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Owen发出叹息,“你们年轻人胆子这么小?都到赌场了,还搞低风险低回报这一套?”
“我喜欢稳中求胜。”叶庭说。
荷官转动轮盘,优雅地将小球投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小球的运动轨迹上,呼吸停止,双拳紧握,轮盘周围形成了一个小型真空。世界似乎只剩下转盘,小小的金属球就是全部的存在意义。
小球在数字和颜色间跳跃,最终落在了红色的16号。
“红色,16号,偶数。”荷官宣布。
欢呼声和挫败声同时爆发出来,叶庭的心脏也不自觉雀跃了一下,喜悦从胸膛溢出,一阵热流灌注全身。
怪不得赌瘾难戒,高强度的心情起伏,多巴胺的盛宴,谁能抗拒呢。
他又把筹码放在了奇数上,Owen实在看不下去了:“你不应该来赌场,应该去游乐园。”
叶庭看了他一眼,松开了手中的筹码:“那你替我下注。”
Owen挑起眉:“你认真的?”
“当然,”叶庭说,“输了算我的,赢了分你一半,就当你的本钱。”
“这是你说的,”Owen露出笑容,“输了可别心疼。”他只犹豫了一瞬,就把筹码揽过来,放在了11和28组合上。
赌桌旁的人倒吸一口气,这是5.26%的几率。
“人生的意义在于冒险。”
轮盘再次转动,小球飞速旋转,最终落在了黑色的11号。
周围一片哗然。Owen愣了愣,随即大笑出声。
“看来今天手气不错,”他说,“运气总算站在我这边了。”他把一半筹码拨到自己这边,望向叶庭,“不介意我继续玩两把?”
“请便,”叶庭说,“我觉得看别人下注更有意思。”
Owen一边叹息现在的年轻人毫无激情,一边紧锣密鼓地投入到新赌局中。叶庭看着他连赢两局,脸上的皱纹都泛出红光来。
赌场善于营造环境,上一秒你还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下一秒就会失去一切。
Owen把所有筹码都放在了数字8上。轮盘转动,小球跳跃,最终落在了绿色的0号。
荷官耸了耸肩,说了句“bad luck”,扫走了面前的筹码。
Owen盯着赌桌看了一会儿,手指点着绿色绒布,显然心有不甘。荷官高声宣布下注,他在嘴里默念黑色黑色,最后小球停在了黑色14号上。
Owen骂了句脏话,他今天果然运势不错,十把九中,刚才那次是意外。再玩两把,他就可以拿回在这里失去的东西。
叶庭观察了他一会儿,问:“要本钱吗?我可以借给你。”
Owen惊讶地望着他。他们一起出来玩了几次,算是朋友但交情不深,没想到这个年轻人会这么慷慨。
“不过有个条件,你赢了之后,要分我三成,”叶庭说,“你手气正旺,我也想沾点光。”
条件不算苛刻,Owen答应得很爽快。
叶庭说:“得打个借条,没问题吧。”
“当然。”
叶庭爽快地掏出卡递过去,Owen兑换了筹码,回到赌桌继续下注。
庄家优势是5.26%,叶庭想,为什么有些人就是不明白。
午夜时分,Owen已经输掉将近十万欧元,一部分原因是叶庭让他直接刷卡,不设上限,过后再在借条上填数字就行。
Owen的手开始发抖。他知道挽回不了了。他看着自己的新任债主,咽了口口水,说:“你别急,马上交稿了,尾款到了就还一部分。剩下的,明年我再想办法。”
“没事,”叶庭拍了拍他的肩,“我不急着用钱。”
债主的态度如此和蔼,Owen感到惶恐。他琢磨着叶庭的表情:“你家里有钱吗?”
“算是吧,”叶庭说,“不用紧张,慢慢还。”
Owen露出了微笑,虽然心底的某个角落忐忑不安。“过午夜了,回去吧。”
他正要往前走,叶庭伸出手拦住了他。“别急啊,”叶庭说,“我还没玩够呢,今晚这么晦气,找个地方轻松轻松吧。”
Owen苦笑:“我可买不起酒水了。”
“我付钱。”
Owen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
叶庭说:“怎么了,是债主就不能做朋友吗?”
