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期假设—— byLlosa
Llosa  发于:2023年10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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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缓缓地问:“你,不,开心?”
虽然小孩识字了,单词也记得很快,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话总是只有词语,连不成句子。好像他的语言功能是有容量限制的,每次只能输出两个字节。词的顺序也很奇怪,好像是把词语放进搅拌机里,然后每次随机抽出来几个。
不过叶庭能懂。
他转过头看小孩:“你开心吗?”
小孩点了点头,指了指叶庭:“聊天,开心。”
叶庭揉了揉他的头发:“你的要求真低。”
小孩接着说:“奔跑,开心。”然后又想了想,说,“故事,开心。”最后做了个总结,“有你,开心。”
叶庭盯着小孩看了良久,突然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他起身走到桌子跟前,把那个信封抽出来。
他救不了他,但资助人可以。
如果他能把小孩的人生传达给那群有钱人,也许——万分之一的可能——有人会愿意伸出援手。之前他听说过,有很多得了绝症的小孩在网络上、电视上求助,最后就得到了捐款。
当然,最好的情况是,有人愿意领养文安。
孤儿院不是个值得久留的地方,哪怕是正常、健康的孩子,在这里住上几年,也会变一个人。被这种绝望、窒息的氛围笼罩,就算再阳光的性格,又能坚持多久?
他想了想幼儿区目光呆滞的孩子,想了想曾厉,又想了想自己——他不能让文安变成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小孩歪着头看他,抿起了嘴,显然是不满他聊了一会儿就跑了。
叶庭摊开信纸,拿起笔思索了一会儿。他的语文很差——事实上是奇差无比——自从父亲染上酗酒的毛病,他就再也没看过书。当家里随时有棍子落下的时候,你很难有精力沉浸在书籍里。他的阅读量止步于绘本,作文每次都凑不满字数。
但这回写的很顺。
“从两岁开始,我就被关在地下室,”他写道,“我是一个有爸爸的孤儿。”
他继续写了下去。在地下室的生活是怎样黑暗和痛苦,他是怎样渴望阳光和希望。小孩断断续续地把那些年的生活告诉了他,他不需要任何修饰,仅仅是简单地描述事实,就足够触目惊心了。
“我生活里的色彩只有垃圾桶里的两盒彩笔,”他写道,“我的世界也只有五米。希望有一天,我能画出外面的世界。”
写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对小孩说:“你画一幅自己的画,用彩笔。”
小孩对这突然的要求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听话地画起来。
叶庭把信纸写满了,这是他有生以来最长的作品。他最后写了一句对资助人的感谢,就把纸折了起来。诉说苦难也是拉捐款的一种方式,即使是院长也挑不出毛病。
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想。
虽然文安的故事很震撼,但很少有人会因为一封信去拯救一个人。资助人也许财力雄厚,但他凭什么把钱花在远方的哭声上呢?
他只能尽力一搏,只能希望这封信送到最合适的人手中。
哪怕只有一次,让他遇到一点幸运吧。
等他装好信纸,文安也把画画好了,拿过来给他看。
叶庭看了一眼,皱起了眉:“我让你画你自己,你把我画进去干什么?”
他让文安重新画一张,文安摇了摇头,仍然把画推到他跟前。
他叹了口气,把画折起来,塞进了信封。
在船只即将沉没时,船员会用最后的力气,向岸边发出SOS信号。他们甚至不知道接收到信号的会是谁,这只是最后一丝希望,最后一声呐喊。
叶庭把信封好口。
他希望——他赌上一生的运气希望——至少他们之中,有一个人能逃出去。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首都,一个年轻人在电脑上打完小说的最后一行字,伸了个懒腰。
他刚刚接到爱人的电话,七月份对方会有半个月的空余时间,久违的休假。
半个月能干什么呢?年轻人托着下巴沉思。
他还不知道,三天之后,会有一个求救信号,经过封箱、分拣、投递,跨越千山万水,来到他手中。

第15章 文山 12岁(12)
六月的天空碧色怡人,尤其是骤雨过后,在满地的青草香中晒上一会儿太阳,坏心情就像晨雾一样,瞬间被驱散得无影无踪。
曾厉不这么想,他讨厌阳光。
明媚耀眼的阳光,照亮了每一寸土地,让世界显得光明灿烂。
他抬头望天,用手掌遮住了阳光,对曹原和段青说:“热死了,真烦人。”
他们无所事事地在院子里漫步。今天是工作日,他们却没去上学——当你的脑神经有问题、随时可能倒地抽搐时,请假是很容易的,只要跟老师说“身体不舒服”,就能立马得到假条。
只可惜,就算得到了放风的机会,他们也哪儿都不能去,只能在这个巴掌大的院子里晃悠。从小长到大,他们连土里有几颗杂草都数得清。
曾厉无聊地踢走了脚边的一根树枝,往远处张望,然后看到了那个白痴小孩。
最近那个傻子时常到院子里来,手里拿着个小本本,一坐就是小半天。
曾厉走过去,站在小孩面前,用脚尖踢了踢小孩的腿:“傻子,你在这干嘛?”
