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又发生了何事?头被压着,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大腿根的钝痛倏而明晰,邢遮尽面上的温笑忽然僵住,在宋庭誉得寸进尺,乱动的手上移到一处危险的位置时,他平稳的呼吸陡然加重,喉结滚动了一圈。
“别掐了。”
声音低哑。
宋庭誉被压制得毫无挣脱余地,哪里听得进他的话,闻言不仅没有松手,只当他是知道自己的厉害要求饶了,更加怼着那处疯狂拧动。
宴席上,邢遮尽冷白的皮肤浮上了一层不自然的绯色,藏在袖下的手去抓宋庭誉的腕骨,几次都被灵巧躲避。
他的喉间愈发紧致,气息紊乱,终于难忍地溢出一声闷哼。
与此同时,宋庭誉的手猛然碰到了什么硬物,浑身绷住,倏而僵在了原地。?
第23章 章二十三:还不承认你放荡!
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变的裕王殿下难耐地低下了头,那双桃花眼里隐隐现出迷离欲色,与宋庭誉诧异的目光相对,眉间青山淡拧成川字,染上了一丝无奈。
宋庭誉忽然就意识到,他方才带着隐忍说的“别掐了”根本不是觉得疼,而是自己的手乱了分寸,勾起了这人的邪火……
……真是。
“还不承认你放荡!”宋庭誉咬牙,压着声音骂道。
束缚消逝,他蓦地蹙眉低下头,眼底一闪而过羞赧,又被厌恶染上。
一连两次被扣上“放荡”的帽子,邢遮尽洁身自好多年,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吐血身亡。
“你让人这般套弄试试?”他哑着声音,仍旧不死心地挣扎了一句。
届时宋庭誉已水泥封心,眼睛半闭,摆出一副打死不听借口的仪容,邢遮尽只得暗自吸了一口气,调息许久,才堪堪忍下了那股愠气。
短暂的闹剧稍稍收场,二人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一段距离,宋庭誉再睁眼,投在他身上的目光便只剩下一道。
那道目光来自右侧二座,正是从燊郦奔赴而来的使臣。
这名使臣叫多尔,从邢遮尽带着宋庭誉进场,视线就一直停留在宋庭誉的身上。
这是一道毫不掩饰侵略的目光,好像化作一条毒蛇,把他的上上下下均审视清楚,以备随时攻陷,一招毙命。
宋庭誉认识他。
四年前他被当做俘虏受困时,多尔还是跟随燊郦将军后的一名侍从,当年知晓他就是大塍将军的人已死,唯一剩下的,便只有这位侍从。
好在当初,多尔也只是隔着数米开外,与他遥遥相望了一眼,并没有看清自己的容貌,否则真的将他认出,他体内的寒毒之事,便也就瞒不住了。
大塍最英武的将领危在旦夕的消息,只要传出去,城外饿狼必会虎视眈眈。
碎发之后,宋庭誉微微蹙起了眉。
大殿中,众宾客各怀鬼胎,终于殿外响起抬轿声,大塍尊贵的颢砀皇帝到了场。
颢砀的目光先与使臣对上,再讪讪地去看邢遮尽,视线落在他身旁的宋庭誉上时,眉间不着痕迹地一蹙,眼底的依赖刹时淡了些。
他在几息后,极为快速地看了一眼另一边的周王。
“此番宴请诸臣,实乃为友国使臣接风洗尘,爱卿们权当家宴,不必拘礼!”颢砀皇帝朗声笑道,身侧的徐贵妃亲昵地摸着他的手。
多年骚扰边境的燊郦被皇帝说成“友国”,真是要多讽刺有多讽刺,只不过皇帝这么说了,也无人敢反驳。
颢砀说罢,再次下意识地望向邢遮尽,眼底带了些不着痕迹的忐忑,左侧一座上的人却没有抬头,只是沉默地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羊肉,放进宋庭誉的碗中。
