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看看你发的是哪门子消息,谁看得懂。”
安知山接过一看,果然失笑。
他这短信发得十分抽象,统共三条,一条三个字。
『?:在揍人』
『?:在开车』
『?:买乐高』
安晓霖见有成效,就接着玩笑道:“你现在这小男朋友还爱玩乐高?”
安知山:“不是买给他的,是买给个女孩的。”
安晓霖怔愣:“女孩?你什么时候喜欢女的了?”
安知山略有无语:“……小女孩。”
安晓霖大惊失色:“小女孩???小女孩可不能喜欢啊!!!!”
安知山:“……”
五分钟后,安知山释明了来龙去脉,安晓霖才好容易舒了口气:“你不早说……我以为你走歪路走得这么邪门……”
安知山懒得搭理,大衣给了陆青,他现在身上就一件薄衬衫,被寒风一刮,衣服僵冷得像铁板,饶是再身强体壮也要扛不住。
他回身,单手在后座上乱翻一气:“冻死了……有没有外套,借我穿穿。”
安晓霖握着方向盘,仰头从后视镜打望:“哎,注意点,再给我翻乱了。别翻了,后座上全是你嫂子的衣服,地上那袋是我的,本来要陈嫂送去干洗的……啧,反正就那一件了,你将就穿吧。”
安知山扼住了拿衣服的手,犹豫着嫌弃,不愿意穿了。
安晓霖对这堂弟是无话可说,气着发笑:“你还挑上了,这么不乐意穿别人的衣服,刚才就别逞能把大衣脱给人家呀?”
安知山上身靠回椅背,挼搓着手臂,真就不穿了。
等红灯的间隙,安晓霖将后座底下的那袋大衣拎出来,扔到了安知山腿上:“你哪天要是死了,就是穿着好看衣服活活冻死在街上的!”
安知山十分赞成,并且拎着这件粗花呢大衣左看右看,仿佛是不够漂亮就没资格上他的身。
最末,还是安晓霖拧眉瞪了他一眼,他才唉声叹气地把大衣穿了上。
人暖和了,头脑困乏,他愈发蜷着不愿动弹,离机场还差半个钟头,又不值当再睡一觉,他便摸索着又点起根烟。
他抽第一根时,安晓霖看见了,没理会。现在点起第二根,安晓霖肃然发了话:“在车里别抽烟。”
安知山叼着烟,掏出烟盒向安晓霖送了送,得了严明拒绝:“我不抽。我是那抽烟的人吗?”
安知山将香烟换夹到了指间,饶有兴趣:“你上次回来还是这种人呢,怎么出去一趟又变了?”
安晓霖不吭声,安知山猜测着,一猜就中:“嫂子不准你抽吧?”
安晓霖泄了气,面上是无奈的,眼里全是笑:“是啊,你嫂子这次下了最后通牒,再抽烟就要跟我分床。你不知道吧,我俩平时……”
安知山听哥嫂的爱情故事听了不知多少,听得耳朵起茧,心里腻歪,这时赶忙在车内烟灰缸里熄了烟蒂,“不抽了不抽了,你打住。”
安晓霖愤愤然:“死小孩。”
车子安静开出去两公里,安晓霖又说:“要不然你也给戒了吧?吸烟伤肺。”
闻言,安知山抬手摸上胸口,又往下移了两寸,装模作样地自问自答:“你被伤到了吗?哦,你还好啊。”
他转头看向安晓霖:“我的肺说它还能撑两年。”
安晓霖磨了磨牙,满心不打算再理他,可半晌后,到底还是苦口婆心上了:“你可能是缺乏一点儿动力,要不然找个人催催你?”
安晓霖实在对安知山误解颇深,他以为安知山是每日迎来送往,家里从不断人,找个可心可意的人来劝他戒烟,那是太简单了。
安知山对堂哥的想法浑然不知,他回问:“谁?”
安晓霖:“刚才那个小男生好像就挺喜欢你,要不然让他帮着你戒?”
