是见不得人,这样说也没错……
叶拙补充:“他比较敏感,有时候不能和他百分百的坦诚。”
好像更奇怪了。
“没什么就先挂了,就还是学校那边的餐厅吧,晚上五点半,不见不散。”
叶拙说完就匆匆结束通话。
他前脚放下手机,后面就和路言意撞上目光。
路言意的眼睛,就像鹰隼一般,牢牢地盯着他。
叶拙删除了通话记录,调整好表情回到录制现场。
他不知道他的这通电话和邀约,会让城市另一端的卧室彻夜灯亮。
季隶铭听着滴答转动的钟声处理公务,却总是控制不住地走神。
对于明天的到来,他期待又害怕。
因为过于珍视,所以才格外小心翼翼……
叶拙本担心季隶铭的出现会影响路言意,但下午的录制看起来并没有出现意外。
这档真人秀主打的就是真实和无台本,所以开机后基本就没有空闲时间,分散了路言意的注意力和精力。
收工回家之后都已经到了后半夜,路言意和叶拙都疲惫不堪,连晚饭都没有吃,就各自洗下睡了。
一整夜,叶拙睡得昏昏沉沉。
虽然中途没有醒来,却做了一整晚的梦……
睡醒之后,状态比通宵还要差。
叶拙来到厨房,打开咖啡机准备做一杯意式浓缩提神。
他直直地面对厨房的窗户,在机械发出的轻微轰鸣声中发呆。
彻夜的梦里,他在一条看不见方向的路上狂奔,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视线尽头的光。
他以为,只要努力只要坚持只要咬着牙不放弃,终究是可以追上的。
可是直到他脱力醒来,都没有改变距离。
这么近,那么远……
厨房斜对面的主客厅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叶拙转身,才注意到路言意的存在。
路言意就盖着薄毯躺在沙发上,看样子是睡了一整晚,被厨房里的声音吵醒,十分不爽地翻身把耳朵堵上了。
叶拙转身去关机器,却听见路言意的声音从枕头下面传出来。
“别关了,我也醒了。”路言意的声音里显然带着怨气,“给我也弄一杯吧,昨晚真他妈晦气,居然梦到过去。”
他重重锤了一下沙发,脸色黑得像暴雨前的阴天。
“他妈的季隶铭……”路言意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叶拙沉默地操作着,心里想的却是该来的还是会来。
在别人那,生气了也没事,睡一觉醒来也会消气。
但路言意绝对不会。
他要是记恨谁,无论过去多久都不会忘。
路言意带着周身烦躁的情绪来到叶拙身边,居然是破天荒地要帮叶拙洗杯子。
“放着我来吧。”叶拙淡淡地说,“你之前说想吃饺子,我一会买点菜回来包,这次多做一点放在冰箱里,以后想吃就不用手忙脚乱地准备了。”
路言意皱着眉,似乎在做一个很艰难的选择。
“不要了。”
“你又不想吃了?”
路言意却摇摇头,“太麻烦了,又要准备饺子皮,还要出去买菜,回来还要洗菜切菜。你这几天也挺累的,不要折腾你了,中午随便吃点就好。”
叶拙愣了几秒,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路言意看出叶拙这无声地惊讶,侧过因羞愧而发热的脸,别扭地说:“上次说雇个做饭阿姨的事都忙完了,一会我就去物色几个靠谱的。”
这个时候,叶拙应该像那些有眼色有情商的人,大声夸奖路言意对助理的理解和友好。
但是叶拙却下意识地问:“这些事我不做,那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呢……”
“你什么都不做也可以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叶拙想象不到自己什么都不做会是怎样。
他脑海完全设想不出自己停下休息的样子。
从十岁那年开始,他的生活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推着他不停往前。
路言意说他可以什么都不做……这怎么可能?
叶拙的思路千回百转,在打开咖啡机的时候也没有留意。
“小心!”路言意快速从沙发上冲过去。
但叶拙的手还是被蒸汽烫了个正着,食指和大拇指根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你敢不敢给我小心点?!”
