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我说,那个女人是跟我一样的,还是说是个荒人?”伊诺拉看向他,声音出乎意料的冷静,没有平日的半点热情,“生下来的孩子呢?”
罗衡注视着前方,狄亚的车已经回到正轨上了:“女人跟你一样,孩子是荒人。”
伊诺拉轻轻笑了一下。
“果然是这样。”
她的笑声听不出什么感情。
任何无从知道前因的事情都有各色各样的可能性,其可能性当然也分高低。
就像是蓝摩说的那个孩子一样,其中当然有非常非常多的可能性,比如也许那个婴儿真的是荒人从附近偷的,又也许那个孩子被人类遗弃后叫荒人捡了回去……
然而最大的可能就是,那的确是个荒人的婴儿。
就像一个孕妇有很多种可能会出现在荒人的地盘里,然后意外生下一个严重畸形的孩子。
可是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她被掳走后生下了荒人的孩子。
生物有繁衍的本能,哪怕是在这么恶劣的情况下,仍然寻找自己的出路。人类也好,动物也好,正是因为这种强大的本能才延续至今,荒人同样没有例外。
“这种事很常见。”伊诺拉泰然自若地开口,不知道是在说服罗衡,还是说服自己,又或者只是阐述世界上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实,“成为荒人的母亲,或者成为人类的女奴,其实都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她的脸上当然没有浮现出一点怜悯与同情的神色,只是冰冷地倒映在车窗上,随着起伏的夜色闪烁。
罗衡终于分出神来看了伊诺拉一眼:“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只是让你别太在意。”伊诺拉漫不经心地往后靠去,窝在座位上,“这种事我遇到过很多次,以前会遇到,现在会遇到,以后还是会遇到,甚至我要是留个全尸,在还没开始发烂发臭之前……”
她脸上忽然流露出一点讥诮之色,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反正,我躲过去了,当然有人躲不过去,就像每天都有人活下来,也有人死掉。”伊诺拉的手指缠绕着她自己的红发,“就这么简单,起码你保证自己活下来了,这就不能说什么都没做到。”
罗衡失笑道:“我想到会有一个人被安慰,可没想到这个人是我。”
“等会你可以去安慰蓝摩,或者张涛。”伊诺拉歪着头想了想,轻笑道,“嗯,还有狄亚,我猜他们三个一定非常乐意。”
她的声音仍然有些嘶哑,甚至比刚刚更严重,可能是有点伤到了,又也许只是说话太多,接下来伊诺拉就没说话了,而是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景色。
这让罗衡想起当初结伴时的场景,每个细节他仍然记得很清晰,明明是发生在不久之前的事,此时此刻想起来却恍如隔世。
也许是无法计时的那段日子里,抽象的时间被扭曲成某种更加具体的事物跟回忆,伴随着冲击力被一份份分门别类地装入大脑之中。
也许当初救下伊诺拉时,老天就已经冥冥之中预示了眼下的这一场景,在这秩序崩坏的世界之中,人所建立的一切美好也随之瓦解,健全者如履薄冰,满大街都是疯狂的残缺者,不论身心。
于是罗衡微笑着回答:“我可看不出来他们任何一个人需要安慰。”
伊诺拉配合地笑了一声,随后又说道:“虽然我很想继续警惕下去,但我真的有点累了,我要睡一会儿,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罗衡柔声道,“睡吧,有状况的话我会喊醒你的,如果情况很严重,那我猜你自己也会醒的。”
“很好笑。”伊诺拉懒倦地说,“你很有天分,也许我们该打个招牌,让你专门表演冷笑话节目,说不准能骗到点蠢货。”
伊诺拉并没有委屈自己,她从后座抽出一条脏兮兮的毯子——这条有流苏的蓝色毯子是金羊毛城的产物,没花太多点数,是意外捡漏捡到的。
在所有的物品里,伊诺拉对它格外钟爱。
她紧紧裹住自己,以一个没什么安全感的姿势缩在座位里,很快就进入到睡眠状态之中。
如果不是伊诺拉的呼吸声在黑夜里清晰地起伏,车里寂静得就像只剩下罗衡一个人。
车子在一望无际的黑夜里持续前进着,没人能判断是否已经逃离出了荒人的狩猎范围,不过从减少的袭击频率来看,他们起码没有直接冲进荒人的老巢之中。
隅羲……
隔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破开林木,重新照耀在这片大地之上,空气意外潮湿,车窗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湿冷的气息透入每个人的骨髓之中。
罗衡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疑心不是冷空气的作用,而是对昨日发生的一切姗姗来迟的心有余悸。
阳光指引出路,两辆车终于绕出又一处稀疏至极的林子,遥遥地看见炊烟袅袅升起,高坡上错落着小村落,山脚下则是一座空空荡荡的废墟。
车子驶向废墟,大门外潦草地张贴着已经看不清字迹的告示跟破损严重的铁丝网,勉强能从木牌上看出一点漆光,大概曾经被粉刷过,可具体是什么颜色就说不上来了。
村子附近的田地早已荒废,它们大多被水淹没,就像村子淌着泥浆的地面,被垦出的长条形田地一节节地浮现水面,远远看去像一具具漂浮着的棺材。
如果用迷信一点的说法,这个村子的名字起得倒是相当犀利,这里冒出的地下水淹没了良田跟村落,荒林难以开辟,又有荒人做邻居,也难怪人们往上迁移。
狄亚没有草率前进,他把车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在脚上套了两个密封袋子,走下来观察这座被抛弃的废墟。
他走到后座敲窗户,问头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蓝摩:“你对这儿还有印象吗?”
