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蒙影—— by翻云袖
翻云袖  发于:2023年10月10日

关灯
护眼

潭水很清澈,只飘零着几片叶子,被月光照得格外冷,似乎蕴着一种莫名的寒气,粼粼的波光衬得罗衡像冬日的雪,带着一抹不可捉摸的幽蓝,散发出某种迷人的光芒。
他微微倚靠着石头,全心全意地听狄亚发疯、撒谎、调侃、玩笑,无所谓,随便哪个词都行,总之是任谁也不会当真的一句话。
偏偏这的确是真心话。
狄亚想起第一次见到罗衡的模样,那时候他轻浮地想过这座石膏像沐浴在月光下的模样,如今他看见了,享受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
这是任何死物也难以比拟的,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毕竟是有温度的。
“因为我之前对你的确没有那方面的想法。”狄亚将篮子随手放在边上,免得它们被水泡得稀烂,“从没出现过的东西,当然不会表现出来。”
罗衡擦干净手,抱着胳膊询问:“那么,你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方面的想法呢?”
“今天。”
罗衡无声无息地在唇齿间重复这个时间节点,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不是瞎子,对外也算得上敏感,如果更早的话,他不会拖到现在等对方说出来才意识到。
更何况这个世界的人对待感情表达得会更直接,有时候甚至会太直接,就像现在这么直接。
狄亚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出好戏:“很惊讶?”
“确实。”罗衡云淡风轻地回答他,“不过我以为会更早一点,比如是前两天。”
狄亚大笑起来:“抱歉,我可没有那么好的耐性,我能忍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不记得早上我有做过什么事。”
罗衡想了想,的确没想起来有什么跟平日不同的地方,除非把荒人这件事算进来,可当时他也不在狄亚的车上,吊桥效应也不应该跨过两辆车突然生效。
“发现脚印的时候,你离我很近。”狄亚忽然走过来,他的脸凑到罗衡面前,贴得很近,仿佛能感觉到呼吸,“就像这么近。”
罗衡本来想退开,可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没退,他仍然站在原地直视着狄亚的脸:“我知道有多近。”
狄亚轻轻地笑,这下仿佛连身体的颤抖都能感知到,罗衡终于开始不自在,他喝酒从来不上脸,不知道害羞是不是也一样。
“那时候你闻起来很香。”狄亚的声音仍然淡淡的,带有他自己的特色,又有点像被挤干不多的水分,于是听起来很沙哑,“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事,我们昨天遇到两具尸体,跑了一个晚上,都出了很多汗,所以我忽然想尝尝看,你尝起来是不是咸的。”
按照正常的反应,罗衡本该怒斥这一想法相当变态,然而同样作为男性,他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
觉得另一个人很香,想要与对方亲近,这已经足够明显了。
“我到现在还是这么想的。”
狄亚的眼睛毫不客气地打量着他,实际上并没怎么太关注上半张脸,睫毛微微低垂着,注视的地方不言而喻。
这让罗衡不太想说话,对方的目光让说话仿佛成为某种不恰当的性暗示,令嘴唇变成应当被禁止出现在公共场合的器官,同理,他也不方便用舌头湿润嘴唇,或是紧张到去咬唇肉。
为了逃出这个包围圈,罗衡谨慎地退后一步,几乎实质化的沉重压力倏然消散大半,狄亚的目光失去准心,他不以为然地抬起头来,对罗衡近乎恬不知耻地微笑。
“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吗?”罗衡问道。
狄亚对这个问题有些困惑,他曲指轻轻敲了下自己的额头,又很快笑起来:“那你感觉困扰吗?”
罗衡不确定该怎么回答。
最终罗衡只是问:“所以今天你突然提起离开,故意惹伊诺拉生气,就是为了这个?为了停下来?”
“你不想我停下来吗?”
狄亚的话简直每句都是陷阱,用最平静的神态提出让人无法招架的问题,招招见血封喉。
用问题回答问题,狄亚从来只好奇自己感兴趣的问题,罗衡对他的评语不但没有失误,还精准得有点吓人。
罗衡回以沉默,对他这样的人来讲,沉默已经意味着许多回答了,可毕竟沉默不能取代回答。
就在这时,张涛被打发过来观察情况,贸贸然闯入这片寂静的天地,也许是小动物求生的天性,他并没有走太近,而是隔着发光的树木颤巍巍地问:“你们还好吗?怎么这么久?”
