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期假设—— byLlosa
Llosa  发于:2023年10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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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笔……”文安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也……”
叶庭听到之后沉默了许久。半晌过后,他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小孩:“不是跟你说了吗,他如果欺负你,你就等我回来告诉我,我去找他。干嘛把自己弄伤了。”
文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生起气来,把头偏向一边,不理他了。
那个本子是他们一起做的,他那么珍惜,那么伤心。叶庭听说本子毁掉了,居然一点也不难过,还来教育他。
叶庭问他渴不渴,要不要喝水,他也不回答了。
叶庭有点懵。这又是哪一出?
小孩生了一会儿闷气,发现叶庭也不跟他说话,也不来哄他,觉得很难过。而且头一直扭着,脖子也好酸。
他悄悄地把头转过来,想咳嗽一声,引起对方的注意。然后告诉对方,自己的肚子已经不是很疼了。
然而,当他转过头时,他发现叶庭握着他的手,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已经睡着了。
小孩眨了眨眼,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还有问题要问他呢,比如今天曾厉说的那些,告诉老师什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孩想了想,没有出声。
等明天早上再问好了,他看起来已经很累了。

他梦到了自己的母亲,温柔、慈祥、会搂着他,给他读绘本的母亲。
她给他讲故事,讲正义战胜邪恶,善人终有好报。
然后在晚上被打得浑身青紫。
生活没有胜利,也没有回报,她得到的,仅仅是出门时被一辆豪车撞倒在地。
葬礼那天,叶庭回到家,觉得目力所及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
然后他路过卧室,听到父亲正给谁打电话。
“起诉?我干嘛起诉?”愉快的声音传来,“那家可有钱着呢,你知道他们开了多少赔偿金吗?我跟你说,再拖两天和解,保管还能再往上涨……那娘们真懂事,死了还知道给我送钱……”
就在那一刻,灰色的世界分崩离析,只剩下黑暗。
无所谓了,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他要保护的人,也没有爱他的人,砸碎了也没关系。
他不用再害怕反击会让更多的棍棒落在另一个人身上,也不用再顾虑有人因为自己的受伤而流泪。
母亲脸上蒙上白布的那一刻,他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让自己挨打,即使有,也要双倍还回去。
于是他冲进卧室,猛地把父亲撞到墙上,手机掉了下来。
之后,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他没想到,那是他跟父亲的第一次对决,也是最后一次。
而之后,痛苦并没有消失,他只是从一个深渊爬上来,又跌入了另一个。
从那天起,漫长而绵延的黑暗再也没有离开过。
母亲给他留下的东西,只有那条在街边小摊买来的项链。幸而不值钱,如果值钱,肯定会被父亲拿去卖掉。
他从那个家里离开的时候,手里也只握着这条项链。
在链子上的塑料珠子叮当落地的时候,叶庭猛地惊醒过来。
原来是梦。
虽然夹杂着恐惧与绝望,叶庭还是很留恋这个梦境。他好久没有梦到母亲了。
他抬起头,发现小孩冰蓝色的眼睛离他很近,手指小心翼翼地戳着他的鼻尖。原来他是被这么戳醒的。
他感觉鼻子痒痒的,直起身,感到腰背一阵酸痛。
小孩用探寻的语气问他:“噩梦?”
在半夜惊醒这件事上,小孩和他有着惊人的默契。
叶庭摸了摸鼻子,上面还有残余的触感。他摇了摇头,问小孩:“肚子还痛不痛?”
小孩仔细感受了一下,说:“还行。”
“想吃饭吗?”
小孩摇了摇头。
“吃一点吧。”
小孩又摇了摇头:“想吐。”
那种被黑暗吞噬的感觉又回来了。每次有这种感觉,黑暗的触角就会往更深处蔓延一点,就像被墨水浸染的河流。
小孩好不容易才有了点起色,能吃下半碗饭,脸色不再苍白如纸,骨头的凸起也不那么吓人。他努力了这么久,才让小孩稍微健康了那么一点。
现在全毁了。一夜之间,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小孩认真地看着他,说:“曾厉,说。”
“什么?”叶庭问。
小孩断断续续地告诉他曾厉说的话,叶庭费了点工夫才弄明白:“所以,我过去的事是他传开的?”