蓝摩摇头,距离上次来活水村的时间已过去太久,他不能确定,言语里是少见的暧昧含糊,他仔细思考,最终还是摇摇头。
“别是真的伤到脑袋了。”
狄亚玩笑一句,从车窗边退开,又走到蓝甲壳虫这儿敲打车窗:“你怎么说?”
新鲜空气随着降落的车窗涌入车内的空间,伊诺拉打个哆嗦,猛然惊醒过来,她想也不想地从毯子下拿出武器,在看清目标的瞬间又泰然自若地放回去:“是你啊,怎么停车了?出什么意外了吗?”
她揉着眼睛,还没意识到已到终点。
“我们到了。”罗衡简单地解释情况,“不过看起来这里已经被他们废弃掉了,几乎没看到人,东西也都被搬空了。”
伊诺拉打着哈欠伸开懒腰,不着痕迹地僵硬了一下,她经常受伤,也习惯受伤,不过疼痛不会随着习惯而习惯,只会一次次提醒她又艰难地活下来了。
“这么说,这里不是活水村?”伊诺拉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狄亚指向山上:“那里估计才是真正的活水村,不过我在想该怎么传达我们的善意,顺便找一找上山的路。蓝摩说他已经记不太清上次来的情况了。”
“说起蓝摩,他情况怎么样?”
“还行,不过还要看伤口愈合的情况,如果太严重就死定了,要是不严重就过段时间愈合了。”狄亚耸耸肩,仍然是轻松无比的口吻,“看他的样子,愈合的可能性应该要大一点。”
罗衡看了一眼山上,远方雾气淡了点,分布的屋子愈发明显起来,他皱眉道:“希望活水村里会有医……诊所。”
他想也知道不能有太高的要求,因此半途又改了口。
狄亚摇摇头:“不知道,对了,你有兴趣下来走走吗?我可以给你两个袋子。”
罗衡叹了口气:“其实我更想躺下睡一会儿,不过……你把袋子给我吧。”
谁叫他们俩现在是队伍里仅剩下的正常战斗力,总不能指望张涛,倒不是罗衡惯着他,只不过张涛要是在作战方面有什么天赋,想来也不会变成技术人员,石髓站绝对不会发现得比他们晚。
强迫一个人去做不擅长的事,不但浪费时间,还容易浪费生命。
这座被废弃已久的村落规模远比城市小得多,谈不上一览无余,可在行车时两人已经看清楚大概的范围。
大部分建筑都已经人去楼空,不少房子已经崩塌,仅剩下的也摇摇欲坠,走过两条街能看到一家空荡荡的小卖部,它的位置较低,想进入还得往下走两个台阶,显得淹没过的水位较高,里头的架子没完全被拆走,锈蚀得七七八八,还有一些看不出原本模样的漂浮物。
墙壁上甚至挂着一本老日历,已经湿出霉来了,烂成一片片的,悬挂的红绳跟钉子倒是还坚守自己的职责。
水还没高到这个地步,罗衡猜是太潮了导致的,包括墙体也有明显的开裂,倾塌恐怕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里不但没人,连遗留的东西也称不上多,大部分房屋都不值得进去,甚至连靠近都算得上危险之举。
两人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只能总结出这里已经全被放弃了,就连地势较高的房屋也空无一人。
看来活水村的人是铁了心要搬到山里去。
望山跑死马,远看山上有人家跟上去找到人家是完完全全的两码事,现在的情况无疑增加了难度。
就在两人准备折返的时候,狄亚忽然蹲下身,抬手道:“等一等,这里不对劲。”
“什么?”罗衡跟着他蹲下来。
