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摊牌,明晃晃地把真相亮出来。他眼看着陆青一点点把头垂下去,盯着桌面,盯着比桌面更低的地方,后脖颈的骨头都突出来。
安知山听见自己的心脏也有一角塌陷了,他刚说完,可立即就后悔。他猜陆青之前不撵是出于同情,可他嘴欠,磨光了陆青的怜悯,现在大概是真要被扫地出门了。
陆青对安知山的这副肺肠是全然不知,他定定凝着桌面上的一粒米,快要望穿了米粒的前世今生。
他烟迷雾蒙,呆怔怔的,也正后悔——他问什么呢?干嘛多余问那一嘴呢?兴许安知山之前还没打算要走,自己这一问,简直像抄着扫帚把他往外扫,安知山不走也要走了。
安知山走了,那家里还剩什么?
剩自己,剩子衿,子衿平时去上学,那就只有他一个人午睡,对付着吃午饭。一个人下夜班,孤零零地骑共享单车回家。一个人半夜看电影,看到好笑的部分,连笑声都没人可分享。
再也没人守在厨房门口问他些傻得不得了的小问题了,没人靠着车门等着接他下夜班,没人只因为他一句话就陪他半夜三四点去满城找夜宵吃,没人搂着他一部部扫片来看,而他在沙发上睡着,也没人抱他回卧室了。
陆青没喜欢过谁,现在好不容易遇见了,他喜欢得恨不得连心都掰一块喂给他,可没用了,他喜欢的人要走了。
陆青抬头,吸了口气,颤巍巍地又吐出来。
一年多以来,他要担忧的事太多太多了。父母弃世,葬礼,辍学,打工,子衿的学费,未来,等等等等。一颗少年的心被掰成了无数份,细碎得像水珠,盛不下,拼不起,流不动。直到这一刻,所有水珠汇聚成了一支冰箭,箭簇刺穿他的喉咙,把话射落。
他破天荒的,急吼吼的,头一次不是作为谁的儿子,谁的兄长,而是只作为陆青,十八岁的陆青。
他说得太急,唯恐理智追上来,于是几乎成了喊。
“带我一起走吧!”
陆青欠了上身,目光太迫太切,几乎是央求是瞪视了。
他不知用了多大力气才压得住,才不至于让理智反扑上来,逼他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
安知山难得显出了错愕,半晌,他的目光陆青脸上沉到桌面,不敢置信般眨了眨眼,他轻声说:“……不走了。”
陆青没听清:“什么?”
安知山的失态转瞬即逝,他重新抬眼,恢复如常,笑着说:“法国也没那么好,你要是想旅游,我们挑个旅游淡季去就行了。”
陆青慢慢坐回去,刚才太冲动,冲得他满心狼奔豕突,快突突到嗓口,一时半会稳不下来。
“不走了是说……哪儿都不去了吗?”
安知山从桌下去牵他的手,握住指尖用力攥了攥:“哪儿都不去了。”
陆青声音细弱了:“……永远不走了吗?”
安知山顿了一顿:“永远不走了。”
子衿吃饱喝足回到家,见安知山竟然回来了,先是一喜,看清了安知山脸上的伤,又是一惊。
安知山这次煞有介事,编了个十分可靠的瞎话,骗得子衿信以为真,痛心疾首地对安知山进行了半个小时的批评教育。
等到子衿去洗漱,旁观了全局的陆青看看子衿的背影,又看看收拾碗筷的安知山,他啼笑皆非,凑到安知山耳畔:“你到底怎么让子衿相信你这是骑车翻沟里了?你不是不会骑自行车吗?”
子衿那边稀里哗啦正洗脸,根本听不着外头二人说什么,可安知山有心暧昧,有样学样地跟陆青耳语:“我这张嘴开过光的。”
陆青似笑非笑,跟他撩闲:“真的?”
