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诺一紧紧地抓住了文安的手。
“先别自己吓自己,可能只是骨软骨瘤,”医生说,“这是多发于青少年的良性肿瘤,对身体没有太大影响。”
冯诺一咬了咬牙,问:“那要是恶性呢?”
“肉骨瘤,”医生说,“不用太担心,即使是这种恶性肿瘤,现在的手术预后也不错,只要积极治疗,五年十年存活率很高。”
冯诺一听到“存活率”就开始晕眩了,他看了看文安,晃了晃他的手,用口型说“没事的”。然后又问医生:“那恶性的概率是多少?”
“检查结果出来之前,我不能给你确切数字,”医生又看了看片子,“不过,骨软骨瘤一般是不痛的。”
冯诺一的脸色完全暗下来,好像医生刚下了死亡通知书。
“我只是说一般情况,不是下定论,”医生说,“也可能是良性。就算是良性,它引起的痛感已经影响生活质量了,做手术清除也是必要的。总之手术必须要做,尽快吧。”
冯诺一想,这孩子还没有成年,已经做过太多手术了。
文安想了想,问:“为什么?”
医生疑惑地皱眉,又很快缓和下来:“是不是我说的太快了,你没有懂?”
文安摇了摇头:“为什么,我会生这种病?我什么都没做。”
他每天吃很多蔬菜,早睡早起,虽然不常运动,但那是身体情况不允许。他一直都好好听医生的话,为什么会这样?
医生沉默了一瞬,说:“肿瘤的成因很复杂,目前医学上还没有定论,我只能跟你说几个可能的原因。”
有时候,虽然结局已经注定,但患者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可以怪罪的对象。
“可能是遗传因素,可能是接触了放射性物质,”医生说,“还有可能是因为骨骼损伤。”
“骨骼损伤?”冯诺一皱起眉,“就是说,还是和他小时候的经历有关系?”
“我只能说有这个可能性。”
冯诺一在心里冷笑一声。这是什么父亲,五年了,时隔五年,还有办法把自己的孩子推进地狱。
文安望了望凝重的大人们,问医生:“手术,什么时候做?”
医生看了看屏幕:“下周二下午吧。我跟你说一说术前检查的项目和注意事项。”
“下周二吗?”
医生看着他:“怎么了?”
“没什么,”文安说,“挺好的。”
冯诺一脸色苍白,一只手拉着文安,另一只手不安地在衣服上捏来捏去。等医生说完,他赶紧问了一句:“手术危不危险?”
医生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手术都是有危险的。”
完全没能拯救冯诺一的惊惶。
两人一脸凝重地从医院出来。冯诺一搂着文安的肩,一遍又一遍说:“没事的,肯定没事的。”不知道是想说服自己,还是命运。
文安精神倦怠,蔫蔫地垂着头,看上去并没有被安慰到。
等两人上了车,开到半路,冯诺一想了想,还是说:“你别瞒着他。”
文安低头看着手,不说话。
冯诺一扭过头,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瞒得住的。”
“我没有要瞒,”文安小声说,“不确定有没有事,干嘛告诉他,他下周要比赛呢。”
冯诺一烦恼地揪了揪头发:“你等做完手术了,确定了,再告诉他,他会气死的。”
“我都得癌症了,他不会对我发火的。”
“呸呸呸!”冯诺一往旁边啐了一口,“少胡说!”
文安默然。
“才不会是恶性呢,”冯诺一想了想,说,“肯定是良性,然后等他回来了,知道你瞒着他做手术,肯定跟你大吵一架,跑出去留学四年,再也不跟你联系。你每天只能翻之前的聊天记录,隔空思念。”
文安想起郑墨阳说过,大哥的想象力特别丰富,全是泼天狗血,这都是住院时看了几个月古早电视剧的错。
都十年了,当初摄入的狗血元素怎么还没消耗完呢?
