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卫星电话那头沉默了,沈铎意识到这是他不该过问的问题,便道:“样本已经搜集好了。”
他看了眼身边,简易支架桌上摆了许多试管,里面是他从太岁村各处刮下来的霉菌。白教授的营地已经被特殊生物研究学院占用并扩建,救护人员忙碌地穿行在帐篷之中,一个荷枪实弹的小队提着一个人形的拘束袋走过来。拘束袋的头部凹陷,身子不停抖动,似乎想要逃离掌控。坚固无比的防弹牢车已经备好,他们把那拘束袋放进了车里,关上车门,上了三道机械锁。
白念慈正坐在医疗帐篷接受医护人员的身体检查,他张开嘴,医生举着手电筒照亮他的口腔,里面很干净,没有霉菌的痕迹。
“您没有被感染,这几天好好休息。”护士说道。
白念慈连连道谢。
沈铎对着电话说道:“样本三天之后会到达首都。”
“你的任务完成了,离开那里,树立界碑,禁止任何人靠近太岁村。”
沈铎等了一会儿,靳若海问:“你还有什么事要报告么?”
“院长,”沈铎提醒他,“您还没有问我阿泽的状况。”
靳若海沉默了一会儿,问:“阿泽怎么样了?”
“他受了重伤,腿部骨折。”
“嗯,”靳若海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平安就好。”
沈铎:“……”
他明明说靳非泽骨折了。
靳若海挂了电话,目光挪到电脑屏幕上。异常生物序列增加了“太岁”,序号是103号,危险程度为B级。底下是关于它的描述——“霉菌类异常生物,寄生于活体组织,首度发现于滇西细奴山太岁村,已造成百余人丧命。次级生物为无头尸,被特殊霉菌控制的死亡人体。”
靳若海挪动鼠标,返回上一级界面,密密麻麻的异常生物信息目录出现在屏幕上,每一个异常生物都配备照片、文字描述和级别判定。
最后一行最后一个异常生物赫然是个青年人的照片,靳若海的目光停驻在那里。
“异常生物:靳非泽
序号:101
危险程度:不显示
描述:曾经是人类,目前生物类别无法界定。已知不需要睡眠,只需要少量进食便可存活。多次精神崩溃,表现出强烈的攻击和自残倾向。重性精神病患者,临床症状为幻觉、意向控制障碍和极端冲动行为。目前定期服用药物,状态稳定。
相关实验:强光照射240天,状态正常。禁食30天,虚弱。电击(电流穿过心脏),存活。
基因检测报告:不显示。”
姜也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实验室走廊。走廊两边是透明玻璃,后方有许多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来走去,桌上摆满了试管和各色实验器材,电脑屏幕上的光不停闪烁,不管是人还是机器看起来都十分忙碌。
这里是哪里?姜也正想着,身子忽然不受控制地开始行动。他悚然发现,这具身体竟然不受他的掌控,灵魂好像被装进了一个套子,动弹不得。他沿着洁白的走廊行走,进入了尽头的实验室。这个实验室和其他实验室都不一样,里面只有一个巨大的圆柱形透明培养罐,里面悬浮着一个尚未长成的胚胎,连接它肚脐的不是脐带,而是营养输入管。小小的苍白胎儿无知无觉漂浮着,像一片脆弱的羽毛。
培养罐前面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强光灯下,她的肌肤白得耀眼,脸上不施粉黛,是素净的清水面庞,却抵得住炽烈的光,像聚光灯下的青花瓷瓶,无声地显露出一种冷静矜持的美。
“你来了。”她抚着肚子,腹部有微微隆起的弧度,显然是怀孕了。
“辛苦了,怀着孕还要加班,”姜也听见自己开了口,“给你涨工资。”
医生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开始汇报工作,“24号胚胎已经存活了22周,体征很正常,所有器官的发育指标都达到了合格值。”
“合格?”他摇头,“不,他不仅仅要合格,还要优秀。”
“实验进行到这个阶段,有24号这样的成果已经很不容易了。”
“施医生,你是国内顶尖的生物学家,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最好。”
医生沉默了一瞬,道:“好,24号作废,,我会继续制作25号,他将是最为优秀的胚胎。在体外人造子宫里,他的成长期要比普通胚胎更短。他出生之后,需要一个母亲。”
“你不可以么?”