安知山满面严肃地在陆青的嘴上亲了一下,说:“现在我把功夫传给你了,不必谢我,施主你是佛缘到了。”
当夜,子衿早早回屋,陆青昨晚没睡好,也要早睡,又得知安知山这两天压根就是没怎么睡,就连推带搡地勒令安知山睡觉去了。
安知山躺在沙发上,听遥远地方传来的呜呜火车笛,楼下不知谁家的狗汪汪地叫,被主人一喝,就委屈巴巴地偃息了。
他四肢百骸都像融在了被子里,舒坦极了,翻了个身面向沙发背,他想起了陆青当时说的那句“永远”。
他想了很久,很久也没想明白,这句“永远”到底从何而来。
直到某一瞬间,一个想法如雷电般劈下来,又钢筋似的横插进脑子——永远该不会是指,陆青想要把他永远留在家里吧?
他猛然掀被坐起身,在黑暗里环视着他这些天熟悉了的地方,小却温馨,旧却整洁,是他想象里家的样子。
陆青要他永远不走,难道是指,陆青愿意永远收留他?
永远,永远又是多远,二十五岁?三十岁?三十五岁?难不成,一辈子?
安知山慢慢躺回被筒里,他不肯相信,因为这想法美好得难以实现,他不愿意信了又落空,可念头挥之不去,埋了种子,在睡梦里也要生根发芽。
半梦半醒间,他想。
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陆青能够接受他,愿意把他留在身边,不会把他踢出家门……
他知道可能性小到微茫,但是……他妈的但是,万一呢?
第28章 生日礼物
陆青翌日起得早,他有心赖床,可记起来安知山还在家里,就也有心起来做顿早饭。
他犹犹豫豫拿不准,在床上翻了几个身,而后鲤鱼打挺似的坐了起来,想强作精神,可一个大哈欠把他打蔫巴了,最后陆青是睡眼惺忪地下床套裤子,又哈欠连篇地出了卧室。
他起得早,没想到安知山比他更早。
家里有暖气,隆冬也能热得让人上火。安知山穿了身短袖长裤的灰色家居服,头发乱蓬蓬,翘着二郎腿仰靠在沙发上,他叼着根没点燃的香烟,悠游自在,阖目不知是梦是醒。
听见动静,安知山掀了眼皮往侧瞟,见是陆青,他放下了腿,烟也远远弹进了垃圾桶里,一扫颓唐,立刻装模作样地乖巧了。
陆青大清早旁观了这么一场狐妖变人,走过去捏了捏安知山的脸颊,又笑又纳闷:“怎么了你?”
安知山抬眸看他,眉目弯睐,二十年难得一见的纯善:“惶恐,惶恐并无以为报着。”
话都不成话,不过安知山成天颠三倒四,陆青也不惊讶,用腕上的小皮筋把略长的头发扎了个揪,他不以为意,转身去洗漱:“我看你是犯病,犯病并持之以恒着。”
安知山昨晚花了半宿来琢磨那句“永远”,把两个字给拆碎了味透了咽肚了,他认为即使被留下的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也足够令他惶恐而又无以为报了。
然而,再无以为报也要报,安知山自觉身无长物,能拿得出手的只有钱和脸,偏偏这两样最近都行不通——陆青像是对钱过敏,一给送个小礼物,就意意思思地要尥蹶子。而现在自己脸还负了伤,虽说不难看,但也不见得漂亮到哪去了,有碍瞻观,偏偏一时半会还养不好。
最末,安知山游魂似的一路飘到了陆青身后,也不吭声,摩着下巴,蹙眉对着镜子打量自己这副尊容。
陆青正刷牙,呸掉满口泡沫,他一抬脸发现镜子里忽然多了个人,给他吓了一跳。
“你干嘛!走路没动静的!”
安知山恍若未闻,若有所思:“你说……眼角这两块淤青得多久能养好?”