路言意握着叶拙的手腕,把他的手送到水龙头底下用冷水冲洗伤口。
“疼吗?”路言意眉头直皱。
“没事。”
“还说不疼?这都起泡了!”路言意又开始生气,两道眉毛竖起,“你到沙发上老老实实坐好,我去找烫伤药来。”
他气冲冲地去翻找家里的医药箱,嘴里念叨着:“家里的药这么多,每一样都是给你准备的,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又爱受伤和生病,却又说自己没事。妈的,这么个活生生的人,受伤生病了怎么可能没事!我真是搞不懂你,你有事就不会张嘴说吗?”
路言意越说越来气。
他有时候真的很想把叶拙的嘴巴撬开,逼叶拙把心里的话大声说出来。
可是他拿着药一转身,看到叶拙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胸口那股愤怒的火焰瞬间就被浇灭了。
叶拙总是这样,就好像什么事都和他没有关系一样冷淡疏远。
“我真的……不懂你。”路言意蹲在叶拙腿边,就像之前叶拙在夜里给他盖被子的姿势一样。
叶拙的脸长得不怎么样,但这双手却天生就又薄又白,对着自然光就像是白玉雕刻出来的艺术品,连指甲的弧度都圆润漂亮着。
路言意在指腹上蘸了药膏,用尽最大的耐心让自己放轻力度,在叶拙伤口上小心的点涂。
“这么好看的手,为什么当初不和我一起学钢琴?”
路言意从几岁的时候就被家里强行按在钢琴前,可惜他对钢琴这种有些古板的乐器丝毫不感兴趣,也没有什么天赋,学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学出感情。
可是叶拙的手是被钢琴老师天天提起的适合。
漂亮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精瘦有力,开合度极佳。
按理说,之前路言意上课,叶拙都会陪同,但是唯独最适合叶拙的钢琴没有。
路言意想了想,问:“是叶伯伯不让你学吗?”
叶拙闷声回答:“是我不想学。”
事实和路言意猜想的完全相反。
叶承礼怎么可能让叶拙只在一边旁观。
而是叶拙非常讨厌钢琴,而且极力反抗,最后是路唯成听见叶承礼训诫叶拙,才出面帮叶拙说服了叶承礼。
路言意想不明白,问:“为什么不想学?不喜欢?但是我觉得你很合适……”
“那个老师喜欢男人。”叶拙平静地说,但眼底却浮现出一抹抗拒。
“……喜欢男人怎么了?”路言意的喉咙发紧,“娱乐圈喜欢男人的男人和喜欢女人的女人到处都是,总不能是看不惯吧。”
“我小时候最不能理解,后来……也就还好。”
叶拙一笔带过了中间的过程。
但是每次想到把自己硬生生过成别人眼中神经病的妈妈,他总是止不住地厌恶自己。
这个话题过于沉重,连路言意都安静了许久。
“我以为你会喜欢钢琴的,原来是我误会了……”
路言意想了很久,才发现好像叶拙除了短暂喜欢过摄影,再也没有其他爱好。
但是当年填志愿的时候,路言意想替叶拙争取,却因为后续的许多事情分散了注意力。
等到填写志愿的那天,叶拙一脸平静地写了和路言意一样的志愿学校。
只是路言意能去更好的专业,而他只能去末尾的专业。
末尾的,录取几率大,这样就能陪着路言意了。
在那之后,叶拙就没再提过摄影的事情,连他的摄像机都不知去了哪里……
叶拙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这么直接放弃自己唯一的爱好……路言意不知道,但能猜到。
只是今日再提旧事,路言意如鲠在喉。
“药涂好了,感觉疼吗?”路言意脸上的笑意有些勉强。
“不疼。”
“肯定疼,是人受伤了都疼,你不用藏着。”
叶拙被路言意眼神中的温度惊到,下意识就要抽出手,却被路言意反手握住。
路言意他避开了叶拙受伤的地方,力度也无比轻柔,就像对待一朵极易散开的云朵。
“叶子,我带你出国重新读书吧?”
