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这阵,再忙就要等学生下晚自习,而那就该是晚上十点多了。
陆青跟店长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打发时间,及至店长下班,他独自在店里等着换班的人,间或转一转煮格里的关东煮。
他的生活也就差不多类似于关东煮,热水煮得慢悠悠,经年累月没变化,不知哪天就给煮得筋酥骨软,彻底没顶沉沦下去了。
接店长班的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大学生,二人年纪相仿,陆青跟她倒很有几句好聊的。
聊着聊着,女生却见陆青直愣愣望向了对街,连眼珠都一错不错。
她纳罕地顺着眼光去看,就见对门花店里隐约显出个高挑人影,女生了然:“哦,你在看他啊。”
陆青回神,站起身的同时问道:“他?”
女生点头:“对面花店那个帅哥嘛,我都在同城看过好多人偷拍他了。本来我也想去看看的,可惜这帅哥实在太懒了,花店平时连门都不开。”
女生最近才来兼职,入职时安知山已经入住了陆青家里,的确是心慵意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很少给花店开门了。
女生起了兴趣,也跟着站起身:“你帮我顶会儿班,我上对面看看去,百闻不如一见嘛。”
陆青却快她一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后台把羽绒服都拎出来穿上了,推门冲她歉然一笑,“我先去给你探探风,帮我看一会儿店,谢谢啦。”
说话间,陆青已经闪身出门,直奔花店了。
女生怔着眨眨眼,当然不生气,只是很好笑,心里头冒出句电视剧台词——不知道呢,还以为御花园的花儿朵儿成了精,把皇上勾了去!
她坐回吧台椅上,撑着下颌看对街,倒要看看花店里到底是什么花儿朵儿真成了精,把腼腆沉稳的陆青都给飘飘然勾走了。
陆青赶到花店时,心都快从嗓眼里跳出来了。
是紧张,更是欣喜,至于疑惑,譬如安知山怎么会突然回来,回来了为何不去找他,而是先来了花店,已经全然被惊喜给冲散了。
他几乎是一步跳到了店里,活泼泼地扬嗓大声:“哎!老板!有没有人呐!”
花店是小复式设计,楼上踏踏响起脚步声,有人走下来,“不好意思了,今天我们不营业……”
话到一半,二人打了照面。楼梯上的人愣了,陆青准备好的话语全晾在嘴里,也愣了。
来人不是安知山,但同样高挑英隽,瞧着面熟。
陆青想了一想,认了出来,“啊,你是昨天在车里的……”
安晓霖,安知山的堂哥。
陆青知礼知节,稍稍弯身,鞠了个小小的躬:“堂哥好。”
陆青清秀非常,可以让人过目不忘,安晓霖也同样认出了他。
加快了些步子走完楼梯,安晓霖大步流星地走来跟他握了手,“你好啊。你是昨天那个……”
陆青忙不迭点头:“对,我是安知山的……”
他卡了壳,他是安知山的什么呢?手是牵了,人也抱了,甚至连嘴都亲过了,可陆青在这方面很执拗,又很老派,非得两个人踏踏实实说好讲定了,许诺一生一世,才能算谈恋爱。
他不说,安晓霖当他是害羞,爽朗一笑,替他说了:“我知道,你是安知山的男朋友嘛。放心,我都知道,他都告诉我了。”
这话纯属是安晓霖自己夸下海口,信口胡诌,可陆青以为安知山真是用“男朋友”身份来跟堂哥介绍了他,不由得面上有些发烧。
埋头讪讪笑了一笑,他转而说,“嗯……那个,请问你知不知道安知山在哪儿?昨天晚上他一直没回消息,我有点儿担心。”
安晓霖听了这话,却是搪塞过去了。
先不说安家的事不能向外人轻易提起,就说面前这个小孩,说是安知山的男朋友,可安知山这人神经兮兮,又没个定准,今天还是男朋友,明天就不知是什么了。安晓霖自以为很了解这个堂弟,爱玩么,长得又招蜂引蝶,就更有得胡闹了。
安晓霖固然不赞同安知山的胡闹行径,却也不会贸贸然就把他的老底透露给旁人。
陆青没得到个准信,也无意多留,失魂落魄地就要回便利店,没成想他刚一转身,店门口风铃一响,又有了来客。
安晓霖一皱眉头,他今早上从郦港回来,在飞机上睡不好,寻思着反正也有花店钥匙,索性在花店楼上眯一会儿。谁知道这花店平时不见有这么多生意,他一睡觉,花店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他困得头疼,没了好声气,直说:“不好意思,我们打烊……”
话到一半,他与陆青一并瞪大了眼睛,看清了来人的真面目。
来人身量高大,套件宽肥的灰白帽衫,戴着兜帽,双手环臂,倚靠门框而站,歪着脑袋笑说,“干嘛呢这是?我刚走一天就鸠占鹊巢啦?”
