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庭皱着眉头,对这种简单粗暴的纪念品很不满意。
“我表哥喜欢旅游,他到每个地方都会买冰箱贴,”杜一平拾起一块方形的冰箱贴,上面是白岩湖的夕阳,“冰箱贴上都是当地最有名的景点,买回去之后,搞一块黑板,把冰箱贴贴在上面。一个一个攒起来,就是一副旅游地图了。”
叶庭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把冰箱贴拿了起来,到收银台结账去了。
要见到文安了,他感到心情愉悦。
直到飞机在大兴机场降落,他看到了前来接机的郑墨阳。
第62章 北京 17岁(21)
叶庭拎着行李箱,看着两位家长。他们眼下挂着一圈乌青,像是几天没休息好。
现在不在假期,郑墨阳这样的工作狂,居然不远万里回到国内。
他为什么回来?
冯诺一本来想朝他挥手,发现他脸色不善,把手放下了。
“发生什么事了?”叶庭问。
冯诺一摸了摸鼻子,求救似的看向郑墨阳。
“文安呢?”叶庭又问。
按往常,文安不可能不来接他。
“你先别急,文安没事,”冯诺一说,然后又纠正了措辞,“基本没事。”
“先上车,”郑墨阳说,“路上跟你细说。”
叶庭坐在副驾驶座上,听冯诺一讲完了这两个星期的故事。他去美国当天,文安就住院了。手术时间比预计长了一个多小时,大人们在手术室外面差点崩溃。幸而医生出来说活检的结果是阴性,手术很成功,文安的腿没有什么问题。
叶庭沉默下来。
他在脑中搜索过去的记忆碎片,那些小小的、不起眼的,现在看来却连贯而显眼的征兆。
晴天的腿痛,壁橱夜晚的声响,爬山时的汗珠。
如此明显,他竟然没有发现。
这两个星期,文安是以怎样的心情度过的,又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他想起文安在怀里绝望的哭泣,在山顶的眼神,在背上念的故事。
那个死亡与爱的故事。
霎那间,一个荒唐的念头击中了他。初时难以置信,再想却有迹可循。
“大哥。”他缓缓开口。
“嗯?”
“他是不是喜欢我?”
冯诺一抬起头,从他的角度,看不清叶庭的表情。他叹了口气:“是啊。”
副驾驶座的人往后靠在椅背上,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
冯诺一苦恼地把脑袋埋进手里。他一向很擅长开导感情,但两个孩子的过往太深远,他也不知道如何纾解。他们是家人,朋友,彼此的依靠,又像是某种羁绊更深的关系——两株茎脉相连的藤蔓,日久天长,甚至分不清哪一部分是自己。
冯诺一等了很久,车子驶入市区,副驾驶座的人还是毫无反应,大概还在思考,应该怎么面对这段感情——自己养大的弟弟的感情。
终于,快到小区时,叶庭开口了:“他在哪里?”
“绿城医院502号房,”郑墨阳说,“我们先回家,然后带你去看他。”
“先去医院吧。”叶庭说。
“放心,医生说他没问题了,他现在最害怕的其实是见你,”冯诺一说,“也不急这几分钟,先回家放个行李吧。我还有东西想让你看。”
叶庭思考一会儿,点了点头。他不能跟家长们争执。
车子里又沉默下来,一路沉默到家门口。
他跟着冯诺一走到三楼,冯诺一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了一沓装订好的画纸。每一页上面都有很多插图,图上是一个小人,有蓝色眼睛和深棕色头发,看上去很像文安。每一页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叶庭很熟悉——这是绘本。
他接过这些画纸:“他又画了一本绘本?”