“不可以。”医生严词拒绝,“我遵守保密协议,我的丈夫至今不知道我为你工作。孩子流着你的血,我养他,我怎么向我的丈夫解释?你看到了,我怀孕了,我有我自己的孩子要养。我只负责让你的人造胎儿平安地从体外子宫里降生,其他的你自己想办法。”
“哈,”他短促地笑了声,“那个无能之辈。说实在的,你看男人的眼光真的不怎么样。”
医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摆了摆手,双手插进黑色风衣,准备离开。姜也试图控制躯体,手脚不听他指挥,自顾自地行动,往门外走去。姜也十分烦恼,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的所有人他都不认识。是做梦?还是幻觉?难道他被太岁的霉菌感染了,所有被感染之后的人都会陷入这样奇怪的幻境?
医生忽然在背后叫了他一声,只这一声,让姜也毛骨悚然。
她喊:“江燃。”
姜也随着男人一起回过头。
医生深吸一口气,说:“我们合作有三年多了,迄今为止我对你的了解还是一片空白。像你这样把自己的信息抹得干干净净的人,一定是手眼通天的人。我有自知之明,除了实验以外的事情概不过问。我的丈夫希望我专注家庭,一向不支持我的研究。没有你的资金,我无法完成我的项目。基于此,我也不该问太多东西。但是……”她看了眼培养罐,“这孩子是我的心血,你并没有失去生育能力,还如此大费周章地培养他,绝不可能只想要一个自己的后代。我想知道,他将来……是否能够平安?”
男人没说话。
“好吧,我明白了。”医生点了点头,背过身去。
这个梦过于逼真,姜也感到不可思议。他现在附身的人就是江燃么?男人转身离开,姜也也无法自控地跟着他行走。姜也试图找到一面镜子或者玻璃,看一看这个江燃长什么样子。可是江燃目不斜视,姜也也难以从余光里观察玻璃上的倒影。
姜也又试图从躯壳里脱身,身子好像陷入了黏腻的泥塘,四肢都被黏住了。他用力挣扎,忽然听见身后响起靳非泽的声音。
“姜也。”
姜也猛地回头,身体像挣脱了泥泞,轻飘飘往上浮,视野像玻璃一样片片碎裂。他从睡梦中惊醒,眼前是洁白的病房,他坐在病床上,墙壁上挂的电视机在播放新闻,说南极洲上空的极光里城市的幻影越来越清晰。他的手机被放在透明塑料袋里,搁在他的床头。床边靠着他湿漉漉的背包,他拉开拉链翻了翻,刘蓓的头颅好端端搁在里面。
刚刚的一切,都是个梦么?
他扭头,靳非泽躺在他边上的病床,右手被绷带包成了粽子,左手打着点滴,右腿打了石膏,吊得高高的。这家伙脸色苍白,像纸糊的人。搭在床沿上的手五指修长,细细的针尖插入青筋,别有一种脆弱的美。总觉得他像个瓷人,一不小心就会被打碎。
他懒懒抬眸,对上姜也的目光,表情恹恹,似乎非常厌烦这里。
“干什么?”姜也语气寡淡,疏离又冷漠。
“我要上厕所。”靳非泽说。
“自己去。”
“你陪我。”
“我拒绝。”
靳非泽幽幽盯着他。
这家伙有钱,明明可以请护工,偏不请,故意折腾姜也。姜也躺下,侧过身背对他,想着刚才的梦境。走了一遭太岁村,有些东西可以推测出来了。村子里那些多年前的弹孔,士兵骸骨,失踪的村民,都意味着一个可怕的事实——太岁村极有可能遭遇过一场屠杀。
结合他妈的回忆报告,他进行了一个大胆的推测。当年江燃带着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以考古的名义在太岁村旁驻扎营地,这帮人不属于军队,也不属于特殊生物研究学院,来历不明。他们研究红棺,但缺乏相关专业知识,就想办法骗来了他妈。
太岁村有霉菌和太岁,江燃领导团队进行了一场武装清洗。他的妈妈被警告不能离开营地,是因为他们的猎杀都在晚上进行。而晚上,正是太岁霉菌大肆出没的时候,他妈妈也很可能因为乱跑而遭遇危险。为了让妈妈不受霉菌影响,江燃还让他妈服用了死藤水,只不过他惊恐的妈不明就里,还以为是什么害她的东西。
他们试图消灭霉菌,但好像事与愿违,队伍遭受了惨烈的损失,霉菌也没消灭干净。后来戛洒搜救队去找他妈妈,遇到的所谓的太岁村人,估计是那支队伍假扮的,真正的村民已经被屠杀殆尽,而且被太岁吸收,成为了墙壁上的霉菌。戛洒搜救队离开之后,他们也拔营离开,所以才有太岁村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流言。
还有很多细节不清楚,目前只能做到大概的推理,也不知道准不准确。姜也皱着眉,不断回忆刚才那个奇怪的梦境,试图从里面找到一点可以用的信息。他打开手机,搜索姓施的女性生物学家,没有找到结果。
他们什么时候培养的25号胎儿?现在长大了么?会是谁呢?