狄亚指向一片淤泥:“你看这里,看过去,这里有一串脚印,很小,应该是个孩子,泥印很新鲜,甚至没干,他很聪明,知道贴着不明显的地方走,要是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过去。”
于是狄亚站起身来,慢慢往前走去,直到脚印彻底消失,他若有所思地转动目光,看向右手边的一栋危楼。
很长一段时间,罗衡都认为自己是个好运的人。
不论是幸运地遇到老师,还是幸运地在天灾人祸之中活下来,还是幸运地在活着这件事上恰好有一点天赋……
在遇到狄亚之后,罗衡对自己的幸运又有了更深的认知,他这位同伴虽然骨子里极孤僻冷漠,但算得上队里最为细心缜密的人,仔细到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你觉得脚印的主人会在房子里面吗?”罗衡凑到他耳边轻声说话,“还看出什么信息?”
狄亚没由来得打个激灵,可是没有道理。
这位巧合遇到的同伴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秉性确实有一种神秘而吸引人的风采,将他与旁人隔开两个世界,看上去难以亲近,狄亚常常被他阻在门外,难以窥探他的世界。
可两人在身体上并不是没有接触,甚至还算得上频繁,刚出绿洲的时候,两人只有一辆车代步,免不了紧紧挨着坐,那时候狄亚只觉得阳光炙热,倒没别的感觉。
然而此刻罗衡微贴在狄亚身上,像是一根松松缠绕着树的春藤,他微微仰着脸,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毫不掩饰的亲昵,语调却一如往常的冷淡,甚至有点像命令。
狄亚突兀地陷入沉默,耳朵发起高热,很急速地泛起红来,于是伸手抓揉了两下。
啊,是了。
狄亚的脑海之中忽然闪过金羊毛城那个喝酒的夜晚,各种模样的杯子闪烁着斑斓的光彩,浑浊的酒液沉淀,他听见自己掷地有声的回答。
“因为我本来就不想。”
光彩之下,伊诺拉肆意的笑容与蓝摩冷漠沉静的神态冥冥之中吐露出更真实的答案,透出嘲讽。
狄亚的喉咙发紧。
罗衡倒没在意,这地方水多,滋生的蚊虫也多,有时候一小团地拥在水面上,像黑色的斑痕,走过去就瞬间散开了,密密麻麻得叫人犯恶心。
他只当是狄亚被咬了。
狄亚没说话,又去回顾泥地里一连串的小脚印,借机脱开靠近的罗衡,至于为什么不推开,他也说不清楚,下意识的躲藏,不愿意表露得过于明显。
他决定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于是重新观察起泥土里的痕迹。
泥地里残留着几个小小的趾头,对方走路很轻巧,而且踮着脚,脚掌的形状总是只落下半个,不过仍然看得出来细细小小的,估摸是个年幼的孩子,或是个纤瘦的少女,这两者的战斗力对他来讲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他用手试了试淤泥,随手擦在斗篷下方,此时万籁俱寂,就连罗衡都没说话,仿佛多出的人只是狄亚产生的某种错觉。
然而腐朽的建筑蒙着一层深厚的灰尘,又被潮湿的水浸透,第三个人留下的痕迹落在大地上,如同一张拓了印的纸一样清晰。
狄亚起身来,拍拍手,对着罗衡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企图将思绪理清。
还没等他冷静,罗衡又凑上前来,这次甚至搭着狄亚的肩膀,脸偎着手,漫不经心地瞟着四周。
罗衡问:“我进去看看?”