“不,”冯诺一摇了摇头,“这是他的遗书。”
叶庭看了看冯诺一,又看了看手里的纸页。
“他进手术室之前给我的,说如果有什么意外,就打开来看,”冯诺一说,“虽然一切都好,但我想你还是应该看看。”
叶庭低头看着插图,伸手慢慢抚摸上面的小人。
真有他的风格。
叶庭坐下来,慢慢把本子翻开。
人生应该是这样,
活了很久,
满脸皱纹,
一天比一天无力。
最后,躺在床上,
还没有反应过来,
就死了。
应该是这样。
但是,其实,
人在每个年纪都可能死掉。
有时候是九十多岁,
有时候像我这么小。
不过,死没有那么可怕。
一下子就过去了,
闭眼,再睁开,
就踏上了一场旅行。
去彼岸的旅行。
我只需要拿上
画画的纸,
很多颜料,
一张全家福,
21克的灵魂,
从彩虹的一头
走到另一头。
彼岸是个美丽的地方。
因为死了,疼痛消失了,
走很久的路,也不会腿痛,
因为灵魂很轻,可以飞起来
低下头,就能看到山川湖海。
因为生命有限,死亡永恒,
挂念的人,深爱的人,被死亡分开的人,
都能在这里相见。
哦,对了,
这里没有名声、财富、地位
名人不会摆架子,
很容易要到签名。
我要到了李奥尼的。
彼岸的人都很友善,
没有急事,
所以会认真听你说话。
没有竞争,
所以会真心夸奖你。
没命了,什么都不怕,
所以会和你一起吐槽神明——
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怎么把我的人生弄成那样!
而且……
去了彼岸,也可以经常回来,守护你们。
方法有很多种。
可以变成毛茸茸的小猫,
在你路过的时候,
冲你喵喵叫。
可以变成夏天的大树,
遮住头顶的阳光,
给你一点阴凉。
可以变成秋天的银杏叶,
在你抬头的时候,
落在你肩上。
变成遥远的星星,
所以,在月圆的夜晚,
走在街道上,
记得抬头看一看,
说不定是我在天上冲你眨眼。
叶庭合上了本子。
“超乎你的想象,对吧?”冯诺一问。
遗书,一般都是对亲人的留恋,对过往的感怀,对岁月短暂的叹息。他原以为,文安会在绘本里,画下他们一家人的日常,再对叶庭说出从未出口的爱意。
但没有,这封遗书里,都是对彼岸——对死亡——的美好愿景。
通篇只说了一句话:我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
叶庭深吸了一口气,把绘本递给冯诺一。
“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居然能乐观地看待死亡,”冯诺一感慨道,“真了不起。”
有生以来第一次,叶庭对冯诺一的理解感到惊讶。
“不是的,”叶庭说,“他一点也不乐观,他很害怕。”
大概是文安装的太好了。面对疾病和疼痛,他一直那么平静,所有人都觉得他很坚强。
文安确实很坚强,但是……
叶庭想起了抱着玻璃缸哭泣的少年。
恐惧,会在不经意的瞬间流露出来。
“他很害怕,”叶庭说,“所以,他把死后的世界写得很美好。”
他想说服自己,死亡没有那么可怕。
然后,再说服别人。
我去了很好的地方,你们不用难过。
冯诺一看了看他,接过了绘本,从头到尾再翻了一遍。
叶庭是对的。他始终是最了解文安的人。
“他很害怕,”叶庭看着绘本上的蓝眼睛男孩,“我却不在他身边。”
就在那一瞬间,他做出了决定。
第63章 北京 17岁(22)
一家人赶到医院时,文安正仔细地咀嚼一块苹果,看到冯诺一的脑袋探进来,立刻坐直身子,神情紧张。
他知道他们是去接叶庭的。
“对,”冯诺一戳中他的痛点,“他回来了,就在我们后面,刚去给你买水果了。”
蓝眼睛心虚地乱转:“他……他……”
“哦,还有,”冯诺一说,“他刚看过你的遗书,脸色可吓人了。”
文安发觉自己抖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输液太冷了。“他生气了?”
“是啊,”冯诺一故作严肃,想吓一吓孩子,谁让他故意隐瞒病情,“气得要死,把行李箱都踹翻了。”
文安泫然欲泣。“我怎么办?”他向有经验的人求救。
“认错态度要诚恳,”郑墨阳说,“方法要多样。”
冯诺一翻了个白眼。
“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郑墨阳又说,“你现在躺在病床上,他再生气,也不会把你怎么样。装装可怜,说伤口很痛,他肯定就把其他事忘了。”
冯诺一斜眼睨他:“你就不能教点好的?”