Owen愣了愣,摇摇头:“真不懂现在的年轻人。好吧,你要去哪?”
叶庭领着他走出大门,指了指前方的霓虹灯牌。
黄赌毒是一家,strip club开在赌场旁边也是意料之中,穿着内衣、在钢管上旋转的热辣舞女对抹平伤痛有奇效,几轮大腿舞,加上无数酒精,Owen向后倒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叶庭朝台上的舞女打了个响指,对方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一卷纸钞,鲜红欲滴的嘴唇露出笑容。
“麻烦你了。”叶庭说。
他在Owen身上摸索一番,把手机和其他身份证件掏出来,放在口袋里,看着舞女扶走Owen,起身走出俱乐部。
时间已经临近清晨。酒精加上紧绷一夜的神经,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他深吸了一口裹挟着雪山气息的凌冽晨风,睁开双眼,看到店门口站着熟悉的身影。
没来由地,他感到一阵心虚。
文安交叉双臂,发丝反射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
叶庭看了看身后的俱乐部,又看了看文安。
“漂亮姐姐很多吗?”文安问。
叶庭的目光迷茫起来。他指了指耳朵,抱歉地说:“刚才里面声音太大了,我听不清你说话。”
文安眯起眼睛,朝他走了两步,站在他跟前,大声冲着耳朵吼:“看到美女了吗?”
叶庭从没见过他大声说话,往后倒退两步,耳朵隐隐作痛。
文安看着他,努力不露出微笑。
“不知道,”叶庭说,“我没心思看。”
文安怀疑地看着他,他走上前,搂住了文安的肩膀。文安一瞬间闻到了浓烈的香薰味,不自在地撇开了脑袋。“你今天,是不是花了很多钱?”
“是。”
“多少?”
“十万,”叶庭说,“换成人民币七十几万吧。”
“什么?”文安瞪圆了眼睛,“你哪来的钱?爸早就把你踢出继承名单了。”
“我知道,”叶庭说,“前几年攒下来的,现在一穷二白了。”
“你太败家了!”文安揉着胸口,“好不容易赚来的钱,怎么能这么花!”
“不是白花,”叶庭耸了耸肩,“迟早有一天,他会连本带利还回来的。”
叶庭的生日一天天临近,文安苦恼不已。
他知道叶庭在自己心里的特殊地位,也知道自己对叶庭的心思,生日是绝佳时机,他可以借机表白,也可以送一些特殊的礼物,婉转地吐露心声。但他不想——也不敢——打乱这段关系,它太完美了,严丝合缝又温暖熨帖,他怕轻轻一动就会扯开裂痕。
也许有这份苦恼加成,髋关节的痛感一天天清晰起来,逐渐到了影响睡眠的程度。文安有时会在夜里惊醒,辗转反侧,想起孤儿院里的时光。
那时他的睡眠也断断续续,有时是因为噩梦,有时是因为腿痛。五年了,这五年的生活太幸福,他还以为不会再有失眠的夜晚。
他顶着疲惫的黑眼圈,恹恹地上学。好在神智没有完全湮没,还记得拿上要送给程启元的绘本。
到了教室,他发现,失魂落魄的不止他一个人。
程启元眼下有同样浓重的青黑,目光呆滞,神情飘忽。好像人在学校,却把灵魂落在了某个角落。
文安打了个哈欠,趴在桌上,侧着脸问:“你也睡不着?”
程启元的神智还没归位,朝声音来处望了眼,说:“上周。”
“上周?”
程启元参与了对话,语气却像是自言自语:“是哥哥的生日。”
真巧,程蒙恩和叶庭的生日相隔不远。
与叶庭大操大办、广发请帖的阵势比,程蒙恩的生日着实惨淡。
高二一个月才放两次,好不容易生日碰上大周末,能放松两天,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个蛋糕。十八岁了,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程蒙恩放学回家,刚一开门,就看到水箱里飘着几个玩具。
不是普通玩具,是乐高机甲。
他最喜欢的乐高机甲。摆在玻璃柜里,用锁锁上,不准人动的乐高机甲。
在妈妈省吃俭用,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日子里,难得有一次满足他的请求,买的乐高机甲。
程蒙恩盯着漂浮在水里的乐高,按捺住喷涌而出的怒火。
之前水箱里是有鱼的,但程启元喜欢往水箱里丢玩具,他的恐龙、战车、积木,全被丢进去过。劣质玩具的油漆不太牢固,没过多久,鱼就被毒死了。
程蒙恩很喜欢那些鱼,所以家里再也没养过鱼。
水箱空置了,可程启元喜欢看水里漂浮的东西,总会把它灌满。
就像多年前,妈妈带他去参加婚礼,奶油沾到了裤子上,他在三百多个宾客面前,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前几天在体育馆,他还是这样。
这么多年,周围的人都长大了,只有他们家,一成不变,暗无天日。
他一把捞出水箱里的乐高,冲着卧室门大叫:“程启元!给我出来!”
