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九—— by二两香油
二两香油  发于:2023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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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仿佛是他常年在海里漂浮,当浮木当沉舟还是当碎尸都不要紧,可那一刹那,他恍惚看到岸边。
这样的好日子有一天算一天,过一天少一天,安知山本来就是个活在当下的性子,这时就愈发溺在片刻欢愉里不愿出来了。
可天不遂人愿,上一秒他还在和陆青说笑,下一秒赛哨吹响,小朋友们小马儿似的嘚嘚往前跑,再下一秒,外衣兜里的手机破天荒震起铃声。
他为了防止被找,号码三五月就是一换,故而几乎没人给他打电话,毕竟他神龙见首不见尾,压根无处可寻,无处得见。可他苦心想避开的人却实在手眼通天,安知山怀疑他就是躲到棺材里,凿紧板子,埋进地下三米深,也会被其掘出来曝尸荒野。
怀揣着如此不详的预感,他拖了数十秒,听那铃声一直响,响得聒噪,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才终于去掏手机。
他还活着,他却不知道自己在看清来电显示时露出宁肯死了的神情。来电人没有备注,只有手机号,一串数字仿佛锁链,死死勒住了脖颈,逐渐收紧,半分不松。
喉咙开始发苦,干巴巴地咂了咂嘴,他真觉着自己是艳阳天里见了鬼,怕倒不怕,只是非常的晦气,晦气得简直要作呕。
他接起电话,对面等得十分不耐,憋着的骂声还没出,他忽然又将电话给撂了——不能在这儿接,陆青还在旁边呢。
手机与远隔千里的另一头似乎都愣了一下,铃声立刻又炸起来,分明是一模一样的铃音,不知怎的,听起来竟能比第一次更急促,催命似的。
安知山置若罔闻,在响铃里怼了怼陆青的手臂,往屋里偏了偏头:“我去接个电话。”
陆青见证了安知山接起电话又挂断的操作,故而怔怔的:“啊?噢……噢,好。”
安知山自是进屋接电话了,陆青追着他的背影凝望,有些出神。
他觉得异样,一时间却又没法味透是怎样的异样。仿佛是翻开了本封面瑰丽的书,内里却空无一物。这空并非绿条格作文纸上,规规矩矩在段落前空出两格的空,而是盲人瞎眼所见的一片虚无,连形状都还不具有的空白。
安知山这人,常常给予陆青这样空白的惝恍。
陆青神游片时,再回神看比赛,赛道上却是骤然生变。
一轮参赛的共四组,其中三组的接力棒已轮换到了最后一棒,子衿赫然在列。
子衿从三四岁起就每天雷打不动一瓶牛奶,所以她年纪虽小,在两个哥哥那儿当奶团子,但个头在同龄人中却是很高了。两条腿又细又长,奔跑起来就成了只矫勇小羚羊,将第三名甩出好远。
第二名则是那个冤家胖小子,他的确是胖,像个肉球,然而是个异常灵活的肉球。但两条柱子腿拼命倒腾,追得肥肉颤巍巍,却仍旧离第一名的子衿差出半米。
预想到陆子衿大获全胜时那开屏小孔雀似的骄傲神情,他气得发恨,转着脑筋出了个损招。
在距离终点五六米的地方,胖小子咬牙往前冲了一冲,在二人身影几乎交叠的瞬间,他伸手在子衿背上狠狠搡了一把。
这下子猝不及防,子衿跑得快,重心本就前倾,现在被从后一搡,她失了平衡,只来得及下意识护住头脸,下一刻就合身摔在了终点线前,腾起尘土。
胖小子路过子衿时,嗤笑着吐出一句“婊/子”。他不太懂得这词的意思,可父亲在吵架时经常掺着啤酒瓶把这词砸在母亲身上,母亲则在与他独处时将这词生嚼吃碎,愤愤泼在她目所能及的所有女人身上。