安知山没言语,他几乎从不在陆青面前抽烟,从前在花店还不避讳,后来被陆青领回了家,他只有在下楼遛弯时才顺道来一根。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会在陆青跟前假模假式到了这个程度。兴许是陆青眼中的他美好太过,他宁肯被通身扔进金银粉末里裹一遭,落得个明面上的金光璀璨,也不愿暴露出坏蚀的内里败絮,令陆青失望。
然而,安知山心里一套,嘴上又是另一套,他嗤笑着摇头:“算啦。”
他将陆青,连带着对陆青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都藏宝贝似的细细藏好,不让旁人窥见分毫。
安晓霖见安知山总像要打瞌睡,索性要他眯一会儿,等到了机场再叫他。
安知山也有意如此,可他合着眼,却是没能睡着。
在车上,在去往上京的短途飞机上,在飞往郦港的长途飞机上,八九个小时的辗转旅途,他终究是寝不成眠,连半分钟的好梦都没能捞到。
三千多公里路途迢遥,待他们终于到了地方,已经是深夜三点半。
目的地是郦港近郊的私人医院,十来年前建起的,说是医院,似乎更类似个疗养院。环境自然是优美之致,价钱也高得登天。好在郦港盛产阔佬,故而总也有生意。
不过这医院已经早两个月就被清了场,现在再无旁的病患,只留了几十位医护,专为远洋集团的老总,为安老爷子一人服务。
二人站定住院部楼下,安晓霖双手插袋,抬头去看三楼众星捧月的唯一一扇亮光窗户,轻声嗤笑:“哎哟,德行。”
安知山拿着杯咖啡,慢悠悠地喝,他连看都懒得看,抬腿就往里面走。
郦港是他的家乡,他在此生,在此长,直到几年前,他都没呼吸过郦港之外的空气,没见过港口以外的海。
虽说郦港实打实是个极尽繁华的销金窟,而他作为个二世祖,钞票大把,在销金窟里更应当混得风水水起。可他偏偏讨厌郦港,并且讨厌得根深蒂固,由于时间已经长得不可追溯,所以他认定自己是出生第一眼就烦透了这个地方。
甫一进门,旁边就迎上来了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身子弯得恰到好处,礼数得当地同二人问了好,说安总现在刚醒,正在楼上等您呢。
一楼排场颇大,溜边儿站着许多打手模样的保镖,个个不苟言笑,身壮如山。
再往上去,二楼惶惶无人,没灯没亮。
三楼左边亮着灯,白光耀辉,右边则是隐在昏黑里。有数十个身穿僧袍的和尚,正就地而坐,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地诵经。离近了烟熏火燎,火盆里烧着符纸,搬进医院走廊的佛龛前点着香柱,青烟袅袅。
人是不少,可除了念经声,桀桀烧火声,再无丁点儿动静。老爷子还没归西,可人们面容肃穆,仿佛已经置身阴间了。
在这种情况下,安晓霖不好再大咧咧说什么,低头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又示意安知山去看。
安知山点开手机,就见安晓霖发了四个字,『满清余孽』。
安知山乐了,他不管周围有多少人,微笑着有话就说:“封建残余。”
领路的男人身影微微一顿,僵笑着装没听见。
到了病房门口,一左一右门神似的又是两个保镖——前些天郦港的一名巨贾遭人暗杀,社会新闻报道得风一阵雨一阵,从那之后,老爷子愈发自危,走哪儿都得前呼后拥。
安知山与安晓霖对看一眼,没决定好由谁先进。领路人识趣退下,将安家的事交给安家人来处理。
两人大眼瞪小眼,干瞪半晌,安晓霖率先顶不住,哀叹着嘟哝,早去早完事,换上了副敷衍而得体的笑容,敲门进屋了。
安知山坐在长椅上喝咖啡,无聊至极地企图听清那帮和尚在念什么经,可他还没等参悟,安晓霖就从屋里出来了。
进屋时是满面春风,退出来时是一派和气,可带上了门,安晓霖对着门扉变了脸,笑容成了讥诮冷笑,老不死的。
安晓霖性子不差,绝大多数时候继承了父亲的温吞,算是个嘴毒的老好人。他厌恶病房里的亲爷爷,并非没良心,而实在是厌恶得有理有据。
老爷子是四十年代生人,白手起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家大业大。然而,兴许是造孽太多,即使盛传他有多少“二房”“三房”,他到了临终前,还是只留下了两个儿子。其余儿女不是早夭就是意外去世,没有一个活过了六岁。
老幺儿出生时,胖实活泼,白净可爱,瞧着是个很健康的好孩子。彼时六十岁的老爷子乐不可支,以为老天终于开眼,饶恕了他,可刚没两天,老幺儿就突发肺炎,在医院不治而亡,到底是步了其他兄弟姐妹的后尘。