背上刺刺挠挠的,姜也感觉到某人的目光针一样扎在他后背。
“小也你好狠的心,我对你这么好,为你断手断腿差点死掉,你就这样对我吗?”靳非泽的声音可怜兮兮,“手好疼,腿也好疼,心更疼。好疼啊,我是不是要死掉了?”
姜也忍了多久,他就念了多久。
病房里其他病人都向靳非泽投来怜悯的目光。
“算啦,小伙子,”一个大爷说,“我陪你上得了。”
“不要。”靳非泽说,“我就要小也。”
“哎呀你……”大爷还想再劝。
靳非泽却盯着姜也的后背说:“以前说我是你的小宝贝,给我买鞋买衣服买山楂糕。现在怎么变了,你爱上别人了吗?”
姜也:“……”
病房里陷入沉默,大爷不说话了。
姜也猛地坐起来,下床拉来靠在床尾的轮椅,掀开靳非泽的被子,把他抱上了轮椅。
他笑意盈盈,“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
“闭嘴。”姜也冷冷开口。
姜也推他进厕所,帮他把吊瓶挂在输液架上。他看见那脏兮兮的茅坑,满脸都是嫌弃。
“好脏。”
姜也沉默地看着他,神色冰冷。
他委委屈屈扶着轮椅站起来,右脚使不上力,差点儿跌倒,姜也不想扶他,手却比脑子快了一步,一把撑住他的胳膊。
他靠着姜也,说:“帮我脱裤子。”
姜也深吸一口气,劝慰自己他是为了救他才伤成这样。如果不满足他的需求,难保这个不要脸的白痴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姜也低头拉开他的拉链,帮他把裤子褪至膝弯。他笔直白皙的大腿出现在姜也眼前,姜也迅速闭起眼,转过头,不去看不该看的东西。
“帮我扶。”靳非泽又说。
“扶什么?”姜也蹙眉。
靳非泽笑了,在他颈间蹭了蹭,暧昧地低声说:“你说呢?扶什么?”
姜也:“……”
不如把靳非泽推进茅坑里吧,他想。
第35章 成年大礼
姜也面无表情地从兜里掏出折刀,把锃亮的刀刃亮在靳非泽眼前,刀尖指着靳非泽的胯。
“好的,”靳非泽保持着微笑,“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来。”
靳非泽完事儿之后,姜也把他推出厕所。霍昂来了,正靠墙坐着。他穿了黑背心工装裤,麦色皮肤,一身流利的肌肉线条,引得来病房里打针的护士频频回头。
霍昂摘了墨镜,露出爽朗的笑容,“恢复得不错?”
姜也点了点头同他打过招呼,把靳非泽送上床。
此时姜也才有空问:“这里是哪儿?”
“戛洒人民医院。你俩一个晕一个伤,沈老师把你们安排在这里治疗。话说回来,这次多亏了你俩,我才能带回依拉勒的尸骨。”他拍了拍自己的背包,“我这次过来是跟你们道别的,我要找个地方火化依拉勒,然后就离开戛洒了。要不要加个微信,以后我去了深市找你们喝酒去。”
姜也和他加了好友,霍昂见靳非泽一直不说话,安安静静,方才说要加微信他也没掏手机,独自坐在那儿像油画里的静物。霍昂问:“咋了,不舒服?要不要找医生?”
靳非泽看了眼姜也。
姜也忽然毛骨悚然,心中浮起不详的预感。
靳非泽问:“我告诉你,你会帮我吗?”
“帮啊,肯定帮!”霍昂爽朗一笑,“有事儿尽管跟哥说。”
“刚刚在厕所,姜也欺负我。”靳非泽说,“他有一把刀,他拿着刀威胁我自己动,你快把他的刀抢走。”
姜也:“……”
他就知道。
“……”霍昂沉默了片刻,方道,“这哥帮不了。”
靳非泽“啧”了声,道:“你真没用。”
霍昂:“……”
靳非泽还想说什么,姜也捂住他的嘴,对霍昂道:“别跟他废话了,还有什么事么?”
