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期假设—— byLlosa
Llosa  发于:2023年10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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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他说,“我们接着来学单词。”
小孩冲他笑了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然后期待地把笔拿起来。
他们已经把常见词做的差不多了,现在就是每天拿着卡片练习造句,巩固记忆。
今天进行到表示心情的形容词。
“高兴……”叶庭想了想,把写着“笑”的那幅画翻出来,指着说,“高兴的时候,就会笑。”
小孩眨了眨眼,没什么反应。
叶庭又想了想,把册子翻到“猫”的那一页:“你摸小猫的时候,就会高兴。”
小孩的眼睛亮起来,点了点头。
就这么喜欢猫吗!
“伤心……”叶庭翻回动词那里,说:“伤心的时候,人会哭。”然后又指了指心脏,“心里会很难受,有时候还会痛。”
小孩想了想,画了一个捂着胸口的人。那人脸上的表情,和叶庭刚回来时的表情很像。
小孩指着画,又指了指他:你,伤心?
叶庭有些惊诧,叹了口气:“被你发现了。”
小孩看着他,固执地追求一个确定的答案,叶庭就点了点头:“对,我今天很伤心。”
小孩想了想,突然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掌摊开。
叶庭奇怪地看着他,等待着。
然后,小孩小心翼翼地把那颗玻璃弹珠拿了出来,郑重地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黑暗忽然消失了。
叶庭长久地、沉默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叶庭,目光带着探寻。
等叶庭意识到的时候,眼泪已经滑落下来,流了满脸。
小孩有点惊惶,他是因为叶庭伤心,才把弹珠送给他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好像更难过了。
“你……”叶庭看着手里的弹珠,“你这是在可怜我吗?”
小孩看着他,慢慢伸出手,擦掉他的眼泪。
“你……”叶庭说到一半,语句就断成了碎片,怎么也连不起来,“你……怎么能可怜别人……”
他攥紧了玻璃弹珠,放在心脏的位置。白天的痛苦已经停止了,可是现在似乎又有了新的痛苦,更加缓慢,也更加深远。

第11章 文山 12岁(9)
叶庭把那颗玻璃弹珠放到笔袋里,每天带去上学。那好像是第二颗心脏,滚烫、灼热,在绵延不断的敌视和冷漠中保留着唯一一点火种。
有家长时不时在窗外窥探,满教室地搜寻,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他身上。他努力忽视这种关注,像平常一样抬头看黑板,然后把老师讲的知识点记下来。
只要还能在学校里呆一天,他就没理由放弃学习。
下课了,他走出教室。从那些家长身边走过时,有个妈妈忽然冲他大叫:“你离我们家孩子远一点!”
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走到那个妈妈面前。对方似乎被这个举动吓了一跳,警惕地看着他。
“我会的,”他说,“我已经尽力了。”然后径直从人群中走了出去。
他往对面的教学楼走去,那里有学校的图书室。在他很小的时候,家里条件还不错,父亲还没酗酒,还没有打人的爱好。那时候,母亲买了很多绘本,晚上睡前读给他听。绘本的每一页都是图片,图片上面有寥寥几行字,讲述图片上发生的故事。大人读文字,小孩看图画。听着父母娓娓道来的故事,看着与故事同步的画面,孩子能在脑中复刻出栩栩如生的动画。
那些读绘本的夜晚,是他人生中最温暖、最幸福的回忆。
叶庭想去图书室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书可以读给小孩听。完整的故事比句子更容易让人理解单词的含义。
叶庭走进图书室,里面面积不大,每排书架上贴着简单的标签。他一排排找过去,终于找到了绘本区。绘本的故事是给低年级或者学龄前的孩子写的,大多短小精炼,五分钟就可以翻完。
叶庭快速浏览了一遍书架,挑了几本,拿去图书管理员那边,说自己要借这些书。
管理员狐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一个五年级学生借绘本干什么。
“我有一个弟弟,”叶庭说,“他认字很慢,我想带回去给他看。”
管理员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借阅卡给了他,让他把书带走了。
叶庭舒了口气,把书抱了回去。
回到孤儿院,他把绘本拿了出来,递给小孩。小孩好奇地接过来打开,立刻被迷住了。书里有好多漂亮的图画,画上有明亮的颜色,还有毛茸茸的猫咪。小孩一页页地翻过去,快乐地晃起了脑袋。
叶庭让他欣赏了一会儿,就把书合上。小孩嘟起嘴抗议,他拽着胳膊把人提起来:“先吃饭。”
孤儿院的伙食虽然不好,但肯定比小孩之前的日子强。来了几天,小孩身上稍稍长了点肉,脸上也圆润了一点。叶庭知道他肠胃不好,不能一下子吃多,特意每天给他加一点饭量,希望能让他的胃慢慢适应。
小孩吃得很认真,一粒米一粒米嚼着。叶庭吃完了,就把筷子放下,告诉小孩继续吃,他去办件事。
小孩点了点头,叶庭就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朝远处的曾厉走去。
看见他走过来,曾厉立刻左右望了望,看到几个护理员就在不远处,松了口气,胆子也壮了起来:“干嘛?”