老爷子自此就不再执着于“开枝散叶”,一来是孩子们实在死得蹊跷,郦港的小报记者专爱逮着大家族里的秘闻报道,这事儿被他们传来传去,已经传得邪乎;二来是灵慈寺的住持私下跟他嘀咕了一番。住持慈眉善目,可惜不说人话,口中嗡嗡营营的只念叨经文,还不加以开示。
他回去琢磨了好久才终于明白,那意思是他业障太多,今生难以还清,只好要子子孙孙代为偿还。并且他原本就是个不配有后的恶人,得了两个儿子已经是菩萨显灵,大慈大悲。
照理来说,他只有两个儿子,应该全呵护成眼珠子,可安晓霖的父亲——老爷子的大儿子,在二十来岁时就与老爷子彻底决裂,几十年不相往来。只不过现在老爷子重病,眼看着就要归西,大儿子不得已,才让安晓霖作为代表,过来看上一看。
决裂的原因也简单,大儿子是“正房”,也就是老爷子发妻生的,而老爷子在发家之后,跟发妻从轻怜密爱慢慢变得只剩下拳脚。
老爷子,也即是安德胜。安德胜当年是个穷小子,在码头搬货摆鱼摊,被千金大小姐瞧上了。大小姐眼大无珠,看上了穷小子的“英俊”,跟家里连哭带闹,千央万求嫁了过去。娘家不舍得女儿吃苦,只好提携起了这个倒插门女婿,而当初的安德胜也十分争气,聪明肯学,很有主意,不过十年就一跃成为了郦港有头有脸的企业家,风头无两。
再之后,娘家倒台,老丈人锒铛入狱。当年才三十岁出头的安德胜在报恩与缄默之间选了第三者——落井下石。他充当了法庭上的污点证人,老丈人的刑期十年之外再加十年,彻底成了遥遥无期,最终老死狱中。
发妻的娘家自此一蹶不振,非但没了利用价值,还成了遗累债。那时的安德胜虽然每天都对以泪洗面的发妻报以拳脚,但对大儿子还是很疼爱的,直到某天大儿子在他薅着发妻往墙上擂的时候提着菜刀冲过来,死死护在发妻身前,眼圈通红地哭着大吼,说是威胁,其实更像是哀求。
求他不要变成这样,求他变回小时候记忆里的,温和慈爱的父亲。
彼时的安德胜万分不解,因为他始终都是现在这个样子,哪来的“变回”一说?
大儿子与他分家后,安德胜再没理睬过他们母子,他那时还年轻,女人与骨肉于他而言全是不值一提,将来还会再有。他翌年的确就又有了个茁壮漂亮的二儿子,至于大儿子带着母亲是如何生活,如何长大,乃至如何咬牙咽血成为了郦港的著名慈善家……安德胜不知道,不关心,也不在乎。
况回现下,安晓霖憎恶这位亲爷爷,实在是憎恶得有理。
安晓霖跟老爷子假惺惺聊了几句,本来就觉得晦气,出门见了一群和尚念经,更是莫名催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他轻嘶一声,皱起了眉头,跟安知山说要出去打个电话,就大步流星地走下楼去,头都不回。
安知山估摸着他是跟嫂子寻求安慰去了,有些好笑,又有些说不出的歆羡。转念想起陆青,他看着时间还不算太晚,陆青今晚要值夜班,想必还没睡。
他正要发条消息过去,病房里出来了个样貌鲜嫩而美丽的小护工,笑微微地请他进屋。
是祸躲不过。
第20章 往事
安德胜青年恭谦,中年阴狠,人到老年,千般模样洗干涤净,成了一位庞眉白发的蔼然老头儿。
见安知山进屋,老爷子笑眯眯的,用招待孙儿过来吃糖的口吻冲他招招手,“来啦?阿仔,来坐,到阿爷跟前坐。”
老爷子生在郦港,住在郦港,一生都是郦港人,讲起话来是再正宗不过的粤语,普通话相当生疏。
而安知山恰恰相反,虽然也是在郦港长大,可他打小就是普通话远远好过了粤语话,及至出去住了五六年,他的粤语水平彻底退化成了只能听懂,不能讲清。
他听明白老爷子是要他过去,就往前走了两步,隔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他随手扯个椅子坐了下来。
老爷子肺癌晚期,再多的钱也堵不住身体上的缺漏,大限将至,枯槁过头,倒有了些回光返照的意味。
不过老爷子面上倒无俱意,不知是看开了,将生死置之度外,还是一辈子实在太手眼通天,不到真咽气都不信阎王能收得走他这条命。
屋内除却那名小护工,靠窗还顶天立地杵着个保镖,正一动不动地望向窗外,充当瞭望塔。
一男一女皆是缺少了活泛人气,保镖只留出壮硕背影,而小护工乌浓着眼睛,安知山望向她,她就笑出一对很甜美的小梨涡,但甜美得像只瓷娃娃,连带着眼眸也乌黑得不见天日。
老爷子视二人为无物,真从床头摸出块水果糖,伸长手臂向安知山送一送:“我记着你小时候好钟爱这个。”
安知山神情复杂,欠身接下,又在老爷子殷殷注视下,剥了填进嘴里了。
糖块很甜,是橙子味的,能甜丝丝融化好久。这糖是郦港本地牌子,童年常吃,长大了在外吃不到,安知山倒也不想不找。
如今含着糖,身处郦港而又面对了爷爷,他仿佛霎时就缩小了身量,回到了小时候——他不想回到小时候,于是几乎想立即把糖吐掉。
老爷子年轻时威武高大,老了后血肉干瘪,但骨架子还在,他不动如山地微笑一会儿,问:“在那边都还好吗?”