狄亚注视罗衡,没有回答。
罗衡答复:“锅太难洗。”
于是张涛麻溜地滚蛋,连第二句话都不肯多说就没了身影。
狄亚意有所指:“下次来的可能就是伊诺拉。”
罗衡神色自若地询问:“要是我拒绝的话,你会立刻走吗?”
“如果你拒绝,应该是你希望我立刻就走。”狄亚似乎觉得好笑,“虽然我这方面的经验不多,但好歹被缠上过几次,看来我没这么讨人厌。”
在这个晚上之前,罗衡从没想过这方面的事,一来是情况不允许,二来是他遇到的事情太多,发泄是一种过于本能的行为,他在过去九年里为了活下来,学习最多的就是克制本能。
狄亚看上去仍然处变不惊,他只是观察,笑吟吟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冷漠的狂热,他迫切地渴望得到答案,好知道自己该不该立刻抽身离去。
陨落的星体,世界一角的崩塌,开始新的人生,甚至是斗转星移来到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罗衡的人生里遇到过不计其数的困难与麻烦,他从没放弃过。
眼下唯一能确定的是,狄亚起码不属于糟糕的那部分。
“但……”罗衡凝视他,目光闪烁,“但如果我的宿命是遇见你,那么这次也许是到了我该屈服于命运的时候。”
狄亚并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对宿命略有所知,在金羊毛城时,罗衡就提到过宿命一词,听起来是并不美妙的事物,似乎等待着好的与坏的产物来进行摧毁。
“什么?”
“我是说。”罗衡回过神来,用同样的效率解决这件事,“我愿意跟你试试看,不过要按照我的规矩来。”
狄亚第一次感到无措:“什么?”
罗衡于是又精简了一下内容:“我同意你吻我。”
这次狄亚听懂了。

孤独到老这个念头对罗衡而言并不陌生。
也许在二十岁以前他对爱情尚有所憧憬,可外来的星体毁灭的不止城市,还有人对未来的希望,罗衡从那座地狱里逃出之后,就不再犹豫到底是单身还是结婚了。
因此长久以来,罗衡并不与他人发展任何亲密关系,唯恐自己获得的幸福不过是一座随时会被浪涛吞没的沙滩城堡。
这甚至算不上悲观,只是谨慎跟稳妥地决定自己的人生。
然而滑稽可笑的地方正在此处。
当人们意识到自己即将坠入深渊时,除了表现出远超出罗衡想象的疯狂跟扭曲之外,对情感与身体的需求与日俱增,一边毁灭一边渴望,令罗衡深思熟虑的抉择成为异类。
他现在的情况比当初还不如,起码之前罗衡还能搞到一张留出一半位置的双人床塞进自己的房间里。
大概是情况已经不能更糟糕了,罗衡的执着倒突兀而洒脱地解开禁锢。
罗衡心平气和地等待接吻,任由狄亚疑虑的目光到处打量,似乎在揣度这是不是又一个陷阱,就在他好笑一个吻能有多难时,狄亚吻了他。
狄亚不知道要闭眼睛,两人呼吸纠缠,眼睛却互相凝视着,看起来不太有气氛。
不过这念头维持得很短暂,仅仅持续到狄亚搂住罗衡为止,大抵人对亲密行为有无师自通的本能,狄亚拥抱他,身体与性格是极端的反差,温暖得让罗衡几乎丧失反抗的能力。
尽管罗衡并没想反抗,可掌控主动权这件事他向来很少让给别人。
然而此时此刻,罗衡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狄亚摸索,仿佛天性被动,他的嘴唇上燃起低温的冷火,目光落入一片灰沉沉的雾霭。
罗衡没有刻意去记时间,有一瞬间他几乎都忘记自己在哪儿了,直到伊诺拉打破了这场持续多时的寂静。
“啊——”伊诺拉差不多算是尖叫了一声,她的脸又青又白,大脑也许是在飞速运转,她不喜欢这类事,也不擅长处理,因此看上去几乎要昏倒,“你们……”
好半晌,伊诺拉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挣扎着试图撇掉自己刚刚看到的画面,好半晌才绝望地憋出一句:“你们在打架?”