叶庭在他脚边站定,沉默了几秒后,开口说:“对不起。”
曾厉瞪大了眼睛,仿佛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过了几秒,他意识到叶庭对自己道歉了,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叶庭有种强烈的把这张脸按进餐盘的欲望,但他忍了。他现在麻烦缠身,不想节外生枝,只要曾厉以后别来惹他,他就当吃了个苍蝇,不跟这个脑残计较。
他朝曾厉伸出手。
护理员就在旁边,有大人在,曾厉一向是乖巧又懂事。看到叶庭伸出手,他就立刻和他握了握,善解人意地说:“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护理员旁观了全程,没做出什么表示。这就够了,有她们作证,叶庭就能向院长证明,他已经道过歉了。
他努力按下不爽的情绪,转身回去找文安,在小孩头上狠狠地揉了揉,消除内心的怒火。
小孩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用手在头上扒拉了两下,把揉乱的头发弄顺了。
吃完饭,他和小孩照例去院子里散步。小孩把攒下来的剩饭喂给猫猫吃,他在旁边交叉双臂看着,对这个毛孩子很有意见:“看到猫就这么高兴啊?”
小孩认真地点点头。
叶庭顿了两秒,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等脑子把这段对话反复过了几遍,他忽然蹲下来,一把抓住了小孩的肩膀:“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
小孩被他这么猛地一抓,手抖了抖,把饭糊在了猫咪嘴上。他奇怪地看着叶庭,然后点了点头。
叶庭觉得过去几天疯狂打手势的自己很冤枉。
这么看来,小孩其实很聪明。之前只是没有接触到语言,一旦有了合适的交流环境,短时间内就能积累大量词汇。
叶庭感到心脏像云彩一样漂浮起来。他抱起小孩,在原地转了两圈。
小孩懵了,扒着他的肩膀,害怕自己掉下去。
“走吧,”他这次不再打手势了,“我们回去看书,我读给你听。”
听到“书”,小孩高高兴兴地跟着他走了。鉴于现在交流顺畅了,回去的路上,他问了小孩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你吃饭为什么这么慢?”
小孩听了,把词汇手册拿了过来,翻着图片,告诉他:吃饭,吐,打。
叶庭沉默下来。
小孩吃得很慢,大概也是怕吃快了胃里不舒服。吐出来了,球棍就会落到身上。
小孩指着“打”的时候,已经不再颤抖。他这么平静,反而让叶庭更难过了。
他们像其他人一样有父亲,但这个词汇象征的不是慈爱,而是不幸。
文安的父亲甚至没有给他留下一个名字。
“文安”这两个字,是救他的民警起的。当时户口簿上没有他的名字,也没人知道他叫什么,所以警方就按照弃婴的惯例,用地点起名。
小孩是在文山市安河区发现的,所以叫“文安”。
名字是父母都会绞尽脑汁、满含爱意的赠予,是对未来美好人生的期望。但文安的名字只是随手写下的,没有意义,也没有爱。
小孩看他好久没反应,就拉了拉他的袖子,把一本书递给他,期待地看着他。这本书里面有很多猫,画风很可爱,很温馨,他很喜欢。
叶庭看了看书封,上面写着:寻找自己名字的猫。
他打开书,小孩就凑过来,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静静地听他讲故事。
我是猫,一只没有名字的猫, 从来没人给我起名字。
小时候,我是“小猫”,长大了,我就只是“猫”。
可是,镇上的猫都有自己的名字。
鞋店的猫,名字叫雷欧。
“是大狮子的意思哦!”雷欧很得意。
书店的猫,名字叫元太,
意思是活泼好动的小男孩。
客人来了,都会跟元太打招呼。
他可是书店的招牌猫。
咖啡馆的猫,甚至有两个名字。
老板娘叫他“咪咪”,
老板叫他“雪球”。
不管叫哪个名字,他都会答应:“喵——”。
“好羡慕啊,我也想要一个名字。”
“你可以给自己起名字呀,起一个喜欢的吧。”
喜欢的名字......喜欢的名字......