安知山心知老爷子问得不走心,便也答得不走心,嗯嗯啊啊一通敷衍。
貌合神离地寒暄半晌,进入正题,老爷子问,“你是跟你大佬一起回来的?”
安知山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大佬”是“哥哥”,他点点头。
老爷子也颔首,擎起床头柜的盖钟,掀盖见杯里没水。他单手端着茶杯,话都不消说,眼也无需瞟,那小护工就上来添了滚烫新茶。
他捏着茶杯盖刮了刮浮沫,热水刚兑上,满杯都是新鲜茶叶在翻腾,不镇不行:“好,兄弟间多走动是好事。人情往来嘛,有往才有来。”
如有所感,安知山挪开视线,接下来的话不想听,听了恶心。
老爷子呷一口茶,银灰须眉隐在白雾中,继续说:“其实父子间也是这样,要多走动,多往来,否则再亲的血缘也要生疏。”
安知山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心里其实是毫无波澜的,因为早有预料,知道老爷子此行叫他来,为的就是要父子言归于好。他心神不动,眉梢眼角那样细小的痉挛,登时就紊乱了的呼吸,全出于二十年来养成的生理反应。
他自是不作理会,老爷子早知会如此,就好脾气地笑笑:“傻仔,我知道你不爱听。以前我由着你任性,从来不逼你,可现在不行了。现在土埋脖子,有些话我不得不说,你也不得不听了。”
老爷子依旧端着茶杯,微微抬着下颌,斟酌道:“你阿伯……”
他一顿,手指头点了点胸口:“我大仔,之前在发布会上见了我,扭头就走,连招呼都不打。我不怪他,毕竟分了家么,但你想,就这样不忠不孝的人,我可能把家产留给他吗?我就只认你爸爸这一个儿子,而他也是只有你这一个小孩。你听话些,别总是胡闹,等我百年后,我的遗产全是你爸爸的,等你爸爸老了,他的财产就全是你的了。传来传去,家业最终还是要传到你手里,傻仔,你要懂事啊。”
这段太长,安知山听在耳中,许久才艰难翻译成普通话。
他不加隐瞒,直通通地说:“我不要你的遗产。”
老爷子又噙了口茶,还不待开口,先撕心裂肺咳嗽了好半晌,一声催着一声,声声连成阵,直咳得肺要呕出来。小护工赶忙上来,要为他顺顺后心,老爷子虚掩着嘴摆手,示意不用。
喝着茶水清顺了嗓子,他重吐出一口浊气,哑声道:“不要遗产。那意思是你不要钱喽?不要钱,你的行头从哪里来?你的吃穿用度又从哪里来?”
安知山张口欲答,老爷子抬手制止了他,笑容愈发浓厚:“没有钱,你知道没有钱你是个什么东西吗?没有我,没有你爸爸,难不成你是叶宁宁一个人的儿子?”