求助的视线被忽视,颢砀皇帝掩在袖下的手慢慢收紧,另一旁的周王殿下却温和一笑,对他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颢砀皇帝的心在无觉中偏了些。
晚宴发起,舞女们纷纷上前,婀娜多姿俏红颜,八珍玉食美珍馐。一场暗涛汹涌的宴会逐渐在酒过三巡后放松下来。
正当诸臣松弛之时,一直大快朵颐的多尔忽然站起身,三步两步到了大殿中央,右手按在左胸前,向着座上天子行了一礼。
“陛下。”他浑重的声音一经响起,微醺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清醒了些。
垂首掩面的宋庭誉微微凝神,躲藏在碎发后的丹凤眼凌厉几分。
多尔半垂眼皮,唇角上扬,那礼仪只虚虚行了一半,就挺直地起身,舞乐退后的大殿中,他的声音便显得格外高昂。
“鄙臣此番前来,用意,想必陛下已经知晓了。”多尔轻佻的目光扫过四周:“不日前,陛下的求和信我国已收,今日到场,便是来商讨合约事宜。”
话如惊雷,炸响四方,一时间周围全部骚动起来,就连一直低头品鉴佳肴的裕王也微微抬起头,眼神锋利地看向颢砀皇帝。
颢砀皇帝当即冒出了一身虚汗,下意识伸出手指向面前的多尔,又在对方刻薄的眼神中讪讪收回。
“求和信?”那一边,邢遮尽面上的温和消失,漠然开口。
“不,皇叔,您听朕解释……”颢砀皇帝终是受不住,拍案站起了身,“使臣大人,你不是答应了朕暂且保密,怎可当众食言?!”
颢砀皇帝一直依附邢遮尽而生,这些年里,发出求和信,是他唯一对裕王隐瞒的事,本以为这是他挣脱外力的第一步,未曾想,和他联合的一方竟会当庭揭露出来。
分明先前,还是他让以自己的名义,举办这场晚宴,让诸臣到临……
多尔对他的怒意只是抿唇带笑,似乎有些无奈:“陛下,总要拨云解雾的,早来晚来,不都一样么?眼下各位权贵欢聚一堂,岂不是商讨事宜的最好时机?”
颢砀皇帝几乎要站不直了,恍惚间好像意识到对方要打什么注意,手指颤抖,欲图再次发怒,却被一道威严的声音打断。
“使臣大人,在大塍的土地上,还请您勿混尊卑。”邢遮尽把宋庭誉轻轻松开,自若起身。
他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威压,多尔面对颢砀皇帝时表现出的张狂,出乎预料地淡下了。
“当然。”强者的气势可以通过感知而来,多尔在他出言的一瞬便确认了邢遮尽的身份,恭敬地行了一礼。
那礼仪端正严肃,仿佛邢遮尽才是大塍之主,颢砀皇帝看得一愣,心里的预感更加强烈,隐隐有个声音要破洞而出。
他当初暗自寄去求和信,不过就是为了边境百姓得到安宁,可敌寇如此张狂,自然不会这么轻易答应,白日里多尔表明同意时,他本是喜出望外,还在惊奇怎么如此简单——
现在看来,原来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看得完全就是裕王的面子!
怪不得、怪不得……
颢砀皇帝看向邢遮尽的眼神晦暗起来,另一处,梁惘淡漠斟酒,端起杯盏一饮而尽。?
第24章 章二十四:冬猎在即
“我燊郦之民最重尊卑,方才是我之过,还望陛下赎罪。”多尔转身,同样恭敬地对着颢砀皇帝行了一礼,只是看的,却为邢遮尽。
颢砀皇帝仿若一头被人牵着鼻子的牛,如今被他这话整的彻底下不来台,胸脯剧烈起伏,看邢遮尽的眼神几乎要伪装不住了。
多尔口中的“尊卑”究竟是谁为尊?