陆青率先反应过来,又惊又喜:“安知山!”
安晓霖也反应过来,却是只有惊,并且是舌桥不下,大吃一惊,“安知山?”
安晓霖回来是因为老爷子放还,他来这儿等未婚妻……可安知山刚刚挨了揍,人又被老爷子拘着,他是回来干什么的?
陆青这时已经扑到了安知山跟前,欢天喜地地刚要抱一下,旋即看清了安知山脸上的伤,那笑容霎时就消失了。
安知山却仿佛不知,讪皮嬉脸地在陆青额头上亲了一下,见色忘友,把安晓霖完全当了空气:“小鹿,想没想我?”
其实只走了一天一夜,但扪心自问,二人的确都是想了。
陆青涩然点头,目光巴巴地贴在安知山脸上,难过得快流溢出来了,“你……你这是怎么了?”
“这个啊……”安知山抬手摸了摸脸,仍旧是笑:“上楼再说。”
言罢,真就拽着陆青的手腕要往楼上带,路过安晓霖,他颔首算招呼,“哦,大哥,你也在啊。”
安晓霖忍无可忍,伸手抓住他的兜帽把人拽回来了。
他看看陆青,又看看安知山,还是给安知山留了面儿,勉强冲陆青轻声细语,“麻烦你先上楼等一会儿,我问他两句话。”
待到陆青上楼,安晓霖一手叉腰,一手揉着太阳穴面对着安知山,满腔疑问都不知从哪儿先说,最终百川归一,汇成一句话。
“你回来干嘛?”
安知山挑挑眉毛,冲楼上示意。
安晓霖不解:“他?”
耳听着话有歧义,安知山只好直接落实口头,“回来看他。”
安晓霖翻了个白眼:“你可拉倒吧,能不能说真话?”
安晓霖不信,不过不信也无所谓,安知山也不辩驳。他归心似箭,现在想见的人已经等在楼上了,就是安晓霖跟他说一加一等于三,安知山也只会鼓掌夸他是数学奇才。
安知山:“嗯,对。还有事吗,我着急上去。”
安晓霖见他敷衍都敷衍得漫不经心,也不多话,捡紧要的问:“老爷子放你回来了?”
安知山:“没有。怎么了?”
要不是看安知山已经遍体鳞伤,安晓霖简直想在他脑袋上拍一下:“还怎么了?老爷子没放人你就敢回来,不怕他挑你的刺?”
安知山叹气,目光不停往楼上瞟:“随便吧。反正我在他眼里也就是条鱼,浑身是刺。”
安晓霖心知安知山心思压根不在这儿,整个人连魂带魄全飘楼上去了,硬问也问不出什么,便往外撵人似的一挥手:“得了得了,你赶紧上去吧。”
安知山如蒙大赦,拔腿就走。
安晓霖见他这不值钱的样子,冲着背影又说:“我还得在店里待着。算我求你,你们小点声,别弄出太大动静。”
安知山这时已经上了楼梯,他去而复返,从楼梯上探下来个脑袋:“你在这儿干嘛?”