陆青漱完口,转身跟安知山面对面了。厕所太小,安知山又站得近,两个人的距离缩短到了毫厘,仰首低眉间能接吻。
陆青想笑话他臭美,可稍稍仰脸与安知山对视,就见安知山也垂眸正看他。眼型狭长,眼尾上挑,眸光清冽冽,像破冬浮冰。本来该是很薄凉,可睫毛又浓秀得成阴,明灭忽闪间,生生催出几分多情相。
陆青耳根发了烧,逃似的扭回身去,掬冷水洗脸:“……一两周吧?”
安知山叹气:“那不行,太慢了。”
安知山兀自跑到郦港挨了揍,问也不说,现在还好意思后悔了。陆青从镜子里瞪他一眼,有气有笑:“那你就下次看着点路,少‘摔跤’。”
陆青洗完漱去做早饭,安知山如影随形,跟到了厨房。
陆青起锅,安知山倒油,陆青打鸡蛋要摊鸡蛋饼,安知山就默默地把案板上的鸡蛋壳给扒拉到垃圾桶。
陆青两个月前在花店外为如何搭话而紧张时,可没想到会有请君入瓮,请了安知山回家当碎催的一天。
不过这段日子,这状态俨然成了常态,陆青便也习惯了。但是今天有一点不同以往,那就是安知山一言不发,居然成了个锯嘴葫芦。
陆青回头看,就见安知山微微拧着眉头,不是动怒,倒像是发愁,似乎真为脸上白璧有瑕的两块伤痕而犯难了。
陆青觉着安知山这样子比较像是公孔雀对着地上的两根漂亮尾巴毛黯然神伤。
很好笑,又不好真的笑出声,以前都是安知山逗他说话,这次攻守异位,陆青没话找话:“多吃点儿,那个怎么说来着……鬼怕恶人病怕撑。”
他昨天晚上被张奶奶拽着聊了好一会儿的天,耳濡目染,把老年人惯用的俗语学了个十之八九。
安知山点头,拿碟盛鸡蛋饼,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陆青又问:“中午想吃点什么?过会儿我买菜去。”
安知山端着鸡蛋饼,又分出手拿了筷子,往桌上摆的同时回道:“中午有事,要出去一趟,不在家里吃了。”
陆青锅里炒着上海青,他对着灶台一挑眉毛:“去哪儿啊?”
安知山如实以告:“去看我妈,今天是她生日。”
这回陆青顾不上锅了,讶异地看向了安知山。
安知山嘴里吐实话已经很稀奇,并且居然还提到了家里人,这就更罕见了——他这么多天从来不提家人,就连堂哥安晓霖也都是见了面才跟陆青一语带过。久而久之,陆青简直要以为安知山真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为祸人间的了。
惊讶过后,陆青旋停灶火,盛出菜来:“那……祝阿姨生日快乐。”
安知山这碎催当得挺熟练,存了几分眼力见儿,过来把菜端走了。
陆青抽了张厨房纸巾擦手,犹豫着问:“男朋友妈妈过生日,我是不是也该送点礼物……阿姨喜欢什么呢?”
安知山想了一想,臭不要脸地伸出食指,指向了自己。
陆青失笑:“你?”
安知山也笑了:“不过我妈更喜欢小时候的我。要不你去找哆啦A梦借个时光机,把五六岁的我接来送给她。”
陆青歪着脑袋打量安知山,本来之前暧昧时,他就已经能把安知山当成块宝贝来看,现在正式恋爱了,他眼皮浅,滤镜深,就愈发瞧着安知山哪哪都好。
打量到最后,陆青心满意足地喟叹了:“你小时候肯定特别可爱。子衿跟我一样,喜欢长得好看的,你要是跟子衿在同一所幼儿园,她肯定会跟你当朋友。”
安知山上望着天花板,稍做想象,就发现这事儿荒谬之余,还挺温馨:“回到五六岁,那我八成是斗不过子衿。子衿简直就是班里小霸王么,估计能把我使唤得跟驴似的。不过我要是跟她当了朋友,那是不是也能认你当哥了?”