安知山没应答,目光却倏忽变了,方才是一汪死水,这会儿就是锥冰,冰冷尖锐,仿佛是好刀亮了锋。
老爷子见状,往事回溯,心头隐隐要冒火,他压抑着,缓缓点头:“好,好,还提不得了。真是个好儿子,可惜是她叶宁宁的好儿子,不是我们安家的。”
他细探究地端详起了安知山:“你跟你爸爸长得真是像,眉毛眼睛尤其的像。当年叶宁宁闹成那副样子,你知道给你爸爸,给我们家造成了多大的影响么?你身上流着安家的血,胳膊肘却往那个疯女人那儿拐,实在是不懂事。”
老爷子叹气,低声又念一遍:“实在是不懂事……”
而后,他抓起桌上小几上的盖碗茶杯,连杯带盏,毫无预兆地扔向了安知山。
安知山离得不太近,来得及下意识扭头一躲,茶杯才不至于中伤眼睛,而只是砸到额角。杯身与茶托摔在地上,应声破碎,杯盖则掉在了他腿上。
茶杯挺重,磕得额角生疼,自不必说。而琥珀色的半盏浓茶水兜头浇下来,头发被泼得打绺,发间还埋了许多尖细茶叶,幸好不是太烫,才不至于当真受伤。
安知山没光火,没害怕,压根就是没有反应。
他浑不知痛似的,落花流水地甩了下头,抬手将湿漉漉的头发拢到脑后,而后将腿上的杯盖欠身放到床头,正要弯身去捡地上碎片,小护工却已经训练有素地拿来扫帚扫走了。
老爷子也不是个动怒的样子,笑呵呵的仍旧和气,仿佛扔茶杯一举纯属是为了泄愤,宣泄过后,表过不提。
老爷子要小护工重新沏了杯茶,捧着嗅了嗅清香,他埋眼看叶芽漂浮,不看安知山:“说话。”
安知山说:“妈妈不是疯女人。”
这话出乎了老爷子的意料,他扯着嗓子呼噜噜咳了几声,在旁边垃圾桶里啐了口血痰,转头饶有兴味地问:“都进精神病院了,还不算疯?”
安知山被洗练得毫无情绪,只是阐述事实,毕竟在老爷子这儿,什么情绪都会被无视。
这些年媒体没料可挖,就爱上了旧事重提,安知山被迫得知了不少老爷子青壮年时的风流韵事。几个情人为他争风吃醋,可管你哭闹不休还是要抹脖子上吊,老爷子不理会你,闹破了大天,闹出了人命也是没用。
安知山:“妈妈是被逼疯的,不是她的错。”
安知山对待安家所有人都是直呼其名,从不恭敬,哪怕见了老爷子,也没见他喊声爷爷。唯独对待母亲,他保留了相当的柔软,喊妈妈时总是小心翼翼,隔着千里都生怕叨扰了她。
老爷子喝茶,从杯沿斜出目光来审视他,最末放下茶盏,他笑说:“没人逼她,叶宁宁是自己犯病,自己疯的。而且啊,我看你也差不多了。”
安知山无意跟他争辩,各执一词,争了没用,反倒会招来更多污言秽语。
他被茶水泼就泼了,反正穿的是安晓霖的大衣,待会儿还能就此凑趣开两句玩笑。可他看不得妈妈被淋上辱骂,被谁都不行,半个字都不行。
安知山想避而不谈,老爷子原本也不想再谈,不是顾及着安知山的情绪,而是打心眼里认为叶宁宁着实不值得他一提。
在他来看,叶宁宁出身贫贱,性格又倔又疯,唯独一张脸漂亮,可漂亮的女人到处都是,花红柳绿采都采不完,他安德胜的儿子看上她是抬举,而叶宁宁偏生不识抬举——更贱了。
老爷子不愿提她,嫌她不配,嫌脏了嘴,可如今,他边说边在心里承认,自己真是年华不再,彻底老了,曾经懒得提及的人,现在竟然也能当成谈资,讲得津津有味。
“你爸爸当初对她很好,非常好。普通人家都不会娶个未婚先孕的女人进门,更何况我们安家。可惜她不懂事,结婚后又吵又闹,带着你也一起学坏了,被她教唆得从小就和父亲关系不好。她到精神病院去,也是报应。”
安知山本来也是不愿谈,可到底压不下心气,望着地面瓷砖,轻声问:“‘很好’是指什么,‘非常好’又是什么,是指把她的腿打断再接,接了又打断吗。”
老爷子经年在外,对这儿媳妇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其实是没见过几面。他对叶宁宁,以及叶宁宁嫁入安家后的遭遇全无印象,若不是她生得惊艳,足可以让人过目不忘,那老爷子甚至可以把这个人都彻底忘掉。
这会儿听了这话,老爷子也很不以为然:“她不听话么。”
不听话就需要管教,管教就少不了动拳头,多大的事,也值得说么?
安知山一哂,多说无益,不吭声了。
他不说,老爷子却还有话可说:“你啊……不听话,真是不听话。不过你还年轻,现在不听话也不碍事,以后总会听话的。你该跟你爸爸多学一学,娶个漂亮女人结婚生子,将来继承家业,这是大事。”
安知山笑了:“生子?生什么?”