小孩不理他,专心致志地用笔在纸上刷刷地画着。
曾厉又靠近了点,然后停住了。
小孩在笑。
他看着地上不知什么东西,嘴角上扬,眼睛闪闪发光,好像独自一人沉浸在阳光明媚的世界里。
这快乐的神情让曾厉怒火中烧。
有什么事值得高兴的?
他凭什么高兴?
小孩正投入地画着小花的轮廓,手里的本子突然被抽走了。他疑惑地抬起头,看到一双被黑暗浸染的眼睛。
“你笑什么?”对方冷冷地问。
小孩记得,第一天来到这儿,就是这个人抢走了自己的弹珠,还是两次。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抿起嘴,不快地看着对方。
这个表情就好多了,曾厉想。
“干什么呢?”曾厉打开本子,吹了声口哨,“霍,这么多画。”
小孩已经站了起来,皱起眉瞪着他,伸手要拿自己的本子。
曾厉把胳膊往后一抬,躲过了小孩的手。他举着本子,怀疑地看着小孩:“这上面有颜色,你有彩笔?”
曹原用手背拍了拍曾厉的胳膊,指了指小孩的衣兜:“这不是在那吗?”
曾厉一把揪住小孩的衣领,往兜里一伸,抓出了一把彩笔。小孩急了,跳起来用手去抢,被后面的段青推了一把,跌倒在地上。
“这是哪来的?”曾厉盯着他,“哪个阿姨给你的?”
小孩的手和膝盖跌在雨后的湿泥里,脏兮兮的。他也顾不上擦,站起来又去抢彩笔。
曾厉再度躲过他,看了眼手里的彩笔,好整以暇地摇了摇头:“我们都没有的东西,你凭什么有?”
小孩气极了,扑上来想要抓他。曾厉飞快地往后跑了几步,然后把彩笔的笔帽打开,连同笔一起丢在了院子边上的水沟里。刚下完雨,沟里全是污水,笔头很快就被染黑了。
小孩尖叫了一声,跪在水沟旁边,把笔从水里往外捞。
笔头上全是泥。小孩用手指把它擦干净,在自己的手背上画,可是画出来的也是脏脏的印子。
他看着散落在地上的笔,神情灰暗下来。
“没想到你一个白痴,还挺讨大人喜欢,”曾厉说,“这么多年,也没有谁给我送过任何东西。”
他手里还拿着刚从小孩那里抢来的本子,他随手把它往旁边一丢。本子在风中打开,纸张哗哗地响了片刻,落在了泥水中。
文安看着纸张一点点浸入水中。那是他花了无数个晚上,一笔一划、小心翼翼地画下来的。
他的心血,他的时间,他一点一滴攒起来的回忆。
那一条条污迹仿佛在他心上划出无数道口子,殷红的血从边沿淌出来。
他跳了起来,愤怒地朝曾厉扑过去。
曾厉本来在欣赏小孩痛苦的表情,被这突然的袭击吓了一跳,没躲开。小孩长长的指甲陷进了他的肉里,他吃痛地叫了一声,把小孩推开。
小孩摔倒在地上,不管不顾地爬起来,再一次朝曾厉冲过来。
这一打三的疯劲让曾厉摸不着头脑,小孩死死地掐住他,任凭另两个人怎么拽都不松手。
曾厉有点烦了。他抬起脚,往小孩的肚子上狠踹了一下。
小孩被这一脚掀翻在地,好久没起来。他捂着肚子,觉得胃里好像有刀在绞着。很快,一股热流顺着食道爬上来,他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另外三个人捏着鼻子后退了一步:“真脏。”
小孩一口一口地吐出了午饭,把胃吐空了,就开始吐酸水。到最后什么都吐不出来了,他捂着肚子蜷缩起来。
曹原有点害怕了,用手拽着曾厉的胳膊:“不会出事吧。”
曾厉摆了摆手:“没事,大不了推到叶庭头上呗。反正这傻子也不会说话,他俩住一起,谁知道是不是他打的。”
曹原有点犹豫:“要是叶庭找来呢?”