小孩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但他相信叶庭的判断。
那就很好解释了。如果是曾厉,肯定添油加醋,还渲染了许多叶庭在孤儿院的暴行。也难怪家长会如此激动,他不但把亲爹送走,还对同龄的孤儿——患有癫痫的孤儿——施加暴力,简直禽兽不如。
“现在,”小孩问,“怎么,办?”
叶庭沉思片刻,说:“找他谈谈。”
“谈谈”是个很温柔的词,小孩歪了歪脑袋。
“我本来打算替他保守秘密的,”叶庭说,“看来是我多想了。”
小孩还想问什么,院长就捏着报告单,拉开帘子,走了进来。小孩看到他,立马抿紧嘴巴,翻了个身。
“水挂完了,”院长说,“走吧,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叶庭站了起来:“不需要再住几天院吗?”
院长眉间的皱纹比他更深:“不就是肠胃发炎了吗?挂瓶水消炎不就行了?”
“我觉得还可能其他问题……”
“你觉得?你是医生吗?”院长摆了摆手,盯着文安看了一会儿,“他现在脸色不是挺好的吗?”
叶庭刚要开口,文安扯了扯他的袖子。
“赶紧出来吧。”院长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叶庭只能带着文安回到了孤儿院。
柜子太闷了,对病人不好。叶庭把自己的被褥挪到了下铺,让文安在床上躺着。他从食堂带了点菜粥回来,好说歹说让文安吃了一点。这回倒是没吐,但文安看上去蔫蔫的,很没有精神。
叶庭问他想做什么,是陪他聊天,还是给他讲故事。
文安想了一会儿,说:“猫。”
小孩还挂念着院子里那个毛孩子呢。
“我去帮你喂,”叶庭摸了摸他的额头,确认他没在发烧,“等我一会儿。”
他把剩下的粥端起来,走到院子里,有点担心猫对他不亲,看到他来了,根本不会出现。
他发现自己想多了,一进院子,他就看到了那只杂色的小猫。脑残三人组围在它旁边,因为找到了新玩具而兴奋不已。
曹原抓着猫尾巴,笑嘻嘻地把猫往后拖,猫爪在泥里留下一道印子,拼命地挣扎着。
“这鬼地方终于有点好玩的东西了,”他对曾厉说,“你从同学那搞来的打火机呢?快!快拿过来!”
曾厉站在一旁,摆弄着小摊上那种一块钱一个的塑料打火机,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放到火苗上。
树枝的顶端冒出了浓烟,不一会儿,火苗就窜了起来。他拿着烧起来的枝条,满意地朝其他两个人展示:“谁先来?”
“你的打火机,就你先呗。”曹原用脚尖踢了踢小猫。
曾厉笑了起来,捏着燃烧的枝条,慢慢靠近了小猫的肚子。
那一瞬间,曾厉的腿上突然挨了一脚,正好踹在他声称是叶庭、其实是自己弄出来的伤口上。他丢掉树枝,抱住自己的腿,大声嚎叫起来。这一声让另两个人吓了一跳,曹原下意识地松开手,猫“喵”了一声,飞快地跑了。
“那一脚我已经道过歉了。”叶庭说。
他站在原地,盛粥的碗放在一旁的地上,冷冷地看着三个人。
“你……”曾厉盯着他,“草……我又没有惹你……”
“惹猫也不行。”
“你他妈有病啊,”曹原瞪着他,“这猫又不是你家的。”
叶庭朝他走了两步,脸色很吓人。他咽了口唾沫,本能地往后缩了缩,但看看旁边还有两个人,觉得三打一还是占优势,于是坚定地站在原地。
叶庭无暇关注他的心理活动,只是用视线追踪着猫——早跑没影了。
这毛孩子以后大概不敢来了吧。叶庭想,他怎么跟小孩解释,以后不用喂猫了呢?
小孩所剩无几的快乐来源,一个一个被他们毁掉了。
叶庭看着他们。“本来我想跟院长谈谈文安的事,不过就算他信我,也顶多训你们几句,让你们道个歉,我根本不想听你们道歉,”他说,“所以我觉得,还是我自己来解决好了。”
曹原和曾厉对视一眼:“什么解决?”
