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隶铭紧抿着嘴唇,脸色晦暗不明。
路言意轻笑,目光挪向会场的角落——
“你愿意接受我吗?叶拙……”
闪光灯迟了几秒才开始闪烁。
路言意的表情被反复记录。
不是激动也不是幸福。
而是满目诧异。
角落的位置,叶拙早已不在。
闪光灯一刻不停地对准台上僵住的路言意。
坐在台下第一排的季隶铭径直起身, 神色冷漠地走出了会场。
所有人都以为能够亲眼幸福,没想到故事的三个主人公,已经离开了两个。
路言意这样目空一切的人, 也有这样难堪的时候, 场内奚落的目光纷纷投向舞台中央。
路言意手里紧握着奖杯, 强撑着表面的淡然, 继续说:
“我想你更想亲口告诉我你的答案……还记得我们一起养的仙人球吗?它距离开花,只需要你回家浇水。”
仙人球, 是路言意粉丝都知道的信物。
路言意多次拿仙人球比喻自己。他一直养着的仙人球也承载着他和叶拙的秘密。
他脸上保持着温柔的笑容, 就像已经得到叶拙肯定的回复, 而叶拙的离场也只是出于别的原因。
可当路言意回到台下的位置上后,却躲开了那些人的恭维。
这些带着功利目的声音就像苍蝇在叫。
路言意只想听见叶拙淡漠的声音。
哪怕只是一个无意义的音节。
他紧握着手机,给叶拙的号码拨去一个又一个电话。
所有电话都石沉大海。
一切短信都了无音讯。
……叶拙为什么不回复?
刚才那个角落里的明明就是叶拙。
为什么他离开了?
到底是为什么。
路言意心里有无数个为什么,。
叶拙不在他身边, 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也再也没有人安抚他暴躁的情绪。
路言意胸膛里仿佛装了一团灼灼燃烧地火焰,上蹿下跳地炙烤他的所有器官,让他坐立难安。
他得到了奖杯, 理应感到骄傲。
叶拙的离开也不算什么大问题。
叶拙不可能离开他, 可能只是暂时有事。
他不可能走的。
不可能。
路言意脑海里反复强调着这句话。
但却在一片惊讶的目光中骤然离场。
手里的奖杯他可以扔掉,别人的眼神他也可以不在乎。
但是叶拙去哪里了?
叶拙为什么不回消息?!
路言意沿着离席的方向走着, 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
在外等候的媒体本百无聊赖。
“是路言意!路言意出来了!”
但路言意的出现让他们瞬间躁动起来, 像是闻到腥味一拥而上的飞虫。
“你现在要去哪?能不能给我们讲讲你的感想。”
漆黑的摄像机直直对着路言意,像个无声的黑洞。
路言意:“滚开。”
镜头反光照射着路言意冷淡且愤怒的面容,他像个即将爆发的火山, 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暴躁,俊美的面容上刻满愤怒。
“你看来非常愤怒, 是对奖项不满,还是说…你觉得季隶铭在你当众表白后离席,让你感觉后悔?”
“什么?”路言意眯起眼,迟钝的意识从叶拙身上抽离出来。“季隶铭……?”
“对的,你能不能正面回应一下你和季隶铭的关系。还有叶拙,你为什么会放弃季隶铭选择他呢?难道是为了和季隶铭出现矛盾,所以——”
“所以你妈的闭嘴!”路言意一手推开怼在面前的摄影机。
“路言意打人了!快拍!!”
“你是被说中了所以恼羞成怒了吗?”
“能不能正面回应一下你和叶拙的关系?不回应是为了避嫌吗?”
“你为什么中场离席,是因为表白失败,还是出来追也离席的季隶铭?”
路言意攥紧拳头,“我说让你们滚听不见吗?我没空和你们叽歪,你们问的狗屁问题我没有义务回答!”
他明明靠实力取得了奖项,被关注的还是那些傻.逼花边消息。
路言意有一瞬间都想举起奖杯,把这些喋喋不休的记者全都擂到脑震荡。
但是他现在不能这样做。
不是为了名声。反正这种东西他不在乎也根本没有。
他要去找叶拙,不能节外生枝。
“别他妈让开,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他暴躁地侧脸,视线尽头却忽而看见了那道淡薄的身影。
叶拙?!