他对狄亚实在有些不放心,那脚印看起来年纪不大,不管男女,大概都是孩子。
狄亚可不知道什么叫手下留情,更何况两人体型略有差异,这种危楼之中,罗衡自觉行动要比狄亚方便。
他们俩的个头差得不多,不过总归是有点差,罗衡干脆按着狄亚,不打算让对方再躲开,或是像之前对付荒人那样直接行动。
狄亚对骤然缩短的距离再度感到不习惯,来自肩膀的钳制则更加让人紧张。
他知道罗衡并没有别的意思,可是秘密交谈会带给人特殊之感,仿佛天地缩小,仅剩下两人享用这条信息,某种难以言说的东西在两人之间交汇。
要是只有这样,狄亚尚能忍受,然而耳畔的呼吸比灼热的烙铁更让人难以忍受,仿佛那片熟悉的口唇随时会贴吻上来。
令他如受火刑。
“我会在这儿等。”狄亚匆匆避开,强硬地甩开这只钳制他的手。
他仓惶到这举动过于明显,甚至来不及掩饰,思绪随着对方凑近的体温跟呼吸混乱,像是船只在沸腾的大海里颠簸,顷刻间就被拍得支离破碎。
其实罗衡不会这么做,狄亚想,会贴上来的是他曾经遇到过的那些人,那些靠身体过活的人,或是来者不拒的人,任何对象都是他们放纵跟获利的机会。
为了活下去,或者为了“活下去”。
幻想庄重者的放荡,听起来也像是他们才会干的事,狄亚眉头紧锁,决定保持放荡者最后的一点庄重。
因为过去的一些往事,他向来过着堪称严苛的生活——尽管他与大部分人一样不怎么重视自己的生命,更不重视道德,可唯独对性敬而远之。
在这思绪涌起的强烈眩晕之中,狄亚的脑海里浮现出昨天遇到的那个孕妇,她浑身赤裸,胸部袒露,身体被汗液彻底浸透。
生育总令人想到性,毕竟这一不知该说神圣还是可鄙的仪式需要性来祭祀。
女人在诞生生命的那一刻消逝,意识涣散,身体变形,她肮脏的脸上仍留存令人心生怜悯的挣扎,叫人轻易能想象到她曾遭受的悲惨遭遇。
与狄亚记忆里的性异常相似,只有枯竭后的痛苦,绝望里的挣扎,极致疯狂的欢愉结出腐臭的果实,不是绝望,就是死亡。
他不是个严格禁欲的信徒,不厌恶轻佻,不反感调情,只保持积极,感兴趣永远是一件点到为止的事,让人得以在最安全的距离地保全自己,而不会太过深陷。
然而此刻,狄亚感到这火刑仿佛瓦解长久以来的某种束缚,令他沸腾。
他一方面感觉作呕,一方面又感觉自己被煽动。
罗衡能确定这样的大反应绝不是被蚊虫咬到,不解地皱起眉头,却也不是时候计较,他从同伴的肩膀上收回手来,看着那张明显心不在焉的脸庞,问道:“你还好吗?”
狄亚望着他,灰色的眼瞳仿佛压抑着某种深沉而激烈的情感,让这张脸看上去格外不稳定。
不过最终狄亚只是说:“没事。”
也许只是昨夜的激战与连夜的奔逃没来得及让沸腾的血液冷却,狄亚有过几次经验,只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么具体。
罗衡半信半疑,也无从计较,他又有些担心是不是这里的蚊子携带某种病菌,可没道理只有狄亚出事,更没道理发病得这么迅速。
他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件事,有关狄亚的事什么时候再谈都可以。
真的什么时候都可以吗?
罗衡踏入房子时的脚步微微一顿,建筑的墙体已经剥离得形销骨立,缝隙里抖落些许粉尘,不着痕迹地晃了一晃,他一时间分不清是自己的心稍稍颤动,还是真的这座房子在动。
这座房子是小二层,几乎没剩什么东西,就连楼梯都烂了大半,罗衡注意到有几块木板上残留着同样的小脚印,错落在不同的台阶上。
罗衡试探性地踩上第一节楼梯,听见不堪重负的悲鸣声,就在同一时间,他听见木板断裂穿插入高速呼啸声。
他下意识退后,双手护住头胸,一枚石子流星般撞向胳膊,隔着布料摩擦起火辣辣的痛感。
缝隙之间,罗衡仰头看见弹弓跟一个小男孩稚嫩黝黑的脸,对方看上去惊恐无比,很快就消失在栏杆处。
“你最好是别从窗户爬出去。”罗衡叹息,“另一个人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罗衡跨步走上有脚印的那几节完好的台阶,总算勉强承载住他的体重,楼上已经空无一人,窗户不是没了就是大开着,地面烂了几块,能从二楼直通一楼,看起来简直像个鼹鼠洞。
二楼只有三个房间,罗衡没花多久就找到那个小男孩。
他躲在一个儿童房里,墙纸上的粉色云朵还没烂完,对大人来讲过于花俏,对小婴儿来讲恰到好处。
这让罗衡又想起那个畸形的婴儿,心情必不可免地低沉下来,地板在他脚下吱嘎作响。
小男孩本来站在窗口,听见脚步声后立刻转身拉满弹弓对着他,坚毅之中带着恐惧,腰上的袋子鼓鼓囊囊,大概装的都是石头。
“把它挪开。”罗衡淡淡道,“不然我就会用武器对武器了。”
他用不着撩开斗篷,斗篷已经随着那个婴儿长眠在林子里,因此武器就在枪带上明晃晃地摆着,任由谁都看得出他具有多高的杀伤力。
于是罗衡又说:“我对你没有恶意,可如果你有,我很快也会有。”
小男孩犹豫着,看向他渗出血的胳膊,好半晌才放下弹弓。
“很好。”罗衡点点头,“你会说话吗?”