“我之前的方针有问题,”他说,“我懒得管你们的事,你们就以为我好说话。造成这种误会,确实是我的错。”
“既然现在我去不成学校,只能一天到晚跟你们待在一起了,那我总要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从今天开始,你们给我安安分分地待着,不准惹事,不准打小报告,不准欺负这个院子里的任何物种,”他的视线轮番扫过三个人,“但凡被我听到,你们就死定了。”
“你以为你是谁啊?”曹原说,“我们凭什么听你的?”
叶庭本来也没想让他们这么快投降。他掰了掰手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就一次性解决好了。”
曾厉从地上爬起来,这就像是某种暗号一样,三个人一起朝他冲过来。
就像叶庭预想中的那样,这一架很快就打完了。这三个人之前或许打过架,但肯定没有打过必须要赢的架,也没有打过感觉不到疼痛的人。
叶庭看了看他们身上的污迹:“回去把自己洗洗干净,衣服换掉,别让大人发现。要是院长来找我,或者任何大人来找我,都算在你们身上。”
曾厉挣扎了两下,手上脸上都是泥,看上去前所未有的狼狈。
叶庭把碗拿起来,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朝他走过来。
曾厉躲闪的速度比猫还快。
叶庭笑了笑,停在了原地:“对了,我忘了跟你说。我知道学校的事是你干的了。”
曾厉盯着他:“你想怎么样?”
“我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叶庭说,“不过不是今天送。你等着就好,等待的过程比结果更痛苦,不是吗?”
曾厉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任何话。叶庭转身离开。
黑暗迅速蔓延,很快浸透了所有角落。
“像这种被家暴的孩子,”叶庭耳边响起那个精英家长的声音,“长大以后往往会变成施暴者。”
是啊,叶庭想。
我终于还是变成了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第19章 文山 12岁(15)
七月伊始,暑假刚刚到来,正是肆意放纵的时候。孤儿院没有那么多娱乐活动,孩子们的精力无处释放,只能在院子里踢石子、玩泥巴,弄得满身污泥,狼狈不堪。
不过,现在院子里静悄悄的。明明不到饭点,孩子们却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餐厅里。
因为今天是领养日。
每隔一段时间,院长就会把孩子们叫到餐厅里,让符合条件的领养人进来,和孩子们见面。那些大人会在喜欢的孩子跟前停下来,和他们交谈。如果投缘,领养人就会办手续,把孩子领走,组建一个新的家庭。
这种活动,叶庭一般是不参加的。他很清楚,一旦领养人听到传闻,就会把他送回来。相比于相信孩子,他们似乎更相信流言。在他刚进孤儿院的时候,就发生过一次弃养。自此之后,每到领养日,他一般就在房间里看书,或者在天台晒太阳。
但今天他去了。
叶庭走进食堂的时候,其他孩子停下了叽叽喳喳的嘴巴,转过头看着他。他没理会聚集在身上的目光,径直走向了曾厉,在他旁边坐下了。
曾厉脸上挂着的笑容有点僵硬。
他瞪着叶庭,想开口说些什么,领养人就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他只好调整坐姿,安静下来。
大人们穿得都很体面,慈眉善目的,看上去都是好人。他们一排排地看过来,在心仪的孩子面前停下来,和他们交谈。
这个挑选的过程进行得很快,因为大部分孩子都有明显的痴呆和残疾。领养人会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他们,或许会流一两滴眼泪,但不会停下脚步。
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他们有善心,但不至于为非亲非故的孤儿倾尽所有。
曾厉表面上安静淡然,但手已经把衣服揪皱了。叶庭注意到,他今天特地穿上了那件红色的衬衫,他最新、最整洁的一件衣服。
一对中年夫妇在叶庭身前停了下来。
“你好。”那对中年夫妇跟他打招呼。
“你们好。”叶庭朝他们点了点头。
似乎是觉得他很有礼貌,领养人微笑起来:“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两年多。”
“现在多大?”