他懵懂明白这是脏话是咒骂是侮辱,所以他有样学样,要把这词啐给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陆子衿。
而后,他踏着沙土,跑向近在咫尺的胜利。
这一跤子衿摔得不轻,白嫩手心被塑胶跑道吃了层皮,肉里掺进细碎沙石,翻卷着不住渗血,好在是冬天衣厚,膝盖和胳膊倒还没受什么伤。
她知道自己是被欺负了,更知道欺负自己的人是谁,故而她爬起身,只是咬牙瞪着那正在父母簇拥下欢呼的胖小子,再疼也都不肯哭出来。
可旋即,哥哥来了。
陆青是跑来的,他的腿跑不得,稍剧烈些的运动都会害疼,他距离子衿不近,等跑到子衿身边时,跛着的左腿已经微微打颤。他没管,径自半跪下去看子衿摔得重不重。
子衿原本憋得好好的,可哥哥捧起她的手,轻轻将掌心伤口里的碎沙吹掉,又掬起她的脸来哄慰她,神情满是心疼。
子衿有了依靠,硬撑的坚强一触即碎,她忽然就委屈得不可言说。一眨眼,热泪就滚下脸颊,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她已经窝在陆青怀里哭成一团了。
陆青这拍拍,那抻抻地把子衿瞧了一圈,好在只是皮肉伤,并没跌到骨头。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满腔忧虑彻底转换为怒意。
他抱着子衿起身,盯着对面欢呼的胖小子一家,他轻声问:“是不是那个小孩推了你?”
子衿伏在他肩头抽噎,上气不接下气地只是哭,不肯作声。陆青再问,她就只是抹着眼泪摇头。
伤口很疼,身上也疼,心里又气又委屈,烧得好难过。可她刚才看到胖小子的父母,瞧着太不好惹,就差把“市井刁民”四个字写脸上了。更何况胖小子的爸爸和子衿最怕的通缉令上的坏人长得差不离,是个小山似的胖男人,简直比陆青大了两圈不止。
她虽然受了欺负,可她不想让哥哥也被欺负。
“子衿。”陆青抱着她掂了掂,语气温和笃定:“你跟哥哥实话实说就好了。我是大人啊,你跟我说到底怎么回事,我去跟他们讲道理,让他们和你道歉,好不好?哎,别哭啦,连你哥都不信啦?”
对方实在不像个会讲理的样子,可陆青的话将子衿带回了两年前,在父母尚在,一切都还完好无损的年岁,哥哥似乎总是对自己说这句话。
兄妹俩差了近一轮,子衿刚学会说话,口齿还不如何利索的时候就已经具备了伶牙利嘴的雏形。她小嘴叭叭的,在家闯了祸,就往陆青身后躲,在外头惹了人,同样也往陆青身后藏。
子衿记不清多少次趴在窗台,盼着望着陆青放学回来的身影。放学人流汹涌,可陆青那么显眼,挤在学生潮里,他永远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他踩着辆老式自行车,身量忻韧,肥大的校服被风吹饱,又馁在他身上,夕阳在他身后,燃烧得有如失火。
她会跑下楼,兴冲冲去迎他,要他的自行车后座,陆青从不拒绝。
她在哥哥的自行车上穿街过巷,拽着他的衣角撒娇,说要吃雪糕,陆青松开车把,任自行车飞快滑下路坡。衣摆被刮得猎猎作响,他在风中笑得宛如早春暖阳,说,小兔崽子,等这时候等一天了吧?钱在我校服兜里呢,想吃什么就买……哎,不许都花完啊,给你哥留个早饭钱。
那些小孩都怕她哥,也都羡慕她有个好看又神气的哥哥。
她的哥哥好看又神气,当初是,现在也是。
陆子衿含着眼泪,吸了吸鼻子,在父母辞世后头一次任性,当起了个小告状精。
她指向不远处正和父母庆祝胜利,笑得满脸褶肉的胖小子,指名道姓,高声尖叫,惹得四下注目:“哥!刚才跑步的时候张廷帅推我!”