我一边在镇上走,一边找名字。
广告牌、路标、汽车、自行车......
“今日特价”“禁止停车”......
哪个听起来都不像名字啊!
哪个都不能当名字啊!
哪个都不能当名字啊!
雨不停地下。
滴答,滴答,滴答……
渐渐地,我的心里也充满了雨声。
“嗨,你的肚子饿了吧!”
好温柔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小孩冲着我笑。
她举着一把伞,看到我淋着雨,就把伞移到我头顶上。
“你的眼睛真好看,像蜜瓜的颜色一样!”
“叫你蜜瓜,好吗?”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其实我想要的不是名字。
我想要的,
是有人呼唤我名字。
故事很快讲完了,叶庭合上书,看着小孩,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
小孩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困惑,也没有感伤。
过了一会儿,小孩突然张开了嘴。
叶庭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清澈明亮,就像山间的清泉。
那个声音对着他说:“叶庭。”
作者有话说:
《寻找自己名字的猫》是日本作家竹下文子的绘本作品。

夜色降临,远处的雪山在月光下泛着一抹银白,像挂历上的贴画。
两人在昏黄的街道上走着,周围是熙熙攘攘的游客,酒吧里传来激昂的鼓点声。
公寓在一栋五层方形住宅楼内,叶庭打开102的房门,连人带行李箱一起推进去。
少年好奇地扭头环顾四周。因为刚搬来,许多箱子还没有拆封,整齐地码在不好打扫的绒毛地毯上。房间里只有孤零零的一张桌子、一张床,和主人的气场十分相符。
“洗手,”叶庭瞟了一眼他手上残余的碳灰,指了指对面的一扇门,“洗手间在那边。”
少年自觉地走了,叶庭叹了口气,把手机拿出来,看了眼屏幕:三十二条未读信息。
这家伙有完没完。
他打了电话过去,根据时差推算,那边应该是凌晨两点,所以对方很快就接了起来。
然后开始大吼:“庭哥,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这话说得好像他始乱终弃一样。
“公司成立没两年,老板自己先跑了,哪有这么伤天害理的事?”对面兴师问罪的劲头很足,问句像连珠炮一样发射出来,“你去瑞士干嘛?钱多得烧的?你知道那边物价有多高吗?”
一顿快餐吃了四百多人民币的叶庭当然知道。
对面深吸一口气,突然压低了声音:“这么急着跑出美国,你不会真加入Anonymous了吧?NASA火星数据库是你黑的?CIA给你下追杀令了?”
“想象力别那么丰富。”叶庭单手把水壶灌满,放到电磁炉上烧着。
“那就是索尼告你了?”
“我只是破解了PS5,用户数据泄露不是我干的,”叶庭说,“我的宗旨是打死不惹事,你不知道吗?”
“那你跑什么?”
“gap year,”叶庭说,“我想休息一年。”
“我草,”对面愤愤地说,“我要跳槽去甲方。你知道LANE给我开了多高的年薪吗?”
叶庭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眼银行卡上的余额:“你想来瑞士度假吗?费用我出。”
“害,我之前说的那都是屁话,哥你别放在心上,”说到这里,对面忽然顿了顿,用恍然大悟的语气说,“你不会是看上哪个姑娘,跟着人家跑过来的吧?见色忘义!”