“还真有件事儿,沈老师忙着处理太岁村,托我跟你说一声,”霍昂开口,“小靳腿断了,打着石膏,起码要住院一阵子。这里是戛洒,他人生地不熟的,刚好你在这儿……”
姜也敏锐地感觉到他即将要说出口的话,迅速出声打断:“我买了晚上的火车票。”
“哦,”霍昂告诉他,“沈老师查到了你买的火车票,帮你把它给退了。”
沈铎怎么能这样?姜也还想继续挣扎,“靳非泽的爸妈呢?他伤得这么重,沈老师通知他父母了吗?”
霍昂挠挠头,“应该通知了吧……”
事实上沈铎的确通知了靳非泽的爸爸靳若海,可靳若海说公务繁忙,请他代为照料。霍昂还记得沈铎说起这事儿的时候义愤填膺,靳若海公务繁忙,他沈铎就不忙吗?他是靳若海的门下弟子,学院里最好用的大头兵,有事他上,评职称他靠后。天天外派,没时间发论文,偏偏职称考核只看著作成果。他身上一堆事儿,怎么可能耗在医院当陪床?至于靳非泽的妈妈,就更不可能来照看他了……总而言之,没人能在短时间内赶到戛洒,照顾靳非泽的重担必须落到姜也肩上。
“我十岁的时候,妈妈失踪了。”靳非泽忽然开口,语调平静,“爸爸嫌弃我是精神病,把我送上山独居,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他看向姜也,目光朦胧,似笼着雾一般的哀伤,“小也,你怎么这么着急走呢?难道你也嫌弃我?”
姜也正待开口说是,靳非泽的眼角落下了一滴泪。
霍昂急了,“你别哭啊。你俩啥关系,小姜怎么可能丢下你?”
迎着靳非泽玻璃一样破碎的泪光,尽管知道他是装的,可姜也什么话儿也说不出了。
旁边的大爷看不下去了,指着姜也说:“你这个娃儿太狠心了吧!他腿都断了,你就不能照顾他几天?喜欢人家的时候好得不得了,现在有麻烦了,跑得比谁都快。现在的娃儿啊,不靠谱。”
病房里的大爷大妈都投来指责的目光,靳非泽低着头默默垂泪,像个受渣男欺负的小媳妇。姜也在针扎似的目光里败下阵来,妥协了,“我留下来。”
霍昂说:“你要是缺钱缺衣缺粮尽管联系沈老师。行了,我走了。”
他摆摆手,背着包离开病房。再看靳非泽,他已经恢复了平日的笑意盈盈,方才的眼泪仿佛是个幻觉。
“小也,”他笑着说,“说好了出来就给我买山楂糕,我的山楂糕呢?”
靳非泽只伤了一条腿和一只手,可他表现得像全身瘫痪。上厕所他要姜也抱,吃饭他要姜也喂,打游戏他要姜也帮他上分。姜也登录他的账号,看见他游戏界面里那个娇俏的热裤女郎,心中升起无限悔恨。
他当初是昏了头,被那烟花迷了眼。
这辈子他都不网恋了。
他点开“爱吃糖的魔女”的游戏好友界面,出乎意料,里面只有一个灰色的冷漠大脸猫头像。他心里有些惊诧,他以为靳非泽这样的人会养一池塘的鱼,里面全是像姜也一样的冤大头。没想到,靳非泽的游戏好友只有他一个人。
他切回游戏大厅,帮他去打段位赛。打了好几盘,把把都赢,靳非泽的积分蹭蹭往上涨。正打着游戏,白念慈提着一袋水果进了病房。
白念慈把水果放在靳非泽床头,“好点没有?小靳也没大事儿吧?”
姜也摇摇头:“没事。”
“没事就好,我来看看你们。晚上我还要赶火车,一会儿就该走了。”他踌躇了半晌,从挎包里拿出一张光盘,递给姜也。
姜也接过光盘,上面用油性笔写着“婚礼”。姜也认得这字迹,是他妈妈的字迹。
“小也,”白念慈说,“你有空看看这张光碟吧。”
“为什么?”姜也皱眉,直截了当地问,“难道这是你希望我跟随你们一起去太岁村的原因?”