陆子衿的聪明劲是无师自通的,她想了想,又嗓门嘹亮地加上一句:“王老师!钱老师!李校长!张廷帅他刚才推我!他还骂我!我听到了!!!”

子衿的话引来了注意,也惹了那一家三口的不虞瞪视。
这一家子胖得同款同式,仿佛是从个粗陋的俄罗斯套娃里取出的三个人,皆是满脸横肉,隔着好几米都嗅得到油汗味。
张廷帅的母亲率先开火,她的确“油头”,却不曾“粉面”,长款黑羽绒服被她撑成了个黑塑料袋,嗓门也撑开了,又噪又吵:“你这小孩,怎么说话的!谁推你了啊!”
子衿被这把嗓子吓了一跳,但并不心虚,她紧紧揪着陆青的羽绒服前襟,毫不示弱,大声喊回去:“张廷帅推的我!他推了我才得的第一名!”
胖母亲从后搡了把张廷帅:“你推了吗?”
张廷帅理直气壮:“没有啊!她明明就是自己摔的!”
这是预料中的答案,胖母亲从鼻腔哼气,眼梢嘴角堆着轻蔑:“听到了吧?我儿子才没推你们,你一个小女孩,跑得本来就不如我们小男孩快。自己输了比赛,就想着赖给别人啊?”
她翻着眼珠,给了陆青一瞥,嘟哝:“果然是爸妈死了,没人教,小孩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没教养。”
声量不大,但恰好能让双方都听见。
陆青气血“轰”地上涌,两耳都震聋了,他没意识到自己脸色有多郁沉,以至于他刚往前挪了半步,就被旁边的三两个老师强行拉扯下来了。
几个老师方才装聋作哑,现在倒吱声了。
“子衿哥哥,子衿哥哥,你先冷静冷静。”
“是啊,小朋友的事,家长别掺和嘛。”
“家长一说,小事也被闹成大事了,就是小朋友之间打打闹闹,你真生气,那可就不好了。”
美其名曰,劝架调和。可劝是劝弱势方,受害者,调和调的是明事理者让步妥协的和。
旁边始终不发一言的胖男人站到了妻儿前头,蒲扇大的手掌对着陆青一指一点:“妈的,你小子想怎么着,啊?实话都听不得?”
他反手作出掌掴状,被肉挤小的眼珠为了恫吓而瞪大:“再胡搅蛮缠,我他妈抽死你们!”
胖女人紧紧偎着胖男人的粗胳膊,真心认为还是有个男人好,虽然有被揪着头发摔到墙上的时候,可但凡出了事,男人倒还愿意站出来保护娘俩。她知足极了,生出满脸的幸福。
几位老师原本也想上前劝胖男人,可对方横眉立目地一瞪,他们遇强则弱,果真悻悻不吭声了。
子衿汪着泪,在两拨人之间打量,头一次发现老师没那么可靠,平时教育着他们要诚实,要友善,真出了事就东倒西歪,拉偏架了。
早知道是这样,刚才就不该为了一时生气而惹了不好惹的人,弄得哥哥被左右夹攻,那么为难。
她还留着大哭的余韵,抽抽搭搭地扯陆青的袖子,刚想说要不算了吧,陆青就弯腰放下了她而后沉脸甩开了身上左右劝和的手,伸手指向今早安知山带来的摄影机。
他牙根已经气得咬紧了,字里行间还克制着没直接开骂,只是冷笑:“你们觉得子衿是小孩,她说的你们不肯信,那好,小孩的话不信,摄像机总不会骗人吧?嗯?”
相机镜头沉黑光泽,是个默默的窥视者,记录一切,不容置喙。
张廷帅慌了神,望向他母亲,却见胖女人也露了心虚,嘴上却还硬:“好啊,谁怕你,看就看!要是她说的是假的,我看她还有什么脸在这里上学!”