学坏一出溜,文安眼睛也不眨就接受了这个方案。他在心里盘算,这么一来,叶庭肯定不会冲他发火,但有另一种可能。
“他不跟我说话,怎么办?”文安很担心,“照顾归照顾,就是不理我。”
“可能性很高。”冯诺一点评道,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这个场景:吃饭的时候,叶庭把盘子往他桌上一放;洗脸的时候,叶庭把毛巾往他脸上一拍;他想要什么,叶庭就去买,买完了往地上一搁。一边任劳任怨地干活,一边冷着脸保持沉默。
文安萎靡地倒下,把半边脸埋进枕头里。这个场景越想越真实,叶庭人还没到,他已经开始心痛了。
他沉浸在幻想中的冷战里,医生和护士走进来。医生翻了翻最近几天的检查结果,看了看伤口愈合情况,问他现在感觉如何。
“腿还是有点痛。”文安说。
医生查看了一下他的腿。“这是正常情况,伤口还没完全恢复,”医生问,“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文安摇摇头,医生笑着跟他说,很快他就可以出院了。
文安想着叶庭的事,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开心。
送走医生之后,冯诺一问文安,要不要把床摇起来。
文安点了点头,于是冯诺一让他半坐着。文安靠在枕头上,望着大人们,突然小声说:“对不起。”
冯诺一吓了一跳:“怎么了?”
“你们只要我健康,”文安低下头,“这么简单的要求,我都做不到。”
冯诺一感觉心脏被揪成了几瓣:“宝贝,这不是你的错。”
文安伸出手抱住了冯诺一。冯诺一搂着怀里的脑袋,用手慢慢地拍着他的肩。
多么温馨又可爱的场景,郑墨阳以为接下来会轮到他,但文安只是握了握他的手。
冯诺一说这是因为他脸上的胡茬太扎人了。
真是区别对待。叶庭从美国回来,他也是唯一一个没收到纪念品的人。就因为他有钱,而且过去几个月一直在美国,并不代表他不需要纪念品。
文安本来露出了微笑,视线扫到门口,笑容忽然凝固了。
叶庭站在门口看着他。
冯诺一注意到文安表情的变化,回头看了看,拽起郑墨阳的胳膊,以最快速度从病房里消失了。
叶庭侧身让两个大人出去,沉默地走进来,把水果放在床头柜上。这情景和冯诺一描述的一模一样。
文安小心翼翼地叫了他的名字。
叶庭没有答话,拿起毛巾,去打了瓶热水,给文安擦了擦脸。
一模一样。
文安讨好地盯着他,擦脸的时候一动不动,是只安静的小猫。
叶庭把毛巾洗好晾起来,把水倒掉,坐在床边。文安观察他脸上生气的痕迹,心如擂鼓。如果胸上还贴着电极的话,此刻仪器已经发出警报了。
叶庭看了他一会儿,目光里没有怒意,好像只是在观察他脸色健不健康,瘦了没有。
“对不起。”文安试探着说。
叶庭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塞进他手里。
文安攥着那颗弹珠,惊涛骇浪忽然归于平静。
这就是叶庭回应的方式。没关系,他没有生气,他只是很高兴他能平安。
文安的心落下了,很踏实。他看着叶庭,觉得不可思议。
这么大的事,他为什么不生气?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永远幸福,”叶庭说,“我知道你对我也一样。”
一瞬间,文安眼眶里的泪水涌了出来。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有什么好哭的,明明一切都没事了。
叶庭看着那颗弹珠,五年前,文安第一次把它送到自己手里。“你一直在担心我,”他说,“你不知道,想到你经历过这么多,受过这么多罪,竟然还在为我担心,我有多心痛。”
五年前是这样,五年后还是这样。
“如果看不到我幸福,你就会一直为我担心,”叶庭说,“看着你为我担心,我会心痛到活不下去,”
他伸出手,珍重地擦去文安的眼泪。
“所以我会做到的,”他说,“我会拼尽全力让自己幸福。你一定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好吗?你要一直陪在我身边,看我怎么幸福地活下去。”
文安拼命地点头,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还止不住往下淌。叶庭抱着他,肩膀一会儿被打湿了一大片。
太阳西沉,光线隐没,两人的影子模糊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情绪逐渐缓和,眼泪也慢慢止住。文安把头从叶庭的肩上移开,想着刚才说过的那些话,有一句一直堵在他心里:“一直陪在你身边?”