“放心,他现在不敢动手,你不知道他最近麻烦多大吗?”曾厉拍了拍小孩在他胳膊上留下的泥水,又查看了一下抓痕,不深,“他害死亲爹,差点掐死我,要是还打人,以后肯定没学上了。我当初跟老师说的时候,可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
去办公室的时候他都看见了,家长人山人海,挤在那高声抗议,热闹非凡。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痛快。
“大家都是烂泥,就他成绩好,就他有前途,就他能从这里逃出去,”曾厉摇了摇头,“做梦吧。就现在这样,我看他怎么学。”
三个人说笑着离开了院子的角落。
小孩在泥里躺了一会儿,挣扎着爬起来,发现周围已经没人了。
地上都是破烂的纸片,还有脏兮兮的彩笔,小孩眨了眨眼,跪在地上,慢慢地把碎片一张一张拾了起来。
身上,手上,都脏兮兮的。要是这样回去,肯定会把房间弄脏的。叶庭是个很爱干净的人。
小孩慢吞吞地走进厕所,把手伸到水龙头底下,冲掉了上面的泥土。然后回到房间,把衣服脱下来,换上了新的。
傍晚叶庭回来时,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小孩也不画画了,也不叫他了,整个人蔫巴巴的,坐在椅子上垂头丧气。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话。
叶庭疑惑地拉着小孩去吃晚饭。餐盘放在眼前,小孩头也不抬,只是把盘子往前一推。
叶庭皱起眉:“好不容易才长了点肉,怎么能不吃饭呢?”
他把筷子塞进小孩手里,小孩耷拉着脑袋,把手搁在桌沿上,夹了一点点饭,放进嘴里。
“今天这是怎么了?”叶庭看着他,“往常也没见你挑食啊……”
小孩吃了几口饭,忽然捂住了嘴巴。叶庭放下筷子,刚想开口问怎么了,小孩就捂着嘴朝地上吐起来。
呕吐物沿着指缝往下淌,小孩又用另一只手去接。
记忆重重叠叠、山呼海啸般涌过来。他不能吐在地板上,吐在地板上是要挨打的。
叶庭脸色霎时变了。他揽住小孩的肩膀,把他带到水池旁边,让他先把东西吐干净。小孩扒着水池边沿吐了一会儿,就恹恹地蹲下来,仿佛是把最后一丝力气都抽干了。
“不想吃饭就不吃了,”叶庭用手顺着他的背,“我们回去躺着。”
他把小孩背了回去。
小孩一路上没有说话,躺下了之后,额头一阵一阵地往外冒冷汗,脸色白得吓人。
叶庭看得心惊胆战。他知道小孩肠胃不好,但不知道差到这种地步,随随便便都可以发病。
他给小孩擦了擦汗,小孩难受地抓着他的胳膊,然后他注意到了什么。
小孩的手掌上有一块擦伤。
叶庭顿了顿,猛地抓住小孩的衣摆,掀了上去。
小孩的肚子上有一块碗大的淤青。
叶庭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黑暗铺天盖地地涌过来,瞬间淹没了他。
这种感觉很熟悉,在他听到那通电话的时候,在他猛地朝父亲冲过去的时候,在母亲的项链断裂的时候。
黑暗会将他包裹住,然后他会变成黑暗本身——一个深渊,一个黑洞。而他已经站在洞口边缘,摇摇欲坠。
“在这不要动,乖乖等我回来。”他对小孩说。
小孩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回答,叶庭就走了出去。
他在走廊里找到了曾厉,对方刚要叫出声,他就捂住对方的嘴,把对方拖进了一个无人的厕所。
他一脚踹上厕所的门,用拖把顶住门口,反身直接往曾厉肚子上猛砸了一拳。曾厉哀嚎一声,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叶庭顺势用膝盖抵住他的腹部,胳膊压在他的喉咙上。
这群人自以为是恶霸,其实什么都不懂。
他们不知道哪些地方打起来最痛,什么打法最不留痕迹。他们也不知道如何转身,让最耐打的地方迎接拳头。
他们从来没有在不会挨打就无法生存的地方待过。
他们从来没有打过赌上性命的架,没有打过遍体鳞伤还要照常吃饭上学的架,没有打过同时还要顾虑所爱之人的架。
他的胳膊慢慢下沉,曾厉的整张脸瞬间涨红了。
“你知道吗,”叶庭看着他,眼中一片漆黑,“所有人都说我有暴力基因,说我天生坏种。”
“也许他们说得对。”

在雪山和星空的浪漫注视下,房间里的两人长久对峙着。
叶庭用兴师问罪的语气问:“为什么不带?”