门开了,程启元穿着睡衣,直直地盯着他,脸上一片茫然,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程蒙恩看到这幅一无所知的样子就来气。
“我说过什么?”程蒙恩把乐高举到他眼前,“不准把玩具扔到水箱里!你能不能长点记性!”
他知道他在自说自话,程启元怎么会长记性呢,他不过是折磨自己罢了。
程启元一言不发,眉头紧皱,不满哥哥发火,一转身,又回到卧室,砰一声关上门。
程蒙恩跌坐在餐桌旁,书包掉在地上。他用手撑住额头,强迫自己深呼吸。
等心情平静下来,他抬起头,望向桌上。
什么都没有。没有饭菜、没有蛋糕、没有包好的礼物。
他又望向时钟,快七点了。
他正想着妈妈下班该到家了,家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程蒙恩接起,对面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啊,妈妈有急事,可能晚点回来”,就挂了。
时值深秋,北京的天已经暗了下来。程蒙恩没有开灯,坐在椅子上,被黑暗一点点吞没。
他就这么坐着,等开锁的响声。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门外还是毫无动静。
期间,因为到了平常约定的饭点,程启元从卧室跑出来,冲他大声尖叫。他不想理的,最后还是给了包饼干。程启元吃了个半饱,又回到卧室,关上门。
客厅又陷入了黑暗。
快十点的时候,走廊终于响起了脚步声。门锁咔嚓咔嚓转了半晌,还是没有打开。门外的人不耐烦了,抬手敲起了门。
程蒙恩站起身,走到门前,面无表情地开门。
妈妈拎着一个蛋糕盒,从他身边挤过,踢踢踏踏地把脚上的高跟鞋甩掉,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地狱的刑枷。
程蒙恩的目光追着她,看她踉跄着穿好拖鞋,脚步不稳地走向餐桌,把蛋糕放上去。这一系列动作似乎耗完了她的力气,盒子一脱手,她立刻歪进椅子里。
然后她看着程蒙恩,露出微笑:“生日快乐,儿子。”
程蒙恩看着她:“你喝酒了。”
“开了会就想走的,老板突然要请集团那边的领导吃饭,”她用手捂着腹部,恶心一阵阵泛上来,“本来以为喝一轮就完了,结果一轮接着一轮,闹到现在。”
程蒙恩打开盒子,蛋糕大概在来的路上撞了几下,边上的奶油全抹在盖子上,“生日快乐”的字也歪了。
“不好意思啊,”她说,“妈妈答应了和你一起吃晚饭的。”
程蒙恩在她对面坐下。他应该去倒杯热水的,但他没有。“不用道歉,”他说,“你根本没觉得抱歉,为什么道歉?”
妈妈震惊地看着他,连胃里的抽痛都忘了:“这是什么话?这个局很重要,不然我肯定……”
“程启元的生日,你从来没有迟到过,”程蒙恩说,“一次都没有。”
妈妈张开嘴,又合上,不知道是因为犯恶心,还是无言以对。
“就因为我不会哭,不会闹,不会把这个家砸成碎片,我的要求可以不听,我的生日随便过,是吗?”程蒙恩看着歪歪扭扭的蛋糕,“我就必须懂事,必须忍着,我就不能委屈吗?”
酒精钻进大脑,神经丝丝缕缕地抽痛起来。妈妈按住额头,疲惫地望着地面。她真的很想要一杯热水。
她今天已经应付了拖后腿的同事,心血来潮的老板,还有逼着女员工喝酒、话语间全是下流段子的资方,大儿子是她唯一可以松口气的地方。
现在看来,这口气也松不了了。
“太不公平了。”程蒙恩说。
她叹了口气。是啊,不公平,她知道不公平,一个孩子不能懂事,另一个就必须懂事,怎么能公平呢?