安晓霖:“我的花店,我还不能待了?”
安知山:“我给你订个酒店,你去酒店待着行不行?”
安晓霖气笑了:“王八蛋,到底谁该去酒店啊?我给你俩订个酒店,你俩去酒店行不行?在这儿做事也不怕被人看到?能不能要点脸,注意注意影响?”
安知山眼看着安晓霖完完全全会错了意,不过仍旧不解释,暧昧至极地笑了笑,他将计就计,说:“注意不了啊,一天没见,想死我了,谁知道会弄出多大动静。”
安晓霖知道安知山不要脸,却还不知道安知山能不要脸到这个程度。
他自诩是个正人君子,实在没有在这儿听墙角的意向,于是只好骂骂咧咧披上外套出了门,去对面便利店待着了。
第24章 折腰
陆青待在花店二楼,坐是坐不住了,即便是站着,也站得意乱心焦,在小二层上绕着茶几来回踱步。
安知山伤着了,并且还伤得挺重,眼梢嘴角有擦伤不说,他刚才倚靠门框,看着是一派风流,但似乎是背脊疼得遭不住,得找个东西借力才行。
陆青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受的伤,安知山才走了一天一夜,一天一夜没看在眼前罢了,回来就成这副样子了。
及至安知山好说歹说撵走了安晓霖,自己上了楼,陆青看他一步步走上来——脸上的伤自不必说,小腿也有伤,走起路来一脚轻一脚重;后背向来挺拔成白杨的,这时不由得微微躬起来,也就是罩在卫衣里才不太明显。
陆青心头疼得快要拧劲,安知山没事人似的,慢悠悠到沙发前坐下来,陆青刚要说话,就先被安知山拉扯着坐到他腿上了。
这姿势太过亲密,陆青上一次坐人家大腿还是四五岁时,被父母抱在腿上看电视。
他臊得浑身上下登时绷成了一根筋,胳膊腿儿全僵硬,屁股都不好意思坐实,怕压着安知山。而安知山搂着陆青的细腰,眼眸低垂,自顾自用侧脸贴上了人家单薄的胸膛,撒娇似的轻轻挨蹭。
安知山冷落起来不讲理由,缠绵起来,同样也不讲道理。
陆青的眼睛是皂白沟分的,眼里的疼惜也是毫无遮掩。安知山身上是疼,可心里却餍足得不得了——陆青心疼他,心疼的底下藏着在乎和喜欢。
他这辈子还没被这样在乎和喜欢过,这时骤然得到了,摊开掌心去接都犹嫌不足。仿佛是终身都行走在滂沱大雨中,此刻寻到了一处小小的孤亭子,他短暂容了身避了雨,身上毛楞楞地干燥温暖起来。
安知山是很擅长自欺欺人,现在抱着陆青,心头压抑着的前尘旧事就能够霎时间灰飞烟灭。仿佛他不是安德胜的孙子,没出生在郦港,身上也不流着强奸犯的血。他只是被陆青带回家的便宜客人,臊皮臊脸赖在人家沙发上,可以毫无心事地度过一生。
陆青并不知道安知山的这副曲折心肠,坐在安知山大腿上抱住了他的脑袋,满心乱糟糟的,全是辛酸。
陆青极其荒谬地想,我没保护好他。
按理说,安知山怎么看都是个不好惹的,实在不需要陆青来保护,可陆青现在脑子里念念叨叨的,反复就这一句话——他从家里走,只一天就成了这样。我没保护好他。
再开口,陆青的声音有些微不可闻的哽咽,“疼不疼啊?”