“嗯。”
“一直吗?”
叶庭揉了揉他的头发:“一直。”
文安愣住了:“可是,你不是还要搬出去,还要成家吗?”
一周之前,山顶上,叶庭明明是这么说的。
叶庭摇了摇头。“我现在不这么想了,”他捧着文安的脸,郑重地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文安眨着眼,眼泪已经流尽了,只有眼眶还红着,头发乱乱的,看上去像在荒野冻了很久、被人救起的小猫。
“跟我在一起,”叶庭说,“好不好?”
过了一会儿,文安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呆呆地望着叶庭,好像被魇住了。
他有点不敢相信。是他想的那样吗?难道他又记错了词语的意思?
“你……”文安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在表白吗?”
叶庭抽出一张纸,帮文安擦掉脸上的泪痕。文安乖乖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是啊,”叶庭揉了揉他的脸,“我在表白。”
文安还是愣愣的,表情无辜又茫然,看着让人心软。叶庭抬起下巴,亲了亲文安的额头。
这一下好像把文安惊醒了。蓝眼睛瞅着他,眨了眨,忽然亮起来。
文安伸手圈住叶庭的脖子:“你是我男朋友了。”
叶庭揉了揉他的头发:“嗯。”
文安打量着叶庭,目光好像在寻找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凑上来,小心地,轻轻地,在叶庭唇上亲了一下。
他满意地点点头:“男朋友要这样亲。”
第64章 北京 17岁(23)
确认文安没有大碍后,郑墨阳启程赴美。因为工作原因,冯诺一没有同去——终于有公司看中了他的小说,愿意改编成影视作品,不过不是动漫,也不是电影,是广播剧。对方希望他参与改编剧本,于是他暂时留在了国内。
叶庭理所当然地揽下了陪护任务,让冯诺一去工作。冯诺一觉得让高二学生照顾病人不太好,但文安渴望的眼神让他没有反对。
文安在病房里迎来了冬天。
他看着窗外的绿叶慢慢褪去光泽,树皮的褐色一点点加深,然后,经过某个暴雨的夜晚,枝条上忽然空无一物,只剩一层薄薄的水雾,在太阳下闪着寒光。
医院的庭院也萧条起来。清洁工每天会扫去地上的落叶,露出结着寒霜的砖块,海棠也只剩光秃秃的花茎和枝杈。
一切都是冷色调的。
文安的腿还痛,只能从病床上远眺窗外,生活属实无聊,但他很快乐。
因为叶庭在这里。
他的男朋友在这里。
想到这三个字,他往后倒在床上,如果不是病床太窄,还有伤口,他真想裹起被子打个滚。
不管上学还是放假,叶庭每天都会过来,每次带不同的东西给他解闷。新出的绘本,古怪的玩具,甚至还有可爱的小程序。只要给跳板施加力道,猫猫就可以跳到下一个板子上,过河找自己的朋友。每次通关成功,就可以拥有一只新猫。文安攒了很多猫,它们在屏幕上伸懒腰,吐毛球,露出软绵绵的肚子。
生活太美好了,像是一场梦境。
初雪那天,文安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
他和大部分孩子一样喜欢雪,甚至认为冬天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雪。他能勉强下地了,但活动范围仅限于病床和卫生间。北京很少在11月就下这么大的雪,良辰美景,他竟然被困在方寸之大的病房里。
文安移开目光,逼迫自己不去看窗外的漫天飞雪,用更便捷的方式消磨时间——打开手机,刷视频。
叶庭进门时,他正专心致志地看一个时事博主的更新。
这个博主用词简单、口齿清晰、配图精准,能让他大致理解新闻的内容,是他和外界保持同步的宝贵资源。
叶庭坐在他身旁,问他在看什么,他讪讪地退出了视频。
视频是个新闻——最近轰动全国的“12岁男童杀人案”。嫌疑人小杨,生活在昌都,从小被祖父母溺爱,性格暴戾。因为父母外出经商,他借住在姑姑家里。上了初中后,他沉迷游戏,成绩下降,老师多次请他的姑姑来校。姑姑当着众人的面打了他一巴掌,没收了他的手机,勒令他不许再打游戏。
悲剧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周末。姑姑出门,他偷偷玩家里的电脑,表妹发现了,扬言要告诉妈妈,他一怒之下杀死了表妹,然后杀死了回家的姑姑。
这个案子在互联网上迅速发酵,一夜之间尽人皆知。《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修订再度成为话题中心,评论区吵得天翻地覆。
虽然叶庭案件的性质完全不一样,文安怕他想起自己的过去,把手机屏幕朝下放在了桌上。
叶庭没说什么,上次有人叫他“杀人犯”是五年之前的事了,年代久远,他已经淡忘了。
他坐到床边,放下书包。文安凑过来,伸手抱住他的腰,睁大眼睛看着他。
叶庭偏过脸,揉了揉文安的头发:“怎么了?”