她不想承认,有时候,她加班只是为了加班,她想尽办法晚一点回家。她知道回来更没法休息,程启元小时候发疯,她还能制得住他,可他一天天长大,她实在有心无力了。
“我明白,”她对大儿子说,“对不起,但你也知道,弟弟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他……”
“所以呢?”程蒙恩打断她,“你不应该对我好一点吗?不应该更关心我吗?我才是有未来的人,我才是能撑起这个家的人,我才是给你养老的人,我将来也要养他!”
妈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弟弟又不是故意的,他生下来就是这样,他也没有办法。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我为什么不能说?”程蒙恩站了起来。这些话在他心里憋了很久了,他知道这些话阴暗、冷血、不是一个兄长、一个儿子应该说出来的,可他忍不住了,“我不说,谁会在乎我的感受?谁会拿我当回事?”
“这又不是他的错……”
“不是他的错,难道是我的错吗?”程蒙恩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接近怒吼,“我又没有错,凭什么为了他受罪?”
妈妈额头上冒出冷汗,胃部的痉挛让她的表情扭曲起来。她望向程蒙恩背后,哑着嗓子说:“你小声点……”
程蒙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僵住了。
程启元就站在他背后。
第55章 北京 17岁(16)
程启元的眼睛盯着桌子。程蒙恩不知道他在那站了多久,他的表情实在无懈可击。
程蒙恩突然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震耳欲聋。
程启元慢慢把目光移到他身上,沉默良久。
屋里一片死寂,世界仿佛停止了运转。
然后,程启元缓缓开口,说了三个字:“我饿了。”
声音很大,语调平板,跟往常别无二致。说完,他走到桌旁,撕开蛋糕盒,把蛋糕拖了出来。
刺啦一声,纸盒破裂,这个动作仿佛触动了某个开关,时间恢复了流逝。
“哦,”妈妈从茫然中挣脱出来,看了看小儿子,又看了看大儿子,“对,这一天都快过了,吃蛋糕吧。”
程启元直接用手抓起奶油、往嘴边送去。妈妈喝止他,抽了几张纸,擦干净他的手:“等吹完蜡烛再吃。”
看着被毁掉的蛋糕,程蒙恩的心忽然归位了。
好像没事,好像没反应。
可能听到了,但没关系。
一切又回到了既定的轨道上,周而复始。
他站起身,走进厨房,往热水壶倒水,插上电。等他拿着水杯出来,妈妈已经在蛋糕上插好了蜡烛。
一家人围坐在桌旁,仿佛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温馨的晚宴。
“十八岁生日快乐,”烛火在妈妈的眼睛里闪着光,“时间过得真快啊。”
程启元盯着蛋糕,神情开始烦躁,他等不及唱歌许愿的流程,他很饿了。
程蒙恩闭上眼,沉默几秒,吹灭了蜡烛。
妈妈打开灯,程启元迫不及待地把蛋糕切下来,把嘴里塞得满满的。程蒙恩对甜品兴致不高,握着塑料叉,时不时吃一口。
妈妈喝了几口热水,感觉翻腾的胃平息下来。她看着沉默的大儿子,问:“许的什么愿?”