“哪有姑娘。”叶庭觉得脑袋隐隐作痛。
“别跟我扯,我去瑞士的时候要是发现你房里有人……”
叶庭看了眼从厕所出来的人,说:“没有姑娘,但文安在这。”
对面静默了。这么唠叨的人突然静默下来,让人心里发慌。更令人发慌的是,再开口的时候,这人居然很冷静:“你们复合了?”
手上银圈的触感突然清晰起来:“没有。”
对面咂摸了一阵,终于咂摸出一个结论:关我屁事,有钱就行。
“我睡了。”对面最后说了一句,挂了电话。
叶庭放下手机,即使没有把视线转过去,他也能感觉到文安在看他。“洗漱一下,早点睡吧,”他说,“记得吃药。”
这个词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叶庭立刻警觉起来:“药带了吧?”
文安拉开行李箱,展示给他看。左半边是形形色色的药盒,右半边是各式各样的颜料和画具。
叶庭负手检阅了一会儿,突然感觉不对劲。他蹙眉看向文安,质疑道:“衣服呢?”
文安理直气壮地回答:“没带。”

有那么几秒,叶庭觉得自己幻听了。
他盯着小孩,目光在他的嘴角逡巡,试图从中找到出声的痕迹。
然后,小孩又看着他,叫了一声:“叶庭。”
他愣了片刻,猛地伸出手,把小孩抱紧了。胸膛里酸涩无比,好像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水。
过了一会儿,他放开了小孩,对着他微笑。
“真厉害。”他说。
小孩直愣愣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又缓慢地开口,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笑,好看。”
叶庭怔住了。沉默片刻,他犹豫着问小孩:“你是在说我吗?”
小孩点了点头。
叶庭又笑了笑。自从出事以后,所有人见到他都躲着走,还没人夸过他好看。
他伸手在小孩的脸上掐了掐:“谢谢。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小孩揉了揉被掐疼的地方,说:“别人,叫。”
“真聪明。”叶庭夸奖他。
小孩得意地晃起脑袋。
叶庭看着他,高兴里带着一丝感伤。
如果他出生在正常的家庭,有爱他的父母,这么好看又聪明的孩子,一定会得到众星捧月的幸福。
然而现在,他只能坐在一个窄小闷热的房间里,看着卷了边的绘本,为自己说出一个单词欢欣鼓舞。
他揉了揉小孩的脑袋,把这些无用的感伤从脑子里驱逐:“没关系,慢慢来。”
小孩学习的速度可不慢。
自从小孩开口说话后,每次叶庭踏进房门,小孩就会叫他的名字,仿佛里面蕴藏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小孩认真学习册子上的每个单词,用各种歪七扭八的句子跟叶庭交流。
不过,小孩的这些积极表现,只有当他在场的时候才会出现。小孩从来不跟其他孤儿说话,而且一旦大人出现,小孩要么躲得远远的,要么藏在叶庭身后,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屏障,能把他和全世界的恶意隔绝开来。
只有在这道屏障里,他是安全的。
一天又一天,小孩逐渐把册子上的词都学会了。叶庭给他带回来了更多绘本,每天晚上给他读故事,里面常常出现新词。
有些词,即使小孩没有见过,也比较好理解,比如山、海、森林,因为绘本上画着栩栩如生的图片。
另一些词就比较困难,它们本身是抽象的,即使是叶庭,也不敢说自己真的懂得它们的意思。比如希望、肆意、热烈、自由。
当然,基于小孩的情况,有些常人很容易理解的词,对他来说也很困难。
比如,在一个宁静的夜晚,小孩坐在衣柜里,听叶庭给他读一个很有名的绘本,名叫《奔跑吧,玫瑰》。
赛狗玫瑰在跑道上飞奔,
爪子撞击着地面。
玫瑰向前奔跑着,空气中飘来青草的香气,
观众席上传来阵阵喝彩声。
它很快就把其他赛狗甩到身后,
第一个冲过终点线。
“二号赛狗获得冠军”,
扬声器的声音传遍了观众席。
比赛结束后,
疲惫的赛狗被带回笼子里。
观众们合上汽车的后备箱,
准备回家去。
玫瑰只想睡一觉。
夜晚躁动着,赛狗们坐立不安,
警卫来来回回地巡逻。
玫瑰打起了盹。
在梦中,它看见了森林、草地和野兔。
又一场赛跑开始,
发令枪响起,
玫瑰跨过赛道,
冲向终点线。
彩旗在它面前挥舞。
玫瑰一跃而起,
看起来像是要飞过赛道周围的玫瑰花丛。
观众们惊呼一声,又安静下来。
玫瑰继续奔跑。
听着听着,小孩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叶庭就放下书,问他有什么地方不明白。
小孩张开嘴,一个词一个词地问:“奔跑,什么,感觉?”