“十二了。”
十岁就父母双亡很可怜,在那个年纪,孩子已经懂得什么是死亡,什么是悲伤了。领养人同情地说:“这样啊,你真坚强。”
“还好,”叶庭说,“我算是自愿成为孤儿的,我爸爸是被我害死的。”
领养人脸上的笑容冻住了。他们长久地盯着叶庭看,叶庭则认真地回望他们。他目光坚定,表明自己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中年夫妇不寒而栗。随后,没有再多说一句,两人就匆匆离开了。
曾厉震惊地看着他:“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把人都吓跑了!”
叶庭翘起二郎腿,目光平视前方:“只是提前止损而已。”
又有几个领养人被他的外表吸引,兴致盎然地停下,然后仓皇地离开。这张餐桌好像一个异度空间,能排斥所有企图接近的人。
之后,一对年轻的夫妻对曾厉产生了兴趣,在他跟前停了下来。曾厉立马挺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们好。”曾厉主动和他们打招呼。
年轻的女人笑了笑,扭头和丈夫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点了点头。
曾厉感到心跳加速了,事情看上去很有希望。他像个标准的好学生一样,坐得板板正,手放在膝盖上。
“在这里过得苦不苦?”女人温柔地问他。
曾厉摇了摇头:“不苦。”
“饭好吃吗?”
“好吃,”曾厉说,“我不挑食。”
女人的笑容扩大了些,眼睛弯弯地问他:“你想要一个新家吗?”
这还用问吗,叶庭在旁边想,他连揪着衣服的指甲盖都在吼着“想”。
曾厉激动地点了点头,整个人快从椅子上跳起来了。
女人怜爱地看着他,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脑袋。
就在她的手快触碰到曾厉的头发时,叶庭开口了:“你最好别碰他。”
女人听到这话,扭过头,奇怪地看着叶庭。
“他有癫痫,很容易发病的,”叶庭说,“我们上周闹着玩,他突然倒在地上浑身抽抽,差点死了。”
听到这话,女人的手僵在了半空,有些进退两难。
曾厉的瞳孔快烧起来了。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才勉强把声音控制得温柔了一点:“不是这样的,我没病。”
“院长那儿有档案,你们看看就知道了,”叶庭接着说,“你看他现在挺正常的,那是还没到发病的时候,真发作可恐怖了。而且这病治不好的,花多少钱都不行。搞不好有一天你们出门回来,就看到他倒在地上了。”
他每说一句,女人脸上的笑容就僵硬一分。到最后,那只手轻轻碰了一下曾厉的头发,就缩回去了。
年轻的小夫妻又强撑着聊了两句,走了。
之后又来了几个人,无一例外被叶庭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吓跑了。最后一对领养人是工程师家庭,谈吐高雅,家境优渥,也是曾厉最后的希望。
他们甚至没等到叶庭把话说完。
曾厉看着他们的背影,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跟这时候相比,发病时的抽搐都更好受一些。
他颤抖着回头看叶庭,对方静静地回望。
曾厉的脑子嗡一下炸开了。
叶庭起身朝食堂门口走去。曾厉咬着牙,从椅子上跳下来,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到了楼梯口,四周无人,曾厉突然扑上去掐他。叶庭之前的威胁他全忘了,他现在就想杀了他。
叶庭没有躲闪,任由他扑上来。这人冲昏了脑袋,动作完全不得章法,根本造成不了什么实际伤害。叶庭用手把他的胳膊从自己身上剥下来。
曾厉往前摇晃了一下,跪倒在地,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叶庭抱起双臂,在旁边冷冷地看着。
“九年了,你还是这么自欺欺人,”叶庭靠在扶手上,声音低沉却清晰,“如果真的有人愿意领养你,你就不会在这呆待到现在了。”
“你……”
“我真觉得你很可悲,你再讨好那些阿姨,再乖巧,再听话,她们也不会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如果她们真的对你有感情,就不会把那些好衣服拿回家,给自己的孩子穿了,”叶庭耸了耸肩,“在这住了九年,你居然还对大人抱有希望。”
曾厉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试图攻击他,也许是在和这个事实做斗争,也许是这个事实把他击垮了。
“对了,”叶庭说,“你一直以为你爸妈死了吧?”