这些年里,“傀儡皇帝”的心结一触迸发,在外臣虚与委蛇的语调中,被安以重重一击。
届时,邢遮尽已走上前,对多尔发问:“不知贵国预备的合约是何样貌?”
多尔闻言转首,浓密的眉微微挑起,高昂起头。
“百年合约。”他粗狂的声音响彻大殿。
“往后百年,大塍年年进贡燊郦黄金千两,白银万两,金丝绸缎百匹,骏马千骑……剩余的牛角、鹿皮、茶叶等,我便不一一下列。”多尔一伸手,将一份清单垂直放下。
那清单长达数米,字字均为珍宝金银,黑色的字体上萦绕着累累红光。
“荒唐!”座下,江涿率先愤懑,没有忍住,低声骂了出来。
傅夺在下一刻按住了他的手腕,若有若无地挡在了他的面前,好在众宾客的目光都被多尔吸引,没有关注到他的殿前无礼。
颢砀皇帝在看完他摊开清单的动作后,冷汗就已经遍布了全身,低下头,连看邢遮尽都不敢看。
“使臣大人,在说笑么?”那一边,邢遮尽轻佻的桃花眼里闪过一缕阴鸷,丝丝冷气从他的周身散发而出。
这清单里字字泣血,每个缝隙里都挤满了荒诞,美其名曰“合约”,实际不过是场单方面的强制掠夺。
多尔面对周遭生起的怒火,丝毫没有畏惧,反倒笑笑:“诸公莫要着急,鄙臣还没有说完呢……我燊郦以强者为尊,这些年里,与大塍时常武艺切磋,自知此条约不尽人意,便也想到一个调试的方法……”
多尔犀利的目光偏移,从邢遮尽的身上,慢慢移到了旁边的宋庭誉。
凌厉的凤目透过发丝,与他毒蛇样的眼睛对视。
“来一场两国间的比试,谁赢了,就获得条约的优定权……”多尔一笑:“冬日已至,不若就办一场冬猎罢,诸位意下如何?”
“哐当!”台下忽然一声巨响,水果珍馐推翻在地,咕噜噜滚到了殿中央。
众人的目光均被这噪声吸引过去,就见那刚从沙场回来的护国将军脸色惨白,身躯无意识地颤抖,失手便将座前的矮桌推得一晃。
空气不由僵持几分,宾客们心照不宣,视线若有若无地移到了邢遮尽的身上。
八年前那场冬猎里,宋家的小将军发生的意外,早年入官场的人都多少了解一些,如今在京都中,想要与燊郦将兵并驾齐驱的能人,宋庭誉必然首屈一指,然而对方偏生挑选了一个“冬猎”的契机,要夺冠的难度不言而喻。
邢遮尽侧眼,余光瞥见宋庭誉紧缩的瞳孔,目光晦暗几分:“裕王妃殿前失礼,还请陛下责罚。”
他移步,在颢砀皇帝出声之前挡在了宋庭誉的前方。
颢砀皇帝刚想要发泄的怒火被堵了个正着,脸色通红,又因着邢遮尽冷厉的眼神,慢吞吞地咽下了责怪。
“……无事。”
多尔把殿上情景尽收眼底,眸光里闪过一丝狡黠,仿佛对这场比赛,已经胸有成竹了。
只是下一刻,邢遮尽就率先应了声:“好。”
他稍稍怔愣,没有想到对方一字不驳,就这么答应了,转头对上邢遮尽寒凉的目光,惯以无惧的身姿不由弯了弯。
“……裕王殿下爽快!”他抬起手,敬了一杯酒。
邢遮尽薄然一笑,遥遥与他对酌。
原定的冬猎早了一个月,代表燊郦和大塍两支队伍的对决,在五日后会一触即发。
商妥完毕,多尔很快将那短暂的疑虑抛之脑后,也不知是喝欢了还是怎样,在颢砀皇帝的发绿的脸下,对着邢遮尽一次又一次地敬酒。
至于刚开始举止异样的宋家将军,则一直白脸低头,愣在原地,久久不曾回神。
最后一舞毕,晚宴宣告结束,多尔率先出了席,临走之际,意味深长地看了邢遮尽一眼。
宾客陆陆续续地告退,几息,殿中就仅剩裕王夫妻和天子。
“你先去外头等我片刻,我须臾后便过来。”邢遮尽微微弯腰。