说完伊诺拉自己都快昏倒了。
狄亚冷冷地看着她,她没理会,而是把注意力抛向罗衡。
很明显,这两个人之间,后者各种方面都要更可靠点。
“我们在决定一些事。”罗衡平静地说,口吻冷峻,带着不正常的稳定,“你可以把锅跟吃的先拿走。”
伊诺拉说:“噢。”
如果只有狄亚一个人的话,伊诺拉实际上不会特别惊讶,她知道狄亚不太喜欢这方面的事,不过谁说得准,人人都有爆发的时候,也有渴望别人抚摸亲近的时候,好显得自己没那么孤独绝望。
伊诺拉也有过,有几次她甚至就是倒霉在这种渴望温暖的本能上,她有时候会跟人调情,并不做到最后,只是短暂享受自己被迷恋,被喜爱而已,喝完一杯酒就各走各的路。
不过在事情发生之前,你永远也不知道男人到底打算用上面的头还是下面的头做决定。
前者要难处理得多。
可是另一个是罗衡!伊诺拉在心里声嘶力竭地强调,另一个是罗衡!
如果所有人都发疯的话,最后保持冷静的也一定会是他的那个罗衡,这些在别人身上很正常的事在他身上就完完全全乱了套。
拿走锅跟食物的时候,伊诺拉把锅直接塞进了购物篮里,她对着罗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不管怎么样,最好还是别把狄亚干掉,缺个人挺不方便的,其他就随便你。”
脸色一直很阴沉的狄亚忍不住爆笑出声。
罗衡一时间有点感慨:“我看起来是这种人吗?”
伊诺拉只是古怪地看着他们俩:“我不知道,希望你们不是,不过我更希望我刚刚没到,我要先吃个柿子。”
她说的柿子是西红柿,说的时候已经在吃了,嘴上几乎都是汁水,神情看上去比他们俩更混乱绝望。
狄亚追着她问,身体倒是没动,脖子往前伸着,像只追着人啄的大鹅:“为什么是我被干掉?”
伊诺拉非常坚定地加快了脚步,立马消失在树木之后,很大程度是为了维护自己跟队友已经不多的感情。
她回到火堆边的时候,张涛非常老实地在给火堆添柴,他现在已经知道柴要添到什么程度才算正好了,之前几乎就是乱塞,有几次甚至还把火给弄熄了,现在则烧得能烤一头畸变兽。
“怎么了?”张涛关心地问她。
伊诺拉当然没办法跟张涛说这个,一来不确定大基地的人要更保守还是玩得更花,二来是她很难想象自己会跟张涛讨论这个,如果换成蓝摩要合适得多,蓝摩看上去比罗衡更不在乎这些事。
问题就在于——蓝摩不在。
于是她没头没尾且相当萎靡不振地说:“蓝摩到村子里去了。”
“是啊。”张涛摸不着头脑,“这是早上的事了,你突然想他了吗?”
伊诺拉有气无力地把锅挂在他们做的小支架上,锅外侧的水滴在高温的炙烤下发出滋滋声来,很快就干涸,心不在焉地回答:“不是。”
她精神恍惚又漫不经心地看着锅在夜风里微微晃动,决定打起精神想想这里头能发生的好事。
最明显的是,他们俩谁都不会怀孕,十个月后伊诺拉不需要帮忙抱一个很容易生病的小婴儿。
张涛大概很适合修机器可是对修人一窍不通,昨天晚上打荒人的那一下只能勉强算得上英勇,可离摧毁他人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在这件事里基本上可以默认帮不上一点忙。
接下来伊诺拉不怎么上心地把没洗干净的茄子往锅里丢。
没洗干净。
伊诺拉突然意识到这点。
这事可以等会跟狄亚算账,也可以完全不用算账,他们还没这么娇气,不过最好还是算一下,不然她会老想起那个噩梦一样的场景。
茄子快煮完或者快炖完——伊诺拉也不知道是哪个,反正她几乎没放心思在食物上,倒是张涛看起来快流口水了,总之就在这个时候,罗衡跟狄亚终于从那片林子里窜出来了。
罗衡看上去还是没什么变化,狄亚则显得更懒洋洋了,他稍微落在罗衡身后一点点的距离,紧紧盯着对方的脖子看。
如果非要找个人解决这档子事。伊诺拉皱眉想,张涛不是更简单方便吗?