曾厉突然抬头看向他。从他记事起,就一直待在这个脏、乱、阴冷的院子里。他和所有孩子一样,问起过自己的父母,阿姨告诉他两个人都去世了,他就信了,一直信到今天。
“阿姨跟所有孩子都这么说,因为解释起来很麻烦,”叶庭说,“你父母没死,他们只是不想要你而已。”
“你……”曾厉从嗓子里挤出尖细的一声,“你骗人!”
“你可以去院长办公室看看,档案上写得清清楚楚,你是弃婴。9年前的2月,你爸妈把你丢在了一个草丛里。当时是大冬天,要不是有好心人路过,你早就被冻死了,”叶庭说,“大人的爱就是这样有条件,连亲生父母都不过如此。”
在看文安的档案那天,他也顺便看了曾厉的。这个秘密在他心里封存了好久,直到今天,他一下子将这道陈年伤疤撕开。
痛快吗?你喜欢的一击必杀的感觉?
“你还以为自己能逃出去?”叶庭俯身,盯着他说,“别做梦了,你一辈子都只能待在这里,没有人会救你,也没有人会帮你。”
曾厉拼命地摇头,似乎想把他的话从脑海中甩出去。
叶庭笑了笑,用手拍了拍他的肩:“不过没关系。”
曾厉抬起头看着他。
“我一辈子也只能待在这里,”叶庭说,“我们就一起烂在地狱里吧。”
曾厉用手捂住耳朵,开始尖叫。叶庭把手收回来,快步走远了。
哭声在走廊里回荡,穿过漫长而阴暗的过道,在他的耳朵里回响着,久久不散。
黑暗开始震荡,崩塌,倾倒。
就是现在,就在他眼前,黑暗变成了深渊,深不见底。
他跳了下去。
失重的坠落感袭来,他突然感到胸腔里只剩下一片空洞。
黑暗吞噬了洞中的所有空气,让他呼吸困难。
他甩了甩脑袋,试图甩掉尖叫声,但于事无补。
他加快脚步,跑上了楼梯。他要去天台,一个尖叫声无法触及的地方。
隔着天台灰暗的铁门,有一个人正在等待他。
推开门的一刹那,一只手从深渊上方横贯而出,抓住了他。

第20章 格林德瓦 22岁(5)
格林德瓦的公寓是空进空出原则,用户住进来时,除了厨房的灶台、杂物间的洗衣机、浴室的马桶和喷头,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叶庭刚搬来不久,只置办了必要的家具——床和桌椅。而桌子上显然不能睡人。
叶庭站在文安身后,凝神静气地沉思片刻,下了结论:“我睡地板上。”
文安扭过头,无语地看着他:“你不是洁癖吗?”
“垫一层衣服。”
“那衣服怎么办?”文安叹了口气,“睡一起有什么大不了的,以前又不是没睡过。”
“这不是个好主意,”叶庭说,“当初我们分手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叶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确定这是疑问句,这也太奇怪了。“不是你提的分手吗?”
文安瞪着他:“明明是你。”
两个人面面相觑,房间只剩下一片死寂。
五年前的过往在叶庭脑中快速掠过,就像万花筒一样令人目眩。他努力回想他们分别的前一天,然后确认是文安的记忆出现了差错。不过他不打算跟文安争辩这个,五年前的旧账可以之后再算,现在他必须坚守立场。
只要他稍稍让步,文安就一定会留下来。
“我找几个箱子垫着。”叶庭丢下一句话就去了客厅。
他把未拆封的纸箱搬运到卧室,在上面铺了一层薄被,勉强算是床铺了。他正忙活着,文安抱着一摞薄薄的硬壳书,站在房门口。
文安很安静,所以直到叶庭抹平褶皱,转过身来,才看到他站在那里。
叶庭心中顿感不妙:“怎么了?”
“我要给你朗诵一首诗,”文安严肃地说,“《我要怎样才能留住你》。”
叶庭扶额。这家伙发现勾引没用,武斗没有实施可能性,改成文斗了。“你能读得懂博尔赫斯的诗?”