程蒙恩没有回答。
也没有人再问。
吃完蛋糕,妈妈叫了个瓦锅饭的夜宵,几个人随便吃了点,就午夜了。平常这时候,程启元已经上床睡觉,今天精神却不错,在客厅盯着水缸发呆。
程蒙恩感觉疲惫从深处涌出来。他把餐盒跟蛋糕的残渣放进垃圾袋,收拾了一下餐桌,背起包,回到自己的卧室。
房间有点乱,估计是程启元找玻璃柜钥匙的时候翻乱的。程蒙恩没力气管这些,他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墙上乔丹的海报。程启元的床就在对面,伸出手就可以够到。
过了一会儿,响起两声敲门声。这声音怯怯的,一听就不是程启元。
“进来。”程蒙恩没动弹。
妈妈打开门,小心地合上,走过来,坐在他床边。
“对不起,”她说,“妈以后不会再食言了。”
程蒙恩转过头,看着妈妈。她背对着台灯,丝丝缕缕的白发透着光,似乎比上一年多了不少。
“对不起,”他说,“那些话不是真心的。”
是真心的。他们都知道。就像他们也知道做母亲的以后还会食言。
不过这时候没必要说这些。家人需要短暂的和解。
妈妈握住他的手,说:“但你要信我一次。”
程蒙恩看着她。
“他不会拖累你的,”她说,“我决不会让他拖累你。”
这么多年,她拼死拼活,在悬崖的边缘徘徊,为的就是这个。
程蒙恩想要说什么,妈妈摇了摇头。
“将来,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她说,“他是我儿子,我会养他一辈子。”
客厅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程启元又把什么弄倒了。
妈妈转头看了一眼,即使程启元不在,她也把声音压得很低。
她说:“别恨你弟弟,好吗?”
程蒙恩沉默地听着房外的动静——沉寂,像深渊的声音。
然后,他开口说:“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恨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妈妈握住他的手,紧紧攥了攥,走出房门。程蒙恩躺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人进来。
他犹豫片刻,起身出门,客厅的灯已经灭了,程启元坐在黑暗中。
他慢慢把房门打开到最大,程启元听到响动,警惕地望过去。发现是哥哥,放松下来。
程蒙恩没走过去,靠在门边,看着弟弟,过了一会儿,说:“对不起。”
程启元的表情毫无波澜。
“我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程蒙恩说,“我不是认真的。”
程启元看着他,好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然后程启元坐了起来,目光仍然钉在哥哥身上。他站起来,走到书包旁边,拉开拉链,摸索了一阵,拿出什么东西,走过来递给哥哥。
程蒙恩低下头,看到一个小花束。
纸做的花束,蓝粉相间,叠的很精巧,很漂亮。
“生日礼物。”程启元说。
程蒙恩接过来,用手指摩挲着花瓣。他不知道程启元叠了多久,折纸需要长时间的专注,对程启元来说难比登天。
他把花束抱在怀里,彩纸的尖角戳在胸口,传来一阵隐痛。
“谢谢。”程蒙恩说。
送完了礼物,程启元却没有进房。似乎有什么绊住了他,让他在原地徘徊。
程蒙恩发出疑问声,程启元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明年生日,你还在吗?”
世界又停转了。
昏暗的灯光,寂静的屋子,相对的两人。
好像有人希望时间停在这一秒。
已过午夜,程蒙恩正式成年了。
他不再需要监护人,他自由了。
程启元静静站在原地,等着他回答。
一阵风刮得窗棱咯噔作响,窗帘鼓胀起来。
程蒙恩伸出手,搭在程启元肩上,推着他走到床边。程启元默默跟随着他的动作。
他让程启元躺下,给他盖上被子,坐在床边,就像小时候那样。
程启元的目光仍然黏在他身上。
然后他说:“我在。”
他握紧程启元的手:“我会一直在这里。”
程启元看向那只手,曾经给自己穿衣服,教自己写字,和自己玩球的手。
那只手抓着自己。那只手的主人说不会放开。
程蒙恩说“睡吧”,替他关上了灯。
程启元没有睡,一直盯着天花板的轮廓。
那一晚,他没睡着。之后的一夜,他也一直睁眼到天明。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这件事违反了他对世界的认知,违反了他心中的逻辑。
他对文安说了这件事,文安却比他还糊涂。
“不符合逻辑?”文安问,“什么逻辑?”
“喜欢的逻辑,”程启元说,“能让自己高兴的事情,就会一直去做,让自己难受的事情,就会避开。”
“哦。”文安迷茫地说。
“人也一样,”程启元说,“让自己开心的人,就会接近,让自己生气的人,就会离开。”
“嗯嗯。”文安点头。
“我把乐高扔进了水箱里,”程启元说,“他很生气。”
文安好像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他可以离开了,”程启元重复说着过去的结论,“他生气了,他为什么不离开?”
