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人到底多喜欢挖地洞,还是这么大的地洞。”狄亚痛苦无比地说,“还在地上铺那些东西……”
罗衡听他出声,下意识松口气,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是地铁。”
“地铁是什么?”
“就是地下运行的车。”罗衡想了想,“不是我现在开着的这种车,这些轨道是为了贴合地铁的。”
其实罗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狄亚聊这个,大概是为了放松精神,毕竟被畸变兽追实在让人全身紧绷。
狄亚沉默片刻,刚要说话,身后畸变兽的吼声忽然变得越来越近,整个地铁内部都在震动,一瞬间仿佛地动山摇,落石簌簌,砸得铁皮外壳当啷作响。
在这种情况下,狄亚毫不犹豫地抛弃自己的好奇心,做出一个最为正确的判断。
“没过多久会有个平台,我们等会弃车爬到平台上去,我觉得这个地铁已经变得非常危险了。”
罗衡非常赞同这个主意,不过他还是补了一句:“那叫站台。”
地铁是给人类设计的,而不是给畸变兽设计的,爬上站台后,狄亚从斗篷里拿出一个小手电,两人顺利从一大堆出入口里随机选择一个,走进另一座同样被搬空的地下商场。
这里的规模要比之前掉下去那个小得多,不过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什么店面都有。
食物这方面的东西当然不必考虑,毕竟都过去这么久了,就算真的还有什么遗留,也没有人敢吃,最重要的是罗衡的小背包里装着受害者们留下的食物。
倒是其他的东西让罗衡很感兴趣。
一家相当小的美妆店里还留着架子跟落灰的玩偶,底下卷着二次元的海报跟一个居然还能用的手电筒。
内部的仓库也许是因为巧合或是仓促,并没有被人发现,几个大箱子就在里头叠了几十年,在两人巧合闯入的这个晚上,仓库的门终于支撑不住岁月的力量,轰然倒下。
两人没有贸然进去,打算等过一会儿寻找出路后,再过来挑拣一下物资。
找到出口的时候,外头已经天亮了,正午的阳光晒在罗衡的脸上,把他映得像雪一样白,他眨了眨眼,睫毛都在闪光,脸上的几抹灰尘显得格外明显。
“狄亚。”
罗衡像心血来潮一样说。
“我们停下来吧。”
狄亚很难说明自己当时听到的错愕感,总之跟幸福愉快没有一点关系,他这辈子都没停下来过,乍然要他停下,就像强迫一辆在高速公路上的超级跑车突然一脚踩死刹车,多少有点不顾车主死活的意思。
于是狄亚就头晕目眩地踩下刹车。
导致他现在正在拖地板。
地板是一大摞瓷砖拼起来的,有三块最大的都是碎块,压在地上的时候活像是在拼图。
其实狄亚已经想不太起来它们都是从哪儿抠下来的了,停下来其实没花他们多少时间,这地方没人会来收地皮费,倒是怎么确保自己活下去成了难题,而且在活下去里,罗衡还强硬地加上了住得舒适这一更麻烦的要求。
狄亚叹着气墩了会儿墩布,顺着碎花窗帘往下看,看见萎靡不振的盆栽,决定去给它洒点水。
其实狄亚不太适应这样的生活,不过也不觉得厌烦,特别是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望着罗衡弯弯的脊背,会有一种还没睡醒的感觉。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狄亚都以为罗衡不会停下来,他好像天生就在路上。
从结伴同行一来,狄亚从来没有赞同过罗衡帮人的决定,大多时候只是妥协,所以在误以为自己快要死的时候,狄亚才会那么强烈地想对罗衡倾诉这件事。
他并不希望罗衡会为做出的决定挣扎痛苦。
罗衡当时应该是听懂了的,听懂自己理解并且支持他,只是他也毫不犹豫地做出停下来这个决定。
这让狄亚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狄亚思索对象的人生大事时,门外接二连三地停下车,想来是罗衡外出采买结束。
狄亚敏锐不减,外面有三辆车的动静。
大门忽然被人推开,走进来的是张意外熟悉又不太熟悉的面孔,张涛忽然“哎哟”一声惨叫,从湿漉漉的地板上猛然跌了一跤,整个人愣是在地上滑出去转了两圈,仿佛刚刚闯入游乐园的转转杯之中。
伊诺拉及时吸收教训,只滑出半个劈叉,猛然一把抓住门槛,下意识骇然:“有陷阱?”