陆青不再多话,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摄像机旁,凑热闹的泱泱人群便也随他迁徙到了操场边上。
他手握命门,刚要将真相公之于众,还二人公道与清白,动作却卡了壳。
他不会调照相机。
父母健在时,兄妹的生活虽不至“富”,可也还“足”,但照相机对个工薪人家的孩子来说,仍然有些可望不可即。这份贫穷经年累月浇打他,刮吹他,他始终不为所动,活得怡然自得,独有乐趣。直到这天,“穷”字复了仇,将他剥出怯生生的内里来,衣不蔽体站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怔着片刻,指头搭在摄像机复杂陌生的按键上不敢摁下,生怕弄错了步骤,令证据毁于一旦。
摄像机仍在运作,镜头里,数百双眼睛灼灼炙烤他。陆青心跳如鼓,掌心隐隐冒汗,终于败下阵来,望向周遭看客。
“……有人知道怎么调照相机吗?我不太懂这些……”
话语未竟,人群里不知是谁嗤出声讥笑,胖女人往地上呸了口痰,乐得牙根毕现:“连调都不会调,这是你的相机吗?啊?没爸没妈的,哪来的钱买这玩意儿,别是小偷小摸来的吧?”
熙攘人堆里不时有几丛热气往上飘,那是从嘴里道出的私语切切,其中兴许有怜悯,有不屑,有对那胖女人的不忿,也有对子衿的质疑……林林总总,千嘴万舌,可就是没人肯站出来。
陆青如芒刺背,许久没落入这样的无助境地。上一次在人群中被围着观赏,还是在父母葬礼上,他一手牵着子衿,一手怀抱父母遗像,脊背挺得再直也没用,数不清的口舌如雨般要浇湿他们。
当初风雨晦朔,他在雨中淋透,正如现在,他在人海里溺毙。
陆青深呼吸,稳了稳心神,他不屑同那些人争辩,单是掏出手机要查照相机的键位。
可张廷帅一家本就心虚,怎么可能在这儿乖乖等着,胖女人牵起胖小子的手,“得了吧,谁有那闲工夫陪你在这儿耗?廷帅,走。妈跟你说,以后别跟这种女的玩,小小年纪心眼这么多,以后还指不定……”
这话太难听,陆青忍无可忍,正要发作,耳朵尖上就传来了道熟悉嗓音。
“陆青?”
安知山。
安知山手里的手机尚未息屏,他蹙着眉头,瞧着是匆匆挂了电话赶过来的,“怎么了?”
正如陆子衿在见到哥哥到来时肆意大哭,陆青此时乍一见了安知山,强撑的心防骤然软化,松懈,坍塌。他舒了口气,三言两语释明缘由,不知怎的,方才滔天的怒气莫名消散了,兴许是寻到了皈依,心跳便也渐趋平缓。
安知山并没直接接手摄像机,而是带着陆青,边操作边解释,让他亲自将那段视频调了出来。
安知山的掌心干燥温暖,覆在陆青出了冷汗的手背,包容得轻而易举,纵使不言语也都是安抚。
视频倍速播放,安知山一手揉着子衿的脑袋,另一手捏着陆青薄薄的掌心,站在二人身后陪他们一起看。
周遭看热闹的也全围了上来,不远不近地盯着那小屏幕。唯有胖小子一家,脚下钉钉,脸色越来越差。
看到前面赛跑时,安知山还能笑嘻嘻地贫嘴:“哎子衿,你们这是负重跑啊?怎么还带个铅球?噢,不是球,原来是个小胖子,硬生生胖成球了。”
直到终点线前,那肉球长了手,明明白白将子衿推得摔了一跤。
安知山收敛了嬉笑,但也没表现出震怒来,他牵起子衿的小巴掌一看,白嫩手心果然是在丝丝缕缕的渗血,严重处是一小块的猩红。
人群发出一点恍然的唏嘘声,可旋即又成了惊呼,因为安知山不管不顾,两步迈到胖小子一家跟前,当着人家爹妈的面,将胖小子薅着后衣领提溜起来了。
拎鸡似的,真是提溜,胖小子两脚悬空,桎梏在羽绒服和毛衣里,领口收紧,勒得胖脸通红。
爹妈自然不让,老师也赶忙上来,然而安知山置若罔闻,径自问他:“你推她干什么?”
