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着吧。”曾厉最后甩下一句话,端起盘子走了。
文安瞪大眼睛看着曾厉的背影,叶庭用手呼噜了一下他的背:“没事,你吃你的。”然后皱着眉头看他的餐盘,质疑道:“我走了这么一会儿,你怎么一点都没动?”
盘子里的饭还是满满的,跟刚盛出来一样。
小孩磨磨蹭蹭地用新技术夹菜,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叶庭马上要吃完了,他还在嚼第三口饭。
叶庭被这蜗牛一般的速度逼到发疯,随即想起来,小孩的肠胃不好,消化不良,还经常呕吐,也许就是不能吃快的。
这个念头一出现,焦躁的情绪就像潮水一般退去。“吃完饭我们去院子里走一走,”他对小孩说,“散步对肠胃好。”
小孩不懂这个理论,只知道拉着他的手,在院子里慢吞吞地往前走。
孤儿院的中庭很萧条,只有几株半死不活的月季,和顽强生长的杂草。小孩绕着月季走了几圈,碰了碰叶子,叶子就掉下来了。他沮丧地看着干枯的枝条,叶庭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
“我们去那边看看。”
他们走到角落的时候,突然听到窸窣的摩擦声,很轻微。然后传来了小小的一声“喵”。
小孩立刻警觉起来,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叶庭拉了拉他的手,指了指躲在墙根石头后面的小猫。
猫的毛色有点杂乱,背上黄白相间,额头上还有一撮黑毛。因为沾着灰土,显得有点旧。
小孩的整张脸都亮了起来,蓝眼睛闪闪发光。他缓缓蹲下,中途还皱了皱眉,似乎这个动作有点吃力。然后他朝那毛茸茸的一团伸出手,期待地看着它。
过了一会儿,小猫慢慢地走过来,伸出脑袋,在他手上蹭了蹭。
小孩愣了一下,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
这还是叶庭第一次看见他笑。小孩笑起来很甜,漂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脸颊上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叶庭感觉自己的心被猫爪子挠了一下。
小孩摸了摸猫脑袋,又挠了挠它的下巴,小猫眯起眼睛,舒服地呼噜着。
小孩的笑容扩大了,酒窝又深了一些。
叶庭愤愤不平。自己费心费力,搞教育,顾生活,又当爹,又当妈,这家伙都没对自己笑过。而这路边冒出来的毛孩子,才跟他打了个照面,他笑得跟朵花一样。
叶庭对着猫翻了个白眼,毛孩子根本不睬他。
看着小孩一团高兴的样子,他不忍心打断,在旁边站了半晌。等猫走了,小孩才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
叶庭避开他朝自己伸出来的爪子,嫌弃地捏住他的手腕:“脏兮兮的,先洗澡。”
他又费劲巴拉地教小孩洗澡,好不容易才把肥皂的用法教会了。
洗完澡,换上洗好的衣服,小孩干干净净、香喷喷地坐在他面前,变得像只新猫了。他满意地点点头,开始教小孩看图认字。
小孩把手放在膝盖上,装模作样地认真听讲。
叶庭说:“我刚想起来,词汇本上只有名词,没有动词,没法凑出一整句话。”
他拿起笔,思考了一会儿,决定先从小孩听得懂的词开始。
“吃饭。”他说,然后指了指纸张,做了个画画的动作。
小孩懂了,拿起一张纸,把吃饭的动作画了下来。叶庭摸了摸他的脑袋,在上面写下了“吃”字。
“现在想想其他的。”
他们把常见的动词都做出来了,“走”“捡”“哭”“笑”“听”“说”“读”“写”……
五一长假就在这样的循环中飞速流逝,到长假末尾,词汇本差不多已经画满了。
开学前的傍晚,叶庭讲到了“懂”。
这个词有点难画,“懂”这个动作发生在脑子里,没有外部特征。
叶庭思考了很久,跟小孩解释说:“‘懂’就是知道,明白。”
小孩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叶庭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差劲的老师。
