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铎单膝跪地寻找血迹,试图凭借血迹蔓延的方向寻找霍昂。
姜也发现靳非泽一直没说话,皱了皱眉,从兜里掏出一个小面包。
他递给靳非泽,道:“是甜的。”
靳非泽接过小面包,嫌弃地端详了一下,说:“你应该给我亲亲,而不是给我一块廉价的面包。”
姜也:“……”
他就不该多管闲事。
靳非泽把面包收进兜,说:“这里很危险。”
“不用你说,我们知道。”姜也道。
靳非泽朝右侧房间抬了抬下巴,“有人在里面。”
姜也一愣,“什么?”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听见那房间里响起床板摇晃的吱呀吱呀声。山村里的床都是木板床,起床上床会有明显的声音。似乎有人从床上爬了起来,往门口走来。大家对视一眼,白念慈做口型:“是小霍?”
姜也脑中似有电光乍现,那少年的日记蓦然浮现在脑海。他还记得,少年说他的父母每天半夜都要起夜。他低头看手表,现在是午夜一点。而此时众人也看见,那房间的门缝儿里露出潮水般的黑色菌毛,密密麻麻地往外头的墙板上蔓延。
里面的绝不可能是霍昂。
姜也拉着靳非泽迅速上楼,众人连忙跟上。所有人蹑手蹑脚地爬上楼,刚好和那从房间里出来的不明物错开。姜也上了楼,靳非泽又笑着低声说:“你白天是不是没仔细看这间吊脚楼的格局?”
“怎么了?”
“厕所在四楼。”
姜也:“……”
吊脚楼怎么会有厕所?这乡村这么落后,不是应该用土坑公厕吗?
靳非泽打起手电筒,姜也看见四楼墙角放了个脏兮兮的恭桶。
尔后大伙儿都听见,那脚步声朝木梯来了。
白念慈急得直冒汗,只听背后忽然响起霍昂沙哑的声音:“这里。”
大伙儿回头,见那上锁的房间开了门,霍昂赤裸半身,露出精壮的胸膛和腹肌,左手那儿被衣裳包裹着,隐隐有血色。原来他并未离开吊脚楼,而是躲到了楼上,众人连忙进屋。这屋子是个杂物间,堆满了破旧的家具,空间十分逼仄。霍昂大高个儿,挤在蜘蛛网封住的角落里,十分憋屈。白念慈踮起脚尖,让沈铎挤进来。靳非泽站在门边上,姜也实在进不去了。
咔嗒——咔嗒——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木梯吱呀作响,灰尘扑扑,黑色的霉菌爬上了最上一级阶梯。
靳非泽回头,按着白念慈的肩膀,强行让他蹲下,把他塞进了桌下,然后自己又往里挤了半步,再一把把姜也拉过来。二人四目相对,靳非泽手探到姜也身后关门。屋门刚刚合拢,他们听见脚步声从门外经过,与姜也仅仅隔了一层薄薄的木板。
这里原本是上锁的房间,那些东西如果遵从他们生前的习惯活动,应该不会进来。大家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沈铎把脸贴在板壁的缝隙上,眯着眼悄悄往外看。地上凭空出现一溜漆黑的脚印,朝恭桶那儿延伸。等了许久,脚步声终于消失,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白念慈问:“小霍,你的手怎么了?”
霍昂给大家看他衣裳缠住的左手,整条手臂都出现了黑毛,上头还有烧灼的痕迹。他喘着气说:“一开始只有手掌有霉菌,我就把手给剐了,没想到还是感染了。我又用火烧,没用。”
沈铎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一个水壶,摇了摇,递给霍昂,“喝了吧。”
“这什么?”霍昂满脸怀疑,“你又是谁?”
