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只是习惯观察,习惯记得这些东西,哪怕昨天他还跟着伊诺拉一块儿开罗衡的玩笑,今天却突然觉得这道伤口火辣起来。
狄亚感到烦躁,他发现自己着了火,却不知道火从哪儿来,仿佛只是天气干燥易燃,在湿漉漉的废墟里让他烧得异常旺盛。
使劲挣扎的穆丽儿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她的眼睛里蓄满眼泪,被恐惧彻底淹没所有念头,生平头一次意识到外界的可怖。
“狄亚。”罗衡喊他,声音带着点水的凉意,似乎很无奈,“别吓她。”
狄亚的思绪像浪翻滚,他叹了口气,平淡地讲述结果:“我要是松手,他恐怕跑得比老鼠还快。”
“那就笑一个。”罗衡忽然露出揶揄的神态,像是初见时那副轻佻又有点随性的模样。
狄亚错愕:“什么?”
“我说,那就笑一个。”罗衡对他眨眼,“你现在这张脸,我都快吓哭了。”
狄亚看着他,忽然笑起来:“那你哭一个看看。”
无人问津的穆丽儿突然止住喊声,惊恐还残留在脸上,她仰着头茫然地看着两个斗嘴的男人,就算对坏人的认识再匮乏,她也能断定这绝不是一顿要吃两个小孩的人会说的话。
虽然狄亚笑了,但罗衡耍赖没哭,他只是抱着手,哼声懒洋洋地拖了个长调:“想都别想。”
三人沿着道路折返,罗衡注意到穆丽儿的双脚没在污水里,他询问:“你是不是没有鞋子?”
“我当然有,只是泡水很容易烂,我才不穿。”穆丽儿底气不足地回他,“干嘛?”
罗衡微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叫你小心石头,别伤到脚,水很脏,容易感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背你过去。”
穆丽儿古怪地看着他,摸不着头脑,连妈妈都不会这么亲切地叮嘱她,新纳的鞋子不能穿坏了,别弄脏了,这才是妈妈会说的。
“用不着。”穆丽儿的嗓门很大,比村子里的男孩有过之无不及,她恶狠狠地瞪着罗衡,最终把这归为小看,“我才没这么娇气。”
她毫无犹豫地淌进水里,激起十几只被惊扰的飞蚊,一步又一步,脚趾陷在泥土里,活蹦乱跳,扬起无数水花,留下一连串脚印,又被水冲荡抹平。
罗衡看着穆丽儿往前跑,从背影来看,她显得更小了,骨架还没长开,简直像个刚毕业的小学生。
他又想起昨晚的那个死在怀中的婴儿。
不同的死亡对不同的人有截然不同的影响,在罗衡身上投射出对人类幼崽的过度保护,尽管对他而言不过是如随手关门一样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很喜欢孩子吗?”狄亚走上前来问他,神色晦暗,看不出是什么想法。
“不。”罗衡矢口否认,“我不喜欢。”
他们已经能看到车子的轮廓,张涛从驾驶位探出身来冲着他们招手,好像大家是来观光旅游的。
穆丽儿及时止步,谨慎地停在泥地里。
罗衡慢慢走过去,轻声说:“在他们还不会这么容易受害的时候,我一直都很讨厌孩子,他们很任性,又容易大喊大叫。只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走过去,像刚走出一段回忆。
“穆丽儿?”
蓝摩从车里探出头来,看到意料之外的人物,他凝视着这个孩子,并没有显露太多讶异,只是将车门推开。
“真的是你!蓝摩!”与蓝摩的冷漠相反,穆丽儿的眼中猛然爆发出惊喜欢乐的光芒,她挥舞着手臂,迈动双腿,奔向打开的车门,“他们没有骗我!真的是你来了!”
蓝摩平静地回应:“嗯,我答应过要来的。”
穆丽儿咯咯地发出笑声,张开双手抱住他的腿,将脸紧紧挨在膝盖上,蓝摩只是平静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望向远处慢慢走来的两人,于是低头对穆丽儿说道:“到前面去,我需要你指路。”
蓝摩的命令要比罗衡的命令有效得多,穆丽儿很快就爬到副驾驶位上去,她沾满泥污的腿蹭得车门内侧到处都是浆点。
没能成功阻止的张涛最终只是默默地递给她一条抹布,不知道是想让她擦擦腿还是擦擦车门,总之穆丽儿两个都擦了。
“你说话比我们有效得多啊。”狄亚走到车窗边打量了一番,故作遗憾,“看起来没我的位置了?”