路言意向前一步,却被追上来的媒体记者拦住。
叶拙就在离他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却又被生生拦下。
路言意捏紧拳头,转身就给一直在耳边提问的记者一拳。
这里发出的躁动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路言意不仅损坏仪器还打记者!”
“都他妈让你别说了!”
路言意的理智已然全部消失,他心里只有叶拙那个背影。
为什么叶拙走得那么直接?
路言意一转身,瞳孔猛地震颤。
他再一次丢失了叶拙的踪影。
“叶拙?叶拙!”
路言意拼命突破了阻截,快跑到连肺部仿佛炸开一般。
他飞奔来到叶拙走出的出口,却只看到繁华的城市下,来来往往的华服之人。
唯独没有叶拙出现的痕迹。
可刚才那个记者倒在地上的时候,路言意的余光明明看见叶拙侧过身子了……
叶拙看见他了,也看见他在被当众丢下之后,被一群记者围得水泄不通。
可是叶拙仅仅只是瞥了一眼,转身离开的脚步没有停歇半秒钟。
还有那些没有得到回复的消息,叶拙也并不是没有时间看。
只是……他不想看。
这个想法在路言意脑海中回荡,犹如雷劈般的让他顿悟。
叶拙悄然离开和没有回复其实没有那么多原因,仅仅就是因为叶拙不想。
过去的路言意相信叶拙无处可去。
可现在呢?
现在的叶拙还依旧有必然留下不可的原因吗……
寒风卷席着冬日的冰冷气味,吸入肺中犹如溺进深海。
路言意捏紧冰冷的拳头。
他不相信叶拙会走……
一定还是会有什么原因。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医院走廊的寂静。
汗珠顺着下颌往下滑落,但路言意顾不得喘息,立刻拉住路过的医护询问:“这里的病人呢?!”
医护不知他经历了什么,为何声音会这样颤抖,只是回忆了一番,回答说:“这里的病人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路言意的眼睛微睁,“什么时候去世的!?”
“就是下午的时候……你还好吗?”医护看着路言意发白的唇色,猛地认出他来,“你是路言意?”
路言意还没从叶父离世的无措中走出来,愣了一下,才猛地拽住医护的胳膊。
“我是路言意,叶拙呢?就是病人家属,他人呢?!”
“叶拙……你是说病人的前妻吗?她好像前几天下午来了一次。”
“姚阿姨为什么会来?”
路言意生锈般的大脑猛地跳出一个想法。
“她和叶拙说什么了?!”他呼吸急促,眼底充血,着急的解释:“叶拙是病人的孩子,那个男生!”
面对失控的路言意,医护有点心惊胆战,“他们说什么……我不知道啊,反正那天他们聊了很多……”
姚阿姨也来过了……
叶叔叔去世了……
叶拙忽然就变得很反常……
路言意的额头阵阵刺痛,几乎快要站不住脚。
如果叶拙知道自己父亲和路唯成保持着同性情人的关系……
路言意所剩无几的理智告诉他,如果叶拙真的知道,必然会离开。
但他还是不敢确认。
他不想接受,更不原因接受叶拙会走这件事情。
他们不是说好了,要永远做朋友的吗?