“没啊。”
罗衡正在搬运东西,闻言神色困惑。
美妆店库存里的一次性用品叠了好几箱,他们发了笔无本买卖的小财,现在还没耗尽,这会儿换来一大堆食物跟日常用品,同样装在纸箱里。
他抱着纸箱过来一看,看着仿佛被水漫金山过的地板,沉默以对,半晌抬头大喊。
“狄亚!我是让你拖地!不是让你往地上冲水!”
狄亚终于看清来者都是熟人,从楼梯上翻下来,差点也没滑到水里,好险稳住形象,神情理直气壮且愤愤不平。
“你也没说会有别人来啊。”
作为别人的张涛虚弱地“嗷”了一声。
狄亚跟旱地拔葱一样,把他拔了起来。
有关于重逢的幻想有过很多,没有一个是现在这样的。
往地上泼了一桶水的狄亚气焰相当嚣张,按照他的说法,本来地是拖得干干净净的,可是他们俩不请自来,罗衡也没高声提醒。出于自保,他不得不打翻水桶,把刚拖完的地板改造成陷阱。
伊诺拉觉得他在放屁,可是苦无证据,只好乖乖拿起扫把,把满地的水往外扫去。
刚换了身衣服的张涛悻悻地走下来,落脚轻盈,生怕自己在地上又来一趟免费的转转杯,但凡他平日有这样的警惕心,伊诺拉也不至于每天都像活在更年期。
等好不容易把地上的水都扫出去,地板仍然还是湿漉漉的等着随时滑人一跤,罗衡干脆招呼他们搬了桌子板凳出去,在外头吹着咸咸的海风晒太阳。
从小屋门口往大海里眺望,能看到一艘废船,像搁浅的鲸鱼,半截没入海中,只剩下招展的旗。
伊诺拉眯着眼往外看,觉得自己恍惚还在梦中,记忆仿佛又飘回分离的时候。
她发现得很晚,夜间的情况很难分辨,因此一直没有停下来。
直到第二天的早上,伊诺拉才把车停在乱石堆附近,甚至差点弄丢没了油的张涛,好在停得够及时,两人没分开太久。
会合的两人给车添完油,还侥幸地想,也许罗衡跟狄亚同样只是没有油了。直到往回找的路程越来越长,伊诺拉心里开始酝酿出不祥的预感。
最终,他们看见烧毁的车子残骸。
从残留的惨烈状况来看,这辆小面包车的油非但没有耗尽,情况还正相反,多到够将一整辆车烧得完全变形。
这种情况下,就算没能看到尸体,对伊诺拉来讲结局也已经注定了。
再多想什么可能性,不过是平添自己跟对方的痛苦。
于是她平静地转过身,对着手足无措的张涛说:“要不要我送你去金羊毛城,趁着我现在还有点儿人性,愿意帮这个忙,不收你费用。”
很难说张涛对伊诺拉的人性到底有没有期待,他呆呆地看着车,又呆呆地看着人,看着像是想哭,最终又忍住了,抽着鼻子点头,说:“好。”
伊诺拉莫名地感觉到一点欣慰。
可惜等她上车的时候,从后视镜里发现张涛稀里哗啦地就哭开了,抽抽搭搭的,还不敢让她发现,伊诺拉也就当自己没看见,坐进车里,起步往外开的时候忍不住想张涛可别哭着哭着撞树上了,那麻烦就大了
想着想着,视野突然模糊起来,才发现自己没注意也流了两行泪。
天气太热,伊诺拉只穿了件背心,在手上擦出湿漉漉的水痕,很快就干了。
死了两个人而已,又不是什么少见的事。
其实走到半路的时候,伊诺拉想过要不要去找蓝摩帮忙,可左右实在没想出来蓝摩能帮上什么忙,因此车子只是在外头绕了半圈就开走了。
直到在某个落脚点喝酒的时候,伊诺拉看着两拨人为了之前的恩怨打起架,才忽然明白过来。
她想报仇。
伊诺拉知道自己一个人走得太久,因此许多反应被戒断,姗姗来迟地反馈回这具身体,往常她只需要对自己负责,因此惯于思考接下来怎么做,而疏于表达。
个人的情绪尚且被缩减,更何况是来自他人的。
张涛蔫头巴脑地走进来,绕开打成一片的混乱地带,他这会儿闷闷不乐,反应倒是有所提升,可能是把平日的快乐换成了生存的本能需求。
伊诺拉在心里欢迎他终于来到这个肮脏的世界,然后就被扯了扯手,没拿酒的那只。
张涛做了个很简单的汇报:“伊姐,我出去问了,他们都说没见到罗哥跟狄哥。”
伊诺拉想:我又没问,我也不想知道。
她本来是应该这么说的,可实际上,在乱糟糟的酒吧里,伊诺拉只是灌下那杯酒,她说:“哦。”
然后就扯着张涛的裤腰,把他拉到一只抡开的胳膊能够攻击到的范围之外。