文安等了一会儿,看叶庭没有反应,抬起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有男朋友真好,可以亲亲抱抱。
叶庭笑了笑,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保温饭盒,鉴于他糟糕的厨艺,大概是冯诺一做的。
“打开看看。”叶庭把饭盒放在桌板上。
文安打开盒盖,手在半空中顿住了。
饭盒里不是白虾、蒸鱼、骨头汤,是雪。
顶部的冰晶已经融化了一些,但下面还松软、洁白,文安把手伸进去,搓出一个小雪球。
他望向窗外,无边无际的雪还在灰蒙蒙的城市里飘荡,窗棱上已经覆盖了一层白色。
今年北京的初雪来得很早,早到他能在病床上迎接冬天。
文安笑了。趁雪还没有融化,他飞速用手捏起了雪人,可以放在蛋糕顶部的迷你雪人。
叶庭看着他把雪球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保鲜袋,里面是黑芝麻和牙签。文安把芝麻按在雪人的脸上,把牙签插在身子上,摆成张开双臂的姿势。
然后他开始捏第二个。
在他做手工活的时候,叶庭问他最近在画什么。
文安搓雪球的手指顿了顿。“两个关系很好的小朋友的故事。”他说。
“给我看看?”
文安摇摇头,神神秘秘地说:“画完了给你看。”
这么扭捏,叶庭觉得这个绘本八成跟自己有关系。
堆好雪人,文安让叶庭赶紧把它们转移到窗棱上,接受户外零下的冷空气。
叶庭打开窗户,把雪人小心地放在窗外。雪人一共四个,两个大的,两个小的,全都双手高举,笑意盈盈,像是热闹的一家。
叶庭关上窗,两人隔着玻璃欣赏着这几个拙劣的工艺品。雪人有的歪了脑袋,显得傻里傻气;有的比例不对,像个糖葫芦。但在雪夜里,沐浴着病房里柔和的灯光,它们挤在一起,甜蜜又温馨。
文安欢欢喜喜地看着雪人,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入夜,叶庭把热水打回来,倒在脸盆里。文安还没法洗澡,只能用毛巾擦擦身子。
叶庭把毛巾搓了搓,拧干,看着文安。
文安盯着毛巾,胃打成了一个结。
“把衣服脱掉,”叶庭说,“我帮你擦擦背。”
文安应了一声,慢吞吞地解扣子。解到第二颗,脸到脖子已经红成一片。他用余光看到叶庭翘起了嘴角,顿时火冒三丈:“你笑什么?”
“你磨蹭什么,”叶庭说,“你什么地方我没看过?”
文安气恼地把上衣脱下来,扔到一边。医院的冷光灯下,雪白的皮肤像刚上釉的新瓷。
叶庭看着单薄的脊背,叹了口气:“还是这么瘦。”
他用毛巾细细擦拭,织物拂过皮肤,仿佛过了电似的,文安轻微地抖了抖。
“冷吗?”叶庭问。
文安猛摇头。
叶庭继续擦下去,明明没用力,却擦一片红一片。
擦完背,叶庭把毛巾递给文安:“剩下的自己来?”
文安看了看他,接过来。
在文安擦身的空档,叶庭低头把行军床挪过来,支好。
听到响动,文安抬起头,脸上有点失落。“你要睡那啊。”
叶庭直起身子:“那我睡哪里?”