姜也说:“放心喝吧,他是沈铎沈老师,上一队进入太岁村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存活到现在的人。”
那黑乎乎的液体太臭,霍昂下不去嘴,“不要吧,我都要死了还给我吃屎?给我一枪,让我死得痛快吧。”
沈铎解释道:“这不是排泄物,是解毒剂,里面有种特殊化合物,可以杀死你体内的霉菌。”
“别骗我。要是我最后还是死了,我就变成鬼半夜蹲在你床头往你嘴里拉粑。”
沈铎没见过这种品种的傻逼,一把钳住他的下巴,把所有黑水灌进了他嘴里。
“吃屎吧你。”沈铎冷笑着说。
一壶黑水全部灌进霍昂的嘴,霍昂不停地干呕。沈铎凉凉地说:“这是最后一壶,你要是呕出来我就让你趴地上舔干净。”
霍昂强行把涌上喉咙里的那些东西给吞了下去。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问:“你们找到依拉勒没有?”
姜也看着他,神色复杂,顿了顿方道:“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霍昂觉得莫名其妙,“要问就问,吞吞吐吐地干什么?”
姜也沉默片刻,问:“你是不是经常看GV?”
“……”霍昂很尴尬,“你在找我要资源吗?都这种时候了,你……唉,好吧,看在你这么饥渴的份儿上,我现在立个遗嘱,要是我死在这儿你可以继承我那800个G。”
“不用了。”姜也果断拒绝,“下一个问题,你还记得你怎么和依拉勒认识的吗?”
“我们——”霍昂顿时卡了壳。怎么认识的?是在雇佣兵学校?还是缅甸马来西亚?还是金三角?霍昂想破了脑袋,竟硬是想不起来。他到底怎么认识的依拉勒,脑子里乱糟糟的,像一团乱麻。霍昂强笑,“我给忘了,我们搭档快十年了,我哪里记得清楚?”
“你不是记不清,你是鬼魂蒙住了记忆。”姜也轻声道,“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来自太岁村,你十三岁的时候弟弟病重,你独自逃离了这里。你不知道你弟弟成了鬼魂,一直跟着你,成为了你不离不弃的战友。”
霍昂不可置信地摇头,“你在说什么?编故事吗?”
姜也继续道:“之前依拉勒跟我说,他在缅甸野人山看见战友的无头身体被绑在木柱上。但你说,那次只有你和依拉勒两个人在一起。我猜测,依拉勒看见的不是所谓的‘战友’的尸体,而是他自己的。所以今天白天我们在祭台看见那尊无头木头人,他才会那么失态。木头人是太岁村的祭品,那尊木头人一定和依拉勒有特殊的联系。”
霍昂怔怔地愣在原地,“胡说八道,依拉勒怎么可能是我弟弟?我……”
姜也叹了口气,掏出手机,调出一条新闻给他看。上面写着“知名GV男优吸毒过量,死于豪宅”,时间恰好是十年前。新闻上还附了男优的黑白照片,赫然就是依拉勒的面容。姜也说:“依拉勒附身在这具尸体上,回到了你身边。他选择这具尸体,可能是因为你总是看这个人的GV,他觉得你会喜欢。他只想跟着你,甚至忘记自己已经死去多年。你们在缅甸见到的木偶人和尸体,如果我猜得没错,应该是这个村子的某个东西在提醒他,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霍昂感到不可置信,拼命回想他和依拉勒的初次相遇。
记忆迅速倒带,从缅甸的野人山回到毒烟弥漫的金三角,又从金三角返回烽火连天的中亚战乱区。哪里?到底是哪里?依拉勒怎么会已经死了呢?他想说些什么,死藤水的药效恰在这时发作了。他的视野慢慢模糊了起来,光线奇异地扭曲,一切光景如梦似幻。恍惚间,脑子里好像有一把锁咔嗒一声猝然开启,汹涌的记忆洪水般涌了出来。所有他陌生又熟悉的记忆,一幕一幕,成为幻觉纷至沓来蝴蝶般飞到眼前。
他忽然想起来了,他的弟弟死于八岁。
他原名依力昂,十二岁那年,村里的东西总是发霉,他不堪其扰,抱怨连连。每次他一抱怨,他阿爸就揍他。他满怀愤懑,又不得不忍气吞声。他的弟弟依拉勒从小性情乖巧,每次阿爸罚他跪在四楼的神龛前,不许吃饭不许喝水,依拉勒总会偷偷带几个馒头爬上来找他。
虽然他知道依拉勒是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给他,他吃了依拉勒就要饿肚子。可他年纪太小,自己肚子饿了就顾不了其他的了。他安慰自己弟弟身子小,不需要吃这么多。依拉勒是个傻的,蹲在一旁一边吞口水,一边眼巴巴地看他把馒头都吃完了。
“明天你还帮我带。”依力昂要依拉勒保证。
依拉勒用力点头,“我一定帮你带。”
依力昂非常满意,道:“看在你这么乖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依拉勒认真地说:“阿哥你放心,我一定不告诉别人。”
依力昂小声说:“我打算离开这里。”
依拉勒捂住嘴,瞪大眼睛,清澈的眸光像月下的池塘水,眨呀眨的。
“离开?”依拉勒问,“你为什么要走?”