前面可能说过,伊诺拉是个很谨慎的女人,同样,她也是个不怎么怕事的女人,甚至有时候比狄亚更激进,如果能占到便宜,她是会扑上去啃一口的。
因此过去的许多时间里,每当罗衡要做决定,她的反应速度总是比狄亚更快。
送张涛去金羊毛城的这段时间里,伊诺拉却只剩下谨慎,甚至为了避开麻烦,除非补给方面的需求,她不怎么跟人群凑在一起。
这让去金羊毛城的速度无疑慢了很多,张涛并没有多问,也没有抗议,他只是在快到金羊毛城的前一个夜晚,对着伊诺拉说:“伊姐,你会想我吗?”
他的神情看起来很寂寞,还没有等伊诺拉回答,他又笑了一下:“我会想你的,我会想你们的。”
有什么们,哪来的们,伊诺拉想了想,又把蓝摩想起来了,她跟蓝摩勉强算是个你们。
伊诺拉没有反驳,只是看着火堆闪烁,好半晌才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张涛没听清,就懵懵懂懂地问:“伊姐,你说什么?”
伊诺拉就抬头看他,想张嘴骂他,可话到嘴边,变成另外一句:“我也会想你,会想你们的。”
张涛眨巴眨巴眼睛,像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好半晌突然哭起来,手忙脚乱地把脸上的眼泪抹了,他道过晚安,借着火光窝进帐篷里。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其实伊诺拉都不太明白张涛的优势在什么地方,除了折腾那些机器的时候能帮上点忙,实在看不出石髓给了他什么优点,非要说的话,其实伊诺拉觉得弱点反倒更多一些。
然而,就在此时,就在此刻,伊诺拉看着帐篷张涛的背影,想到他泪眼汪汪的模样,忽然明白石髓带给张涛最重要的东西——安全感。
他并不惧怕流泪,也不惧怕袒露脆弱,就像随时会有人保护他一样。
事实也的确如此,以前是石髓,然后是罗衡,现在则变成了伊诺拉,以后大概会变成贺奕。
平原上的人并没有这样的荣幸,大部分人的心都只是枯竭的荒野,阳光鲜少照耀,日复一日地经历着无尽的尘暴与浓厚的密云,心在原始的狂欢里呼啸,随着天地的鼓声打起节拍,直到在疯癫的狂乱之中死去。
伊诺拉喝完水,她跟随着罗衡走过一段祥和安宁的旅途,现在只是要回归到原先的道路上。
她跟张涛不是一路人,也不会享有同样的幸福。
可是……可是……
伊诺拉忍不住想。
她的心里分明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可为什么,她的人生却没有改变。
进金羊毛城仍然很容易,查得倒是比之前更严格,这次张涛开的是四个轮子的车,总算没有一下车就不见了人影。
伊诺拉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好笑,她走在路上,忍不住笑出来,笑得张涛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地问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张涛的问题,只是怔怔地看着那辆往复循环的大巴车。
街角里仿佛还站着一脸严肃的罗衡,一脸无奈的狄亚,还有毫不在意的蓝摩,她望着街角,那三个人也回望她跟张涛。
车开过,人影都消散了。
这让伊诺拉莫名其妙地想起齐海生,她实际上没怎么认真听对方说话,可不知怎么,那番话在脑海里竟记得格外深,深到在这会儿翻江倒海地涌起,逼得她几乎有点想吐。
“因为我渴望爱。”
那男人重复着,一直一直重复着。
“对,这也是爱。”
罗衡的声音也不断地回荡着,在脑海里,仿佛建立起一座巍峨雄壮的高山,不断回响。
伊诺拉终于,终于感觉到痛彻心扉的悲伤。
比起愤怒带来的仇恨,失去同伴的哀伤直至此刻,才浓烈而清晰地击中伊诺拉,几乎穿透她的身躯,将她彻底击倒。
“我很想他们。”伊诺拉的笑容仍然在脸上,只是声音微微发颤,“张涛,你想吗?”