文安再次向他展示放得满满的行李箱。
“你不能少带点颜料吗?”
“不行。”
叶庭盯着文安,对方已经把美瞳取下来了,冰蓝色的眼睛流露出未经雕琢的无辜。
“那你明天穿什么?”叶庭质问道。
意料之中地,对方回答得很快:“我可以穿你的衣服。”
“不行。”
“以前又不是没穿过。”
叶庭想象了一下文安穿着他宽大的卫衣,衣摆松松垮垮地垂在大腿上,然后摇了摇头:“你就一直穿身上这件好了。”
文安难以置信:“你不是有洁癖吗?”
“你的衣服挺干净的。”
文安蹲下来,抓起身上的衣服,往行李箱的轮子上蹭了蹭。
叶庭窒息了。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小时候又乖又可爱,现在又倔又无赖。
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谁把好好的孩子带坏了?
他脑中浮现出一个圣母般慈爱的年轻脸庞,然后摇了摇头。好吧,他是没法找这个人算账的。
他痛心地打开衣柜,从里面抽出一件衬衫,丢给文安:“快换。”
文安快乐地抱着衣服进了浴室。
趁着文安洗澡的当口,叶庭把杯子洗好,倒了开水,放在桌上放凉。然后从塑料袋里拿出意面和海员沙司,做了顿简单的晚餐。把盘子端到桌上后,他蹲下来看文安吃的药,其实就是普通的胃药退烧药感冒药消炎药,只不过带了太多盒,所以看上去吓人。文安体质不好,多备一些药已经成为习惯了。
叶庭松了口气,随即皱起眉——这家伙带了这么多药,摆明了是要打长期攻坚战的,他真打算一直在这待下去?
浴室的关门声响起,叶庭一回头,就被文安那两条长而笔直的白腿晃了眼睛,他把裤子扔过去,吼了句:“穿好!”
文安悻悻地接过来穿上了,弯腰时露出美好的腰臀弧度——他虽然瘦,但肉都长在该长的地方。
叶庭用手撑着太阳穴,使劲缓解神经的山呼海啸。
文安泰然地穿好裤子,又把裤脚往上卷了卷,免得拖到地上。裤腰大了些,他还拿了个别针别好了,显然是早有准备。他的动作如此娴熟,让叶庭疑窦顿生。
“你不会在别人家也这样吧?”叶庭再度质问。
“关你什么事,我早成年了。”
这话真让人郁卒。“人心险恶,”叶庭谆谆教导,“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他连自己带对方一块骂,十分具有牺牲精神。
“我这几年活得好好的,不劳你费心,”文安满怀希望地看着他,“真这么担心我,就让我留下吧。”
叶庭的回绝仍然果断:“不行。”
文安挫败地晃荡过来,盯着盘子里的意面问:“是给我做的吗?”