叶庭把其他图片都拿了出来,仔细地搜寻了半晌,然后挑出了几张,摊开给小孩看。
“懂,可以是知道某个词的意思,比如说,你知道吃饭是什么,”叶庭指着“吃饭”的图片,“就是说,'你懂吃饭'。”
小孩看了看图,又看了看他。
“懂,也可以是知道某件事情,比如说,你知道画画是什么,”叶庭指着另一张图,“就是说,'你懂画画'。”
他又做着手势,向小孩解释了半天。
小孩像是明白了似的,点了点头,然后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对着叶庭比划手势,叶庭看了半天,隐约想起来,这好像是那天晚上小孩做了,但自己没看明白的手势。
然后小孩伸出手,举着卡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叶庭。
叶庭怔住了。
我懂你。
那天晚上,他想说的就是这句话。
我懂你。
叶庭感觉全身被电了一般,胸口像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心脏陡然揪紧了。
小孩拿起了其他几张卡片——痛苦,恐惧,绝望……黑暗。
他拿着卡片,又指了指“懂”那个字。他什么都没有说,但叶庭明白。
我知道你的痛苦。
我知道你的恐惧和绝望。
我能看到你身后的黑暗。
我懂你。
就好像利刃刺入心脏。那一瞬间,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从今往后,无论这个世界如何看待他,会有一个人始终相信他,理解他。
他们走过黑暗的童年,走过他人的恶意,在这个于他人而言是泥潭,但对于他们来说是天堂的地方相遇。
他突然紧紧地攥住了小孩的手。很久之后,他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沙哑。
“谢谢你,愿意站在我这边。”
见到少年时,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少年还是很漂亮。当然了,从12岁那年初见,他就一直很漂亮。小时候像个精心雕琢的人偶,而现在,隔着4年的时光,褪去了懵懂和稚嫩,带上了弱冠之年独有的青繁。
五官和脸型长开了,头发染成了银色,还戴上了黑色美瞳,遮住了冰蓝色眼睛。就算是年少相知的自己,乍一看都没有认出来。
少年看他许久没有反应,又隔着马路冲他招手。
他还是一言不发。
少年歪着头,觑着他的脸色,叫起了全名:“叶庭。”
这一声熟悉的呼唤让他回过神来,他皱起眉,带着不快的神情穿过马路,走到少年跟前:“你怎么跑到这来了?你一个人出国的?”
对方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
“那怎么办呢?”少年无奈地说,“我这么想你。”
叶庭盯着他,他深情款款地盯回去。
对峙了一会儿,叶庭摇了摇头,摆明了不吃这套:“换个好点的理由。”
“我说的是实话。”
“我去年回家的时候,你连脸都没露。”
“我有签售会嘛!”少年大喊冤枉。
叶庭懒得跟他纠缠,看了看表:“下一班伯尔尼的车在五点半,我跟你一起去,送你到机场。”
少年用手握住行李箱的边沿,透过美瞳瞪他:“你凭什么赶我走?”
叶庭看着他,表情逐渐严肃起来。要换以往,他一皱眉,少年已经乖乖地推着行李箱走了。但现在少年一动不动地坐在行李箱上,仿佛自己长在上面似的。
叶庭的目光就像瞭望塔的探照灯似的,照得少年心里发慌。
叶庭缓缓开口,问他:“你会德语吗?”
少年摇摇头。
“英语?法语?意大利语?”
少年持续摇头。
“瑞士的官方语言一个都不会,”叶庭扫了眼他的腰线,少年的个子固然长了许多,身板还是瘦弱单薄,衬衫下的腰不盈一握,“腿不好,肠胃不好,气候也不一定适应,你来这里干什么?找病生?”
少年据理力争:“北京的气候我都能适应,瑞士为什么不行?”
这倒无言以对。
“我的胃比以前好多了,”少年认真地说,“我不会英语,不是还有你在吗?”
叶庭语塞。
既然说不过,他就直接上手。反正在体力这方面,少年从来没赢过。
他把两只手放在行李箱两侧,把少年围在双臂中间,连人带箱子往车站里推。
少年似乎也没想到他这么难搞,一落下风就直接动手。少年用手去推胸前的胳膊,理所当然地没推动。
“叶庭!”少年炸毛了,“放我下来!”