张涛没有说话,可伊诺拉从他的沉默里得到回答。
接下来谁也没有说去见贺奕的事,伊诺拉带着张涛在金羊毛城里行走,他们甚至去了之前那个开解狄亚的酒吧,还没有开门,但是可以坐在门口。
张涛闷闷地说:“伊姐,我不喜欢这儿,我好难过啊。”
“没关系。”伊诺拉安慰他,“想开点,起码蓝摩还没死呢。”
最后还是贺奕请他们上门,仍然是大巴车,只是少了几个人,他难得没在办公,而是坐在沙发上懒散地喝着茶水。
伊诺拉正在思考张涛的那句话有没有被这位手眼通天的城主抓住小毛病,是否要就地打包走这个笨蛋同伴。
贺奕就端着茶,眼睛在两人脸上巡过,利刃一样:“人不齐啊,你们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找罗衡的?”
伊诺拉的大脑呆滞了差不多五分钟左右,她说:“啊?”
然后贺奕打了个电话,从门外进来一个不认识但是按照张涛的说法是长相颇有点伊斯诺拉风味的男人,他自称莱兰,是跟罗衡还有狄亚一起离开青苗镇的。
伊诺拉说:“啊?”
不过莱兰除了提供两人生还的消息之外没帮上什么用处,甚至金羊毛城都不是罗衡跟他说的,要不是意外看到曾经的监控录像,他都不知道罗衡跟贺奕认识。
伊诺拉说:“哦。”
然后她拽着张涛毫不犹豫地在金羊毛城补给了一番,道别后直接离开了这座城市。
之后能找到罗衡他们,仍然是个巧合,甚至算得上是个奇迹。
等伊诺拉回过神的时候,罗衡正好奇地看着她,询问起他们的情况。
伊诺拉于是笑了笑,她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
罗衡跟狄亚活下来是个奇迹,他们能相遇也是奇迹,既然是奇迹,那就让奇迹悄然发生,这世上谁能说得清楚奇迹呢?
伊诺拉往远处指去:“没什么好说的,你看海里那艘船,你们上去过吗?”