文安低下头,把手按在腿上,阴影存在的位置。如果仔细感觉,还是能察觉到,这部分的温度比其他地方高。
“帮我保密吧,”文安乞求道,“就一个星期,等他比赛回来。”
冯诺一叹了口气。他不确定是不是一个星期。他有种预感,如果真是恶性,等叶庭回来,文安也不会说,那事情就糟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了。但当事人的意见最重要,他叹了口气:“好吧。”
文安凑过来,把头靠在冯诺一胳膊上:“快放学了,我们去十七中吧。”
文安每天都去等叶庭放学,和他一起吃饭。今天请假去看病,没有告诉叶庭,他得照常去校门口,才能维持什么都没发生的假象。
冯诺一在十七中门口把他放下,开走了,假装他和往常一样,是坐公交来的。
秋天来到了人间,落叶簌簌而下。文安看着它们无力地翻飞,被风裹挟着滚到墙角,停下了。
又一阵风吹起,落叶在墙角拍打着墙壁,拐了个弯,飘到他脚下。
“发什么呆呢?”
文安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眨了眨眼,恢复了往常的笑容:“秋天到了。”
“钓鱼台的银杏快变黄了,”叶庭把手放在他肩上,“等我从美国回来,就带你去看。”
文安点点头。
“走吧。”叶庭说。
吃完晚饭,叶庭回去上晚自习。文安回到家,打开灯,坐在阳台的飘窗上,看着光线一点点隐没、消逝。
玫瑰的玻璃缸就在他脚边,随着夜色的降临逐渐黯淡下来。
等外面黑透了,文安把玻璃缸抱回架子上。玫瑰一如既往地静止着,最近它总是没精神。
文安用指节敲了敲玻璃缸,玫瑰没有动。
文安仔细地观察了它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不对。
他深吸一口气,把手伸进缸里,抚摸心爱的宠物。无论怎么逗弄,它都是一动不动。
蜘蛛的生命走到了终结。
文安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抱住玻璃缸,紧紧地贴在胸前。
晚上,叶庭打开房门,惊讶地发现文安坐在地板上。他搂着玻璃缸,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掉下来。
叶庭被这一幕吓坏了,他扔下包跑过去,蹲下来问:“怎么了?”
文安抬起头,眼睛蒙着一层水雾:“玫瑰死了。”
叶庭低头看着玻璃缸,伸出手,抱住哭泣的少年。
文安把头埋在他肩上,声音断断续续的:“玫瑰死了。”
死亡,好可怕。
作者有话说:
(是虚惊一场)
本文从今天开始日更,有事会在作话里请假。
追更很辛苦,谢谢看到这里的大家支持!
第60章 北京 17岁(19)
高中生活就是做题、试卷、永无休止的小测。黑板没挂上倒计时,班里的气氛已经凝重如铁。
叶庭身上的正装,为这肃然的场景增添了一丝荒诞。
杜一平忍到大课间,才转过来,全身心观察对方完美的领结、崭新的袖扣。“领导这次来视察,有什么指示啊?”
“别来烦我。”
杜一平没有遵从指示:“提前五天正装出席,ISEF要被你感动死了。”
“这跟比赛没关系。”
杜一平扶了扶眼镜:“那你穿的人模狗样的干什么?老师说了,现在要以学习为重,不修边幅是宏图班的基本操守。”
“我要参加葬礼。”
杜一平吓了一跳:“谁?谁死了?”
叶庭神色凝重:“我们家的重要成员。”
午饭时间,文安和程启元从食堂吃完回来,班主任严肃地走进来,敲了敲文安的桌子。
文安抬起头,老师告诉他,他哥哥过来了,还帮他请了假。
文安的第一反应是冯诺一没忍住,漏了口风。他忐忑不安地问老师:“为什么?”
“他说你要参加葬礼。”
文安看着门外的叶庭,瞪大了眼睛。
十分钟之内,文安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室,茫然无措。叶庭把他的包接过来,背在另一边,说:“走吧。”
“你不是在上课吗?”
“我也请假了,”叶庭说,“跟你一样的理由,参加葬礼。”
“谁的葬礼?”
“玫瑰的。”
文安难以置信:“你们老师居然准你假?”
“我可能谎报了死者的身份。”
文安想,幸好他们家管教育的是冯诺一,要换别人家,已经一个鞋底呼上来了。“为什么要请假?”
“玫瑰死了,你很难过。”叶庭说。
文安看着他:“没有别的理由?”