陆青当他开玩笑,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立刻嬉笑认下:“你现在认也行啊,来,叫声哥?”
安知山还没说话,子衿先揉着眼睛从卧室出来了,打哈欠的小模样和陆青同款同式:“哥……吃啥呀……”
早饭过后,子衿兴冲冲拉着安知山要去拼乐高,然而安知山昨晚只睡了半宿,再往前数,他两天也只睡了这半宿。于是他更是困得连连点头,子衿见他捏着两块小积木直眼盯了小半天,仿佛是困不可遏,就大发慈悲,放他午睡去了。
安知山下午才去陪妈妈,况且,妈妈不出门,既没法在外面玩,也没法在外面吃饭,故而他下午去刚好,去早了反而不妥。
这样一来,的确留有余裕来给他瞌睡。
安知山去沙发打盹,见陆青在厨房不知捣鼓什么。他刚要去看看,人还没走近,就被陆青连推带搡,搡出了厨房领域,甚至连客厅也不让他待,一路给安知山搡到主卧睡觉去了。
安知山那好奇心向来毫不旺盛,陆青不让看,那就不看。他从善如流卧在了床上,连个身都没翻,似乎是刚闭眼就被拖进了梦里。
下午出门前,安知山得见了陆青在厨房偷偷忙活一上午的成果。
那赫然是个墨绿的不锈钢保温桶。
陆青递给他时,面上有得意也有害羞:“你不是说要在家里过生日吗?所以我就做了几道菜当作礼物……”
他一层层敲在保温桶外壁,絮絮叨叨:“鱼香肉丝,虾仁滑蛋,蒜香烤翅,最底下一层是你之前说喜欢喝的冬瓜排骨汤。因为实在没地方,就没放米饭了,你们家里应该有电饭煲吧?就是放一杯米,三杯水……哎,杯子是容器,不是放在电饭煲里的哈!”
安知山接过保温桶,目色沉沉,良久良久,他勉强笑道:“我知道,我又不是傻。”
陆青送他到门口,对这话持保留意见:“原来你不傻呀?要不你还是让妈妈帮你做米饭吧,我真担心你整出锅米粥来。”
今天天气好,隆冬响晴天,碧蓝如洗。
拎着保温桶上了车,安知山才想起来,自己忘记跟陆青道谢。
他将保温桶放在了副驾驶上,甚至给系了个安全带,轻轻摩挲着盖子,指腹都能感到温热。
二十年来唯一的,也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车子绕过市区,七扭八歪上了山,来到了位于近郊的船舶疗养院。
这疗养院是新建的,依山傍海,既不会太过潮湿,又能眺望到海景,楼和设施几乎就是全新,算是凌海最好的疗养院。
疗养院好,价格自然也很漂亮,好在安知山钱多,不愁。
安知山之前的生活费一直是老爷子在出,老爷子每分秒经手的真金白银是不计其数,富得太过,每年都从指缝里施舍个小几百万下去,养着他这个不中用的独苗孙子。
而他这株独苗又成天死样活气,早谋划着要死,所以从不为之后打算,有一块花五块,有十块能花一百。唯一存着的一笔沉甸甸的款子,是雷打不动,定然不取的,是走后留给妈妈交疗养院的费用。
然而,老爷子现在眼瞅着是要归西,之后的钱要从哪来,安知山有一天过一天,倒也从来不想。
停好了车子,他拎出保温桶,又从后备箱拿出了准备好的礼物,跟着前台接待的护工径直往顶楼去。
疗养院里住得大多数是老人,腿脚不便,精力有限,故而主楼楼层不高,并且道路四通八达,到哪儿都不远。