叶庭恍若未闻。
人和箱子已经进了车站,少年气鼓鼓地困在胳膊中间,瞅着叶庭的侧脸——他画了无数遍的侧脸。
他忽然揪住了叶庭的领子。对方低下头来看他,他往上一凑,吻了对方的嘴唇。
温热的,柔软的,他思念已久的触碰。
这触碰转瞬即逝,因为叶庭往后一仰,中断了这个吻。
他看着少年,少年也定定地看着他,目光里有点失落。
嘴唇上的触感还在,叶庭试图把它从脑中驱散:“你现在还学会耍流氓了?”
“有用吗?”
“没有。”
少年坐在箱子上长吁短叹,叶庭则看着时刻表,寻找下一班车的站台。无论如何,他要把少年送走。
然后他感觉衣袖被人拽了拽。
他低头,看到少年静静地望着他。清亮的眼睛蒙着水雾,不吵不闹,就这么拽着他的衣角,显得又乖又可怜。
如同十年前一样。
“就一天,”少年小声哀求,“就让我待一天。”
叶庭面露疑色。
“天都快黑了,”少年开始嘟囔,“我还没吃饭。”
叶庭叹了口气,松开手。
少年马上从行李箱上跳下来,凑到了他身边,手里还抓着他的衣服。他仍由对方拽着,另一只手握住行李箱的把手。
“走吧。”他对少年说。
小孩不知道他要去上学。
六号早上,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烦躁地把额头埋进手里,抓了把头发,骂了句脏话。
骂完,他忐忑地看了眼衣柜,没有动静,看来小孩还在睡觉。
不辞而别很不礼貌,所以叶庭把词汇手册拿出来,翻到了动词那部分,然后用铅笔在两张图上画了圈。
等我回来。
他让这一页朝上,回头看了眼衣柜,轻手轻脚地拿起书包走了。
上周,校长已经找了院长,要让叶庭退学。然而假期过去,他还是出现在了学校里。
他走进班里的时候,杂乱的喧闹声突然安静了下来,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朝他看去。他脚下顿了顿,随即移开了目光,面无表情地走向自己的座位。那四十多双眼睛就这么跟着他,监视他的每一个动作。
语文老师走了进来,用教鞭在讲台上敲了敲:“早读课,声音呢?”
左顾右盼的学生这才扭过头,翻开课本,大声朗读起来。
无所谓,叶庭一边读课文一边想,他本来也不跟别人交流,孤立他也没事。
上课时,老师让小组讨论,没有人跟他一组,他就撑着下巴发呆,反正老师也不会叫他。下课了,同学三三两两地在走廊上打闹,他就坐在位子上写作业。
这种生活平淡如水,无人打扰,这么看来,被当成空气也有好处。
可惜,人是不可能永远不跟外界交流的。
体育课,老师让课代表提了两袋子排球过来,说这节课学传球。找体委做了示范之后,老师让全班同学两个人一组练习。
班里的学生是偶数,正常情况下,所有人都能找到搭档。
同学很快走动起来,互相寻找自己的朋友,组队练球。队伍一个个成型,叶庭身旁的同学越来越少。
终于,只剩最后一个男生了。他刚刚跟自己的两个朋友猜拳输了,只能从队伍里退出来。
叶庭看他没有去拿球的意思,就自己把球从网兜里拿出来。
男生看了他一眼,突然举手,大声地对老师说:“我不要跟他一组!”
老师瞥了眼叶庭,对男生说:“就二十分钟。”
“不行,”男生从叶庭身边走开,“我爸妈说了,要离他远点。”
老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那你跟我一组。”然后指着叶庭说,“你去那边,对着墙练吧。”
叶庭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走到了教学楼旁边。他拿起球,往墙上投去,球从墙上弹回来,他再垫回去。
墙不会嫌弃他,也不会用冷漠的眼神注视他,所以还挺好的。
他重复着垫球的动作,直到老师的哨声响起。
还有一节课就放学了,他只要熬过这四十五分钟,就可以获得暂时的喘息。
最后一节是美术课。
老师给他们看了几张图片,说了什么“暖色表达的情感”,“色彩的象征意义”。他以前都不怎么听的,因为美术课不算分。现在他时不时地听一耳朵,记下来,也许以后小孩用得上。
说完了理论,老师就把这节课的任务布置了下来。所有人都画同一种图案,然后涂上不同的颜色,表达自己今天的心情。
叶庭看了眼自己的包,他没有彩笔。
两年前,美术老师第一次让同学带彩笔的时候,他犹豫了两天,跟院长提了这件事。
“彩笔?”院长很惊愕,“这个东西是必要的吗?”