穆丽儿有点紧张地看过来,蓝摩就显得从容多了,他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挪位置,平静地腾出一点空间给狄亚:“我们可以挤一挤。”
狄亚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不了,我倒是更愿意跟罗衡一块挤一挤,起码小孩子都不喜欢我们俩,好歹聊得来。”
莫名被卷进来的罗衡叹了口气,揉揉自己的太阳穴:“上路吧。”
狄亚把伊诺拉挤到了后座去,愉快地在副驾驶位上摇晃身体,也可能是被路况震荡的,这儿很久没修路了,像青春期孩子的脸一样凹凸不平。
“心情这么好?”伊诺拉跟一堆东西挤在一起坐,忍不住阴阳怪气起来。
狄亚搭着手,若有所思地说:“这件事快结束了,虽然中间有些麻烦,但总的来说,倒也算得上顺利,我们是该把别的事提上来了。”
“什么事?”罗衡随口问道。
狄亚的手指在互相鼓动,十指相抵,他歪歪靠在车窗上,手斜成将塌的塔,眼睛里闪着光芒:“就是之前你提过的事,比方说,你接下来的目标,还有我们接下来的目标。”
伊诺拉的表情一瞬间就僵硬住了,她什么都没说,选择扭过头去看窗外的景色。
就连罗衡也不禁愣了愣,本就放缓的车速差点熄火,他转过脸来望着狄亚脸上毫无掩饰的愉悦之色,一时间不知道是觉得心在动,还在绞,只觉得空气似乎都稀薄起来。
真的什么时候都可以吗?
这个被丢弃在那所废弃房屋里的问题忽然又再跟上来,紧紧地贴着罗衡的耳朵再度发出询问。
他本来打算等狄亚说出更多的话后再做反应,可狄亚只是愉快地看向窗外的景色,留下他们两人心神不宁。
于是罗衡错过了询问的最好时机。
活水村建在山上,山路并没有考虑到四个轮子的大车行驶,就踩出来的道路来看,恐怕连摩托车跟电瓶车都够呛,自行车应当勉强能通行,最好是步行。
两辆车被迫停在山脚下。
穆丽儿没等车停稳就往下跳,张涛又一次没来得及阻止,蓝摩由于头还有些晕眩,也慢了半拍。
好在车速缓慢,加上身手灵活,穆丽儿并没有受伤,她下车后往前跑了几步,转过身来拦着车大喊道:“我先去找村长!”
沉默多时的伊诺拉望着穆丽儿的背影,终于开口:“她胆子倒是挺大的。”
没见过车子,也不知道其威力的孩子当然不会在意这点挪动的速度,还没她跑起来快,开门的风险似乎还没有夏天游泳高。
她不知道车轮碾过人是什么样子,不知道车门发生碰撞会造成什么结果,她只是高高兴兴地往下跳,在无意间闪避开死神举起的镰刀。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许正因为穆丽儿的胆子够大,才让她平安地活到现在。
罗衡并没有接话,只是无意识地敲击着方向盘,他这一生遇到的离别并不算少数,不说九年前与老师的分别,如今更是干脆利落地跟自己的故土彻底隔着两个世界。
现在,他很快将会迎来新的离别。
“比起那个孩子,我倒是有点好奇蓝摩。”狄亚摸着下巴说道,“他为什么要来活水村?来做什么?难道他是来传教的?想到蓝摩会传教,我就觉得有点好笑。”
伊诺拉并没有笑:“有什么好奇怪的。”
“怎么不高兴了?”狄亚略显惊讶地睁大眼睛,“伊诺拉?”
伊诺拉瞪了他一眼,重重咬字:“我没有不高兴。”
“你看起来都快气疯了。”狄亚神情微妙,可还是游刃有余地撩拨她,语速放得缓慢,好像真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一样,“发生什么事了?”
伊诺拉咬牙切齿:“应该是我问你怎么了才对,你在发什么神经?是那群荒人惹到你还是那个小孩让你不高兴了?”