白念慈苦笑,“果然被你看出来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其实我也没有把握,你妈妈的论文我只看过一点点,只那一点,我就隐隐感觉到里面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你妈妈接触了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她离那个秘密或许已经相当接近了,但我才刚刚进入门庭。没错,这次去太岁村我藏着私心,你也知道,我自己的研究陷入了瓶颈,这么多年没有半点进展。而你妈妈看到的则是一个全新而神秘的领域,这么多年来无人踏足。我并不仅仅为了寻找你妈妈,我更想领略你妈妈看到过的东西。但现在我觉得,那些东西不是我可以接触的。”
白念慈望着他,目光相当复杂,他看姜也的眼神不像看朋友的小孩,倒像看着什么奇怪的生物。
姜也心里有些不舒服,正要说什么,他却先开了口:“你要找你妈妈,或许这张光盘会有所帮助。”
他提起包,转身离开。姜也低头观察这光盘,光盘很旧了,套子上面有些许划痕。可惜手边没有电脑,没办法立刻观看。他想了想,打开手机,发微信给沈铎。
Argos:【沈老师,能不能快递一台能放光盘的笔记本电脑给我。】
沈铎:【收到。医院附近有个二手笔记本店,我让他们送货上门。】
半小时后,笔记本到了。姜也拉上靳非泽床位旁边的帘子,把电脑放在靳非泽的折叠餐板上。姜也把光盘放入电脑,屏幕上显示出光盘里的东西,大多是照片,还有一个长视频。他打开照片,一张一张浏览,发现这光盘记录的是他妈妈和李亦安的婚礼现场。
照片里他妈妈一身洁白婚纱,光彩照人。李亦安西装革履,笑得十分幸福。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才十岁,他记得他得到了人生中第一套白色小西装,成为了他父母的小花童,为他妈妈繁复又冗长的婚纱牵裙子。那是一场户外婚礼,现场整整摆了五十桌宴席。其中有一桌专门留给他妈妈的追求者们,他记得李亦安领着他走到那一桌前面,让他大声喊他爸爸。十岁的姜也不懂男人的好胜心,只觉得这声爸爸他喊不出口。姜也憋了半天一个字儿也没说,搞得李亦安很尴尬,他妈妈还敲了他一个暴栗。
然后他妈妈递给他一个数码相机,以让他记录婚礼为名,把他给打发走了。
姜也打开视频,画面里出现许多穿着西装裤的长腿。十岁的姜也身高太矮,只能拍到大家的腰腿和下巴。姜也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走遍全场寻找一个高一点的位置,让他能站上去拍到大家的脸。现场人声嘈杂,连音乐声都被盖住了。
等等,声音。
姜也把进度条往回拖,他听见背景音里有个熟悉的声音。
“你听到了吗?”姜也问。
靳非泽露出玩味的笑,“那个口哨声。”
姜也凝神细听,视频里的他举着相机到处走,有个微不可察的口哨声尾巴一般,一直跟在他的身后,不远不近。终于,十岁的小姜也好像察觉到什么,举着相机回头。汹涌的人群里,一个戴着黑口罩鸭舌帽的男人立在远处,双手插兜。他的打扮像个逃犯,那么奇怪,可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
口哨声,从他身上传来。
他朝小姜也走过来,小姜也本能地感到危险,下意识退后了几步。
他在姜也面前蹲下,摘下口罩,取下鸭舌帽,露出清俊的脸庞。他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模样,有着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一头修剪得干净利落的黑发。这张脸出现在屏幕里,姜也的眸子缩成了针尖,连靳非泽都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因为这个男人和姜也长得一模一样。
“你叫姜也?”他朝小姜也伸出左手,是要握手的意思。
小姜也没动,沉默不语地盯着他。姜也从小就孤僻,认识的人他一般都不理,更何况不认识的人。男人没有在意,无所谓地笑了笑。
“你是谁?”小姜也问。
“说了也没有意义,你会忘记的。”他轻声道。
“你是谁?”小姜也固执地询问。
“我叫江燃,”他说,“等你十八岁,我会送你一份大礼,记得签收。对了,虽然你妈妈品味不怎么样,但还是恭喜你有爸爸了。时光短暂,好好享受你的快乐童年。”
说完,他揉了揉小姜也蓬软的发顶,站起身,哼着那个调子的口哨,双手插着兜离开。
戛洒,殡仪馆。
霍昂取走了依拉勒的骨灰盒,走出殡仪馆。依拉勒死的时候太小,这骨灰烧出来小小一盒,轻飘飘没个分量。霍昂把骨灰盒装进背包,抬头一看,殡仪馆大门外停着辆奔驰。沈铎穿着一身笔挺的驼色大衣,里面是考究的白衬衣,真皮皮带勒出一把紧窄挺秀的好腰身,在大衣底下若隐若现。他倚着车身,笼着手点烟。地上好几个燃尽的烟屁股,看得出来他等了好一会儿了。
“大忙人,怎么有空来找我?”霍昂也掏出烟,“借个火。”
沈铎帮他点了烟,说:“你弟的骨灰弄好了?”