确实不是,但上课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彩笔,有点尴尬。
“你要为大人考虑考虑,”院长说,“我总不能就给你一个人买吧,那么多孩子都要买,这得是多大一笔开销?而且这玩意儿是个消耗品,又不是只买一盒就行了,难道隔几个月就要买一次?经费本来就不够用了,要花在刀刃上。”
然后叶庭说了一句让他后悔几年的话。
他指着院长办公室的新空调说:“可是院里不是还有钱换空调吗?一台空调可以买几百盒彩笔。”
院长脸上的血色慢慢地消失了,目光逐渐冷下来。良久,他盯着叶庭:“你什么意思?”
叶庭再不会看脸色,也知道这时候该闭嘴了。
“你在教我做事?”院长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到叶庭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当初你们区孤儿院不要你,是我好心收留你的,你现在还敢跟我顶嘴?”
叶庭之后再也没提过这件事。但他总觉得自己的话在院长心里扎了一根刺,到现在还没拔出来。今后稍有风吹草动,这根刺的触感就会变得更清晰。
没有彩笔,今天的任务显然无法完成。但老师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也没有停下来管他。
他就用铅笔画了一幅黑白素描。
上完课,同学们收拾书包,三三两两地回家了。叶庭听到旁边的男生说,他的蓝色彩笔没水了。
套盒装的彩笔,如果主人特别喜欢某几种颜色,那几支笔会用得特别快。有可能蓝色已经用完了,黄色还没怎么开盖。
“再让你爸买一盒呗。”旁边的同学说。
男生看了看手里的套盒,单缺了一支蓝笔,确实难看。但是彩笔一般不单卖。
叶庭看着他们,突然出声问:“既然你不要了,能给我吗?”
男生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来看着他,身旁的几个同学也都不说话了。
叶庭在想,他们该不会以为自己在恐吓他们吧。
“你不是要买新的吗?”他指了指那个套盒,“扔掉挺可惜的,不如给我吧。”
男生移开目光,和同学面面相觑了一阵,又盯着手里的盒子看。
不大可能成功,叶庭想。自己平时太冷漠了,不怎么跟人交流。一个和你毫无交集的人,突然找你要东西,哪有不奇怪的道理。
男生顿了顿,用极小的声音说:“谁说我要扔了。”然后把彩笔塞进包里,拽着身旁同学的胳膊,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指着他,小声说着什么。
叶庭摇了摇头,把自己的旧书包拽出来,收拾好作业本,走出了教室。
走廊的尽头有个垃圾桶,平时大家都把垃圾袋挂在课桌边上,装满了,就扔到这个垃圾桶里。叶庭走过那个垃圾桶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盯着那个垃圾桶,自己都惊讶自己有这个念头。
他确实一无所有,但还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吧。
他想掐灭这个念头往前走,可不知怎么,就是挪不动脚。
脑海里浮现出小孩蓝色的眼睛。
他在原地挣扎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人,然后把包放在旁边,打开了垃圾桶的盖子。
夏天了,食物腐烂得很快,垃圾桶里满是辣条和膨化食品的恶心气味。叶庭皱了皱眉,屏住呼吸,开始在桶里面翻找起来。
彩笔套盒的体积不小,又是刚扔的,应该比较容易找到。
果然,他很快在一卷黏糊糊的卫生纸下面找到了那盒彩笔。不但如此,他再往下翻了翻,还发现了另外一盒彩笔,看来今天用完颜色的不止一个人。
另外那一盒里面缺了两支笔,但蓝色还在。
太好了,这下能凑满所有颜色了。如果不能告诉小孩,他眼睛的颜色有多漂亮,那多可惜啊。
他把盒子拿出来,走到卫生间里,用水把外壳冲干净,然后把彩笔装进书包,往校门外走去。
他有点期待小孩看到彩笔时的表情。
护理员等在校门口,一个一个清点人头,确定孤儿院上学的孩子到齐了,就领着他们一起回去。叶庭走在队伍的最后,看着马路两边的橱窗和行人,心里飞速地过着词汇表,想着还有哪个词没有放进手册里。
用这种方式转移注意力,他就能暂时不去想自己在学校的处境。
刚踏进孤儿院,另一个护理员就迎面走了过来,满脸疑惑地朝叶庭招手。叶庭纳闷地朝她走去,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文安今天满院子乱晃,每经过一个屋子,就进去转一圈,谁劝他都不听,”护理员抱怨道,“我后来想了想,他不会是在找你吧?”