叶拙明明答应过他。
他也努力让所有事情翻篇。
可是为什么偏偏事与愿违。
他昧着良心撒谎,逼走了季隶铭。
忍着心里的想法,把叶拙当成朋友。
他在染缸一样的娱乐圈里摸爬滚打,就为了早日和路家断绝关系,有足够的底气让叶拙留在身边。
叶拙和他有十四年的友情,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路言意感受得到叶拙凝视他时眼底的潮湿。
可路言意不能回应。
越是忍耐,越是焦灼。
路言意根本无法忍受任何人和叶拙有联系。
无论他到哪里,都要像个暴.君,把叶拙独占。
可他又只能做一个“朋友”,靠着反复试探来确认自己在叶拙心里的地位。
飞驰在路上的车内,路言意咬紧牙关,脑海里全部是他和叶拙过往的画面。
从什么时候开始,叶拙慢慢变得沉默寡言,脸上也不再有那么多的笑容。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叶拙不再向他释放情绪的信号,而是选择自己躲起来疗伤。
点点滴滴,路言意都无从去确认。
但所有爆发都不是瞬间促成,而是需要长久的积累。
叶拙每一次欲言又止,都在心里默默把路言意这个刻在心里的名字擦轻一点。
也许有很多次,叶拙都想和他好好谈谈,但是路言意却靠着心底那份躁动的笃定,把叶拙推开了一遍又一遍。
路言意头疼欲裂,眯着眼结束不知多少次给叶拙的去电。
他打给路唯成,“叶拙呢?!”
路唯成迟钝了片刻,才用极其沙哑的声音回答:“恭喜你啊,拿到你想要的奖项了。”
路言意低吼:“我他妈问你叶拙去哪了?!你把叶拙赶走了?”
“路言意,我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你,你应该学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如果有人能把叶拙赶走,那这个人只会是你。”
这不是他从路家搬出来后住的第一个房子。
刚刚和路家闹翻的时候,除了叶拙这个人,路言意没有从路家带走任何东西。
第一个月, 他和叶拙一起掏空口袋, 在寸土寸金的S市押一付三租了一个老破小的一居室。
睡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床的第一晚, 路言意浑身不舒服, 但心情却无比喜悦。
他转头看向睡在一边的叶拙,向他许诺以后要换个比路家还宽敞的房子。
黑夜里, 叶拙的眼睛就像一池清水, 清澈又柔和。
后来, 路言意和星诚签了合同,在娱乐圈赚到了第一桶金,立刻和叶拙搬到了更好的房子。
房子的空间越换越大,地段也越换越好, 在路言意出道的第二年,他就带着叶拙一起搬进了现在这所价值五千万的大平层。
路言意和叶拙再也不用挤在那张翻身都要相互迁就的的弹簧床。
却再也没有当初那种期盼未来的心力。
路言意身处娱乐圈这个巨大的名利场里,每时每刻都感受着拜高踩低的风气。
还有那些带着恶意的非议和异样的目光,可以逼死人的舆论。
不知不觉中, 路言意变得更加暴躁。
而那些他无处宣泄的情绪, 除了叶拙,没有人会替他分担。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橘子清香。
但路言意还没来得及捉住, 就被窗外的风吹散。
余光中, 瞥见叶拙房间的门虚掩着——有光!
路言意几乎是狂奔着冲了过去。
他大力拉开房门。
“叶……”
他听见希望落空的声音。
房间里空无一人,干净地就像没有人住过。
只有一盏在墙角的灯,散发着幽幽地暗光。
叶拙从小就夜盲, 所以在房间里有盏仙人球样式的小夜灯,但路言意总忘记……就像他从没记住叶拙花粉过敏一样。
叶拙从来不表露自己的脆弱, 也只承担照顾别人的角色。
这样的叶拙让路言意以为,叶拙不需要别人关心。
从小到大都被簇拥着的路言意根本没意识到,叶拙的世界里根本没有他那样多姿多彩。
小时候在路家,叶拙的世界中间是路家,面对的是严格冷漠的叶承礼。
稍微长大一点,叶拙和路言意一起上学,他的世界就是学校路家两点一线,时时刻刻都在替路家看护路言意。
后来为了路言意从路家离开,叶拙的世界更是只有路言意。
他生命里的二十四年,有十四年是作为路言意附属品而活。
没有亲人的关照,也没有得到纯粹的友情。
唯一称得上不同的色彩就是季隶铭……
路言意可以百分百的确认,如果当初不是自己从中作梗,季隶铭和叶拙的关系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不上不下。
可也正因为他的这些没有限制的嫉妒,让他在试探中逼走了叶拙。
路言意颓然坐在叶拙的桌前,回想起不久前他冲回路家,和路唯成的那番对话。
路言意满身戾气和怒意,直接闯入路唯成的书房,一把将正在伏案的路唯成的衣领拽住。
“叶拙在哪?!”