安知山得了卖乖的机会,立刻装出了十二万分的可怜相:“嗯,特别疼。”
想也是。陆青探手轻轻抚摸上了他眼尾一块青紫淤血,远看已经很骇人,离近看,淤青中全是细密的小血点子,仿佛是团团夜藻,在白皙俊逸的面孔上显得格外扎眼。
安知山毫不避讳,隐隐噙着点儿笑意任他摸,同时察言观色,见陆青的眼里只有疼惜没有嫌弃,就彻底放下心来。
他知道自己好看,也知道陆青就是爱他好看。他回来之前照过镜子,认为虽然挨了打,但倒不至于被揍得难看,脸上眼是眼,鼻是鼻,仍旧挺有模样。若真是被揍得鼻青脸肿见不了人,他自惭形秽地自然会躲起来,也就不会回来找陆青讨嫌了。
他拖着伤躯,凌晨从郦港辗转回到凌海,在机场又现买了一套衣服来换下灰扑扑的旧衣服,在花店门口还对着手机屏幕照了照,确定无误了才终于亮相。
现在一番功夫总算功不唐捐,博取了陆青的同情与可怜,他意满心足,扯线收钩。
然而,安知山还没得意多久,手背上忽然接了滴凉阴阴的水,他抬头去看,正与陆青噙着泪花的眼眸对视。
陆青慌神,埋头一躲,他在眨眼间又眨出好大一颗泪珠子。泪珠子落到安知山怔愣的眼尾,淌过淤青,斜刺进鬓角,几乎分不清谁在哭。
陆青胡乱抹眼睛,想辩解,“我”了几个来回,终究嗫喏着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只好无声无息地搂住安知山,竭力挤出了一点笑,笑得满眼是泪,苦兮兮的,很滑稽,很好笑。
安知山却笑不出来。
他曾经挺期待看陆青哭出来,因为见过了小鹿的喜怒哀乐,唯独没见过掉眼泪,他就心肠冷硬对此抱有了极大兴趣。
而今见到了,他什么兴趣全枯萎了,陆青的几滴眼泪浇湿了他轻飘飘的心脏,心脏头一次吸饱水分,成了块沉甸甸的血肉,坠在胸膛里,坠得他整个人都落了地。
安知山难得无措了,牵起陆青的手送到唇边亲吻,他轻声轻气,笑得着急而慌乱:“不疼的,小鹿,一点儿都不疼,刚才逗你玩呢。”
他知道自己这找补找得拙劣,但没办法,他心是慌的,脑子是乱的,再讲不出什么舌灿莲花的漂亮话了。
陆青吸了吸鼻子,他多少年没在别人面前哭过了,这时一哭,也觉得非常跌份儿,巴不得赶紧掀篇。
陆青擦干净眼泪,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安知山乱归乱,真话还是不肯说:“摔的嘛。”
陆青破颜而笑:“你神经病啊!谁会摔成这样?你一路从凌海摔到郦港的?”
安知山哄小孩似的,颠了颠腿,带着腿上的陆青也晃了两下:“是啊,摔过去的,今天又这么摔回来了。”
陆青问不出真话,他也不执拗。安知山成天就这样,好一阵歹一阵,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现在不肯说,将来哪天兴许忽然就说了。
陆青便转而又去问伤势了,安知山得了教训,不扮可怜了,只说不碍事。他练了许多年自由搏击,身上经常有青有紫,早习惯了,回去养两天就行。
二人一递一句聊了许久,眼看着夜色彻底浓郁,陆青才猛然想起来自己还上着班呢。
陆青不肯再把安知山一人撂下,正好安知山有意跟他形影不离。两个人一起回到便利店,同事女生见陆青进门,笑嗔你还知道回来啊,又见陆青身后还跟着对面花店的帅哥,她傻了眼。
陆青之前只说去搭讪,谁想到他动作这么迅速,一会儿的功夫都把人带回来了!