胖小子死死扯着毛衣领子,不至让自己窒息。他又气又怕,面前这人倒并非凶神恶煞,不像他爸发火,脸上的肉都会发狠得直抖,拎着他的年轻人是面无表情的,若要细究,眉眼间似乎只有疑惑,像是诚心诚意地在发问,只是不知该用什么姿态比较到位,于是将他整个人都薅起来了。
胖小子两腿直蹬,气性全没了,吓得要哭,安知山没等来答案,有些不耐烦:“我问你话呢。你管不好手是吗?推她干什么?”
胖女人在一旁连尖叫带厮打,老师拉着扯着要他“好好沟通”,人群私语,乱苍蝇似的一窝蜂里,安知山谁也没理,五感闭塞,单是面上的不耐愈来愈深。
胖男人不能接受了,并非不能接受安知山的举动,他自己教训小孩时可没安知山这么温柔,拎起来不揍也不踹,他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尊严被挑衅。同为男人,谁差谁一头?还能让这小白脸的气焰压过他不成?
于是他重磅出击,揎拳捋袖地走到安知山旁边,咬牙切齿的“你他妈的”还没说完,安知山就瞥着他说,“我不打小孩,我可没说不打大人。”
他一噎,手也松了,撸上去的袖子滑了下去。他块头大,向来他唬人没有唬不住的,没想到今天遭遇了毕生滑铁卢。他想直接揍上去,以振雄风,可这年轻人单手拎着他四五十斤的儿子,拎了半天都分毫不动,他似乎是打不过啊。
胖男人尴尬极了,尚还没想好该选面子还是里子,身后始终沉默以观的陆青却是说话了。
“好了,安知山,别闹了。”
安知山像是自带过滤器,对别人的嘁嘁喳喳都是听而不闻,陆青在后面轻轻巧巧说一句,他却听清了。
他回头,就见一大一小两兄妹正看着自己,陆青有些无奈,子衿倒笑出一口小白牙,暗自鼓掌,手心伤了,就互相拍拍指尖,是副大仇得报的嘚瑟小模样。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幼儿园,这样似乎是对俩兄妹的影响不好。安知山便放下了小胖子,甚至还蹲下身抚平了人家的衣领,凑近了,笑模笑样地小声说,“下次再犯贱,我剁了你的手送去卤猪蹄,嗯?”
这人太恶劣了,小胖子彻底招架不住,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胖小子喉咙亮,哭得震天响,呜呜哇哇像辆救护车,撕心裂肺嚎了半天开始干呕。
安知山“噫”了声,怕他吐自己身上,连忙退避开来。
陆青把安知山拉扯回身边,周围人群密密仄仄,看热闹看得密不透风,他提出要和对方进屋交流,这里人太多,不方便说话。
老师们赶忙应下,并说已经去叫了园长,两家子可以先进办公室喝口茶,好好坐下来把矛盾化整为零。
胖女人看儿子哭得这样凄惨,十分不忍,想就此作罢了,那胖男人却凑到她耳边密窃私语。说的大致是看安知山那身衣服价值不菲,大概兜里富庶,是个有钱人。有钱人弄哭了自家孩子,那可就大有说头了,一定得借机讹一笔。
胖女人不太肯,蹲在地上费力地把儿子拉进怀里,冲胖男人小心地摇摇头,小声说了几句,不愿意再去了。
胖男人先还劝,见她执拗,渐渐咬起了牙,一个二个今天简直是反了天,都要跟他拧着来!方才在安知山那儿受的气骤然窜上来,他非常顺手地一巴掌抽到了胖女人脸上。
收拾不了那个小白脸,还收拾不了你一个老娘们了吗!