阳光正烈,海水泛着透彻的青蓝色。
伊诺拉闻见风,带着一点微微的咸味。
她醺醺然,如在梦中。
再遇齐海生是个意外。
有时候罗衡都会惊叹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磁场,怎么说好的不一定能再见的人,总还能见到。
倒不是说他不高兴,只是着实让人觉得意外。
齐海生来的那天很应景,月亮终于长圆,沉沉地坠在海那一头,半沉的船仍然翘着头,活似一只离群的孤狼,等着长啸。
他们当时正在赏月。
路上传来乱按的喇叭声,齐海生的队里有辆车爆了胎,乌泱泱的一大群人就地下车,鲜红的火光与白亮的手电筒互相辉映,像雪地里泛起刺眼的光。
孩子们嗷嗷地发出尖叫,也并不慌张,大多是兴奋。
伊诺拉听着翻了个白眼,她如果在罗衡的社会里长大,大概是个精英教育的簇拥者,对于这群没心没肺满地乱跑的小孩多少带点恐弱的鄙夷。
其实当时没人知道是齐海生,毕竟谁也没见着人。
伊诺拉正往碟子里丢果干,手边是一大盘结子的葵花。
葵花是路边随意长出来的,天生地养,并不要钱,她把一大串葵花拧下花盘,拍打出一堆无味的瓜子,剩下空荡荡的花盘在桌上当装饰。
“去看看吗?”伊诺拉问。
她对赏月没什么兴趣,不知道那圆圆的东西挂在海边跟挂在天边有什么区别,也不知道它残了缺了又长圆了能有什么趣味。
之所以打着哈欠参加无聊的集体活动,只是不想睡太早,免得一大清早起来轮到她给所有人做饭。
张涛倒是很爱做饭,不过从来没有豆子。
伊诺拉其实觉得狄亚也不知道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只是为了罗衡强撑,好像跟着罗衡做什么事,事情本身就沾了点光,叫他飘飘荡荡的,连拖地都显得愉快。
她决定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罗衡说:“好啊。”
张涛当时正在海里游泳,躺在一个小鸭游泳圈上。
最近的一次集会里有人挖出游泳圈来——据罗衡说是小孩子用的充气游泳圈,他们随手换了一个,没有打气筒,就用嘴吹,鼓鼓地涨起来,居然真是一个浮动的圈,只是鸭头褪去颜色,看起来有点诡异。
一开始这个游泳圈是轮流用的,不过罗衡说自己会游泳,没有必要,后来狄亚跟伊诺拉都玩得差不多,于是就成了张涛的专属品。
看他正在海上飘着,三人也就懒得喊他,进屋拿了武器往外走。
车队停在不远处的大路上,伊诺拉趴在地上眯着眼睛往远处看,自从夜视镜在面包车里被烧坏后,他们就没有再遇到这种规格的装备配置,只勉强到手个望远镜,还不能夜用。
“人很多,孩子也不少。”狄亚听着声音琢磨,“这么多孩子,我还以为只有齐海生愿意做这种傻事呢。”
青苗镇的事仍然残留在罗衡心里,他忧心忡忡地蹙起眉,问:“有没有可能是带着孩子的奴隶商队。”
“嘎嘎嘎笑成这样的奴隶小孩?”伊诺拉对这判断嗤之以鼻,“那我看他们被卖得还挺开心的,说不准卖了还是件好事。”
这一听起来毫无人性的言语在这个时代被赋予真理才具有的残酷,对于许多人来讲,被贩卖出去反而能得到生存。
罗衡沉默以对,他与这个世界总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并无症状的排异反应,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说话。
狄亚借着月色观察他的神情,毫不犹豫地踢了伊诺拉一脚。
伊诺拉嘴角抽搐,忍住痛呼,在夜色里怒视狄亚,不甘示弱地回以肘击,狄亚被她撞在肋骨处,痛得一时头晕眼花,也恶狠狠地瞪过来。
直到罗衡忽然开口:“怪了,我怎么觉得好像是齐海生啊。”
罗衡一向脑子转得比身体快,可转完脑子,身体就立刻会跟上,这次当然也不例外,话音才刚落,他人已经如离弦之箭一样飞出去。
狄亚跟伊诺拉只好跟上,伊诺拉调整着弓弩,匆匆忙忙里跨过一棵倒下的大树,这树是半个月前被雷劈倒的,差点起了火,还好后来下过一场大暴雨,把提着水桶的他们淋成落汤鸡。
这倒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屋子里也漏了雨。
伊诺拉一边想一边跑,却没被绊倒,她熟悉这儿的一切,哪怕才住下来不过一年,可像是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很久。
她停下来的时候,罗衡已经确定完了。
好消息是,的确是齐海生。
坏消息是,齐海生车里的小孩子似乎更多了。
很难得,齐海生还记得罗衡这人是谁,不过也就局限于记得外貌,因为他上前来招呼的时候,一脸的恍然大悟,口中还不住说着:“噢噢,你是那个……那个哲人!”