小男孩点了点头,可还是一句话没说,于是罗衡试探性地走过去,一眼就看到了窗户下的狄亚,年轻的游荡者笑眯眯地看着窗户挥手。
罗衡哑然失笑,立刻明白这孩子为什么没跳窗了。
他对着窗户也挥了挥手,很快就收回来,对着小男孩单膝跪下,这当然不是臣服的意思,他只是不想给对方太大的压迫感。
“听着,我不强迫你跟我说话。”罗衡说,“不管你会不会说话,你只需要点头跟摇头就行了。”
小男孩点点头。
“你是活水村的人吗?”
小男孩看着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罗衡敲了敲额头:“还是你们这里不叫活水村?改名成别的了?”
小男孩摇了摇头。
“没改名?还是叫活水村?”
小男孩点头。
“好吧。”罗衡笑了起来,“那你认识一个叫蓝摩的人吗?”
小男孩终于开口:“认识。”
原来他真的会说话。
作为一个孩子来讲,他相当谨慎,不过还不够谨慎。
在没有受到明显威胁的情况下,最好是当个隐形人,避免被卷到任何事情里去;不过要是受到生命威胁,那情况就反过来了。
罗衡想伸手摸一摸这孩子的头,小男孩谨慎地躲开了,于是他收回手。
无论怎么说,毕竟已经过去九年了,有关那场灾难的记忆再刻骨,一些几乎本能的反应到底随着时间慢慢淡去,可是那个婴儿的死亡却让罗衡身上沉寂的忧虑再度复苏。
他现在望着这个小男孩紧绷的脸,脑海里想到的不再是一些温情柔软的东西,而是如何抵抗危险跟死亡。
“他是我的同伴。”罗衡没做什么试探,“你想跟我去见见他吗?既然你们认识的话,说不定比较说得上话。”
小男孩看着他沉默一会儿,突然说:“你真的认识蓝摩吗?”
“是的,我真的认识。”罗衡微微一笑。
小男孩犹豫着,将手伸进自己装石头的口袋里,那里面很满,他花了好几天才找齐的,就为了今天来废墟里探险,对付小动物没有问题,可对上这样的冒险者就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了。
由于营养不良,他的身体发育得不算快,可世界催促着他的心快速长大,成熟的心却无法保护青涩的生命。
小男孩无从辨别这是不是一个谎言,把他带到其他地方去的谎言,他听说过有的地方会有这样的交易。
“我可以相信你吗?”
罗衡看着他微笑:“除了相信我,你也没有别的办法,不如赌一把看看。”
小男孩瞪大眼睛,看上去有点难以置信,随后急速地喘气,像是准备鼓足勇气去做一件害怕的事,最后他竭尽所能地表露出凶恶的神情:“穆丽儿,我叫穆丽儿,你呢?”
“你好,我叫罗衡。”
自我介绍完之后,罗衡才忽然意识到不对:“穆丽儿?你是个女孩吗?”