陆青自去忙碌,而安知山溜达着去找被撵到便利店的安晓霖了。二人刚聊两句,安知山就觉着背后刺着两道视线,回头去看,就见刚才跟陆青搭话的女店员手上理着货架,眼睛却直勾勾盯着他。
这盯倒不是要上来搭讪的盯,而只是纯粹的好奇。
她是陆青的朋友,安知山见人下菜碟,对陆青的朋友展示出了如沐春风的友好,主动笑道:“怎么了吗?”
女生偷看被发现,连忙摆手:“没事没事。”
安知山也不强问,想了想,率先伸手去做了自我介绍,寒暄几句后,他人模狗样地说:“我们陆青平时受你照顾了。”
女生还没怎样,安晓霖在旁喝着瓶装乌龙茶,闻言差点呛死,惊天动地咳嗽了几声,他难以置信地打量了安知山,实在怀疑安知山是被夺舍了。
安知山平时非常不靠谱,偶尔装起来,竟还挺像个人。女生被敷衍得晕晕噔噔,迷糊着回到仓库,她在正记录货件的陆青肩膀上拍了一拍,心悦诚服:“陆青,你简直了……简直啊!”
陆青懵了:“什么?”
女生刚才闲暇时,去同城上多刷了几条对面花店帅哥的相关分享。就见评论一边倒,全在批判这帅哥如何难以接近,又如何不近人情,连店里的花都比别家的贵,根本就是脸白心黑!
可现在一看,这帅哥分明就好得很嘛!既然人是不会轻易改变的,那他现在这副模样,定然就是被陆青给治服帖了。
想到这儿,女生看向陆青,除了钦佩还是钦佩,认为陆青在便利店打工简直就是屈才,换到古代,他高低也得是个降妖伏魔的道士。
安晓霖是真怀疑安知山去一趟郦港,回来被夺舍了。他扳着堂弟的脸好一顿研究,就见印堂倒是没有发黑,只是眼睛一直往陆青那儿巴望,嘴角盈盈的总有笑,比较像是发春。
他嫌弃地搡开了安知山,转回吧台,继续喝乌龙茶:“你看你这点儿出息。我跟你说,你现在浑身是伤,回家别总想着……别乱动弹,好好养着。”
安知山收回目光,望着窗外夜幕下的车水马龙,明知故问:“动弹什么?”
安晓霖:“……还装?你收收你那贼心吧,色字头上一把刀,都这样了还胡闹,当心腰给你浪折了!”
安知山闷声只是笑,陆青这时过了来,见状问:“怎么了?笑什么?”
安知山:“我哥不让我动。”
陆青以为是指要他养伤,多躺少动,便很赞同:“那你是不该多动嘛。”
安知山故意逗他:“那怎么办?”
陆青顺利掉进陷阱:“什么怎么办?那平时我多动动,不累你了呗。”
安知山圈住了陆青的腰,埋着脑袋忍笑。安晓霖则是直接把头扭到了一边去,污言秽语,听不下去了。
陆青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安知山搂搂抱抱,忸怩着把环腰改成牵手,他低头说:“我拜托朋友今天帮我顶会儿班,我们现在就回家,我做啤酒鸭给你吃好不好?”
安知山自然点头,而陆青又转头去问安晓霖:“堂哥晚饭打算怎么吃啊?要不要回我家去,我多做几个菜?”