她跟狄亚没有太熟,哪怕到现在也一样,他们俩并不是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只是某一部分恰巧的相似,这种鬼地方生长起来又不打算彻底堕落的人没有太多发泄的方式,这点搞不好定期会发疯的她比狄亚还健康得多。
狄亚无辜地眨眼,装作听不懂人话的模样。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左右,穆丽儿带着一个像守卫的猎户下来,猎户的毛发很旺盛,因此看不出年纪多大,身上套了件发白的圆领,裤子很宽,从脚踝上来看,袜子是三块以上的补丁拼起来的产物。
他带着□□,身上还有一个箭囊,嘴上咬着一片叶子,弩箭的箭头正闪闪发着光,看来平日打磨得很勤快。
穆丽儿站在土包上指着他们说了些什么,那猎户从土包上滑下来,见到蓝摩后就露出温暖灿烂的笑容,他拍了拍蓝摩的肩膀,看起来似乎很兴奋。
当罗衡下车时,猎户才刚问完蓝摩头上的伤口,然后使劲儿伸长脖子张望,他困惑道:“老师傅在哪儿?”
“他没来,以后也不会再来了。”蓝摩轻轻地说,“这次只有我,以后也只有我。”
猎户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噢”了一声,神色变得悲痛起来,于是他又拍了拍蓝摩的肩膀,说:“那咱们上去吧,村子的好多东西都等着你修,你知道,我们搞不懂这些玩意,估计得耗上好几天,正好你也住上几天。”
所以他是来帮这个村子修东西的。罗衡想。
蓝摩并没有动,他转过头来看着众人,又转回去对猎户说:“他们是我的朋友,村子可以让他们进去吗?”
猎户来回打量着他们,心直口快地说:“他们是你的朋友?我还以为是护送的人呢。”
“是。”蓝摩说,“都是。”
“好吧。”猎户挠挠头,“不过这样的话,你们人就太多了,你也知道,村子不让陌生人进来,一两个还能勉强说得过去……”
蓝摩安静地点头:“我明白了。”
猎户似乎有点帮不上忙的愧疚,又急忙补充道:“这样吧,他们可以住在这附近,最近吃的东西还算够,我会把蔬菜水果之类的可以分他们一点,别的就没了,得他们自己解决。”
蓝摩看向罗衡。
罗衡点了点头:“没问题,我们会在这儿等你,不过总得给我个时间,大概要多久?”
“五天。”蓝摩说,“不管事情做完没有,我都会下来见你们。”
狄亚先是问了猎户附近水源的事,然后靠着车门,不太正经地抱着双臂笑道:“只要你别卷着光脑跑了,等上五天倒是没什么关系,反正张涛就让我们等过一次了。”
张涛嘟囔了一句:“又不是我的错。”
蓝摩没有笑,只是点点头,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他们,然后跟着猎户上山去了,穆丽儿跟在他们俩身后,没有之前那么活泼高兴了,反而摇摇摆摆的,像是只刚学步的小鸭子。
剩下来的人得在山脚找个好地方安营扎寨,天色还早,任何事情做起来都相对要轻松得多,他们找了个高地扎帐篷,帐篷是之前捡到的,不算太大,不过毕竟队伍里有伊诺拉,有些时候能拿来避免一些尴尬的事。
山里最不缺的就是树跟树枝,不过怕会出什么意外失火,他们又特意清扫地上的落叶,找到猎户说的水源,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积成一个小潭,在林子比较深的地方,看起来还算安全。
他们把空桶打满了水提回去,伊诺拉已经支起火堆准备开始烧水,狄亚搁下水桶后就消失了,大概是又去侦查附近的情况了。
罗衡一晚上都没睡觉,这会儿精神虽然不差,但为了身体考虑,还是在车上眯了一会儿,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依旧是火堆狂热地燃烧着,像没坠落的太阳。
不过真正吸引罗衡的倒不是火堆,而是一连串繁茂的夜光大树,他之前只看过发光的小植物,大多都没人腿高,丰茂的草丛摇曳着,闪烁汇聚而成的光。
大树看上去就震撼得多了,一连串地摆开,像是进入一片魔幻森林,就连脚下的小草也如流银一般微微低垂着,露珠凝结成珍珠。
毯子从罗衡的身上滑落,他通过车窗仰望天空。
深山丛林之中,溪流涌泉之间,天上的星图分布错落,他以这短短片刻观察万物,万物也报以永恒观察他。
“你在做什么?”