妈妈——也就是叶宁宁,叶宁宁腿倒不是很好,年轻时被打折过,落下了病根,但不影响走路,平时也无需动用轮椅。精力不错,不像七老八十的老头儿老太太似的,一天得有大半天躺在床上。可她精力虽好,精神却不好,时不时就要歇斯底里大闹一场。
两厢忖度下,疗养院给她安排到了顶楼唯一一间病房。既幽静,方便她闹,又遥远,令她与世隔绝,闹不到其他人眼前,并且还带了座小小的空中花园,能让叶宁宁侍花弄草,打发时间。
安知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妈妈一来是容易发病,最好是清净些利于养病;二来是她想必跟些差了三四十岁的老年人没什么好聊,与其跟老人家去讨论假牙养护,还不如自己待着。
这些话当然不是叶宁宁跟他说的,叶宁宁自打那年剁了安富而又发了疯后,已经很久没能好好跟安知山说句话了。这些事是安知山替她琢磨出来的,虽说不能全当是本人想法,但他自觉母子连心,即使不是全中,想必也能猜个大差不差。
领路的护工善谈,一路上没少说话,而安知山一路听,一路从外衣口袋里掏出墨镜口罩,全副武装地戴上了。
及至到了病房门口,护工先是用口型问陪护护工“睡了吗”,得到否定答案后,她敲敲门,轻声说,叶女士,您……
话到一半,她止住了,往安知山瞟去一眼,她笑得得体而又讪讪,改口道“有人看您来了”,把安知山的身份搪塞过去了。
病房里先是传来一声惊讶的“哦”,而后窸窸窣窣,是在起身穿衣服,等了约莫十来秒,屋里又有了动静,嗓子很亮,进来吧。
前台护工把人送到了,告辞而去,陪护护工对着安知山一笑,说有事可以找她,就也缩回了病房旁的一间办公室里。
人全走了,只剩安知山一人站在病房外,跟病房内的妈妈隔着道门对峙。
他此前藏着的局促此时露了馅,埋头做了个深呼吸,再抬头,虽然戴了口罩墨镜,压根看不清面容,但他是带着笑容推门进屋了。
他紧张,屋里的叶宁宁双手藏在身后,用掌心扒拉着阳台玻璃门,怯生生望过来,比他更紧张。
叶宁宁的确是漂亮,快四十了,相貌被岁月洗练得温柔,却仍然留着鲜眉亮目的影子,一颦一笑间,还会不经意流露出些小女儿姿态。
倒不是叶宁宁刻意要去当少女,而是她自打发病后,神识不清,意识停留在了二十年前。那时她才十六七,好奇羞涩,确实是个娉婷少女。
妈妈的心理年龄比安知山,甚至比陆青都还要小两岁,安知山刻意为之,活泼到了嬉皮笑脸的程度:“听说你今天过生日,特地过来看看你。怎么样,没忘记自己的生日吧?”
叶宁宁颦了细眉毛,一双眸子皂白沟分,上下审视打量了安知山,咬着嘴唇不说话。
她打量,安知山就任她打量,等着她给自己扣上个什么身份。
叶宁宁记不清人了,即使是照料起居,日日夜夜跟她打照面的护工,昨天还谈天笑地,翌日清晨也会变成一句惶惑的,“你是谁啊”。
事故洗涤了叶宁宁的记忆,令世界上所有人都脸容模糊,成了过客。她的大脑成了个微型纪念馆,里头陈列着的只有两样,一是在她十七岁那年闯入更衣室的安富,二是……
叶宁宁轻轻一拍手,笑了:“啊,是你!你是知山的老师!”