叶庭突然加快脚步,从走变成跑,然后变成了狂奔,一路朝房间冲过去。
他推开门的一刹那,小孩猛地回过头,然后站起身,晃晃悠悠地朝他走过来。
小孩跟他同岁,却比他矮了一个头。叶庭很容易就能伸出手,摸摸他的脑袋:“不是让你等我吗?”
小孩眨了眨眼,有点委屈,不过很快被叶庭回来的安心所取代。
叶庭想起了包里的彩笔,马上把包放了下来:“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他把套盒拿出来,递给小孩。对方疑惑地接过来,好奇地打开,把里面的笔从塑料盒里抠出来。
叶庭取出一只黄色的笔,打开册子,把颜色涂给小孩看:“以后,你的画就有颜色了。”
小孩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想明白的那一刻,他的眼睛亮起来,露出一个很开心的笑容。他眼里的光太耀眼,让叶庭感到心里一抽一抽地刺痛。
如果每天放学回来,能看到这样的笑容,那上学也不算太难熬,是吧?
第二天上学,情况毫无好转迹象。
叶庭独自看书,独自垫球,独自吃饭。周围时不时有人对着他指指点点,然后又在他看过来的时候仓皇地移开目光。
这都不算什么,麻烦的是,他发现现在需要自己去拿卷子、交默写了。因为同学不会留他的份,小组长交作业的时候也根本不等他。
他拿着习题本,自己走到办公室去。
办公室里正人满为患。
穿着精致的妈妈们,西装革履的爸爸们,绕着办公桌站成一圈,把老师围得密不透风。
“为什么还不让他退学?”其中一个家长手里拿着一张纸,挥舞着,纸张哗哗作响,“全班家长联名上书,签名都在这呢,校方为什么还不处理?”
老师的表情为难又烦躁,手一摊,尽量耐心地说:“我们没法处理,他又没犯什么错误,我们不能随便让他退学啊。”
“犯错误?”一个妈妈瞪大了眼睛,“他可是杀人犯啊!你怎么能让杀人犯坐在我儿子旁边?”
“就是,”另一个家长附和,“他伤到其他孩子怎么办?把孩子教坏怎么办?”
“这种人怎么能放出来上学呢?”一个父亲质疑,“他不应该进少管所吗?不应该由政府专门教养改造吗?”
“少管所那是青少年罪犯呆的地方,”老师解释,“他当年才九岁。”
“九岁就知道杀人!”一位妈妈情绪激动,声音都有些歇斯底里了,“你们不把他弄走,我怎么敢让我女儿来上学?我女儿身体不好,胆子也小啊。”
“他肯定有暴力基因,”一个家长冷静地分析,他戴着金丝眼镜,斯文的模样像是高知,“像这种被家暴的孩子,长大以后往往会变成施暴者,这都是有数据支持的。而且天下被家暴的孩子这么多,害死亲生父亲的有几个?这说明什么?说明他身上的暴力基因非常明显!根本压制不住!”
叶庭看了眼手上的习题册,他不想待在这里,也不敢出声。那些家长要是知道,自己嘴里的杀人犯就站在门口,不得扑上来撕了他。
在周围激愤的议论中,他把手里的习题册放在靠墙的一张桌子上,默默地退了出去。
情况很不妙。他本来以为自己只要降低存在感,装聋作哑地过日子,把时间熬过去就行了。但看家长们的情绪,他可能没法在这个学校待下去了。
坏事传千里。校长们之间也不会毫无联系。这个学校知道了,那个学校保不准也知道。就算院长大发慈悲,同意给他找个新学校上,谁能保证那边会接受他?