他几乎没有威胁,长得也不算丑,大部分时候还是比较依赖他们,不管怎么说都比罗衡这种目标要简单容易得多。
虽然……
伊诺拉有点厌倦地看着陶醉在茄子香气里的张涛,她懂,这个男人完全让人想不到任何性关系,他基本上可以说还是个孩子。
如果是伊诺拉的话,她也不会选张涛。
坐下来的罗衡没有说话,也没有解释,看上去也不打算随时杀掉狄亚,他只是心平气和地在吃茄子。
茄子当然很好吃,而且很新鲜,如果不是刚刚看到的一切,伊诺拉会吃得更香一些。
于是她一边吃一边想:该不会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吧?否则他们俩不该花这么久的时间还把衣服穿得好好的,除非他们俩有毛病。
当然她很庆幸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她实在看到过太多了,都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罗衡注意到她,以平日里淡漠而冷静的口吻说道,“我跟狄亚决定在一起了。”
第一个反应巨大的人相当出乎意料,是狄亚,他差点打翻茄子,震撼地问:“什么?!”
罗衡皱起眉头:“怎么?”
“不……”狄亚支支吾吾地说,“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说出来。”
张涛仍旧保持着一种相当清澈的愚蠢,他兴致勃勃地戳着自己的茄子,也可能是还没回过神:“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啊。”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隐瞒的,而且她都看见了。”罗衡耐心地解答,“还有,我不是指待在一起,我的意思是……”
他没有说任何意思,大概是觉得难以解释,最终罗衡只是安稳地放下手里的盘子,伸手抓过狄亚斗篷安全的一角扯过来,在嘴角边落下一个吻。
以最直观的方式表现。
“是这个意思。”
张涛完全呆住了,除了端着茄子似乎什么都做不到。
伊诺拉用惊人的自制力冷静地说明情况:“对,你没看错,他们建立了稳定的性关系,是这种在一起。”
“嗷。”张涛叫了一声,使劲往嘴里疯狂地舀着茄子,惊魂未定到语言功能都出现严重的问题,他语无伦次道:“挺好的,都挺好的,我知道也是有这种搭配的,这个我在书上学到过,我们出来的时候也有被提醒过在没女人的情况下——”
他敏锐地察觉到伊诺拉不善的眼睛,立刻闭上嘴巴。
同时呆住的其实还有狄亚。
这个世界早已走向末日,狄亚活得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不断提醒他这件事。
没有人会为明天做准备,等明天到了还有明天,就这样活下去。
跟着罗衡的道路上倒是遇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人,仿佛他们并不是去往某个目的地,而是在追逐太阳。
可这些人都太脆弱,也许他们做得不错,不过并不会太难摧毁,摧毁谈不上异常强大,可它最可怕的地方就在永恒存于人类的脑海之中。
甚至在说明心意的时候,狄亚也并没有想过这段关系能得到什么结果,或是现在两人的情况有所更改,他无法想到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想到最好的结局就是罗衡能够回应。
而现在,罗衡不但回应他,也将这段关系响应他人。
他将狄亚编入自己那漫长的几乎没有尽头的计划之中。
生平头一次,狄亚感觉到末日的脚步正在远离。

“其实你没必要跟我们说这个。”
如果有烟的话,伊诺拉会抽一根来缓解自己焦虑的情绪,她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觉得焦躁不安。
性是一种随意的关系,支配与被支配,就这么简单,要么用来发泄情绪,要么用来获取快乐,最好是陌生人或者能花点资源就解决的人。
性可以解决掉身体的问题,忘记烦恼,让大脑继续工作,大部分人差不多就是这样活着。
可是罗衡跟狄亚对这个队伍都太重要了,这让伊诺拉陷入到一种不安而古怪的沮丧之中,她直觉这关系有相当可怕的风险,却不知道罗衡为什么没有注意到,狄亚没注意到很正常,他天性就放肆随意,没什么可抱有期望的。
占有注定是短暂的,想要长久的占有就要有一定的能力,好消息是他们俩都有这样的能力,坏消息也是他们俩都有这样的能力。
让狄亚占有罗衡,或者是让罗衡占有狄亚,伊诺拉怎么也想不出那个场景来。
“什么?”罗衡不解地看着她,真心实意地露出疑惑:“为什么没有必要?”