叶庭沉默了一会儿。跟小孩在一起,时不时会有这些瞬间,他会被一些普通又悲伤的问题击中。
他努力地组织语言,希望自己能找出合适的词,既能描述准确,又能让小孩理解。
“有风在你耳边吹过,”叶庭说,“周围的风景在后退,越来越快,然后世界好像消失了一样,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身上突然变轻了。”
小孩蹙起眉,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叶庭找不出更好的回答了,只得叹了口气。
小孩想了想,用很不连贯的词汇说:“我,梦,奔跑。”
叶庭问他:“梦里的奔跑是这种感觉吗?”
小孩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沮丧。
叶庭半晌无言。他看着小孩垂下去的脑袋,感觉胸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厉害。
他沉思片刻,合上书,摸了摸小孩的脑袋:“睡吧。”
第二天是周末,叶庭早早起床,把这天的清洁工作干完了。在擦楼道玻璃的时候,他顺便观察了一下院子。孤儿院的院子虽然不大,但对角线也有几十米远。
他把抹布洗好,跑回房间,拉着文安出来。
小孩安安静静地跟着他走到院子里,没有问为什么。周围的窗子探出许多小脑袋,好奇地看着他们。小孩在这样的注视下有些不安,扯了扯叶庭的袖子。
叶庭转过身,在小孩面前蹲下:“到我背上来。”
小孩爬上了他的背,把手圈在他脖子上,在他耳边悄悄地问:“我们,做,什么?”
“奔跑,”叶庭说,“抓紧我。”
小孩很轻,背起来不算费力。叶庭天生骨架比较大,本来就比同龄人高出一截。最近两年干的活多了,力气也锻炼得不错。
应该没问题吧。
他走到庭院的一角,微微弯下腰。
叶庭沿着院子的对角线奔跑,刚开始速度很慢,然后越来越快。小孩趴在他肩上,闭上眼睛,感受风从耳边吹过。
跑着跑着,叶庭觉得心脏如同擂鼓一般狂跳,呼吸也沉重起来,腿上像灌了铅一样,每一步都万分艰难。但他还是向前跑去,全速冲刺。
他跑到了庭院的另一个角落,暂时把小孩放了下来。汗珠从他额头上滚落,肺部也火烧火燎的。他转过身,气喘吁吁地问小孩:“颠吗?难受吗?”
小孩摇了摇头,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奔跑,好棒!”
叶庭笑了笑,努力调整呼吸,逐渐让心跳平复下来。歇了一会儿,他朝小孩伸出手,说:“再来。”
小孩贴在他的背上,抱紧他。
他们奔跑着,跑过干枯的月季,跑过茂密的草丛,跑过旁观的大人。
小孩这次没有闭上眼,虽然他只能看清近处的东西,但依然能感受到周围的风景飞驰而过。他深吸一口气,欢笑出声。
这是叶庭第一次听到他的笑声。
他们在院子里奔跑。希望、肆意、热烈、自由。
作者有话说:
《奔跑吧,玫瑰!》是芬兰作家玛丽卡·迈亚拉的绘本作品。

周一上学时,叶庭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窗外巡逻一般的家长消失了,老师看他的目光也变得自然而坦荡。
这理应是个好兆头,但叶庭却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生活一向不会轻易变好,如果有希望,那也是坠入深渊前的幻影。
这种预感在院长叫他去办公室时达到了顶峰。
他站在书桌前,看着院长把一张退学申请书拍在他面前,表情带着隐约的轻松和快意。
叶庭低头看着那张申请,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能做什么呢?没有钱,没有学历,没有获取经济来源的能力。他只是个无亲无故的孤儿,还有谣言缠身。
“我跟你们校长吃了顿饭,商量了一下,觉得暂时让你回来比较好,”院长说,“你每天在学校没人管没人问,这学上不上有区别吗?”