看着自己走投无路,几乎快要疯掉的儿子,路唯成的眼底浮现起一抹嘲讽和怜悯。
路言意被路唯成玩味的目光瞬间点燃,怒吼着质问:“你他妈快点告诉我!”
路唯成的桌上摆着的厚厚书册更是在他心火上浇油。
那本他小时候不经意看过的相册,小心翼翼地装满了路唯成和叶承礼过往的照片。
如今叶承礼死了,路唯成这个“痴情种”必然要拿出来好好悼念。
可路言意被这份维系多年又跨越阶层的真爱搞得无比恶心。
路言意咬紧牙关,眼底的血丝暴起:“你不觉得自己很恶心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叶叔叔之间的事情……
你们既然喜欢男人,为什么还要和女人结婚?!为什么还要生下我和叶拙?为什么还要让我们朝夕相处……为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做我父亲?你知不知道我为了等叶拙爸爸快死的那天忍受了多少,又做了多少事情。
我以为只要等那天来了,我就能把你们的过去全部忘记,我也能和叶拙重新开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叶拙还是走了?!”
路言意几乎是嘶吼着说完了全部。
他恨路唯成几乎恨到骨子里。
是路唯成阻碍了他和叶拙在一起。
也是路唯成一手促成了两个家庭的破裂。
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被称做父亲,又有什么资格对他还未来指手画脚?!
路言意死死拽着手中的衣领,“叶拙到底被你赶去哪里了?”
“路言意,你对叶拙如何自己应该比我清楚。你说是我把他赶走的,好,那我就退一步说,叶拙是你和我一起赶走的。”路唯成的目光平静且沧桑,那只人工义眼更是黯淡无光。
他说:“叶拙上次找到我,和我说他想要离开的时候,我就已经意识到他将来一定会走。我后来也告诉过你,让你改改性格,你呢?你还是一意孤行。
你也不用到我这里发疯,我也不知道叶拙会去什么地方——就算知道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你已经二十三了,也该学着做一个心智成熟的人了。这些年来,是叶拙对对你的百依百顺,让你连最基本的做人都没有学明白。”
是叶拙对我无下限的隐忍谦让,让我判断不出他对我到底是什么感情……
还是因为我仗着他对我的感情,才不停地突破他忍让的底线……
路言意坐在黑暗中,无力地用手掩盖住脸上痛苦的表情。
路唯成说得对。
叶拙是被他赶走的。
天空从漆黑转为青白。
破晓时分的日光朦胧照进客厅。
路言意呆呆地坐在沙发上。
他昨晚去了所有可能找到叶拙的地方,却没有看到叶拙半点影子。
现在他坐在这个位置,只要叶拙回来,他就能第一时间知道。
他双目刺痛且酸胀,却没有丁点困意。
投影上的彩色光芒照在路言意麻木的脸上,更显得他脸色苍白。
电影里,小马载着信志,在自行穿上肆意的笑着。
小马问信志:“我们完了吗?”