程启元烦躁地用手扯着头发,嘴里念叨着意味不明的话。这件事有哪里不对。有哪里出现了裂缝。他要去填补它,他要找到那个缺口。
文安看着他,小心地伸出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程启元皱起眉。今天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圣诞节,只有节日才能送礼物。
文安从包里拿出一个装订好的本子,低下头,递给他。
程启元接过来,盯着封面。
“看看吧。”文安小声说。
程启元翻开本子,目光从文字扫到图片。绘本很薄。他很快就翻完了。
文安心里有点忐忑。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画出故事的精髓,想问程启元看懂了没有,抬头的一瞬间,他猛地怔住了。
程启元在流泪。
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滴在衣服上,很快晕湿了一片。
文安见过尖叫的程启元、愤怒的程启元、暴躁的程启元。他的情绪大开大合,却唯独没有悲伤。
但他在流泪。
他看着绘本,觉得这真是个乱序的、毫无逻辑的世界。为什么会有永远?一直?不计其他?为什么会有破损的爱?
他不明白,也不理解。
但他在流泪。
文安抱住程启元,绘本夹在他们之间,抵住心脏的位置。程启元把头靠在他肩上,浑身颤抖。
第56章 北京 17岁(17)
叶庭的生日出乎意料地热闹。不仅班上的同学来了,篮球队里的队员也来了好几个。
到场之后,他们被院里的阵势吓了一跳。
院子里放了一张蹦床,周围有网。蹦床旁边是一个沙袋,袋子上面挂了两副拳击手套。地上有几个幼儿园小朋友常玩的蹦蹦球,大门上挂着一个飞镖靶子,旁边还放了几把气弹枪。
杜一平扯了扯叶庭的衣袖:“你今年几岁?”
毕竟是生日,叶庭很客气,没有揍他:“这是解压道具。大哥觉得高中压力太大了,需要发泄。”
杜一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自己不屑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
十分钟后,他在蹦床上快乐地弹跳,叫得像一只土拨鼠。
篮球队的中锋和后卫把沙袋团团围住,一人一拳打得震天响。边雅晴举着气弹枪,面无表情地朝同学要害处袭击,打得人四处逃窜,风声鹤唳。
程蒙恩刚带着礼物进门,就听到了一声尖叫。紧接着,橡皮子弹就像机关枪一样打向他,幸而手里抱着礼物,挡下了大部分火力。
边雅晴看到是他,就放下了枪。程蒙恩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记着上次的事,脸上有些讪讪的。
程蒙恩把礼物送给叶庭,然后看到边雅晴进来拿饮料,他抓紧机会道了歉。
“对不起,”程蒙恩说,“我替我弟弟向你道歉。他不是暴露狂,他只是理解不了社会规范,比如什么场合该做什么……”
他有点语无伦次,边雅晴耸了耸肩:“你看起来习惯了。”
程蒙恩停了下来:“什么?”
“道歉,”边雅晴说,“每次出这种事,你都要跟一堆人道歉吧。没关系,我没被吓到,我知道孩子跟孩子不一样。有些孩子教一教就懂了,有些孩子怎么教也改不了。我们学习不是也这样吗?有些学得快,有些学得慢。对他来说,社会规范跟高数一样难吧。”
她这么善解人意,程蒙恩觉得不好意思。他跟人家有的没的扯了好久,还要人家来安慰他。他直起腰,小心地让自己别碰到客厅的吊灯:“谢谢你不计较那天的事。”
边雅晴耸了耸肩:“不客气。”顿了顿,她又说,“不过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我不喜欢个子比我高的男生。”
程蒙恩还没来得及回答,边雅晴咔嚓一声扣动扳机,门外响起一声哀嚎。然后她就走了,补充完水分之后,她要接着出去大杀四方。
程蒙恩看着她的背影,他刚萌芽的青春悸动就这么被掐灭了,干净利落。但回想刚才的交谈,他觉得感激多于失落。
边雅晴刚出门,叶庭就抱着一堆礼物走进来,看到程蒙恩站在客厅里,问了一句:“你弟弟呢?今天没带他出来?”
“我妈妈在家里带他。”程蒙恩说。大概上次生日的争吵还是有作用的,妈妈留在家里,让他出来自由活动。“对了,谢谢你弟弟送的礼物,启元很喜欢。”
叶庭知道是文安之前画的绘本:“喜欢就好。”
“听说他还哭了一场,”程蒙恩说,“吓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