依力昂哼了声:“当然是要去干大事业。山沟沟我早就呆腻了,阿爸还总是揍我,不让我吃饭,我迟早是要走的。到时候我想干嘛就干嘛,阿爸再也管不了我。”
“阿哥,”依拉勒眼巴巴地看着他,“我能跟你一起吗?”
依力昂眼睛一转,说:“你明天给我带两个鸡蛋,我就带你一起走。”
第二天依拉勒没来,依力昂饿了一天,等他饥肠辘辘地下楼找依拉勒算账,发现依拉勒生病了。依拉勒昨天偷鸡蛋被阿爸发现,阿爸揍了他一拳。他年纪小小,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地,脑袋磕在木梯上,当下便起不来身了。阿妈守在他床边,阿爸请来村里的老呗麾为依拉勒看脑袋。依拉勒的脑袋没出血,阿妈原本还存着希望,料想他的伤并不严重,可老呗麾说外头没出血反倒不好,血全淤积在脑子里面了。
“没救了,”老呗麾说,“祭家先,献太岁吧,这样你的娃娃还能回来”
作者有话说:
大家还记得之前霍昂说自己小时候摔坏了脑子,在细奴山走失叭。
原文:【霍昂挠挠头,“我小时候在这片林子里迷路,摔坏了脑袋,记不清自己家在哪儿,也没人来找我,就被送到了福利院。我养父母收养了我,带我去了国外。去年我养父母过世了,我想着回来看看,说不定能找到我亲爸妈。我说你才多大,天天皱着个眉头。放宽心,你一定能找到你妈妈。”】
第30章 升仙仪式
依力昂不知道阿爸阿妈做了什么决定,从那天起每天清晨阿妈到村子其他死过人的家里的墙板上刮黑色的粉末,泡进水里,调成浓稠的一碗“神仙水”,端回来给依拉勒喝。然后阿妈就会锁上门,不许任何人进去探望,到第二天早上喝药的时候再打开门。依力昂心急如焚,每天就喝一碗脏兮兮的灰尘水,依拉勒怎么能好呢?他会饿死的!