“你很难过,这个理由还不够吗?”叶庭说,“心爱的宠物死了,这是很重要的事。”
文安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悄悄把重心转到不痛的那条腿上去。
他甚至没有告诉他,他就已经来到身边了。
“所以?”叶庭望着他,“想去哪里?”
文安的目光越过操场,飘向校园另一侧的枫树:“香山。”
叶庭踌躇不定:“你的腿爬不了山,换一个吧。”
文安摇摇头:“他们说,香山的红叶很漂亮。”顿了顿,又说,“长这么大,我还没有爬过山。”
叶庭想据理力争,文安露出了那种大雨里蜷成一团的小猫的神情——睫毛湿漉漉的,蓝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嘴角略微向下撇,可怜又委屈。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叶庭叫了车,没有直接去香山,而是先绕道回了小区。文安刚要问,叶庭让他坐车里等,就下去了。
不到一刻钟,叶庭抱着一个木盒跑过来,文安认出,那是他装玫瑰的盒子。
“既然要去背山靠水的好地方,就真的举行一场葬礼吧。”叶庭说。
“大哥看到你,没说什么?”
叶庭摇了摇头。文安想,冯诺一知道他的病情,就算他们要去爬珠峰,冯诺一也不会拦的。
“去香山,”叶庭对司机说,转头看着文安,“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单独出去旅游。”
是啊,文安意识到。腿不方便,他很少出来玩。为了陪他,叶庭也很少出去。
午阳高照,出租车缓缓驶向都市的远方。
从医院出来后,文安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这是一个金色的秋日下午,阳光透过轻薄的云层,洒在枫树林上,温暖柔和。深红、橙黄、暗金,一片枫叶就是一块秋天的碎片。风轻轻吹过,一两片叶子打着旋,落在窸窸窣窣的林间地毯上。
枫树林的一隅,小溪悠然流过,水面倒映着秋天的颜色——这短暂而美丽的季节。
文安捧着盒子,看叶庭用树枝挖出一个小土坑。等叶庭站起来,他就蹲下,把盒子放在土里。风一吹,落叶盖上了这个小小的坟墓。
叶庭在上面覆上一层土,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文安惊讶地看着他:“这是什么?”
“大哥写的悼词,”叶庭说,“刚才给我的。”
文安甚至没有问冯诺一为什么给蜘蛛写悼词。
叶庭展开纸,深吸了一口气,开始高声朗诵:
不用再怕骄阳晒蒸,
不用再怕寒风凛冽;
这词对于他们两个太过佶屈聱牙,顿了顿,他又往下念:
野鬼游魂,远离坟冢,
狐兔不来,侵你骸骨;
瞑目安眠,归于寂灭;
墓草长新,永留追忆。
念完,他合上纸,两人对着坟墓,默哀了三分钟。
然后文安说:“我们去爬山吧。”
他没有不自量力,要徒步上山,在叶庭的劝阻下,还是选了缆车。坐到终点后,离山顶只有最后一段陡坡。
他拉着叶庭的手,慢慢地爬上台阶,走到山顶的观景台。
香山只是城市里的土丘,高度不足以令人屏息,四周也没有壮阔的山川湖海,但能将附近的街景一览无余。写字楼像玻璃积木一样排列着,阳光倒映在窗户上,仿佛白日里城市的星星。车辆穿梭在交织的公路上,传来轻微的嗡嗡声。
文安深吸了一口气,小声说:“好幸福。”
这句话裹挟在风声中,叶庭却听清了:“心情好点了吗?”
怎么能不好呢?有关心、爱护自己的家人,有即使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也愿意无条件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所爱之人。
“如果现在,”文安说,“能持续一辈子,就好了。”
一切都不要变。他们每天上学,放学,回同一个家,在同一个桌子上吃晚饭。放假时窝在同一个沙发里,下雨时坐在窗台边,看窗外的天堂鸟随风摇摆。
就这么过一辈子。
“为什么不行?”叶庭问。
文安看着他:“将来,我们就不一样了。你会出去上学、工作,会恋爱、结婚……”他逐渐说不下去了。
他有点希望叶庭告诉他,不会变的,他不会成家,不会搬到其他地方,他们会一如既往这么生活下去,所隔的距离不过是一扇壁橱门。
然而叶庭只是说:“别想那么远。”
想了想,他又说:“就算将来我们各自成家了,也可以住在很近的地方,我们可以经常出来聚一聚,也可以像现在这样,一起爬山,散心。”
文安不看他了。文安把目光转向山下,护城河像一条银色飘带,连接了历史与现在。在悠久的时间长河里,只有它永恒不变。
“我们回家吧。”他说。
坐缆车下山时,叶庭看着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面露疑色。天气这么凉爽,又不是剧烈运动,怎么会出这么多汗?