宋庭誉眼神带着少许的破碎,闻言抬头和他对视,右眼中下的那颗黑痣,在惨白皮肤映衬中,显得格外明晰。
外头恭敬上来一人,是竹升的面孔,他半是拉扯得碰上了宋庭誉的手臂,带人离了殿中。
周遭繁复声静,一时之间,堂前空旷,邢遮尽圈围的冷气陡然直逼,把颢砀皇帝骇得哆嗦,掩在袖下的手不断颤抖。
“皇,叔……”他吞吐开口。
“陛下不日前,一道加急婚旨,让尚在边疆的护国将军停战,后手便是这封求和信么?”邢遮尽冷声打断,面色阴鸷地不像话。
颢砀皇帝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如此生气了。
“不……朕也没有想到,那逆贼竟会得寸进尺啊!”颢砀皇帝下了高台,凑上前要去抓邢遮尽的手,“皇叔,朕再也不会自作主张了,您在宴上答应的如此爽快,必是有致胜法子,是不是?”
邢遮尽背过手,躲过他的触碰。
“没有。”
颢砀皇帝心一悬,诧异地望着他。
邢遮尽深深地回视,那双多情的桃花眼里此刻只余冷戾。
颢砀皇帝要站不住了。
“太后死前,曾将陛下托付给臣,臣对您,必会忠心不二,陛下……您还年轻,莫要再自作主张了。”终于,邢遮尽微微垂下眼皮,声音淡了一些。
颢砀皇帝心里在想什么,他一清二楚,有些话却是多说无益,邢遮尽向来多做少言,今晚遇事不息,他也有些疲惫了。
裕王殿下一作揖,转身便退出大殿,独留颢砀皇帝一人挺立在中央,久久没有动作。
晚来天欲雪,冬已悄然至。
风阵阵吹拂,凉意生寒。
左耳的耳坠随风晃动,邢遮尽出了殿后,径直走向宫门,却没有在门口见到要寻找的身影。
眉间微微蹙起,不远处传来一道声响,他顺着声音转头,就见竹升在门边的角落上,手指指了一个方向。
方向的尽头,宋庭誉躲在被阴影覆盖的角落里,蜷缩无声,低迷如同黑渊寂水。?
第25章 章二十五:曾经
“奴才把王妃拉出去后,他便是这样子了,喊了几声也不醒……”竹升亦步亦趋,小声解释道。
晚间微凉浮进眼中,邢遮尽慢慢走到宋庭誉的身边,轻轻抬手,碰上他的肩头。
蜷在角落里的人猛地打了个寒颤,那双凤眼从双膝间探出,带着一闪而过的慌乱、失神……最后转变为恐惧和厌恶。
“……宴会散了?”宋庭誉趔趄了一下站起身,声音沙哑发冷。
久困回忆无法挣脱的犟者,只是被人简简单单碰了一下,就奇迹般地回神了。
邢遮尽立在他的身前,他比宋庭誉要高上小半个头,感受到对方的避让后,依旧撩起桃花眼,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宋庭誉这些年里,身上的毛病越来越多,除却寒毒外,最明显的便是“冬猎”的那场心结。
这心结包含的事物有很多种,当初坠崖发生以后,他每每遇到什么与之重叠的细节,都会控制不住地迟凝、晃神……不受控制。
多尔提出的这场“冬猎”,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我没事了,回府罢。”宋庭誉清了清嗓子,有些头重脚轻。
路已走了几段,却没有听见跟上的脚步。
他有些疑惑,终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黑夜如墨,寥寥残星点缀上空。
“衍安。”
就在这一瞬间里,邢遮尽忽然开口唤了他一句。
宋庭誉有些怔愣住,看见邢遮尽背着黑夜与自己对视,那在宴会上冷戾漠然的双眸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极为细微的缱绻。