狄亚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罗衡的身边来,坐在一块小石头上,腿伸长了,双脚在地上稳定地落着。
在这个年代,晃脚磨来磨去是孩子跟有钱人的特权,鞋子的磨损对他们来讲微不足道,可对流浪者来讲,平日的经历对鞋子的消耗就够大了。
“我在看唯一熟悉的东西。”罗衡回答他,眼睛并没有从月亮上移走,“它曾经照过我,现在照着我,以后也会继续照向我。无论我在哪个夜晚抬起头,它永远都在这里。”
山会塌、水会枯、地会裂、人会死,只有这月色千秋万世,沉默地照耀着。
狄亚感慨一声:“听起来真让人安心。”
不远处传来杀虫剂陈旧的气味,他们不知道这玩意到底放了有多久了,它被使用过的概率是百分百,不过还喷得出来东西。
伊诺拉买它的时候只是单纯为了增加武器的类型,为此她还特意拿火把测试过,杀虫剂直接在火把里喷出了一条不小的火蛇。
直到有一次张涛意外发现这玩意驱蚊虫的效果居然还不错,于是扎营的时候,他们开始时不时闻到这种味道。
“我本来还以为你有点介意,毕竟你之前说我……嗯,弹到你了?”
在寂静跟杀虫剂的气味里,罗衡率先挑起话题,这个地方已经看不到被荒废的田地了,可是还能看到镇子的一部分,它被发光的林木遮掩起来,影影绰绰的,在流光下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幻影。
又像……又像狄亚的心一样。
你以为自己落到了实地上,实际上从没进入过,分明只是看到一角,却以为自己窥见全部。
“我是很介意。”狄亚轻松地曲起腿来,他往前压去,将大半个身体靠在腿上,背弓得更厉害了,回头来看罗衡,露出爽朗的笑容,“就是因为我介意,才更该早点解决。”
这个回答很有狄亚的特色,干脆、利落,又带着不可觉察的冷酷。
真正叫罗衡感到意外的反而是自己,他竟没觉得多吃惊,仿佛这个答案早在意料之中,仿佛他身体的某一部分比思绪更了解狄亚。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罗衡问,他分辨不清这多余的关怀有没有更深层的意义,“如果我们分别后,狄亚,你会到哪儿去?”
实际上他想说的是: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可这个问题太直白,他们都心知肚明答案是什么,这样的世界里再相遇的几率像是中彩票,不能说全无可能,不过希望不大。
“我不知道。”狄亚望着他,透出一种从容的漠视,似乎想笑,最终没有笑出来,“我并不像你,罗衡。”
他很少叫罗衡的名字,一开始是没有必要,后来是你我他已经足够,更何况狄亚又是个万事不求人的性格。
“不知道?”罗衡的语调平和,听来却不满意这个答复。
狄亚的手指没过头发,将它们往后压去,他仰起头,头发脱离手指掌控,扑棱棱地散下来,凌乱地搭在前额:“我不会去想太久远的事,一两天对我来讲都变化太快,所以我才能跟你到处走,因为这对我来讲没有什么不同。”
“再说,就算有目标,那又怎么样呢?我也不会一直待在那儿,就像你不会一直待在你打算去的地方。”狄亚终于笑起来,“我们本来要去三级污染区,可现在呢?”
说得也是。
这已经不是以前的世界了,不是招个手能拦下出租车到处乱走的世界,不是只要准备好钱就能坐上飞机、动车、乃至游轮就能抵达目标的世界,不是与大量的人擦肩而过能够安然无恙的世界……
他们的人手不够,遇到的人敌友不明,路上还有畸变兽、地震、饥饿、车油、生病一系列的大小麻烦等着挖坑,为了活命只能东奔西逃,永远没有固定停留的地方。
延时误点是文明社会才配使用的词汇,随时联系更需要大量的基础设备配套,人总是在信息汹涌的社会里渴望慢下来,可这个世界已经慢到几乎干涩地难以转动了。
慢到当你说再见时,实际上说出口的是永别。
“那你呢?”狄亚反问,“你想再见到我吗?”
这句话有很多回答的方式,可是最终罗衡选择了最简单干脆的那种:“是的,我想再见到你。”
狄亚眼底的笑意慢慢加深了,他仍然搂着腿,像个大孩子似得晃动起来,石头随着动作摇摇摆摆,他的脚仍旧坚定地抵在地上,看起来有点好笑,仿佛一朵团起来的巨大蘑菇。
罗衡想他大概是很高兴,不免也有点愉快起来。
本来罗衡以为这个话题算是过去了,可是狄亚却似乎没打算结束,他枕着自己的胳膊,又问道:“那伊诺拉他们呢?”