叶庭把叉子递给他。
文安快乐地卷起意面,小心地凑近闻了闻,观察片刻,就像警惕陌生人喂食的猫,谨慎地咬了一小口。
叶庭冷眼看着他试毒——做免费厨子还要被嫌弃,这世道真是没救了。
文安砸吧了一会儿,惊讶地抬起头:“比以前进步多了。”
“快吃。”
“没有饮料吗?”文安起身跑到冰箱跟前,一打开,里面空空荡荡,只有最下层放着一瓶德国黑啤。他不满地回头,教育对方,“家具都还没买,就买酒?这种生活习惯不好。”
叶庭没想到自己还要被教训。他走过去拿出酒瓶,沿着桌边一撬,瓶口响起美好的气泡声。他关上冰箱门,喝了一口,对眼巴巴看着他的文安说:“你喝开水。”
文安很反感这种把自己当小孩子的态度。他很明白,一旦叶庭陷入这种照顾的情绪中,他在对方眼里就会再度变成那个12岁的孩子。他盯着瓶子看了一会儿,伸手去拿:“我也要喝。”
叶庭把酒瓶举起来:“不行。”
文安踮起脚去够,发现够不到,但是跳起来太丢人了。他收回手,义愤填膺:“这是身高歧视。”
叶庭挑起眉:“现在会说这么难的词了?”
文安瞪着他。
“没有歧视,”叶庭一手举着酒瓶,一手把人转过去,推回桌子前,“你酒量太差了,别乱喝酒。”顿了顿,他又补充,“尤其不能随便在别人家喝酒。”
“那是五年前了,”文安吃着意面,“我现在酒量好得很。”
叶庭不觉得五年时光能把一杯倒变成千杯不醉,但人的变化谁说得准呢?就像现在,文安熟练地用着刀叉,豪迈地吃着意面,完全没有当初用手捏起米粒细嚼慢咽的影子。
吃完饭,文安主动把盘子和锅洗了,这一讨好举动并没有动摇叶庭送走他的意志。
不过,在送走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悬而未决。
文安站在卧室门口,看着孤零零的单人床,扭头问:“今晚我睡哪?”

有那么一瞬间,曾厉觉得自己看到了彼岸。
叶庭的胳膊抵在他的气管上,如同焊死的钢筋一般无法撼动。他努力从喉咙里憋出几个字眼,断断续续的:“我……没想……打他……。”
他一般不动手,这种留下痕迹的手法太蠢了。他一般都是等待、观察,发掘那个人最珍惜的东西,然后一招致命。
他扯断了叶庭的项链,就是因为叶庭时常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盒子里。人对重要的事物总是表现得特别明显,好像生怕别人发现不了它们一样,真是愚蠢。
本来嘛,毁掉小孩的彩笔和本子,事情就了结了,是那个傻子非得扑上来和他拼命,他只是反击而已。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正当防卫。
他是在正当防卫。
叶庭胳膊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曾厉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光,脑内忽然恐慌起来。
他见识过叶庭发疯的样子,那可不是挨两下拳头就能了事的。
“你……”他死命抓着箍住他的胳膊,“……你……不想……上学……”
叶庭手上爆出了青筋。
“你还不知道吗?我已经被退学了,”暴怒中,他的声音出奇地冷静,“再关次禁闭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曾厉用手掰着他的胳膊,然后突然开始眼白上翻。
叶庭愣了愣,随即立刻松开了手。
脖子上的禁锢解开的一瞬间,曾厉倒在地上,脊背直挺挺地往前倾,手掌大幅弯曲,全身持续不断地抽搐起来。
癫痫发作。
这个场景何其相似。
叶庭的眼前突然闪过两年前的那个夜晚,当沉重的躯体坠落,当高高扬起的手掌无力垂下。
曾厉佝偻起来,嘴角涌出白沫。
白沫在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着,整张脸由红转白。
曾厉的脑袋因为窒息努力上抬,瞳孔逐渐涣散。
然后……
然后,黑暗如潮水一般退去。
叶庭把曾厉的身子翻过来,让他正面朝上。然后把他的头转向一边,防止他被呕吐物呛住。
孤儿院里的癫痫患者不少,叶庭看护理员做过类似的急救措施。
只要不是急性发作,一般来说,五分钟之内,癫痫会自然停止。
叶庭清空了周围的杂物,防止曾厉抽搐时撞到东西。
五分钟后,曾厉的抽搐停止了。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你……”曾厉摸着脖子上的红印,“我要告诉院长……你想杀我……”
叶庭静静地低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也是,还能指望他有什么反应呢?
叶庭慢慢地蹲下来,静静地打量着他,脸上毫无波澜。
曾厉忽然感到脊背发凉。
“你试试看。”叶庭说。
曾厉本能地沉默下来,直觉告诉他,沉默似乎是个安全的选择。
“你要是再敢去院长,或者任何一个人那里说什么……”叶庭看着他,“下次你发作的时候,可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曾厉盯着他:“你会让我一个人死在厕所里?”