“你腿疼吗?”叶庭问。
文安一惊:“没有。”
“就算坐缆车,从公园入口走过来,再加上山顶那一段,也有很长距离了,而且爬山比平地腿更费力,”叶庭叹了口气,“所以我说别来爬山。”
文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来都来了。”
下了缆车,叶庭在他面前蹲下:“上来。”
文安震惊地左顾右盼,要人背的都是四五岁的小孩子:“我自己能走。”
“赶紧上来。”
叶庭看上去要生气了,而且腿确实很疼。文安只好俯身趴在他背上,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叶庭还没站起来,他的耳根就红透了。
文安尽量不去注意周围的目光,在叶庭耳边小声问:“我重吗?”
“一点也不重。”
看起来是这样,叶庭的脚步很平稳,跟孤儿院的时候一样。文安把头埋在宽阔的肩上,叶庭的短发扎在他脸颊上,有点刺挠。
五年前,他们也是这样,从荒芜庭院的一头,跑到另一头。
文安小心地、轻轻地,在叶庭的脖子上亲了一下。
亲完之后,他马上观察叶庭的脸色。很轻的一下,应该不会被发现的。
果然没有,叶庭就只会问他渴不渴。
文安说不渴,然后说:“我们说会话吧。”
“说什么?”
“上次的绘本,你只读了一半,”文安说,“剩下的一半,我读给你听吧。”
叶庭把他往上抬了抬:“好啊。”
文安笑了笑,把脸贴在叶庭肩膀上,他的语速一直很慢。
小个子还是有些担心。
“那……爱会耗尽吗?”他问,
“它会不会被打破、折断?
如果我不小心打破、折断了它,
你能不能修好它,粘回它,
让它完好如初?”
大个子思考了很久。
“拜托了,”他说,“我可没有那么聪明。
我只知道我会永远爱你。”
小个子很开心。
但很快,他又想起另一个问题:
“可是,等到我们死亡,离开。
你还会爱我吗?
爱会不会持续下去?”
大个子把小个子抱起来,
和他一起看窗外的夜色,
看黑暗中的月亮,
看闪烁的星星。
“你看,那些星星多么明亮。”
大个子说,“可是,有些星星其实很久以前就死去了。
但它们的光,
穿过千百万年的时间,
仍然在黑夜中闪耀。
爱如星光,永不熄灭。”
作者有话说:
悼词出自莎士比亚的戏剧《辛白林》。
ISEF的总决赛在达拉斯。托比赛的福,叶庭获得了一周的假期。
肤色各异的行人,陌生的异国风光,远渡重洋的经历新奇又美好,就是身边跟了个……
“Uber司机怎么还没到啊,”杜一平把行李堆在叶庭身旁,拿着手机念念叨叨地绕着他转圈,跟做法似的,“我打个电话问问。”
然后杜一平接通电话,听着听着眉头紧皱,最后用中文骂起人来。
挂掉之后,他连连摇头:“接了单之后又拒单!我草,还让我们这边取消,凭什么啊,现在取消要扣钱的!”
他们在机场前面站了快半小时,旁边一溜墨西哥司机走过来,操着浓重的口音问他们去哪。杜一平看着他们魁梧的体魄,连连摆手。
墨西哥人不屈不挠,杜一平开始装自己听不懂英文。
等终于摆脱了他们,杜一平对叶庭大吐苦水:“你就不能有点用吗?”
叶庭带着事不关己的冷漠:“你口语比我好。”
杜一平叹了一口气:“唉,那可不是,我哪门课不好?你呢,除了数学稍微好点儿,其余的一塌糊涂。我真搞不懂,数学你学得会,理化生怎么会考这么差呢?”