第三天,依力昂趁阿爸阿妈不在家,揣了三个馒头,从外墙爬进窗牖。依拉勒躺在床上,被子隆起,像一个孤零零的小坟包。依力昂趴到依拉勒床前,轻声喊他,依拉勒睁开一条眼缝儿,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
“依拉勒,你快把馒头吃了。”依力昂把馒头凑到他嘴边。
“阿哥……”依拉勒气若游丝,“我看到……村子底下……有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依力昂问。
“祂看着我……我好害怕……”依拉勒木木地转过眼睛,“阿哥,你要走了吗?带我一起……”
“你先把馒头吃了,吃了馒头才有力气,你有力气了我就带你走!”依力昂说。
依拉勒吃了一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依力昂急得团团转,从窗牖遥遥看见小路上回来的阿爸阿妈,依力昂不敢再待下去,许诺之后再来探望他,便爬出窗牖离开。接下来几天,阿妈还是那样对待依拉勒,不给吃饭,也不给吃药,只喝那一碗浓汤。
依力昂恨急了他们,更恨村里的老呗麾。每次村里有谁病了,他总是说:“献太岁。”病人一个个都死了,可村里那些家伙还当他们活着似的,饭桌上摆一副空碗筷,好像他们还能上桌来吃饭。依力昂知道,他再不带着依拉勒逃跑,依拉勒就要死在呗麾和阿爸阿妈手里了。
第六天,依拉勒喝完药,阿妈揣了一个大包裹从屋子里走出来。她嘱咐依力昂:“阿爸阿妈要去准备你阿弟的升仙仪式,你在家乖乖的,不许进你弟的屋子。”
阿爸阿妈都离开了家,依力昂收拾好衣裳干粮,悄悄去阿爸阿妈房间偷了钥匙。经过几天的观察,他早已掌握了阿妈藏钥匙的地方。
依力昂打开大锁,大喊:“依拉勒,我来救你了!”
进了门,他看见依拉勒站在床前,背对着他。
“依拉勒,你可以起身了?”依力昂非常高兴,“太好了,我还以为我要背你。”
他上前拍依拉勒的肩膀,只见依拉勒的脑袋动了动,忽地从脖子上掉了下去,正好砸在依力昂的脚面上。此时此刻依力昂才看清楚,那脑袋并不是脑袋,而是顶戴了假发的木球。依拉勒的无头身体直挺挺杵在眼前,脖子上血红的断口撞入依力昂眼帘。依力昂呆愣愣的,脑袋一片空白,光大张着嘴,却喊不出声儿。
刚才阿妈从屋里拿出去的包裹,是依拉勒的脑袋吗?
依拉勒的身体忽然动了,一寸寸地旋过身,面向依力昂,还朝依力昂走了一步。依力昂尖叫了一声,转身跑出屋子,用力把门关上。他的手在发抖,上锁上了好几遍才成功。他把钥匙放回阿爸阿妈房间,神色恍惚地坐在木梯上。
傍晚时分,穿着羽衣的呗麾们来了,敲锣打鼓地到了他家门前。
“太岁在此,闲人回避!”
老呗麾念着听不懂的经文,领着一众年轻呗麾进了依拉勒的屋子,又抬着担架走了出来。依拉勒被蒙上了白布,依力昂眼睁睁看着他被带走。
阿妈抹着眼泪问老呗麾:“依拉勒什么时候回家?”
老呗麾说:“等你家有了太岁的影子,依拉勒就回来了。”他忽然指了指木梯上的依力昂,“看好你们这个大的,太岁说他闯了屋,坏了规矩。”
阿爸阿妈突然扭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他。
依力昂打了个激灵,转身跑上楼,把自己锁进房间。
阿妈在他门口说:“你弟弟回来之前你不许出门。”
回来?依拉勒已经死了,怎么还能回来?敲锣打鼓声远了,依力昂望着那些人离去的背影,不止一次想起他在依拉勒房里看见的无头尸体。依力昂抹干净眼角的泪,背好包袱,爬出窗牖。他猴子似的跳上家门前的老树,顺着树干溜了下来,望着锣鼓声消失的方向跑去。
呗麾们进了祠堂,那是一处挂满布幡的吊脚楼,木头上长满了霉点子,恶心死了,依力昂最讨厌这个地方,很少来这里玩儿。祠堂关上了门,太阳落山,夜色昏黑,依力昂看不清楚他们在搞什么。他故技重施,爬上一棵歪脖子老树,顺着树梢跳进窗台。等他跳进窗台的时候,老呗麾从大门走出,却没有抬着依拉勒的担架,身后也没有跟着其他呗麾。
依力昂皱了皱眉,他们把依拉勒留在祠堂了?