伊诺拉焦躁地挠了挠头:“因为你在扩大这个麻烦。本来你们可以私底下解决你们的问题,用不着摆到我们面前来,我是说,要是你们哪天突然觉得是时候结束了,那我们也不会知道,这样能省下不少时间。”
罗衡眉头紧锁,没太明白她的意思。
“跟谁睡觉用不着这么正式。”伊诺拉很快做出解答,“我们对这个也不关心,你搞得好像你们会维持很久,这又很重要一样。”
罗衡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伊诺拉愣住了。
“我们并不是单纯的睡在一起。”罗衡觉得这个话题有点好笑,所以他就笑起来了,“我们是准备在一起,这对我来讲的确很重要。”
伊诺拉听不出来不同:“我就是在说你们在一起的事啊?”
“不一样。如果我们只打算睡在一起,那漂不漂亮,健不健康,诱不诱人就是最重要的,最好是不干涉我接下来的生活,这么想想,我得发了什么昏才会找狄亚啊。要是我厌倦了,他还没有,那我们可能会打起来。”
伊诺拉诧异地看着他:“原来你知道?”
罗衡轻轻叹了口气,耐心地说道:“我是想跟他在一起,不管他是不是健康,是不是漂亮,是不是诱人,我都会跟他在一起,他也会这样。”
伊诺拉不怎么怀疑罗衡,可对狄亚就没那么高的信任度了,她嘟哝起来:“这倒不一定。”
罗衡并没有在意这句话,而是自顾自说下去:“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你跟张涛不但是我的同伴,也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们知道这件事。”
“至于你说的那些,当然也是有可能的,并不是说我们希望能走下去就一定会走下去,等到了那一天,我也会告诉你们的。”
伊诺拉慢慢站直身躯,她神色复杂地注视着罗衡,揣测对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一种看不见的关联随着他的言语,紧密地将四人缠绕起来。
“不管他是不是健康,是不是漂亮,是不是诱人,你都会跟他在一起……”
一个人要活到多久才能算是不健康呢?受了伤,白了头,还是缺胳膊少腿,没办法站起来走路?
不漂亮倒是很容易,脸上多几道打拼过的伤疤,再漂亮的脸也会变得不怎么漂亮了,只要不漂亮了,那么诱人的特质也就随之消散了。
伊诺拉重复着,慢慢品味里面的情感,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感到一种莫名的惆怅萦绕着心头:“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又为什么会分开呢?”
“因为有些东西比性更加复杂。”罗衡微微笑起来,“人可能因为不爱而分手,也会因为太爱而分别,什么样的意外情况都是有的。”
“听起来。”伊诺拉想了想,“分别的时候会很痛苦,会更痛苦。我现在想一想跟你们分开,重新变回一个人的时候,就已经觉得很痛苦了。”
她难得诚恳且直接地看着罗衡:“我最近老是会想,如果没有你们在我身边,没有这些火,没有锅,没有你们在嘀嘀咕咕发牢骚,没有一个随时接话的人,我做任何事都要重新准备好身后不会有人保护我,也不会有人跟我一块儿傻笑,我就觉得很痛苦。”
“是啊。”罗衡轻轻地说,“狄亚也很害怕。”
伊诺拉茫然地看着他。
“当狄亚意识到的时候,他没有选择逃避,而是决定让这种痛苦提前降临。”罗衡并没有看她,而是将目光投向已经不再明亮的月色,淡淡地解释道,“而我不是这种人,不是为了也许会到来的分别而选择立刻分别的人。”
伊诺拉不太明白,甚至可以说,更困惑了,她简直不知道罗衡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罗衡的眼珠攫住她,如同苍鹰一般犀利的目光,冷冽而平静地维持至今,“我不想跟他分别,我对他也有相似的感觉,于是我答应他,而我想要得更多,他也答应了。”
如果罗衡的基地里都是这么说话的,伊诺拉猜测自己这辈子是没有希望进去了。
伊诺拉不太确定地说:“听起来有点残酷,你什么都保证不了。”
“我们本来就什么都保证不了。”罗衡微微笑起来,“可不去尝试,未来就永远不会来。”
伊诺拉喃喃道:“我不知道该庆幸你还好没疯,还是该害怕你疯的程度比我想得更严重。”
罗衡回以她的只有笑声。
他望着她,是一位极温柔成熟的朋友,并没有压迫,也没有威胁,甚至不带半点厌倦。
“你是我们的朋友,伊诺拉。”罗衡问,“你祝福我们吗?”