叶庭说:“因为没学。”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只能全心全意做好一件事。牛顿力学和无机化学他学不好,因为那段时间他疯狂痴迷于破解PS4。他在RaidForums上公布自己获得PS4系统的内存读写权限和处理器的高级控制权,掀起了轩然大波,然后他发现上课听不懂老师在说什么了。
之后他又开始准备ISEF的研究项目,上课和做题的进度一拖再拖,期中考试门门红灯。
这都怪他家太过于追求快乐教育,他跑马拉松,会篮球,会拳击,能写出简洁优美的iOS越狱软件,考试一塌糊涂。
“不过,你要是这次拿了奖,申请国外学校很容易,也不用愁这些了,”杜一平念念叨叨地在Uber上又下了一单,“唉,我当初就让你跟我组队一起做,你非得搞你的AI语言模型。要是咱俩合作,我的课题就不是个猜想,是个应用程序了,拿GEMA不就稳了吗?”
Gordon E. Moore Award是大赛最高奖项,奖金75000美元。大赛评奖非常看重完成度,课题是处于提案阶段还是已经落地,评价是完全不一样的。
杜一平的研究课题是扩展轮廓卷积神经网络,构建一种用于实时人体动作识别的新型深度学习框架。他诚挚邀请叶庭一同冲奖,被残忍拒绝。
“我喜欢单人作业。”叶庭说。
“哼,”杜一平说,“话别说太满,以后你说不定求着我一起工作呢。你想想这个技术,卖给VR公司多好啊。”
叶庭不置可否地直起身,把行李推给他:“车来了。”
ISEF的举办场所是达拉斯的一家会展中心,开幕式非常宏大,有奥运会的韵味。主持人在台上大声欢迎全世界的年轻科学家,全场鼓掌欢呼。然后每个国家的参赛选手高举国旗一路跑进会场,朝观众们挥手。杜一平让叶庭热情一点,再热情一点,“你看人家美国队都跳起来了”。叶庭只抖了抖胳膊,把国旗挥舞出寒风猎猎的效果。
今后一周,他们将在会展中心展出自己的成果,评委们会浏览各个摊位,询问问题,测试发明,选手也可以相互串门。在一周之后的闭幕式上,主办方会揭晓各个组别的优秀奖得主。
为了倒时差,选手们白天强行保持兴奋,到了晚上,一个个东倒西歪,像飞鸟回林一样奔回旅馆。
叶庭闭着眼睛,在床上静静躺了两个小时,还是异常清醒。明明很困倦,却睡不着。
有什么地方不对,叶庭想,某个黑影。它隐藏在某个角落里,不吵闹,不尖锐,却有强烈的存在感。
时针一点点转动,暗夜逐渐变成黎明,有哪个房门被打开,又重重地关上。
霎那间,叶庭明白了。
文安不在。
那个呼吸声不在,那个从噩梦中醒来会见到的人不在。
叶庭坐起来,大脑中的睡意彻底消散了。他仔细想了想,从他和文安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从来没有分开过一个晚上。
这个发现吓了他一跳。
他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过去的五年。真的,没分开过一个晚上。
心脏剧烈颤动起来,不安与焦虑肆意弥漫。他打开手机,拨通了微信语音。现在是中国周二的傍晚,文安已经放学了。
无人接听。
也许手机正好不在身边?
叶庭等了一刻钟,又打了一次。
仍然无人接听。
叶庭用手指敲击了一会儿屏幕,发了条信息:回家了吗?
过了五分钟,又发了一张开幕式的照片。
直到北京时间晚上九点,文安仍然没有回消息。
担忧山呼海啸而来,吞没了最后一点神智。叶庭握着手机,周围的一切突然变成了空白,人声是嗡鸣的背景音。
他好像能感觉到,文安在经历什么。某种未知、危险、压倒性的命运。
带着迷茫和惶然,叶庭来到会场。
杜一平睡得很好,带着快乐的笑容在会场飘荡。他对气象气球很着迷,还和一位芬兰美少女互关了脸书账号。而叶庭安静地坐在摊位后面,除非有人向他提问,否则一动不动,以至于有人怀疑他是3D投影。
主办方邀请了来自各个大学的科学家,教授,和大赛之前的获奖者,即使没有拿奖,和他们对话也收获颇丰。叶庭看到了去年的诺贝尔生物学奖得主,他正和一个生物医学工程组的选手聊天,对方的课题是肝吸虫感染筛查。
叶庭看着他们交谈,再次按亮屏幕,熄灭,然后静止,仿佛这一切的局外人。
直到午饭过后,手机才震动了一下。
叶庭立刻拿出手机,点开,看到文安发了一个惊叹的表情包:好厉害!