依力昂悄没声儿地摸下二楼,只见周围燃满了烛台,蜡油淋淋沥沥往下淌。周遭无人,火光的正中央矗立着一个无头木人,躯干上雕满了繁复的花纹。无数黑毛霉菌栖息在那花纹中间,构成神秘又恐怖的图案。
依力昂四处张望,没有找到依拉勒的尸体。
“阿哥……好黑啊……”
他忽然听见依拉勒的呼喊,从那木人里幽幽飘出。
“我好疼。”
“阿哥,你在哪儿?”
“好黑……不要丢下我……”
火光的阴影里蓦然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依力昂看过去,悚然看见许多披着羽衣的无头人立在黑暗里。原来二楼不是没人,只是这些人站在阴影处,依力昂一开始没发现。更可怖的是,他们穿的衣裳,与那些呗麾穿的一模一样。依力昂吓疯了,转身往三楼逃,他爬上窗台,跃上歪脖子老树,溜下地面,头也不回地往山村外头奔去。
依拉勒,对不起。他一边哭,一边向着广大的密林奔跑。他那时还太小,在神秘的面前,他犹如爬行的蝼蚁。他选择了逃跑,奔入广袤无垠的细奴山脉,去寻找文明的所在。
他走了三天三夜,迷失在雨林之中,蚊虫叮得他满身是包。当他恍恍惚惚之时,似乎看见一个幼小的影子跟在他身后。他终于支持不住,跌下了山坡,脑袋磕在石头上。细奴山地质调查员发现了他,把他带回戛洒的医院。当他再次醒来,那恐怖的往事已经在脑海里模糊。他只依稀记得,自己叫做什么什么昂。他被送进了福利院,由一对华裔夫妻收养,从此远赴海外,改名为霍昂。
他忘记了很多事,又天生心大,所以当他发现自己攒了四五天的内裤忽然洗得干干净净晾在庭院里,他从未多想,还以为是养母帮他洗了。他没写完的习题忽然完成了,他也没在意,还以为自己做了后忘了,尽管他习题全对考试却拿零分。至于床底的脚印、夜深人静时的椅子移动声、半夜开启的冰箱更没有被他放在心上。只有他敏感的养母总是抱怨,家里好像多了一个人。
十八岁,他离家远行,奔赴遥远的亚洲小国边境。那里充斥着烈日高温,四处是光秃秃的褐色山脉和广袤的沙漠。他们的前哨基地位于山脉深处,他被编入一个六人战术小队,第二天这个六人小队莫名其妙成了七人小队,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队伍里多了一个安静又漂亮的男人。
霍昂终于想起了那天,突袭武装分子的任务计划失败,他们被围困在阿伯塔巴德山区等待救援。队里最后一个突击手被爆了头,脑花像豆腐渣似的糊了他一脸。
他抹了把脸,大喊:“一号二号突击手都死了!我们队没有突击手了!”
“你傻了!还有一个!”战友指着趴在后方散兵坑的一个人。
“谁?”霍昂一脸懵。
“依拉勒,”那人从散兵坑里探出头来,琥珀色眼眸亮如星星,“我叫依拉勒。”
他看着依拉勒,觉得这个男人眼熟,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他们同生共死,在炮火连天的战场里艰难求生。当他们九死一生回到基地,他带依拉勒去了小镇酒吧,还征用了店主的房间。
“这样不好,我们……”依拉勒犹犹豫豫。
“有什么不好?”他笑得桀骜,“依拉勒,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乖,很招人疼?”