信志应该笑着说:我们还没开始。
但荧幕上的画面闪了闪,终究没能播到最后这句话。
路言意眼中所剩不多的光亮也落下了。
“咔嚓——”
像极了开门的声音。
路言意顾不得分辨,立刻拖着沉重的身体站起来,却因为双腿麻木而重重跪在地上,手掌直接按在摔碎在地上花盆上。
那颗碧绿鲜活的仙人球连着泥土滚落。
鲜血顺着手掌滴落在洁白地面上。
路言意感觉到那些稀碎的碎渣卡入掌心和手指的肉中。
十指连心,他稍微弯曲一下手掌,就疼得倒吸凉气。
而那“咔嚓”的声音来自荧幕。
从片源退出的荧幕正在播放着节目。
画面穿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正是路言意熟悉的快门声。
巨大屏幕之上,出现了一张路言意做梦也想看见的脸。
叶拙低垂着眼,那张平淡的面容显得清瘦又干净。
一个麦克风直接戳到他胸前,“你现在是不是很激动?路言意刚才在颁奖现场向你告白,你是否为此感到荣幸?我的意思是,对比他这种明星,你只是一个小助理。”
叶拙眨了眨眼,浓密下垂的眼睫像片羽毛,挡住清澈的眼,看不出神情。
“没有什么好激动的,如果路言意能够觉得幸福,我做什么都可以……不过那都是过去了,现在我要走了。”
叶拙淡然地抬起脸,目光平静地让路言意感到害怕。
他没有一丝留恋和惋惜,就连对记者无礼提问的愤怒都没有,就像在静静地诉说一件和他无关的事情。
路言意的心被叶拙这样反应狠狠捏住。
只有真正放下,才会这样置身事外。
画面里叶拙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麦克风和摄像机,头也不回地离开。
而他身后,就是用尽全力追出来的路言意。
一面之差。
路言意错过了叶拙。
路言意的视线摇晃着对准地上的仙人球,不顾双手满是鲜血和伤,小心翼翼地把仙人球捧了起来。
这是叶拙送给他的礼物……
也是路言意唯一成功养活的植物。
——“叶子,这仙人球真的怎么都不会死掉啊。你说它会不会开花?我记得仙人球也是可以开花的……要是它真的开花了,到时候我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干脆就和你凑合在一起吧?”
路言意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叶拙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淡然表情。
等待一株仙人球开花,是路言意别扭暗示的极限。
他以为,叶拙会明白自己的想法。
就算不明白,以后要是仙人球真的开花了,自己又有了新的借口。
可路言意现在再怎么小心呵护,它也不会有开花的那天……
路言意看着仙人球光秃秃的尾巴,恍然大悟了叶拙笑容背后的意思。
难怪仙人球从来不死。
叶拙早就知道它是假的。
那些路言意以为永远不会用完的生命力,本来就是假的。
路言意呼吸困难,跪在地上。
猩红的血顺着流满他的手臂,低落地面上开出一朵朵红色的血花。
可叶拙早就知道没可能了,那在他为它浇水的时候,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是固执觉得无望也能转为希望。
还是在配合他一起完成这件没有结果的事情。
或者说,叶拙每次浇水,都是在等路言意早点发现。
路言意错过的,又何止这些……
路言意眼前的时间一阵模糊。
原来是眼眶已经被悔恨的眼泪浸湿。
一株绿色的仙人球就摆在窗台上, 在医院纯白色窗帘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生机盎然。
叶拙的目光没有做停留,轻轻略过它, 而后转向病床。
“叶……拙……”
呼吸罩下发出的声音模糊又沙哑。
叶承礼被数不清的仪器包围着, 麻杆般枯瘦的手臂上蜿蜒着数不清的针管。
刚刚经历过生死攸关又被连夜换到新医院, 让他的状态更是差得出奇。
主治医师和叶拙说:以病人现在的状态活着, 无异于凌迟。
被现代医学强行延续的身体,从内而外都已经破败不堪。
他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所有行动都要仰仗他人的帮助。
进食靠鼻管, 排尿靠尿袋。
过去那个风度翩翩的俊美富家公子, 如今已经成了骷髅似的废人。
叶拙俯视着他,平静地让叶承礼拽住自己的衣摆。
叶承礼现在的力度,不用叶拙挣脱,自己就会因为失力松开。
“你…要去哪……谁……同意你走的?”
他黯淡的眼睛维持着张开也十分费力, 半张半阖地看向叶拙,浑浊地看不出是恨还是愤。
“爸,你知道我每天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吗?你有关心过吗?”叶拙轻声问。
但叶承礼只是更加用力地拽住他的衣角,没有作任何回复。
叶拙自问自答:“其实也很简单, 我的生活就是路言意。十四年来, 每天如此。”
他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可能之前就是为路言意而活吧。
但是面前这个促成他无法离开的人,也是叶拙血缘上最亲近的父亲, 却对这些事情没有任何感触。
“爸,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我觉得对你而言,我这个孩子一直都是可有可无,甚至是个累赘, 影响了你和路伯父的关系。”
叶承礼的眼睛微弱地睁大,喉咙起伏着, 但却只挤出几个破碎的声音。
“你…知道……了?”