看到叶拙脸上的困惑,路言意笑着说:“我最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现在我觉得应该这样做。我当初进娱乐圈也是和路唯成赌气的成分更大,我一点也不喜欢现在这种状态,更不想做资本的棋子,也不想被人当做动物园里的猴子观看。这种生活,我受够了。”
看似光鲜亮丽,实际却处处受制。
每时每刻都被当成物品观看,稍有一点错误就会被所有人举着放大镜挑剔。
路言意不是什么乖孩子,更没有标榜过自己是优质偶像。
他就是个性格烂又爱臭脸的坏蛋,在电影里都要划成反派。
但他也没有娱乐八卦里写得那样无恶不作。
他抽烟,但不可能吸.毒。
他脾气差,但绝不会无缘无故地罚工作人员跪着服侍他。
他嘴巴毒,但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去骂剧组里的残疾员工。
但是那些靠着造谣吸血的营销号们却乐此不疲地编造夸张的事情,以此换取大众的关注。
起初路言意还会解释,还会气愤地质问媒体,甚至差点动手砸了一个狗仔的相机。
但这些根本没有用,反而只会让事情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路言意一刻钟都不想继续了。
可这是他自己选的,年轻气盛时做错的路,要自己尝完了苦果才能解脱。
他的手指轻轻揉搓着叶拙光滑细腻的手背,问:“我知道你也很讨厌应付娱乐圈那些势利眼,也很想离开,是不是?”
叶拙低垂着眼,暖洋洋的阳光传过他睫毛中的缝隙,将他整个侧脸都照得无比和煦。
路言意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过分厉害,连声音都在微微发抖。
“既然季隶铭想要和好,那我就接受他的帮助,这是他应该做的……再等两三年,我有足够的钱和底气和公司解约,然后我带你一起离开。”
叶拙凝视着路言意,把他每一个表情都深深看在眼里。
路言意是这么温柔,这么认真……
叶拙问:“这是台词吗?”
路言意心头一梗,“不是,这就是我想和你说的。”
他有些迫切地靠近叶拙,“我们找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把过去所有的事情都一笔勾销,一切都重新开始,好不好?”
路言意是这么期待叶拙能给出肯定的回答,所以在叶拙刚刚说出“路伯父”三个字的时候,他就恼羞成怒地皱起眉来。
“不要和我提他,他是我最恨的人,他毁了我的所有……”路言意表情挣扎且愤怒,“只要我们离开,我就和路家再无关系。我他妈改姓,以后我姓张姓李,哪怕是和你姓叶都无所谓。我和路唯成再也没有关系,他做的那些恶心事也我无关了。”
既然有些事情路言意无法解决,那就彻底割席。
路言意是路言意,路唯成是路唯成。
如果他们没有关系,那路唯成在书房里和谁做了什么,都和他无关了。
路言意多想叶拙能够忘记过去所有事和人,这样他就不用再因为心里的秘密而惴惴不安,也不会再用暴躁和愤怒来包裹心里的慌乱和担心。
只要叶拙说可以重新开始,那所有事所有人,都不是问题了。
路言意握着叶拙的手开始止不住地出汗,甚至不敢继续看叶拙的眼睛。
叶拙忽而动身,直接把手拿走。
“我接个电话。”
没能得到答案的路言意彻底焦躁起来,低声质问:“到底什么事?!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叶拙接电话的动作有些僵硬。
路言意皱眉:“不会是季隶铭给你打的吧?”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
叶拙脸色倏地白透了,路言意:“怎么回事?我刚刚……太着急了。”
叶拙声音干涩地和路言意说:“医院打来,让我去签病危通知书……”
但路言意在医院大厅就被人认了出来。
第一个人叫出他的名字之后,一个接着一个人激动地围了过来。
来来往往的人们堵住去处,路言意拉住快要被挤走的叶拙,愤怒地让所有人都快点让开。
路言意已经顾不得被排到后会有什么影响,愤怒地咆哮道:“都他妈让开啊!看不出来着急吗?!人命关天的事情你们还在看热闹!”