依拉勒垂下头,点了点脑袋。
他可怜兮兮的,霍昂不忍心动他了,于是转身穿衣服,说:“以后别老这样在我面前晃,搞得我总想欺负你。算了,今晚回基地睡。”
依拉勒拉住他衣襟,轻声说:“如果你以后去哪儿都带着我,我就同意。”
霍昂扭头看他,他神情认真,眸光如夜里的池水,眨呀眨。霍昂是个浪子,今后他要去哪儿,他自己都不确定。或许将来他会死在非洲的无名荒野,被路过的狮子啃断肚肠。又或许他会衣锦还乡,成为一个优秀的狙击手。他自己都没想好的事儿,又怎么向别人许下保证?可是望着这双眼睛,他的心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没来由地开始疼痛。
他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好,去哪儿都带着你。”
霍昂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被麻绳绑住,嘴里还塞了臭烘烘的脏布。
沈铎见他清醒了,帮他解开绳索,取下脏布,说:“刚刚你被幻觉魇住了,又哭又叫,我们才把你绑起来。”
白念慈担忧地问:“你喊了很多次依拉勒,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霍昂摸了摸脸颊,泪水还挂在腮边,凉丝丝的。那些久远的记忆好像变成了大石头,死死压在心口,闷得他难以呼吸。是他背弃了承诺,把依拉勒一个人丢在那神秘恐怖的祭台。依拉勒向来胆小,小时候连蛾子都怕,每次都要他来驱赶,独自困在黑暗的木偶里,一定很害怕吧。可依拉勒竟然敢孤零零飘出山村,附在别人的躯壳里,行走千里万里,回到霍昂的身边。
霍昂抹了把脸,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太岁村诡异的祭祀仪式说了一遍,尔后哑声说:“你们想办法离开吧,我要去找依拉勒。”
“你找到又能怎么样?他已经死了。”白念慈叹气。
沈铎也道:“这位先生,如果你还有半点儿脑子,现在就应该考虑离开。”
说实话,姜也也觉得该走了。夜晚深入太岁村的目的是救依拉勒,可现在依拉勒已经死亡,留在这儿没有意义。至于他妈,姜也原本觉得他妈很可能身陷险境,可现在看来她知道的东西远比他们多,肯定比他们安全。他们的确应该离开了。
霍昂却摇头,“我答应过依拉勒,要带他走。我已经食言过一次,不能食言第二次。”
他低头检查子弹,数量不多了,得省着点儿用。
“你打算去哪里找他?”姜也问。
霍昂沉默了,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依拉勒。他道:“太岁村就这么点儿大,我搜罗一遍,总能找到。”
姜也把自己的背包交给他,“依拉勒的头颅在里面。”
霍昂捧着这沉甸甸的背包,眼眶霎时间红了。八岁小孩骷髅脑袋,不算重。依拉勒从小吃得少,还要被他欺负,长得这样瘦,连脑袋也没有分量。
霍昂说:“还差身体。”
他知道身体在哪儿,在依拉勒目睹自己尸体的那个地方,在那个阴森诡秘的吊脚楼祭台。依拉勒的灵魂暂时逃脱了太岁村,身体却永远留在了那里。只有带走依拉勒的身体,他才能真正离开太岁村。
霍昂目光坚毅,背起他的枪,推开了破旧的木门。
靳非泽也跟了出去。
姜也微微愕然,“你想帮他?”