“嗯。”霍昂说,“以后我去哪儿,他去哪儿。找我什么事?”
沈铎说:“我听说你没工作,过来带你挣大钱。”
霍昂笑了,“省省吧,别人挣钱费体力费脑子,你们挣钱费命。再说了,你好歹也算是人民教师,吃公粮,怎么好意思提钱这么俗气的东西?”
“人民教师也要吃喝拉撒,”沈铎整了整领带,“这是弗洛伦萨Stefano Ricci的手工领带,面料有七千多种颜色,用意大利的往返织布机做的,这种织布机现在已经停产了。这一条领带要一万来块钱,你进我们学院到我的团队来,一年之后你买这种领带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沈老师,”霍昂很想笑,但他知道知识分子好面子,强忍着笑意说,“你挺能说的,以后要是失业了,可以去卖领带。”
他摆摆手要走,沈铎在后头问:“真的不考虑?”
“对不住,刀尖舔血的活儿干得太多了,我腻味了。我打算休个假,带依拉勒去游山玩水。”
沈铎轻轻呼出口烟雾,道:“你可以走,但一个小时之后你就会被警察带到派出所。”
霍昂停住了脚步,猛地回头,危险地眯起眼睛,问:“什么意思?”
沈铎慢悠悠地说:“你携带枪支弹药,这些东西在美国是合法的,在我国却是违禁品,你会因为非法持有枪支罪被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你威胁我?”
沈铎从容不迫地一根一根掰开他手指,说:“如果你加入我的团队,携带枪支就是合法的,你会拥有公务员编制,有国家批准的携带枪支许可。考虑一下吧,霍先生。”
“好啊,”霍昂恶劣地笑起来,“不过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感兴趣,我从来不戴领带。”
“你要什么?”沈铎问。
霍昂故意要羞辱他,说:“你给我操一次,我就给你卖一次命。一次换一次,就当是我的报酬了。”
沈铎深深吸了口烟。
霍昂问:“怎么……”
“样”字还没有说出口,沈铎忽然出手,两手拽着他的后脖颈子往下摁。霍昂一开始还以为沈铎要亲他,心想现在的大学老师都这么狂野的吗?没想到沈铎一把把他的下巴磕在后视镜上,霍昂痛得眼前一黑。这王八蛋出手狠辣,动作极快,霍昂还没有反应过来,沈铎一脚踹在他心窝,直把他踹倒在地。沈铎丢了烟头,正好落在他手背上。
沈铎踩在他手背上摁灭烟头,说:“我劝你还是考虑一下,我之前的团队都死在太岁村了,现在真的很缺人。”他弯下腰,和蔼可亲地问,“我的诚意你感受到了吗,霍先生?”
“你个王八蛋……”霍昂骂骂咧咧。
“我时间紧,给你半个小时,在地上慢慢考虑吧。”
沈铎打开车门,发动轿车。雷鸣般的引擎声轰然响起,车胎辗着霍昂脑袋旁边的沙地驶离,扬起的尘土扑了霍昂一脸。这王八蛋也不怕把霍昂的脑袋碾成渣,霍昂有理由相信,他绝对是故意的!
一公里外,沈铎把租来的奔驰还给4S店,又把大衣手表和领带脱下来还给店主。开玩笑,灌溉祖国花朵的园丁怎么买得起一万块钱的手工领带?他对着汽车后视镜整整头发,出门搭公交离开。希望霍昂能够上当,毕竟他真的很缺人。
戛洒人民医院。
“十八岁生日?”靳非泽单手撑着下巴,“那不是两个月前,我们的恋爱纪念日么?”
谈起这个姜也就心梗。姜也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天我没有收到什么特别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