胖男人没练过,但吨位在那儿,手劲带风,一声脆响,掴得胖女人顺势倒地,满脑金星地起不来了。
胖小子瞥了他妈一眼,不为所动,张着大嘴继续号哭。
旁观者本来都要走了,见状立刻围回来,围得更紧,一百来号脑袋凑在一起,愈发加剧了胖男人的表演欲。
他本来也没过瘾,骑到老婆身上,他扬起大巴掌,正要继续揍,手却猛然被钳住了,他往上看,果然是那个小白脸。
胖男人冷笑:“我教训我媳妇儿你也要管?啊?这是家事你知不知道?”
安知山将掌心的粗手腕往后掰,四两拨千斤,胖男人立刻倒吸着凉气顺应力道,半站起了身。
安知山:“你的家事我管不了,那你猜,我现在要把你摁在地上揍的私事,他们其他人管不管?”
胖男人忍疼喘着粗气,他还没吭声,被他揍倒在地的老婆倒是强撑着晕眩直起了上身,撕扯着安知山的大衣衣摆去搡打他,口中呜呜咽咽地喊,“你别打我老公!你滚!滚!”
安知山蹙眉低头看,倒是没松开胖男人,但也没动手制止胖女人撒泼般的锤打。遇到旁事可以巧舌如簧,可面对了这种状况,他真是不知该说什么了。
围观群众这次可是吃够了本,多数都是喜滋滋看这场乱战。
老师上来拉架,安知山没管。陆青过来,却没说话,而是帮着安知山把胖男人彻底拉离他老婆的身,待二位“如胶似漆”的夫妇隔得够远了,他嫌恶地瞪了胖男人一眼,又怕脏了眼似的,立刻挪开了。
他转头安知山说:“我们先进屋吧,进屋再说。子衿的伤口需要先处理一下,我把她送到校医室,你在那边等我一会儿。还有,你看着点儿这个男的,省得他又要发癫。”
顿了顿,陆青凑近了些,笑着加了句:“小安同学,你那两个贝果没白吃啊,战斗力这么高?”
平时跟个绣花枕头似的,遇事竟然还能武力压制。
安知山受之无愧,微微一笑:“那当然。再来两根菠菜,我就成大力水手了。”
陆青:“那晚上给你凉拌个菠菜?”
安知山:“不爱吃。”
陆青:“……”
他在安知山脸上捏了一下:“事儿多。”
医务室里,子衿扑在陆青怀里,刻意不去看正在处理的擦伤,想装坚强,可小嘴一瘪,又是个怕疼要哭的小鸭子。
好容易上好了药,子衿忘性大,这会儿伤疤没好就忘了疼,挺新奇地研究起手掌上的白纱布。
她看了半晌,忽然问道:“哥,知山哥哥有一米八了吧?”
陆青一扬眉毛,没搞懂子衿的问答路子,不过还是琢磨着说:“不止一米八吧,差不多比我高个十厘米,大概有一米八七?反正看着是挺高的。怎么了?”
子衿以身高论英雄,自有一套论调,这时就面露敬服:“那他确实是个大帅哥!刚才凶得张廷帅他们都不敢吱声了!”