有区别,就算无人理会,他至少拥有坐在教室里听课的权利。他对生活已经没有任何奢望了,连这点权利也要剥夺吗?
“家长天天来闹,老师和学校很为难,你也要理解人家的难处,”院长说,“咱们院还有十几个孩子在那上学呢,就因为你一个,和学校闹得不愉快了,这影响多不好。放心,学校还是让你上到期末的,毕竟已经六月底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哪转学呢?”
叶庭的手攥紧了。他久久地看着那张申请书,监护人那一栏已经签上了名字。半晌,他问:“那我以后在哪上学?”
院长沉默了。很明显,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者不想知道。
“学校远一点也没关系,”叶庭说,“我可以自己坐公交上学。”他知道公交有学生卡,能打很低的折扣,每个月花不了多少钱的。
院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学肯定还是要继续上的,国家规定了要九年义务教育,我们不能违法是吧。但是哪个学校愿意收你,这个真不好说,毕竟这次都闹成这样了。而且你去别的地方上学,你也不是那个学区的……我再想想吧。”
黑暗又突如其来地出现了,在叶庭的眼前,四周,撕开轰隆作响的胸膛向里窥探。
“让我……”他缓缓地开口说,“让我继续上学吧,我可以……”
院长看了他许久,啧了一声:“你能干什么?擦擦窗户?拖拖地?这些东西没什么价值的。”
叶庭沉默了下来。
院长叹了口气:“小孩子想事就是简单。”
黑暗的压迫感太沉重了,他竭力想推开,却丝毫撼动不了。
院长摇了摇头,看了眼电脑说:“对了,还有件正事。”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几张信纸。信纸上印着涡轮形状的花纹,显得很精致。
“你知道资助咱们院的基金会吧?那边的人说了,让我们给资助人写感谢信,写得越多越好。你也知道,院里没几个孩子能写信,”院长把信封丢给他,“好好写,说不定人家一感动,明年捐款就上来了。”
叶庭拿起信封,在想资助人到底知不知道他们过得是什么日子。
“信我会看的,你可别动什么歪脑筋,”院长冷笑着看着他,“咱们是一条船上的,我好你才能好,你知道吧?”
叶庭没说什么,转身走了。身体单纯依靠本能在活动,他根本记不得自己是怎么穿过楼道,回到房间的。
文安正在用铅笔画画,因为叶庭只留了一个本子给他,所以把每一页画满了,他就用橡皮把画擦掉,然后再重新画。现在他找到了新的素描对象——院子里的花开了。叶庭上学的时候,他就搬个小板凳,去院子里画画。
听到门开了,他高兴地转过身,喊叶庭的名字。
看到对方的脸色,小孩的笑容消失了。
他又伤心了,小孩想,他最近怎么总是伤心。
学校一定是个很可怕的地方,不然叶庭不会每次回来都这样。
叶庭看到他的画了,但是没有表扬他。小孩看了眼本子,合上了,跑到他跟前看着他。
叶庭似乎在出神。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小孩在看他,沙哑着嗓音问了句:“怎么了?”
小孩坐在了他旁边,认真地说:“陪你。”
叶庭愣了片刻,长叹了口气。小孩的肩膀贴着他的胳膊,苍白的皮肤传来一点热度。他对这温暖既感激又无奈。冬日里冻了许久的人,麻木了,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有这么一点温暖,反而让严寒的刺痛更加清晰。
他垂眼看着小孩,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你知道吗?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要救你。”
小孩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我太自不量力了,”叶庭转过头,看着对面斑驳的墙壁,“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这句话有点难理解,小孩听得半懂不懂。好像是说叶庭想要走,还要带着他走,但是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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