——二是安知山。
她记得安知山,不过不是现在这个安知山,而是十几年前,四五岁的安知山。
至于她一个“十七岁”少女,怎么会有个四五岁的儿子,她曾经也想过。可当初她对着窗台粉白粉紫的美女樱冥思苦想大半天,越想越头疼,非但头疼,而且带着心脏一起往下坠,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跟针扎似的,扎得她呼吸不畅,最末竟然到了大哭的地步。
自那之后,她就不想了,反正她生活中离奇的事情很多。比如这里的宿管太严,无论她怎么溜都溜不出去,怎么央求都不肯放她出去玩一玩。比如新学校食堂不好吃,清汤寡水没什么大鱼大肉,更没有小卖部可以让她买零嘴来解馋。再比如她的宿舍里平白无故多了许多爷爷奶奶,简直要她以为自己来到了养老院。
诸多离奇,种种不便,她看多了,住久了,随遇而安,也就惯了。
叶宁宁老师长,老师短地招呼安知山坐下,又趿拉着拖鞋到柜子里翻找:“老师啊,你是喝咖啡还是喝茶呀?”
安知山坐在布艺沙发上,心说自己上次来还是“安知山”的什么远亲表哥,好歹沾亲,这次过来,妈妈直接给他降格成老师了。
叶宁宁在底下柜子没找到东西,又踮着脚去翻上面的。安知山看她颤巍巍站不住,连忙走了过去,正要帮她拿,叶宁宁却已经往上一跳,把咖啡盒搭着边儿给拨下来了。
叶宁宁拿着咖啡回头,见安知山顶天立地杵在身后,先是一惊,后是一笑:“老师怎么啦?”
安知山说:“没什么,我帮你冲吧。”
叶宁宁扭身一避,拆了两条咖啡倒进杯子里:“我不用。你回去吧,回去坐着等。”
安知山不肯回去,守在跟前,提防着妈妈被热水烫伤。不过看着看着,他放了心——妈妈轻轻哼着《亲密爱人》,心情愉悦地接了两杯凉水冲咖啡。
回到沙发上,妈妈端着一杯凉咖啡,喝得心满意足,丝毫觉不出异样。见安知山不动,她问:“老师怎么不喝?不喜欢咖啡呀?那我给沏杯茶?”
冷水咖啡和冷水泡茶,安知山选择了下,决定还是咖啡吧,至少提神。
他稍稍摘了口罩,噙了口漫着咖啡渣的凉水。好在他常年酗咖啡,在他身上割一刀,流下来的都不是血,应该是冰美式,现在喝了这么一口苦水,他倒也不觉得很苦。
放下杯子,他开了口:“所以您……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这话问得怪,出自儿子口中,是孝顺问候,出自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男人口中,就是奇怪。
叶宁宁警觉起来,警觉时也是小女孩模样,黑眼睛滴溜溜,皱着鼻子蹙眉毛,安到成年女性的脸上,其实是有些怪异了:“你问这个干嘛?”
安知山本来撒谎不打草稿,现在妈妈又不记事了,更方便了他胡侃:“我是老师么,问问这个也正常。”
叶宁宁眼里的戒心更盛,安知山暗道,难不成是侃岔劈了?
他从善如流:“对了,你刚才说,我是什么老师来着?”
叶宁宁盯他片刻,噗嗤一笑:“你忘啦,你是知山的小提琴老师啊。”
安知山也乐了,您老还挺会想,我从小到大顶多就扒拉过两次吉他,哪辈子学过小提琴啊?
心底笑归笑,安知山面上一派正经:“对啊。那拉小提琴,讲究的是人琴合一,达到共鸣。我要了解安知山的性格,才能知道怎么更好地培养他,而孩子的性格呢,两三成是天生带的,还有七八成是后天靠父母养成的。所以说啊,要想了解孩子,就要先了解父母,对吧?”
侃侃论调,言之凿凿,叶宁宁被唬得一愣一愣,不过她不上钩,把安知山那话题远远扔了,她另起话头:“那……那知山最近在学校怎么样呢?”
安知山张了张嘴,他入戏还挺快,想说我不是私人家教吗,哪知道学校的事。
可话到嘴边,他又转圜:“安知山,你儿子,这小王八蛋他早恋啊!在学校偷偷谈了个漂漂亮亮的小对象!”