“读不懂没关系,不影响我的感情。”文安信心满满地说,“你好好感受一下。”
他翻开最上面一本书的封面,刚要出声,叶庭伸出手制止了他。“这招对大哥管用,对我不行,”叶庭提醒他,“我不一定能听懂,我的文化素养跟你不相上下,你忘了吗?”
“五年了,你的语文一点长进都没有吗?”
“这五年我一直在美国。”
“好吧,”文安把博尔赫斯的诗集丢到一边,拿出下一本书,“那我给你朗诵一个绘本故事,是我最新写的——”
叶庭看向床铺:“早点睡吧……”
“——《它们再也没有分离》。”
叶庭叹了口气,用手捂住眼睛。
文安打开封面,就像一个演说家一样朗读起来。
花园里有两棵树。
一棵长得高大,
一棵长得矮小。
不过,小树正在努力地长高。
清晨,大树教它抖落露水。
傍晚,两个长长的影子依偎在一起。
春天,大树等着小树的花朵绽放。
冬天,大树为小树挡住落下的雪花。
有一天,花园被一个人买走了,
两棵树的中间竖起了高墙。
小树在园内,大树在园外
大树看不到小树抽出的嫩芽,
也听不到小树枝头鸟儿的歌唱。
它很担心,
小树有没有足够的养分开花,
小树的枝头会不会被雪花压断。
但是高墙是那么高大,
阻断了所有思念。
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个季节,
有一天,大树看见一片绿叶,
从高墙那边伸过来,
就像小树的一声问候。
“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来了!”
小树兴奋地对大树说。
它拼命长高,
盼望着能早日和大树会合。
终于,在一个春日的午后,它们重逢了。
尽管岁月改变了彼此的容貌,
大树比以前更加高大,
小树也不再那么矮小。
终于,它们的树枝互相交叠,
谁也不能再将它们分离。
人们经过时,也许以为听到了风声,
其实,那是两棵树在低声倾诉秘密。
它们还在不断生长——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突然的沉默让人心悸,叶庭抬起头,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
文安正看着他。
“——它们再也没有分离。”
隔着数米的距离,他们对视着,仿佛少年岁月从未流逝。
叶庭感到自己坚定的决心开始震荡,瓦砾从堡垒顶端不断滚落。
文安觑着他的脸色,看他半天没反应,把这本书丢掉,翻开了下一本:“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是五年前圣诞节,我送给你的礼物,《我和你》。”
叶庭当然记得。他记得这个故事里的每一个字,在它出版后,他曾经花费相当于这本书价格二十倍的运费,让它漂洋过海,送到波士顿郊区的那个小屋里。
无论在当时,还是过五年、十年、一生,他都不可能不为这个故事流泪。
文安拿出这个重磅炸弹,是铁了心要留下了。
他总是拿他没办法。叶庭想。无论如何,他都会给他想要的,这已经变成了某种条件反射。
叶庭在文安开口前认输了。“好吧,”他说,“好吧。”
文安深吸一口气:“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
“不睡地板?”
“如果我们保持一条胳膊的距离的话。”
“不赶我走?”
“如果我们互不干涉对方生活的话。”
“当然。”文安飞快地凑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趁叶庭还没反应过来,他收起书,放到桌子上,把临时床铺上面的被褥收起来,抱着它坐到床上。单人床要保持一个手臂的距离很困难,两个人必须侧睡。文安别别扭扭地躺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睡吧,明天还要去商场呢。”
叶庭戒备地看着他:“去那干什么?”
文安扭过头,用手指捏了捏肩膀上宽松的衣料:“我得买衣服啊。”

第21章 文山 12岁(16)
炎炎夏日,天台上温度高的吓人,只有铁门附近的几片阴影还可以落脚。
然而,当叶庭来到天台时,却发现这个好位子已经被人占了。
阴影下站着一个人。
一个高大的男人。
对方靠在墙上,衬衫卷到肘部,露出肌理分明的上臂肌肉。个子很高,看上去几乎像是顶到了门框。五官深邃,让叶庭想起某个老片里的电影明星。
男人之前像是在俯瞰院子,现在则把目光转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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