亏罗衡还能笑得出来:“是我。”
既然是熟人,虽然没有多熟,但是当初也算是好声好气打过照面,再见也属难得,齐海生倒是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他叼着根烟挥手,眼见车子的事一时半会处理不完,干脆让车队就地驻扎了,自己则走过来跟他们站在一起。
“你们今天也打这儿路过?”齐海生眯着眼打量他们,“你们运气倒好,之前看你们是三个人,现在还是三个人。”
然后张涛就带着小鸭游泳圈噔噔噔踩着海沙跑过来,脸上透露出一种相当清澈的愚……纯真。
“咦?”张涛后知后觉地震撼,“怎么多了个人?”
齐海生看着穿了件大裤衩的张涛也颇为震撼,缓缓吐了口烟。
他不是个定下来的人,可是看得出来什么样的人像是定下来了。
齐海生点了点烟灰,问身边的罗衡:“哲人,这是你们的新队友啊?”
罗衡纠结着要不要纠正这个称呼,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他又扫过一眼张涛:“你记得擦干净,别着凉了。”
这让齐海生一噎,连连地又吐了两个烟圈,活像小金鱼吐泡泡。
齐海生是个好人,不过罗衡没打算请客进房子,一来是招待不周,现在都没配上电。
他们倒是准备拉电线,可惜拼拼凑凑的零件总是兑换不完,加上晚上发电机的动静太大,就随缘的凑着部件,平日里用用蜡烛跟手电筒。
二来是这时代的好心难免像陷阱,要是邀请齐海生的车队,房间实在挤不下,要是只邀请齐海生一个,对方估摸着要担心是一出摸瞎的鸿门宴还是断头饭。
露天闲聊几句,就差不多了。
齐海生找了块干净的礁石坐下,这么久没见,他性格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仍然还保持着初见的潇洒开朗,仿佛多添几个孩子压根没给他的头发跟精神带来任何压力。
罗衡不由得产生钦佩之情。
伊诺拉大马金刀地坐在边上,腿上还有个鞋印,被月光一照,乌溜溜的一抹,罗衡有点奇怪:“伊诺拉,你腿上怎么了。”
伊诺拉面无表情地看着狄亚。
狄亚也面无表情地看着伊诺拉。
于是伊诺拉皮笑肉不笑地说:“没什么,可能是在树上蹭的。”
罗衡不信:“你在树上蹭出个鞋印来?”
伊诺拉幽幽道:“你都知道蹭不出来还问个屁。”
他们俩闲聊几句,看得齐海生大笑起来,他才刚抽了两口烟,就被伊诺拉盯上了:“你之后打算往哪儿走?”
“怎么。”齐海生问,“还有畸变兽啊?”
伊诺拉想了想:“这谁知道,就是随便问问,你不想说的话,那我就问问最近有什么新消息好了。”
“消息平日里可是要东西换的。”齐海生摇摇头,叹息道,“这段时间没见,你们感情成明抢的了。”
这当然是玩笑话,齐海生只是随口说说,他熄了烟,看着远处起伏的波浪,海水的起伏有时候是很大的,一波波的,带着破碎的月光一同游向海岸。
船搁浅,月光也搁浅,灿烂地将海沙染白。
跟停下来的人不同,齐海生到处流浪,风带来四面八方的消息,落在他的耳朵里。
最近石髓跟伊斯诺拉的情况非常紧张,好几个小圣殿被袭击了,司南的人倒是仍旧频繁地出现在各个大城市的遗迹当中……
一桩桩,一件件,时代的消息通常不会记录得太清楚,却足够叫耳聪目明的猎人警惕起来。
“我准备往东走,躲开这次的热闹。”齐海生说,“我年纪大了,不适合参与这些事了,而且据说石髓搞出了个什么系统,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倒比当地生活的人还清楚这块地有什么路能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的张涛突然出声:“是神眼。”
“怎么?”齐海生看着他,“你也听说过?”
张涛摇摇头,他坐在礁石上,忽然说:“算是……听说过吧。”
历史的一部分——起码是石髓历史的一部分并没有因为张涛的消失而断绝,反而转移到了他人的身上,他所能留下的只有神眼这个称呼。
齐海生很稀罕:“那你倒是挺了不起的,这消息还没几个人知道呢,要不是我人脉广,认识的人多……”
张涛没有听下去,他只是望望海底蓝汪汪的月亮。
那是一汪盈盈的月亮。
是神眼永远不会投向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