叶拙的手轻轻握住拽住他衣角的那只手。
瘦骨嶙峋,毫无温度,好像用力一捏就会碎掉。
但还是没有忘记为了路言意,拼命留住叶拙。
“不要走……你要留在……留在S市…”叶承礼甚至都挣扎着起了身来。
叶拙扬起一个自嘲的笑容,然后直接把叶承礼的手推开。
“我要去北美洲,三年。不会再回来了,除非……”
叶承礼的眼睛盯着他,勉强撑着坐起来的身体如筛糠般发抖。
“你出殡那天,我会回来。”
除了历文这种疯狂追梦者会去北美洲采风三年,几乎没有人愿意放弃已有的安全和收入陪他发疯。
但是叶拙不在乎。
他想离开,越远越好。
无论是草原还是冰川,他都可以去。
叶承礼愤怒到了极点,但是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居然就要这样走了……
叶承礼伸出手,却再也碰不到叶拙身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叶拙大步离开,不留任何感情。
他身后传出重物落地的声音。
仪器因为叶承礼摔在地上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医护人员冲入病房,叶承礼想要靠自己的力量拦住叶拙,可是只能摔在地上,连向前爬行的力气都没有。
那个曾经被叶拙以为会永远困住他的阻力,原来只要一个转身就能摆脱。
路言意冲回路家,向路唯成逼问叶拙去向的时候,叶拙就在隔壁。
路言意和路唯成说得所以话,他全都听在耳里。
原来只有他还蒙在鼓里,而路言意早就知道路唯成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
原来连路唯成都提醒过路言意,只是路言意非但不改,反而变本加厉。
话说回来,叶拙还要感谢路言意没有在他第一次想要离开的时候改变。
如果路言意表现得再好那么一点点,可能现在的叶拙就下不了离开的决心。
那天晚上,路唯成在路言意走后,和叶拙做出承诺:“我和路言意说的话你也听见了。你既然下定决心要离开,我不拦你。你的去向,我不会和路言意多说一个字。至于你爸爸……路言意不会知道他还活着,也不会再拿他来纠缠你,以后你爸爸在医院的事情不用你担心……就当是减轻一点我犯下的罪孽吧。”
路唯成还记得叶拙第一次到路家的样子。
小叶拙躲在叶承礼身后,十岁的他看起来那么小,就像个营养不良的小猫,素净的脸和他爸爸一点也不像,说话还有微微的鼻音,和路言意这个只知道顶撞闹事的混蛋完全不同。
一转眼,叶拙都已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路唯成摸了摸右眼周围,本来没有痛觉的眼睛,此时正在隐隐作痛。
他取出一张卡,“拿着这个走吧,没有密码,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
但叶拙却淡淡地拒绝了路唯成的赠与。
“我一直记着我爸爸治病的钱,我现在手里的钱能够还上八成,剩下的部分我会尽快还上。我知道这些钱对你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是我不想欠谁的……”
路唯成:“是我们欠你的。”
他话语里的“我们”是谁不言而喻。
但叶拙坚持自己的想法。
跨越两代人的纠缠足足有几十年,细算下来就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烂账,但是叶拙不想再和路家有任何瓜葛,这个钱他必须还上。
“就当是……花钱赎身吧。”叶拙笑了笑,“从此以后,我就和路家再也没有关系了。”
“咔哒——”
又是这个声音。
路言意已经烦了。
为什么总是幻听到开门的声音。
明明叶拙就不会回来了。
在外界揣测刚刚得了奖项的路言意是怎样风光的时候,他正狼狈地趴在酒吧台上,手掌心的伤未经任何处理,连手指头都疼得不能动弹。
但他喝了很多酒……不,是把所有存在家里的酒都喝完了。
路言意的胃里是一团灼痛,眼前是摇晃的景象。
他找不到叶拙,只能妄图从酒精中寻找一点安抚。
他以为喝醉了,就不会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