安晓霖挺欣慰,认为安知山这个小男朋友找得挺好,白白净净有礼貌,可惜他这个堂弟实在是完犊子——安晓霖正要回答,就见安知山搂着陆青的腰,使着眼色冲他拼命摇头。
安晓霖:“……”
陆青见他不说话,以为是客气,就带上了安知山帮腔。
安知山嘴上说得好听,对啊,哥,来吧,小鹿做饭很好吃的。
实则,他刚说完这句就改做了口型,每个字都字正腔圆,生怕安晓霖看不出来。
『别。来。』
最末,安知山双手合十抵到了额前,心虔意诚,暗暗地对安晓霖拜了一拜。
安晓霖:“……”
安晓霖不笑强笑,在底下掩人耳目地踹了安知山一脚,“我跟女朋友约了去吃饭,下次吧。”
回到家里,屋内通黑。
子衿不在家,陆青没空去接的时候,会把子衿拜托给张奶奶。张奶奶的孙女和子衿在同个幼儿园,两个小孩好得能穿一条裤子,本来就如胶似漆了,所以一起接回来也不麻烦。
张奶奶刚打过电话,说儿媳带着两个孩子去吃汉堡了,晚上吃过玩过就给送回来。
陆青满口道谢,谢完挂断电话,他回身,在一片清寂里跟站在身后的安知山对视。
安知山听了全程,知道子衿晚上不在家,有空留给他们来卿卿我我。这时他就佯作乖觉,凝望着陆青,不说话,只是笑。
陆青没明说,但心下也挺开心。子衿在家时,他跟安知山说句话都得处处注意着,拥抱接吻,那更是想也别想。虽然不知道子衿那个小脑袋里明不明白他俩的关系,但不论明不明白,他总归是臊得慌。
说来也怪,子衿之前去幼儿园,家里也常常只有他们二人,可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不知怎的,现在的独处和以往的独处很不一样,兴许是在花店的几滴眼泪几句话把两个人的心坎都捂化了,关系更进一步。
心坎既已捂化成春水,人就不由自主地活泛起来,之前不敢的,现在跃跃欲试的也敢想一想了。
陆青心底怦然,又看安知山摆了副任君处置的模样,他一张嘴,一句话捉不住地从嘴里溜出来。
“要不你先去洗澡吧?”
这话出来,两个人全愣了。
这话在脑里听还挺正常,安知山浑身青一块紫一块,收拾干净了也像灰头土脸,是该去痛加洗涤一番。陆青真没想到这话发芽落地,听在耳朵里会这么糟糕。
更糟糕的是,他慌里慌张立刻解释:“不是!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让你……要不然我先去洗也行……我……”
陆青讷讷住嘴,这话更有毛病,他听出来了。
本来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不管真心假意都成真的了。
安知山心眼太坏,陆青满头满脸都红成掐叶番茄了,他还要煽风点火,忍笑说:“哦,行啊。那我先去洗吧。洗完……奴家在房里等您?”
陆青羞愤交加,小声反驳:“等等等,你都受伤了,还有什么好等的……”
话到一半,他又勒住了,羞愤变成了悲愤,几乎想要封缄其口,当哑巴得了!他简直想得到安知山要从哪儿挑理调侃他——哦?受伤了不行,那伤好了是不是就行了?
然而,安知山这次却是发了善心,笑嘻嘻地将陆青看了又看,眼瞧着小鹿都要羞恼得尥蹶子了,他便收了神通,没多话了。
拿了浴巾睡衣进去洗澡前,安知山想起了件事儿。
他找出自己带回来的礼品盒,本来想直接扔给陆青,又怕棱角砸着他,便对着陆青扬扬眉毛,笑说:“小鹿,过来,给你个好东西。”
陆青应声过来,安知山要他伸手,他也照做,而后指头上就被挂上了个小礼盒袋子。
安知山:“我手机坏了,买新手机的时候顺便给你买了同款。”
陆青手机内存不足,机子卡顿,平时只能玩玩消消乐,的确是该换了。他本想年末攒攒钱,用奖金去买个八九成新的二手机,没想到安知山这就给他送了款十成新的来。