他只微微侧过一点脸,使得神情比往日要锋利许多,眼睛睇着罗衡。
“什么?”
狄亚慢悠悠地问:“你也想再见到伊诺拉跟蓝摩吗?比起我,有了车的伊诺拉跟已经送到活水村的蓝摩不是就要走了吗?”
其实罗衡不觉得伊诺拉会走,他又不瞎,看得出来伊诺拉多么不舍得这个团队,他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伊诺拉之前安慰他有关狄亚的话没什么好在意的。
结果现在来看,伊诺拉自己也很在意。
也许罗衡该搭个腔的。
“我当然也会想他们。”罗衡点到为止,他忽然意识到其中的分别,又匆匆地试图弥补,“如果能再见到,当然最好。”
“噢。”狄亚的态度重又回归冷淡,“原来是这样,你总是会说些很好听的话,齐海生那会儿也是这样。”
不过这点冷淡像泡沫一样易逝,狄亚很快就站起身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对罗衡微笑,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走吧,时间差不多了,伊诺拉本来是让我过来找你一起帮忙的,这会儿他们一定做好饭了。”
他说完这话就转身走了,罗衡匆匆站起,试探地玩笑:“那你还偷懒?”
“没关系,有你陪我,反正伊诺拉是绝对不会骂你的。”狄亚没所谓地捏了捏眼前的一撮头发。
伊诺拉果然没有骂人,她只是平等地怒视两个男人,又不冷不热地哼了两声,照旧给他们打满晚饭。
快吃完的时候,白天见到的猎户送下来一篮子的水果蔬菜,有五根茄子、一堆西红柿、两个甜瓜、六根玉米、三条黄瓜,还陪了几根大葱。
品相当然不能说好看,只能说差强人意,不过胜在新鲜水灵,上头的泥还没结块。
他匆匆留下食物,带着空篮子回去了。
张涛看着新鲜的食物目瞪口呆,倒是伊诺拉摆弄着地上的蔬菜,若有所思地往山上看:“真有意思,这儿的土居然没有污染,看起来收成还不错。”
大部分土壤都被旧时代污染过,根本无法种植,这在早期饿死了不少人,后来污染稍微消退一些,又因为资源而发动战争,仍然在死人,食物跟水一直是人类永恒不变的核心。
因此伊诺拉跟狄亚这些行走在荒野上的人几乎都掌握一项本事,看当地能给外来者提供多少食物,就能估摸出当地的食物产量跟土地污染的情况。
张涛奇怪道:“怎么了吗?就是没污染而已,有什么奇怪的。”
“笨蛋,这里没污染,却有这么多荒人。”伊诺拉正拿着根茄子,忍不住敲了下张涛的脑袋,“你就不会觉得不对劲吗?”
张涛恍然大悟:“是啊!确实很不对劲。”
“也没什么奇怪的。”狄亚漫不经心道,“畸变兽会离开自己的地盘,荒人当然也会,你长着两条腿都会跑,荒人有些还长着八条腿呢。这意味着活水村能给荒人制造的威胁比较有限,也许能够杀死他们,可是做不到完全毁灭。”
张涛连连点头:“原来是这样。他们的确跟污染有关,但是不一定就是污染,是这个意思吗?”
狄亚轻笑一声,并没有说话。
“如果这是蓝摩的面子,那么蓝摩在活水村的地位倒是比我想得要高。”罗衡的目光掠过食物,“如果这是村子的意思,那他们倒是多亏外面有荒人帮忙守着了,大部分人大概看到荒人扎堆就觉得这儿不能久留了吧。”
漫漫长夜,无心睡眠,既然多了一些新食物,那当然是选择加餐。
这次伊诺拉可不会放过他们俩,新到手的蔬菜水果都得他们去洗,狄亚瘪着嘴,手里抱着一个购物篮——这个购物篮也是地震之后捡来的,嘟囔道:“你就不怕我偷吃吗?”