“什么?”叶庭摇头,“不,当然不是,我当然会救你了。只不过会晚两分钟。”
曾厉看上去有些困惑。
“你知道吗?癫痫发作,其实是脑子里的神经元在放电,”叶庭指了指脑袋,“这种异常放电会损害大脑,急救越慢,损害越大。我会救你,只不过会等到你的脑子坏的差不多了再救。”
第一次,这是第一次,他在曾厉眼中看到惊恐的表情。
“你会好好地活着,只不过会变成傻子,”叶庭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你一直欺负的那些小孩一样。”
曾厉的眼神——那种看怪物一样的眼神,那种家长看他的眼神——让他感到如芒在背。
他直起了身:“我还要回去照顾文安,这件事我之后再找你算账。在那之前,我劝你最好安分一点。”
曾厉死死地盯着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无形的枷锁攫住,动弹不得。
这人是认真的。
叶庭移开拖把,走出了厕所。
他在上电脑课的时候搜索了癫痫的相关信息,这是他顺口用看到的术语编出来的,三分真七分假,不过骗曾厉绰绰有余了。
到熄灯的时候,文安的情况丝毫没有好转,护理员也琢磨不清情况的严重性,只好打电话把院长叫了过来。院长来时满脸的不耐烦,似乎为自己夜里还要被打扰而恼怒。
等院长进来时,文安的冷汗已经止住了,但双手还是捂着肚子,冰蓝色的眼睛委顿地看着床单,死死地抓着叶庭的手。
“还疼吗?”叶庭问他。
文安点了点头,看到后面有人,就把脑袋埋进叶庭的手掌里,躲开大人们的目光。
“他得去医院,”叶庭掀开文安的衣服给他们看,“挺严重的。”
院长看着小孩肚子上的青紫,皱起眉看向叶庭:“这是怎么弄的?”
“曾厉打的,”叶庭说,“当然,我知道你有可能不信。但这件事现在不重要,他得去医院。”
院长有些迟疑。文安的身体情况他很清楚,医药费可能是一大笔开销。
但要是放任不管,小孩在他这儿没了,麻烦也很大。
他权衡了一会儿,还是对护理员说:“把他送到儿童医院去检查一下吧,没什么事就回来。”
护理员点了点头,走上前,想把文安扶起来。但文安死死地拽着叶庭,无论旁人怎么劝都不松手。
院长换了一种新奇的眼光看着叶庭:“他跟你还挺亲啊。”
叶庭不知道这是否对自己的证词有帮助,他看了看小孩,问:“我可以跟他一起去吗?他不敢在别人面前说话。”
院长本来不想答应,但小孩固执地抓着叶庭不放,最后只得让步。
叶庭陪文安走进病房。医生每问一句话,文安就小声在他耳边回答,然后他转述给医生听,搞得其他人一直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们。
医生看着文安的血检结果,蹙起眉:“怎么现在才来看?”
院长脸色有点发白,看着医生说:“不会要花很多钱吧?”
医生盯了院长一会儿,叹了口气:“先挂水消炎吧,暂时观察一下情况。”
文安躺在纯白色的病床上,左右打量。这个地方他很熟悉,他刚从地下室出来的时候,在这住了一段时间,也挂了很多瓶药水。医生给他挂水的时候,都会在他手底下垫一个药盒,防止走针,但其实不垫盒子,他也不会乱动的。
因为有经验,他现在只要看一眼吊瓶的形状,就知道是几百毫升,要吊多久。比如现在他手上这一瓶,五百毫升,至少要一个半小时。这瓶旁边还挂着两个三百毫升的。
叶庭把他周围的帘子拉起来,隔出了一个小小空间。这个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文安感到安全。
叶庭握着他没插针头的那只手,问他:“曾厉到底干什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白天的委屈全涌了上来。文安想到了水沟里的纸片,还有那些漂亮的彩笔,眼泪很快聚集起来,从眼角不断地往下滑。
叶庭没带纸巾,只能用袖子给他擦掉,文安偏头在他胳膊上蹭了蹭,小声说:“本子,没了。”
叶庭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怪不得小孩今天没在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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