瞬间,一切尘埃落定了。
周围清晰起来,欢笑,惊呼,人影交错,世界是如此生动而真实。
叶庭长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波涛汹涌的内心归于平静。
“这是什么模型?”
叶庭抬起头,看到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站在摊位前。
叶庭简单介绍了一下设计思路,虽然口语一般,好在大会有先进的翻译软件,沟通不算太困难。
男人询问了叶庭选择这个课题的原因,然后又问起他之前写过什么程序。叶庭拿出自己的电脑,对方就顺势在他旁边坐下了。
“Omnitool是你写的啊,”男人说,“我用过,很喜欢。”
Omnitool是叶庭写的一款手机管理软件,操作简单,支持所有安卓设备。他当初抱着好玩的心态传到了网上,没想到下载量很惊人。
他们又聊到了业余爱好,男人也喜欢跑马拉松,还在波士顿马拉松拿过第二名。
等这人起身离去时,他告诉叶庭,他是MIT电气工程与计算科学系(EECS)的招生组负责人,EECS欢迎有应用能力和创新能力的学生。
叶庭看着他走远了,然后杜一平一蹦一跳地过来,说机器人组真是太卷了,现在都已经开始搞“柔韧机器人”了,抓手和腿都是软性的,有更好的抓取和行走效果。
“刚才那个大叔是谁?”杜一平又问。
“MIT的教授。”
“什么?”杜一平跳了起来,“你是怎么逮到他的?不行,我要去跟他说说我的模型。”
真是一波三折的一天,好在有个圆满的结局。
晚上,叶庭回到旅馆,给文安打了视频电话,文安立刻接了起来,不过转成了语音。
“你嗓子怎么哑了?”叶庭开始担忧,“感冒了吗?”
“有点。”
“发烧吗?吃药了没?”
“我没事,”文安抽了抽鼻子,“已经没事了。”
叶庭还要问什么,对面突然说:“我好想你。”
说完,文安沉默了下来,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
叶庭“嗯”了一声,没来由地翘起嘴角。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他欣喜异常。
“等你回来,有件事要告诉你。”文安说。
“什么?”
对面神神秘秘的:“回来就告诉你。”然后,小声地说,“你先保证,不生气。”
“我为什么会生气?”
对面又不说话了,青春期的孩子真是阴晴不定。
“比赛顺利。”文安最后说。
“好好休息,”叶庭说,“记得吃药。”
“我知道了,”文安说,“那边是晚上吧,晚安。”
叶庭看着屏幕上的通话记录,觉得五脏六腑终于归位了。
他握着手机,靠在枕头上,看着窗外昏黄的路灯。
他也很想他。
文安在他世界里的位置,比他想象的更重。
直到睡前,他才意识到,他完全没跟文安提起MIT的教授。
一周时间很快过去,闭幕式上,主持人报出了各个组别的获奖者,学生们激动地跳起来,一边欢呼一边跑上台,亲吻手里的奖杯。
叶庭拿到了Foundation Young Scientist Awards,奖金50000美元。杜一平一直在他旁边念叨“发财了发财了”,勒令叶庭回去请全班同学吃饭。
叶庭把奖杯塞进他怀里,腾出手来打字。
他在家庭群里发了一张奖杯的照片,下面立马跳出了一片祝贺。各种烟花爆竹鼓掌的表情包层出不穷,四个人的群欢呼出四百人的架势。
回国前,大家都在张罗着给家人带纪念品。杜一平买了一堆护肤品,说要送给家里的长辈,大包小包弄得焦头烂额。叶庭对送礼一无所知,只在Target给某位家长买了块巧克力。
至于文安……
“买个冰箱贴怎么样?”杜一平指着对面的一家纪念品店,外面挂着“我爱达拉斯”字样的T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