陆青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微微蹙着眉头掏出手机盒,去看型号——果不其然,这个败家子又买了个最贵的。
安知山知道陆青憋了满肚子长篇大论要发,陆青也知道安知山预备了许多歪理来反驳。
两厢对峙半晌,陆青败下阵来,嘟哝:“好啦好啦……谢谢你,下次不许买这么贵的东西……虽然感觉说了你也不会听。”
安知山最会把人的话当耳旁风,陆青三番几次说了不要贵重礼物,可他不听,左买一件右买一件,买得陆青在这段关系里人情债高筑,将来都不知道要怎么还。
陆青忿忿咬了牙,像小鹿要嚼人似的瞪了他一眼,很想说两句狠话,可当了太多年温和好人,他连威胁都不知从何胁起。
最末,他屈起手指叩了叩安知山的脑门:“你……你真的是……”
安知山刻意要恶心他,低眉顺眼婉转一笑:“老爷说,奴家听着呢。”
陆青登时被激出了浑身鸡皮疙瘩,退避三舍地逃去厨房择菜做饭了。
陆青自去忙活了,而安知山使坏得逞,心满意足进了浴室。
陆青家里浴室和厕所是分开的,厕所里摆了马桶和洗衣机,四面贴了蓝白瓷砖,平时潮漉漉,简直能长蘑菇。而浴室很小,正对门就是洗手台和镜子,用来日常洗漱,侧边则是拉着浴帘的小小淋浴地。
浴室太逼仄,安知山长手长腿,这时实在算是窝缩在里头了,又因为前两天头顶浴霸坏了,现在照明就全靠一盏昏黄小灯泡。
他在这样昏聩灯光下脱了上衣,不免就要和镜中的自己对视,就见镜子里的人难能含着一点点挥之不去的笑意,真像要发春了。
顺着这思路往下想,他想起方才陆青闹的笑话。刚才是当笑话来听,这时候一想,安知山也挺希望这不止是个笑话。
他喜欢陆青,虽然说不好这点感情是滴水还是汪洋,但总归是喜欢。他们相处两个月,要说对那种事一点儿想法都没有,那肯定是骗人的。
可有归有,他总也没想着开口。
当然不是害羞,而是一来怕吓着陆青,二来是担心陆青稀里糊涂被哄着春风一度,梦醒后会怨自己蛊惑了他。
安知山做事并不讲究方式方法,高兴了就艳词浪语,不高兴了就毫不搭理,从来不怕蛊惑了谁,也不怕冷落了谁。但对陆青……唯独对陆青,他不由自主地就小心翼翼了。
他知道自己怀揣着天大的家族秘辛,两个人不会一直好下去,但他真想把这时间再往后延一延,能拖一天是一天,能拖一时是一时。
于是,当花洒打开,温热水流兜头淋下来,安知山将浸湿的头发捋到脑后,同时下定决心——这件事,陆青要是有心,那就水到渠成;陆青要是无心,那他就等。
至于具体是等到陆青回心转意还是等到他自己腻了烦了扬长而去……安知山没经历过这样茫茫的等待,他也不知道,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说好了要做啤酒鸭,陆青说一不二,先把鸭肉洗净,加了姜片料酒下锅焯水。
等待的间隙,他蹲着拆晚上回家时去超市买的东西,拆着拆着,安知山在淋浴底下就听见陆青一声惊叫。
家里又小又破,隔音不好,安知山听陆青叫唤,连花洒都没停,就把个湿淋淋,还带着洗发水泡沫的脑袋探了出来:“怎么了?摔着了?”
陆青有点儿尴尬:“不是……没什么事。”
安知山扒着门框打量了他,见的确没事,这才放下心来缩回浴室:“没事你叫什么?”
陆青更尴尬了:“……因为今天晚上买的鸭蛋。”
安知山在浴室水声里说话,沉沉发闷:“鸭蛋怎么了?”
陆青说得艰涩:“这个鸭蛋……特别好。用筷子尖戳一下就冒红油,刚才流了我一手。”
安知山乐了:“就因为这个?”
陆青拿了两颗鸭蛋去对半切,腻滋滋的红油流满了小碟,他念念叨叨:“……不要看不起鸭蛋,这个鸭蛋配着白粥吃是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