叶宁宁瞪大了眼睛:“哎呀!”
哎呀过后,她竟然丝毫不恼,两手撑着沙发微微欠身,她探头探脑地八卦起来了:“那你有没有照片呀?给我看看呗?”
安知山旧手机里倒是有,拍了陆青家里电视柜上摆着的,陆青小时候的照片。陆青三四岁时还看不出如今英隽俊秀而又细溜清瘦的影子,而是粉雕玉琢,胖墩墩的,像个吉祥的年画娃娃。
不过旧手机摔碎了后,数据缺失,那张照片也丢了。虽然原相片还好端端在陆青家,可安知山还没来得及重拍一张。
安知山摇头:“那我没有,我没事瞎拍人家小对象干嘛?”
叶宁宁很失望:“没有啊……真可惜,我还想看看知山的朋友是什么样子呢。你不知道,知山在学校里经常被欺负,有个朋友很不容易的。”
安知山一哂:“算了吧,谁敢欺负我……欺负他啊?他天天不是揍这个就是打那个的,哪个小孩儿屁股痒了,欺负他?”
叶宁宁吞吞地望了他一眼,清澈眸子里难得见愁。她一愁,就暴露了原本年纪,眼尾的皱纹像鱼儿般游出去:“老师,你不明白。他不是那种喜欢打人的小孩,他既然动手了,那就是被欺负狠了,又没人帮他出头,逼不得已才只好这样的……他是我的孩子,我了解他,我知道。”
安知山端起咖啡,一点点喝,不言语。喝完了咖啡,他恢复笑意,不以为然地说:“那我不知道。反正我看他跟小对象谈恋爱谈得不错,卿卿我我,你侬我侬,郎才郎貌,天生一对。”
叶宁宁也随之端起了咖啡杯,像模像样吹散了并不存在的热气:“那就好啦,那就好。”
叶宁宁发现,这年轻老师简直是个不速之客。
大马金刀地往沙发上一坐,别的不说,就一味的侃大山,边侃边喝咖啡,喝完了还自行去续了一杯。
叶宁宁好容易别开话题,问他,知山去哪了呢?然而这老师想也不想,回道,玩儿去了吧,管他呢。而后又问,你这有没有瓜子蜜饯什么的,干唠嗑多无聊。
叶宁宁一言不发站起身,从不知是谁送的零食礼盒里翻出了吃剩的半包碧根果。叶宁宁俭省,没吃完的零食,她全用小夹子夹了收好,一点儿不浪费。
她甩一袋碎银子似的把碧根果往那老师面前一扔,阴沉沉地板起面孔,“我都问你好多次了,这些宿管不让我出去,也不肯认真跟我说话……所以我就问你,只问你,我们家知山呢?”
安知山老实不客气,人家给,他就吃。探身拿了三两颗碧根果,又扒拉着翻找了袋子,没找到想要的,他小声自语,“当时不还送了个小钳子来吗……”
叶宁宁耳朵灵,说:“小钳子被宿管拿走了,不许我用。”
安知山一挑眉毛:“那你怎么吃的?用手掰?”
叶宁宁下意识瞟了眼手指甲:“用手掰啊。”
安知山蹙眉:“那多伤手。”
叶宁宁刚要答话,忽然发现自己是被他带着聊岔了,她从始至终一直在问的话,这老师可是始终都没答呢!
叶宁宁气愤愤的,她脾气挺好,可不代表就是没脾气!
她正酝酿着要发作,老师却忽然往她手里塞了点儿东西。她一愣,垂眼去看,就见那是几颗碧根果仁。
她讪讪地,怒气又自行消解了。心说这老师虽然又讨厌又奇怪,但人还挺好。她虽然是从小习练出的泼辣,可却也没有欺负好人的习惯,哪怕这好人看上去实在不着四六,不像个好人。
安知山见妈妈捏着碧根果仁一点点吃,出着神不知在想什么,就也不搭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