伊诺拉连回答都懒得回答,丢出个讥讽的笑脸就把锅一块递过来:“把这个也洗了,装满水。”
罗衡任劳任怨地接了锅。
尽管已经这么生活很久了,可罗衡每每仍然会陷入到一阵恍惚之中,花上大半天做饭,在路上闲逛,杀人或者保护自己不被杀,找寻食物跟日常用品,就像会使用工具的野兽一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他居然也习惯了。
两人在潭水边慢悠悠地洗完,锅并不好洗,当然比之前要好洗一些,毕竟里面没有干涸的食物,本来伊诺拉想着倒点水重新煮开的,不过罗衡怕食物中毒,硬是洗掉了。
他这会儿拿着一块布慢腾腾地搓着,又去看正提着购物篮漫不经心洗蔬菜的狄亚,水正淅淅沥沥地往购物篮的孔洞里往下漏。
罗衡想:他在走神。
狄亚是条毒蛇,是匹独狼,是只漫不经心的猫,认真跟不认真的模样经常混在一起,有时候讨人喜欢,有时候独来独往,要在什么状态全看狄亚自己高兴。
可罗衡就是能断定,他这会儿正在走神。
不是因为现在狄亚在做洗菜这件小事而无聊到走神,而是他在走神的时候顺道洗菜。
“你在想什么?”罗衡忍不住问他。
狄亚极快地回神,对他微笑,留下充足的反应时间,好像从来没走过神一样。
“啊……”他感慨,“我只是在想,是该停下来了。”
狄亚并没有明确说任何事,可罗衡瞬间就被击中了,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想起将张涛从那三个人口中救回的第二个清晨。
我正往你那去呢。
罗衡没由来地断定,狄亚就是在说这件事。
果然,狄亚挑起一颗小西红柿抛了抛,他漫不经心地说:“我对你有点太感兴趣了。”
一直以来,罗衡都很清楚狄亚散漫自在的外表下藏匿着强烈的攻击性。
他毕竟是这个世界长大的孩子,经历过杀戮、袭击、背叛、朝不保夕、饥饿、痛苦、犯罪等等折磨后顺利成长为一个大人,如果这样的大人像张涛一样过分天真,那大概活不到罗衡见他的时候。
尽管交流起来很顺利,可时不时罗衡会被他身上那种尖锐的特质刺到,现在也没差别。
如果我的理解能力没出错的话。罗衡想,狄亚这句话听起来就跟告白差不多了。
“其实你说得没错,我也许不是真的在意那些事。”狄亚歪了歪头,“也说不好,我对知识的确还是蛮好奇的,毕竟我又不是认识你之后才突然喜欢起问问题来的。”
罗衡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给面子微笑一下,最终只是平静地纠正道:“我不是说你不喜欢学习,我的意思是,你的学习只是学习,不是真的在意这件事本身。”
“差别很大吗?”
“很大。”
狄亚扬了扬眉:“好吧,按你说得来,这也没什么要紧的。反正……有一点是真的,我对你跟这些问题都很感兴趣,而在这两件事上,我对你特别感兴趣一点。”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你的确该停下来了。”罗衡试图说个笑话,显然不太成功,他抿了下唇,把浸在冷水里的手收回来,有点心烦意乱地将锅放在边上,“你听起来就像在跟我示爱一样。”
狄亚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因为我就是在对你示爱。”
来到这个世界至今,罗衡从没有在这一刻这么深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是截然不同的存在,诚然之前狄亚说出一些令人心动的话时,他心底也曾涌现过颤栗,可那是属于人类本身应有的情感共鸣与呼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直接地指向他本人。
那句“启发我”也好,“正往你那去”也罢,罗衡都能清晰地感知到狄亚在试图靠近他,更准确来讲,是他的世界。
那个建造他、塑造他的文明社会,在他的身上投射出文明的宏伟身影,吸引着狄亚前往,因此罗衡并不觉得多么诧异。
他拒绝狄亚的时候,也是出于同等的考虑。
狄亚并没有任何对情感的系统学习,倒不如说,这个社会已经摧毁了狄亚本该拥有的那些情感,终其一生都无法再修补,他不会对凋零在尘埃里的弱者抱有过多的同情,不会对被摧毁的未来抱有伤感的痛惜……
罗衡无法否认,几乎是下意识反应,他险些就要出口否决狄亚,可最终那些伤人的话压在喉咙里没能发出去。
因为爱,爱又是不同的。
他轻轻咳嗽,正准备换过一套说辞时,狄亚忽然又开了口。
“你在想我是开玩笑,对吗?”
罗衡脸色严肃,稳定而认真地回答:“这倒没有,不过,我确实想不明白,你之前没有一点表现。”
狄亚又再愉快起来,他灰色的眼睛荡漾开水波般的柔情,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