他望着穆丽儿剃得像刺猬的寸头,这个孩子明显营养不良,穿着件小背心跟短裤,背心跟裤子都很大,不是这孩子的尺寸,因此腰上还绕着一圈鞋带,扎得很紧,石子袋也挂在上面,光着一双脚,皮肤晒得黑黝黝的。
看起来就像乡下很常见的那些调皮男孩,不能怪罗衡没看出来。
穆丽儿的脸色突然大变,她骤然又紧张起来:“不,我不是,我叫穆力,是你听错了。”
罗衡不用猜都想得到她脑海里在想什么,于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淡淡道:“别担心,我们走吧,我带你去见蓝摩。”
“远吗?”穆丽儿警惕地问。
“不太远,也在这里。”罗衡说。
这让穆丽儿稍微放松一些,她对这片废墟很熟悉,如果情况不对也有逃跑的机会。
老人们总是喋喋不休地说在几十年前这儿是他们的家园,沉迷过往,不过就穆丽儿来看,新的村子并没有什么不好,老人们渴望的电对她来讲毫无意义,蜡烛已经够平常日用。
这片空荡荡的废墟自有其乐趣,如今同样成为她的另一个家园。
只是这个家园关不上门,让人闯了进来。
穆丽儿跟着罗衡下楼,出门,她仰望这个男人的背影,觉得心惊肉跳。
对方高大得离奇,皮肤雪白,脖颈纤长,像是故事里走出来的人物,在穆丽儿短暂的十几年生命里,她还没有见过生得这么漂亮的男人,不,不仅仅是生得漂亮。
村子里也有生得漂亮的人,妈妈就常说赵家阿姨就长得漂亮,可惜长得太漂亮,心思容易乱动,果然十几岁就跟着男人跑了。
穆丽儿对赵家阿姨的印象已经不深,只记得她的脸小小的,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现在村子里长得最漂亮的就是村长的二女儿陈二姐,穆丽儿本来以为陈二姐已经算得上白了,可是跟这个男人一比,就像墙壁上一团剥落的漆,黯淡无光。
村里男人里头就更不用说了,穆丽儿连想拿来比较的对象都没有。
他是鬼吗?
穆丽儿听妈妈说过一些故事,从妈妈的妈妈那儿传下来,故事里的鬼也长得很白,大多也很漂亮,至于高不高大,她倒是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都很恐怖,要吃人的精气,虽然她问妈妈怎么□□气,妈妈总是支支吾吾含糊带过,但穆丽儿知道鬼都是要命的。
女鬼喜欢吃男人,那男鬼大概会反过来,喜欢吃女人吧。
穆丽儿胡思乱想着,牢牢握着自己的小弹弓,她还没到学打杆子的时候,总是没到时候,哪怕她能带着兔子田鼠回家也不是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到时候,“到时候”好像只是大人一种含糊不清的拒绝。
不过鬼身上带着两把短杆子,穆丽儿想自己也没什么胜算,村子里的杆子不多,她就是学了也拿不到手。
“嗷!”
穆丽儿一头撞在罗衡腰上,赶忙往后退,眼睛往上看,窥见另一个更高大的男人。
她认出来,这是窗户下的那个人。
近距离来看,对方看上去更加瘆人,他微微垂着头在笑,这笑容却叫他看上去更加冷漠,穆丽儿感觉到一种被野兽紧盯着的压迫感,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撒腿就跑。
那野兽咬住了她。
他的手,比想象得更巨大,肤色当然没有另一个那么白,那只手像是野兽的肢体,强健有力,又像铁一样牢固顽强。
穆丽儿的手被他握着,像是根微不足道的小树枝,全然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
于是穆丽儿强忍着没有尖叫出声,她知道这样的体格要吃多少东西,是多么不简单,如果自己叫得太响,也许他们就会提前开饭了。
“干嘛见到我就跑。”狄亚哑然失笑,他对这小孩没有一点兴趣,转过头看着罗衡,“你偷偷说我坏话了吗?”
他将这孩子当做某种盾牌,挡在两人中间,拒绝罗衡,也拒绝自己。
罗衡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还没来得及。”
于是他们之间的气氛似乎又回归正常了,起码暂时如此,狄亚心不在焉地看着罗衡的下巴,那儿有一道小小的血口,早已结痂,只留下痕迹,是昨天下午的伤口。
罗衡有洁面的习惯,他会处理自己丛生的眉毛,杂乱生长的胡须,定期修剪头发,并不是把这些事堆在一起一块儿打包干完,而是抽空处理他认为需要处理的地方。
伊诺拉嘲笑他比自己还爱美,罗衡并不做任何反应,昨天修剪胡茬时,刀片从他的下巴处滑过,溢出几滴血,没有人当回事。
狄亚没想过自己会记得这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