他不能放弃学业,这是他逃出这个泥潭唯一的机会了。如果他连小学都念不完,将来除了干一些繁重的体力活,他还能做什么?
未来灰蒙蒙地压在他头上,就像暴风雨前夕的乌云。他拖着步子走回教室,脸色黑得吓人。他知道自己不应该露出这种表情的,同学已经够怕他的了。
直到放学,对于前途的迷茫和恐惧还像铅块一样压在他的胸口,让他感到窒息。
回到孤儿院,他本来想快点回去看文安的,但护理员告诉他,院长要找他谈话。
院长从不关照他,要“谈话”,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事。
叶庭走进院长办公室,果然看到院长一脸怒容,看他的眼神很不愉快。
他走到办公桌前,还没站稳,院长就劈头盖脸地问:“你是不是欺负其他孩子了?”
他稍微愣了愣,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曾厉那个脑残。
“你是不是打了曾厉?”院长疾言厉色地问,“他的膝盖都肿了。”
就在那里,院长背后的墙上,黑暗又出现了。这次更近了一点,叶庭感到自己正逐渐被它吞没。
叶庭压抑住怒火:“我没动他。”
“那他的伤是哪来的?”院长狠狠地盯着他,“你打他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到底有没有同情心?连癫痫的孩子都欺负?”
“我说了跟我没关系,”叶庭皱起眉,“为什么他说话有人信,我说话就没有?”
“曹原和段青也说是你干的。”
“那当然了!”周身的情绪喷涌而出,“他们三个是一伙的!”
院长火冒三丈:“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告诉你,你们校长今天又给我打电话了,他早就想让你退学了,就是找不到理由。他要是知道你一直欺负孤儿院里的小孩,你猜猜他会有什么反应?曾厉跟你同一所学校,要是他跟老师同学说你打他,你猜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叶庭咬了咬牙,把声音放低了一些:“我没打过他。”
除了一直否认,他也没有其他办法。他没有父母亲人能为他挺身而出,而且相比于孩子的证词,人们更倾向于相信流言。
院长根本没听他说话。“我管你们这几十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就够苦了,还一天天地给我添乱,我当初真不应该收留你,”院长猛地拍了下桌子,“去跟曾厉道歉!”
叶庭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什么?”
“你打伤了人家,不要道歉的吗?”院长把文件往桌子上一摔,“赶紧去!”
“他一直在欺负其他小孩,怎么从来没人让他道歉?”
院长狐疑地看着他:“曾厉欺负人了?什么时候?”
“各种时候,”叶庭说,“抢东西,往床上放虫子,把午饭倒进水池里。”
院长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失望:“我知道你讨厌他……”
叶庭用手紧紧地攥住衣角,青筋从太阳穴旁边爆开。没用的,他早知道没用的,为什么还要尝试?他是众人口中的杀人犯,曾厉是有先天疾病的可怜小孩,谁欺负谁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事。
“护理员都说曾厉听话懂事,还经常帮她们喂饭,”院长说,“我不知道怎么就你对他有意见。”
叶庭闭上了嘴。辩驳已经没有意义了。
“去给人家道歉!”在他走出办公室的时候,院长在他身后吼道。
他慢慢地走回房间。走廊阴沉沉的,他有点希望整幢楼突然塌陷,不,整个世界突然塌陷,把一切都埋进废墟。所有过往、所有未来,瞬间灰飞烟灭。
黑暗包裹住他,慢慢向里浸染。
叶庭进门时,小孩还在画画。这回用了彩笔,画得比原来漂亮多了。
听到脚步声,小孩高兴地跳下椅子,费力地朝他走过来。但他没理他,也没有揉他的头发。
他爬上了床铺,脸朝里躺下了,跟小孩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小孩仰头望着他,看他不陪自己说话,有点失落。他等了他一天了。
叶庭躺了一会儿,感觉胸口压抑地无法呼吸。翻了个身,突然发现小孩的脑袋从床边探出来,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吓了一跳,往下面看了看,原来小孩把椅子拖了过来,现在正站在椅子上,踮起脚观察他。
他受不了被这种关心的目光,从床上跳了下来,把小孩从椅子上抱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