他用胳膊顶在身前,以此把围观的人和自己隔开。
等到人稍微让开了点,路言意就拉着叶拙就大步向前闯。
进了电梯,路言意转头说:“叶子,你别慌,马上就到了。”
叶拙没有像他这样表露出急躁的情绪,也没有说任何担心的话语。
只是这一路,他的安静比以往更凝重。
没有哭泣也没有尖叫,只是比安静更安静,这就是叶拙悲伤的表现方式。
手术室外,叶拙接过医生递来的病危通知书。
他的理智告诉自己,这是迟早都要面对的事情。
但是真正那到这薄薄一张纸的时候,叶拙的手腕却有些发软。
在他手攥着笔的时候,一道低沉成熟的男声缓缓响起。
“不要慌,先签字,剩下的交给医生。”
路言意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冷声质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路唯成那只色泽冷淡的义眼冷静地看着他暴躁的儿子,“这和你无关,你不要在这里添乱。”
路言意仿佛受到莫大的羞辱,死死攥住拳头。
但他也知道,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安抚叶拙,于是生生把胸口的气咽了回去。
医生和在场的人介绍着这场手术的情况,从风险到术后可能出现的状态,事无巨细地口述了一遍。
最好的可能就是延长病人的寿命,但期限不过是从死神手里多抢二到三个月的时间。
最坏的可能……对于叶承礼也许来说并不算坏。
他那副千疮百孔的身体,早就需要一个彻底的释放。
就这样死在手术台上,不用再忍受病痛折磨,也许是个好结果。
叶拙记得小时候,爸爸能轻轻松松就把他高高举起。
但现在的叶承礼连拿起水杯都需要用尽全力。
十四年过去,路伯父和爸爸也都不再年轻了。
路唯成站在手术室外,叶拙记忆里那永远挺拔的肩背,此时却有些佝偻。
叶拙站在手术室之外,却很难感觉到周围的温度。
直到路唯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才让叶拙有了点落地的实感。
路唯成一浑浊一明亮的眼睛看着叶拙,竟然有些说不出的隐忍和怜惜。
“叶拙,你和我过来一下。”
路言意想要上前,却被叶拙的眼神制止。
路言意再度深呼吸,选择压抑自己的情绪,低声说:“叶子,有什么事情叫我,我在这里守着。”
叶拙轻轻点了头,跟上路唯成的脚步。
空荡的楼梯通道间,路唯成下意识想要抽烟,却又生生忍住了。
“医院禁止吸烟……你爸爸也一直劝我戒烟,只不过我一直没听他的话,现在想听他说几句,可能……都要看老天爷开不开恩了。”
他的语气不再是以往那般高高在上。
叶拙极少见到犹如天神般的路唯成露出现在这种怀念的表情。
人只有在不愿面对当下的时候,才会开始缅怀过去。
路唯成这种人,也会有想逃避的事情吗?叶拙不知道。
“你是个成年人了,有些事情你有权自己处理。刚才你也听见了,你父亲的病拖了这么久,时日也不多了。”
叶拙闷闷地“嗯”了一声。
路唯成看着他,感觉这个孩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低着头沉默不语,却异常坚韧内敛。
一眨眼,过去那个齐腰的青涩小男孩,都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
路唯成摸了摸那只已经没有感觉的眼睛,“你和你爸爸在路家这么久,早已经是路家的一部分了,但如果你爸爸要走了,你也该为自己做点打算。”
叶拙想说点什么,但是到头来,也只说了句:“我不知道……”
“不想走了?”
“我……”
路言意握着他手,说要带他离开的话,好像一阵风吹进叶拙的脑海里。
离开,还是留下?是独自离开,还是像路言意说的那样一起离开?
可是留下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世界千变万化,路言意今天想带他一起去国外,明天也许就会和季隶铭在一起。
他要为了路言意的几句话留下吗?
叶拙的心左右摇摆,仿佛停不下来的永动机,在挣扎的两端左右徘徊。
路言意看出叶拙的为难,“你好好想,做好决定了告诉我,有什么困难的话,我帮你解决。就当是……帮你父亲做好最后一件事。”
他像个宽容的长辈,再度拍了拍叶拙的肩膀。
但与此同时,楼梯间紧闭的铁门被猛地推开。
路言意搡开路唯成,直接站在叶拙身前,双目怒视路唯成,咬牙质问道:“你凭什么过问叶子的未来?!你之前把他当枪用,现在要他妈假惺惺地要为了他考虑了,黑脸白脸你都一个人唱,要不要脸?!”