这实在不符合靳非泽的作风。
靳非泽歪了歪头,笑道:“跟着他能杀人。你和他们一起走吧,离开的路很安全。”
姜也一个没抓住,这疯子就跟着霍昂一起没入了外头的黑暗。靳非泽那个混蛋,天天乱来不听指挥,就应该死在太岁村才对。到底是一条性命,姜也犹豫了一瞬,咬咬牙,也跟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白念慈和沈铎两人面面相觑。
沈铎叹了口气,“孩子真的很难管,我下辈子一定不再做老师。”
白念慈深有同感。说实话白念慈一点儿也不想待在这儿,可没人陪他出去,他也不敢一个人走。二人无可奈何,也跟了出去。
一路有惊无险到达了目的地,大家伙趴在吊脚楼对面的草丛里。霍昂用瞄准镜观察吊脚楼,门窗紧闭,什么也看不见。外墙爬满了爬山虎,隐隐约约看得见藏在底下的霉点子。
“我上次去里面有很多无头呗麾,”霍昂低声说,“这玩意儿好办,看得见摸得着,用枪打断脊柱就完事,棘手的是墙上那些霉菌。我觉着它们好像有意识,能感知外界的动静。我刚才就是被那些霉菌给偷袭了,所以才感染。”
“我怀疑那种黑色的霉菌就是太岁,”沈铎在一旁道,“太岁又叫肉灵芝,古籍上说它’肉芝状如肉,附于木石,乃生物也。赤者如珊瑚,白者如脂肪,黑者如泽漆’,跟你们村的霉菌非常相似。传说吃了太岁能长生不老,现代人发现的太岁可能不是真的太岁,你们村的这个东西才是真的。你们村借用仪式,让人感染霉菌,变成无头呗麾。霉菌寄生在人体,通过控制脊柱神经来控制人体。即使人已经死了,也能活动。你们村的呗麾文化低,以为这就是长生。太岁村荒成这样,或许所有村民都用升仙仪式成了霉菌控制的无头尸……”
霍昂打断他道:“别叭叭这么多,你是不是有办法,直接说。”
“霉菌到底是真菌,就算它们拥有某种集体智慧,也非常有限,所以我们一旦披上稻草,它们感知不到我们的温度、气味,就察觉不到我们了。”沈铎说,“我们要想办法把自己伪装一下。”
霍昂服了,“你直说我们扮成稻草人不就完了?”
大家去猪圈鸡栏里搜集稻草,一捆捆扎在身上。这些稻草臭得令人发指,靳非泽的脸色非常难看,姜也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种表情,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霍昂还找到了一把斧头,用绳子捆在背后。
他们留沈铎和白念慈在草丛里望风,其余人摸向祭堂吊脚楼。沈铎拿出霍昂留下的手榴弹,拔出插销,扔进旁边一个吊脚楼。手榴弹炸响,吊脚楼起了火。祭堂的大门忽然洞开,许多披着羽衣的无头呗麾跑了出来,奔向那起火的吊脚楼。
声东击西之计成功,霍昂、靳非泽和姜也爬上歪脖子老树,霍昂当先破窗而入,其余二人也跟着跃入窗牖。霍昂取出手电筒,趴在木梯边上看了圈楼下。昏暗的光线里,楼下躺了许多人影。沈铎说的没错,夜晚的太岁村多了很多白天没有的东西。
“奶奶的,没有全部跑出去。”霍昂低声咒骂。
“不对,”姜也定睛一看,“他们不是呗麾。”
霍昂这才发现,这些人穿的都是军装。姜也捡了块烂木头,往下一丢。木头落地,骨碌碌一声响,那些人仍在原地,毫无反应。霍昂端起枪,小心地走了下去,踹了一下其中一个人。那人硬梆梆的,已是骨头架子了,被霍昂一踹,浑身散了架,骨骸上俱长满黑毛。
姜也心下发冷,一具骷髅一具骷髅地挨个看过去。这些人都穿着军装,额头上有子弹打出来的洞。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姜也心思发沉。
木偶前倒着一个人,霍昂把人翻过来一看,赫然是依拉勒先前依附的身体。他已经没气儿了,脸色发灰,身子都硬了。依拉勒用这副身体和他相处了十年之久,霍昂望着这张安详的脸,不争气地掉眼泪。
“速战速决。”姜也提醒他。
霍昂把尸体放在一旁,抡起斧子往木偶人去。如果猜得没错,依拉勒的尸骨应该就封在木偶人里。
姜也用手电筒照射周围,四面墙上均有黑黝黝的霉菌。数目远远比白天见到的要多,而且有好些竟组成了人的形态。有的佝偻着背,分明是老人的样子。还有的个子矮小,似乎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