老爷子莫名其妙看他一眼:“生小孩啊。生几个都行,但要有男孩。”
安知山:“我生不出来。”
老爷子皱眉:“找女人来生,又没让你生。”
安知山:“那也生不出来。”
老爷子狐疑地盯着他,从来都瞧这孙子年轻力壮,而又俊得出奇,难不成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不行?
“怎么生不出来,你有问题?”
安知山耸耸肩膀:“不知道。我喜欢男的,没跟女人试过。”
老爷子的目光在错愕后成了嫌恶,但他也懒得骂,只是挪开了视线,不愿脏了眼:“喜欢男的女的都无所谓,只要功能没障碍就行。让你跟人睡觉,又没让你喜欢他们。”
老爷子冲侍立一旁的小护工努了努嘴,用市场挑菜帮子的语气说:“她行不行?”
小护工听见老爷子叫她,本来是迎着笑,可结合上下文听懂了话,登时慌了神,六神无主地两头看看,她微微打颤,笑得嘴角千斤重,像要哭了。
安家生意做得大,远洋集团主营出海航运,旗下船只无数。货轮漂洋到世界各地是很危险,公海暗潮汹涌,随时都能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而轮船靠了岸,岸上的生意同样也是黑白参半,不能完全见光。
老爷子身边的人,护工保镖下属佣人,许多都是曾经船员的家属,也有还不起高利贷,被迫过来打工赎身的。他们出身不同,性别不同,有些时候连人种都不同,最大的共同之处是将老爷子的话奉为圭臬,不敢忤逆。
安知山在郦港,尤其在老爷子身边,经常会觉得自己是穿越回了风雨飘摇的几十年前,周边弥漫的全是旧空气,终日乌云盖顶,逼仄又压抑。
他不想吓到小护工,便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径自摇了头。
老爷子又挑着身边的给他提了几个,安知山油盐不进,一味的只是不同意。
老爷子便不耐烦了,大手一挥,不再管这些破事,“又不是让你跟谁白头偕老,只是要你去搞个孩子出来,也不用你来生,有什么可三推四阻的?你看你爸爸,当初也不过就是你这个年纪,出去看了场舞蹈演出就给我弄回来个你……”
老爷子说得兴起,多讲了两句又开始咳嗽,而安知山在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中说:“那是犯罪。”
老爷子鼓动着瘦瘪的胸膛喘了许久粗气,才好容易将这口气提上来,他问:“你说什么?”
安知山神态无恙,话中却将牙齿狠狠咬进了每个字眼,以示他并不如他表现出的一般心如止水:“安富对妈妈做的事情,那是犯罪。”
老爷子眯起了眼睛,皱纹团簇,法令纹深深陷进肉里,显得他像副褪了色的武将相,不怒自威:“谁允许你直接叫你爸爸的名字?”
安知山又是无话,眸眼却不再退让,利得像鹰,鹰爪死死钩在老爷子脸上,所有沉默都成了反抗。
屋内静寂无声,屋外的诵经声就显得格外噪大,却又听不清内容,仿佛整个人被罩进了梵钟,敲一下就震耳欲聋。
老爷子拍了拍病床扶栏,他这一生掀天揭地,栏杆拍遍,末了唯一能摸到的只有病床上冷冰冰的围栏,但无所谓,并不耽误他将底下的所有人都捏在手心。
“犯罪,是,他是强奸了她。不过这是她幸运的地方,也是你幸运的地方。”
老爷子攥紧扶栏,竭力往前直起了身,浑浊眼珠中闪烁精光:“要不是你爸爸当初强奸了她,强奸出了一个你,叶宁宁根本不配嫁入我们安家,你也不配来当我安德胜的孙子。是不是?”
耳畔的念经声前所未有地宏大了,像骤雨倾盆。老爷子靠坐回床上,笑容和蔼,又成了刚进门时的爷爷。
他从床边掏出一串老山檀香的念珠,逐粒捻着盘玩,悠悠道:“外头念的是地藏经,你大概是听不太懂。”
老爷子一辈子作孽无数,年老了,亡羊补牢开始信奉起了神佛。他大抵也不期许什么,他不奢求上天堂,所念出的每一句经,都是生怕地狱当真。
他念起来,粤语呢喃,安知山仍旧听不懂。
往昔所造诸恶业,
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
一切我今皆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