伊诺拉说:“我祝福你们。”
随后,伊诺拉拥抱了罗衡,像是母亲拥抱婴儿,她所知道的不含性关系的亲密举动并不多,拥抱正是其中之一,她的手臂紧紧缠绕着对方的身躯,仿佛能借此传达出自己的力量。
“别告诉狄亚。”松手时,伊诺拉提醒道,“我不怎么想抱他,这个念头想到就怪烦人的,不知道他会故意说什么话来开我的玩笑。”
罗衡仍然在笑:“别担心,伊诺拉,别太担心了。”
有一瞬间,伊诺拉觉得罗衡看穿了自己的内心,可对方什么都没有继续说下去,于是她也什么都没说。
之后两天,并没有什么异常发生,甚至连罗衡跟狄亚都没什么变化,唯一出现改变的大概就是送饭的人。
一开始还是猎人定期送食物下来,后来慢慢变成之前见到的穆丽儿,再然后就只有穆丽儿了。
穆丽儿比猎人要多话一些,她会抱怨村子里的事,村子里的人,抱怨这片出不去的地方,抱怨逃离村子去闯荡的长辈,还喜欢缠着他们问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第三天早晨,轮到罗衡做饭,狄亚烧火,伊诺拉一大早就拎着张涛外出巡逻,穆丽儿坐在他们的帐篷里享受清晨的凉意,打算过一会儿再去城镇里继续冒险,这次她脚上总算多出一双草鞋。
狄亚这两天对罗衡有点闪躲,可能是对亲密关系的下意识规避心理,文明社会的人尚且不能掌握如何健全地发展情感,他更不能。
这个世界习惯跳过了解、接触,直接进入占有与掠夺的环节,狄亚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发生巨大的改变,正如武侠小说里坠崖的人无从得知跳下去将遇到绝世武功,首先席卷而来的情感是恐惧。
为了摆脱这一恐惧,狄亚决定向穆丽儿搭讪:“蓝摩修得怎么样?”
狄亚说得很轻松,很自在,顿时给自己鼓了鼓劲,可当头一转,看到罗衡恬静的表情时,那勇气又轻易从他身体里流走了。
“还好吧。”
穆丽儿也不太清楚,她是世界的新生儿,到现在还没有走出过山村,她望见远方还未倒塌的电线杆,不明白它们有什么作用,以为那长长的横线天生是为了提供给鸟儿栖息的所在。
那时候在她的世界里,高压线塔只是钢铁铸造的树而已,在树海里格外出头,并没有什么更多的用处。
“说是修好了发电机。”穆丽儿对自己说的东西有些含糊,“嗯,大概是这个名字吧,反正晚上家里可以亮起来了,村长说灯泡……嗯,灯泡可以用了,有些人家里的坏掉了,我家的还好,是比蜡烛要亮一些,可晚上要那么亮干嘛呢?”
罗衡忽然加入话题:“你们以前没有人修吗?”
“有啊。”穆丽儿说道,她的目光纯洁而平淡,“是有的,前村长会修,不过他只教给自己的儿子,但是十几年前,那儿……”
她忽然指向远处的高压线塔。
“那里本来有很多很多线,就像那边没断开的一样,可突然有一天起了火,噼里啪啦地烧起来,掉下来许多鸟的尸体,还起了火,好在那天下雨。”穆丽儿说,“除了鸟,前村长的儿子去山上,也死掉了,不知道是线把他烧死的,还是那天的雷,反正他死了,村子里就没人会修了。”
这是穆丽儿的睡前故事,妈妈总是强调那座高压线塔远不像外表看起来这么单调,它有一种惊人的威力,随时等着夺走路人的性命,她没有见过,不过总会绕着走。
她不知道以前的人干嘛要造这么危险的东西,就像不知道为什么村长他们这么渴望那几台破旧的机器一样。

罗衡有点好奇穆丽儿没什么所谓的模样。
“你不喜欢灯泡吗?”罗衡问道,“穆丽儿,你没有想过晚上也很亮的样子吗?比这些树更亮,就好像白天一样。”
穆丽儿只是困惑地看着他:“为什么呢?白天就是白天,晚上就是晚上,如果晚上要变成白天的话,那样要在什么时候睡觉呢?”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