文安看了看病床。
“太窄了,”叶庭说,“两个人睡不舒服的。”
文安“哦”了一声,显然心有不甘:“我侧着睡,不占多少地方的。”
“护士晚上会来查房。”
“查完了,你睡过来嘛,”文安眼巴巴地看着他,“好不好?”
叶庭看了眼房门,犹豫一会儿,点了点头。
文安露出很深的酒窝,如果不是腿伤,他此刻已经雀跃地跳起来了。
护士进来量过体温后,叶庭果然从行军床上起身,走到病床边。文安往旁边挪了挪,看着叶庭坐过来,面朝他躺下。
文安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着光。过了一会儿,他凑过来,又在叶庭唇上亲了一下。
他时时刻刻想靠近他,和他亲密相贴。
叶庭伸手搂住他的腰,他把脸埋进叶庭怀里。隔着紧实的肌肉,他能听见叶庭的心跳声。
他不想睡在壁橱里了,他想和身边这个人躺在一起,拥抱,亲吻,永不分离。
第65章 北京 17岁(24)
早晨,文安被手术室推车惊醒了。轮子个啷个啷穿过走廊,消失在远处。
他在枕头上蹭了蹭脑袋,睁开眼。
面前是起球的灰毛衣,再往上,能看到突出的喉结。
他眨眨眼,伸手抱住面前的人。叶庭半梦半醒,本能地伸手揽住他,下巴蹭过毛茸茸的发丛。
文安觉得心化成了糖浆,咕嘟咕嘟在胸腔里冒泡。
他抬起头,在叶庭的下巴上亲了亲,晨起的胡茬有点扎人。
叶庭伸手把脑袋按下去:“别闹。”
文安不屈不挠地贴上去,把脑袋埋进叶庭颈窝里,像寻找热源的小动物。被窝里暖烘烘的,肌肉的热度透过衣料传过来,睫毛一眨一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早晨,这么紧紧地抱在一起,他感觉身下有什么东西顶着。
他试探着伸出手,还没摸到下面,就被叶庭捉住,锁在了背后。
“乱动什么。”
文安咬着嘴唇,悄悄观察了叶庭一会儿。叶庭闭着眼睛,神色平静,仿佛这只是晨起的自然反应。
文安凑近他的耳朵,小声问:“这样,不难受吗?”
叶庭没有睁眼,似睡非醒地说:“过一会儿就好了。”
文安往上凑了凑:“我帮你吧。”
这句话让叶庭猛地清醒过来。他看着文安,对方的蓝眼睛里满是热切的天真:“怎么帮?”
文安脸上烧起来。他脑子一热说出了口,其实全无头绪。他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说:“你……你教我。”
叶庭的目光停在文安的眼睛上,笑了笑,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退:“胡闹什么,这是在医院。”
“那出院就可以了?”
“你做完手术才多久?”叶庭无奈地看着他,“腿不痛了?”
“你抱着我,就不痛了。”
叶庭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网站了?”
文安鼓起脸颊:“它自己跳出来的。”
叶庭从病床上坐起来,像是要走,文安伸手拉住他,他摇了摇那只手,松开:“护士要来量体温了。”
文安撇了撇嘴,躺回去,把被子拉上来,盖到脖子。
叶庭拿起羽绒服,拉好书包拉链,文安的眼珠跟着他的手转。
“你要去上学了。”
“嗯。”
“晚上什么时候来?”
“七点。”
“哦。”
自从回国,叶庭就没去上过晚自习,说要照顾生病的弟弟,老师习惯了这个学生的肆意妄为,家长不在意,她也懒得管了。
文安期待地看着背起包的叶庭。他以为临走前叶庭会来亲他一下,但对方只说让他好好休息,就推开门走了。
文安看着他的背影,皱眉沉思。
他隐隐感觉到,叶庭在回避跟他的亲密接触。这不是个好兆头,每次叶庭在他身边,他都想跟靠得近一点,再近一点。
为什么叶庭不这么想呢?
这个问题在脑子里嗡嗡响,就像背景噪音,让他无心他顾。思来想去,他只能求助身边最有经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