陆青好笑地看着她,还没等赞同,子衿就又说:“但是还是哥哥你最帅,最厉害。”
陆青一怔,又是笑:“我可没他那么能打。今天也是他出现得及时,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把那段视频调出来。”
“哥。”
子衿皱起小眉毛,难得严肃:“知山哥哥是很厉害,但你一开始就在保护我啊。”
她挠了挠脸蛋,抠哧出个形容来:“就像是……就像是知山哥哥是海洋馆里的玻璃,可以防止小鱼不被其他大鱼欺负。但是哥哥你就是水……小鱼在玻璃缸里可以平平安安,但是只有在水里才能长大。”
子衿伏在陆青膝头,学着小鱼入海,歪歪扭扭将脑袋蹭进了哥哥的掌心,嘻嘻笑了起来。
陆青将子衿留在了校医室,不愿她缠扯进这摊子破事,拜托校医陪着她后,他就独自去到了园长办公室。
办公室里气压极低,老师们凑成一小撮,小胖子和胖女人一坐一站,满脸泪痕,胖男人翘着二郎腿占据了一大片沙发,正吸溜着喝茶叶水。
安知山则是倚靠着书架站立,埋头正在玩手机,见陆青进来,也只是抬头叫了他一声,而后继续回消息。
胖男人想要讹钱,可安知山跟尊阎王似的,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赢,太不好惹,只好巴巴等着明事理的陆青来。
陆青一进门,屋里人就聚拢着全过来了。
园长率先发声,推了推圆眼镜,对陆青说:“子衿哥哥,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们也都了解了,现在就是看看双方有没有一个和解的可能性。毕竟孩子都还小,之后也还是要在同一个班级里上课,太多摩擦总是不好的。”
陆青点头:“我明白。既然事情你们也都了解了,那至少我们有一点可以达成共识,那就是他确实推了子衿,对吗?”
园长看了眼胖小子一家,见他们吃瘪不作声,就颔首:“嗯。这件事确实是张廷帅做得不对,那么子衿哥哥你看一下,你是想要怎么处理呢?”
陆青还没说话,胖女人嘟哝了:“我们可没钱赔你们。谁知道你家小孩推一下就倒,什么大小姐。”
陆青面露不虞,当面没发作,只是继续和园长交谈:“赔钱倒是不必了,子衿只是擦伤而已,不太严重。但是他们之前说的话太难听了,所以我希望他们一家可以当众给子衿道歉。”
话音刚落,胖男人牙缝漏风似的,嗤出声笑。
他刚要张嘴说话,却想起什么,惴惴扫了眼安知山,见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回消息,就放下了心,说:“就一个小丫头片子,毛都没长齐,要道什么歉?我一个大老爷们,让我跟她道歉,她受得起吗?”
他扯过胖小子:“再说了,我们家儿子能给你家个小姑娘道歉?那传出去多丢脸,他以后怎么做人啊?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知不知道?让你去跟个女的道歉,你能乐意?女孩服个软就服个软呗,又没人笑话她,那男孩能服软吗?能道歉吗?那多打击他自尊心啊?”
胖女人连声附和:“就是就是。你们把我儿子惹哭了,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
园长有些尴尬,正要劝,一旁待机的安知山忽然抬头,没头没脑问了句:“啊?现在是已经开始调解了吗?”
园长愣了愣:“啊……嗯,对。”
安知山收起手机,活动了下右手腕子,而后二话不说,直接上前一拳揍在了胖男人的脸上!
突如其来,猝不及防。
安知山平时很能偷懒躲闲,开花店时,每天能营业四个小时已经是谢天谢地,可他明显从未在拳馆荒废时间。一拳下去,胖男人那样可怕的体重也掼倒在地,砸出“咚”的一声,地面也要震三震。
周围人全部始料未及,压根无从反应,而安知山打一下没完,薅着领子让胖男人勉强站起来,又是一拳虎虎生风,狠狠锤上了他的面中。
方才那一下已经令胖男人的大牙松动,这一下霎时鼻血长流。
胖男人瞧着骠实,却很不抗揍,亦或是安知山实在心狠手黑,揍得太重。他本来还能捂着脸,被打了两下浑身都软了,瘫在地上成了块肥得流油的猪五花,眼泪都奔流了,嘴里断断续续地叫爷告奶,求饶不止。
陆青率先回过神,在安知山挥出第三拳之前冲了上去,紧紧搂住了他的腰,拼命往后带:“安知山!安知山!你冷静一点!你是想进局子吗?!”
园长及老师们也反应过来,想要来拦,可安知山很平静,面无表情地就只是揍,比任何的狰狞暴怒都更能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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