路唯成眉头紧锁,挥手给了路言意一个耳光。
“这是你和父亲说话的态度和方式吗。”
“我管你去死!我哪句话说错了?!”
路言意的怒火一触即发,暴起想要反击,被叶拙拦住。
路唯成丝毫不慌,冷淡地看着路言意,“你真该改改你随地撒泼的习惯,这么大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幼稚无礼。”
外面忽而传来一阵声音。
手术结束了。
叶拙并没觉得自己表现地很紧张,路言意却立刻丢下和路唯成的争执,让叶拙不要担心。
担心也没有用,无论发生什么,最后也都只有接受这个选择。
接受每件事发生,是他这么多年唯一的课题。
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是放弃还是被迫接受,叶拙都已经释然,或者说……麻木。
但得知叶承礼暂时脱离危险的时候,叶拙还是感觉到自己紧绷的心稍微放下了点。
医护人员在三人中寻找着,“你们哪位是病人家属?”
看到面容青涩的叶拙站出来时,她眼神里流露出同情。
“病人只是暂时脱离危险,具体手术效果还要再观察一下。”
路言意上前,“有没有办法,让病人能多坚持一段时间……”
医护人员苦笑,“这种情况,我们没办法保证,只能尽力而为。”
这句话,叶拙听了很多次。
唯独这次,听出了真正的无能为力。
“病人现在是不是很痛苦?”路唯成问。
医护人员:“的确是这样,一般重病患者到了后期,都很难感觉到舒适。”
“那可不可以,找到一种让他体面一点又舒服一点的方式……”
“你在说什么?!”路言意满脸的不可置信,“你问过叶叔叔的意见了吗?叶叔叔还活得好好的,你怎么就要替他放弃了?”
“你不懂。”路唯成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飘向了手术室的方向。
那是一种复杂到叶拙都看不透的神情。
而当他看向叶拙的时候,那抹复杂已经消失殆尽,只剩往常的冷静理智。
路唯成临时要去亲自处理事情,对叶拙叮嘱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其实说来说去,也还是让叶拙遇到事情记得和他说。
叶承礼生病的这段时间里,是路唯成在负担医药费。
但叶承礼不愿意接收,只好把每一笔费用都记了下来。
过去写得密密麻麻的账本,现在他却在没有力气去书写。
叶承礼躺在病床上除了感觉连骨头在疼之外,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留意医药费。
可是叶拙记下了。
每一笔,叶拙都记下来了。
在路家承得情,他会还清。
路唯成离开后,路言意明显冷静许多,看着渐晚的天色,还能想起来去给叶拙找点吃食。
路言意离开后,就又只剩下叶拙一个人了。
空空荡荡,安静到听觉开始鸣叫。
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却没有一个会驻足,叶拙莫名感觉到一阵孤独。
就好像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提到叶承礼,叶拙想到的是他现在枯瘦的模样,然后就是小时候……
叶拙也曾经想过,如果自己没有这么放不下,是不是会比现在过得更好。
但是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
他放不下。
如果他是个果断的人,就不会坐在这里,等待一个他早就想离开的人回来。
医院里的气味刺鼻,经过暖气之后变得更让叶拙眼眶酸疼。
模糊的视线尽头,一双干净的鞋慢慢停住了。
“叶拙。”
声音听起来也很干净。
低沉的,像大提琴一样纯净。
叶拙慢慢抬头,看到季隶铭焦急地脸。
季隶铭身上还带着寒气,整洁的发型也因为跑乱的额发变得不那么精致。
季隶铭似乎有些慌乱,上下把叶拙打量了一遍,才低声问:“你……还好吗?”
叶拙点点头。
他没什么问题。
只是有些累而已。
叶拙搓了搓僵硬的脸,“不好意思,我忘了告诉你,今晚的约会取消了。”
“这都不要紧,不用在乎我。”季隶铭没有坐在叶拙身边的空位,而是俯身半蹲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