黑夜,黑衣,无法言喻的墨色,在这囚笼一般的京都里,三者好像要融为一体了。
宋庭誉只是短暂的走神,便立刻蹙眉:“不要这么喊我……”
然而下一刻,邢遮尽那双桃花眼里就泛了几丝迷离,几步过去,竟是突然凑近。
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腰间便安上了一股力道,拥抱毫无预兆,在这晚来风急里,如同黑夜入怀,沉寂又暗浮点点波涛。
邢遮尽一把把他揽了过来。
“对不起。”耳畔生起热气,邢遮尽皱起眉,露出了一丝难受的神态,声音沙哑生着炙热。
宋庭誉一僵,多尔的话引起的难耐记忆还在脑海中,此刻的心悸早已淡过厌恶,他只是稍稍停滞了一瞬,便猛地将人推了开来。
“你在道歉?”他似乎有些难以置信,须臾后,唇角染上了一层讽意:“哪件事?”
惯性不敌摇坠的身体,邢遮尽成功离了他一步开外,自己却也险些栽倒在地。
大塍尊贵的裕王殿下竟会像自己道歉?当初把他推下悬崖后,自己浑身是血地躺在病榻上时,他在哪里?新婚之日,他受尽屈辱,任人嘲弄时,他又在哪里?
……如今去了一趟晚宴,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感到可怜,终于良心作怪,来与自己赔礼了?
“行,你告诉我,接亲路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宋庭誉猛然上前,眼眶生红地揪着他的领口。
一时间,二人的鼻息相贴,炙热缭绕。
“说啊!”宋庭誉又高声吼了一句。
脑中一团乱麻,寒毒侵扰过后的身体不支,隐隐有缺氧的痕迹。
邢遮尽深沉着眼睛,任凭他拉扯自己,毫不抵抗,只定定得看着他。
这时候,他的嘴好像哑巴了,方才借着酒意脱口的歉意烟消云散,唇紧紧地抿着。
宋庭誉手在颤抖……他没有办法想清楚,邢遮尽到底在隐瞒着什么。
编织一场谎言,偏生还漏洞百出。
“我、一直没问你……”忽然,他的力气隐隐卸下,残破的身体摇摇欲坠,声音重新虚弱:“当初,你为什么要推我?”
寂寥的星光散尽破碎的眼眸中,深处的支点即将崩裂。
醉酒越界后,宋庭誉可以理解邢遮尽的疏远……但他不能够相信,数年来相依为命的情分,仅仅因为情感的变质,就可以决绝地演变为置之死地的恨意……
一直到从崖头坠落的时候,他还骤缩着瞳孔,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对不起。”瓷白脖颈处,那凝滞的喉结终于滚动了一圈。
邢遮尽沙哑的声音随之而至。
几近愤怒的质问,最后只换得了一声不痛不痒的歉意。
宋庭誉听倦了。
“你是有够对不起我的……邢恹之。”他的瞳孔涣散了些,身形一晃,就栽倒了下去。
黑夜里,邢遮尽伸手牢牢接住了人,搂着他冰凉的身躯,良久后,他闭了闭眼。
时光急速地穿梭,耳边风声呼啸,是利箭划破皓空。
天上飘起了雪花,一晃晃到八年之前,大雪覆盖了整个山地,混在崎岖的地形当中,一条雪狐灵巧地躲避着猎人的追捕。
八年前的冬猎,仿佛就在眼前。
十六岁的宋庭誉一身白色皮袄,英姿飒爽,迎着风雪追逐雪狐,好似与满天飞花融为一体,只是他的脸色苍白,头发上还有未干的汗水,眼神亦是空洞无光。
邢遮尽遥遥地跟在他身后,面上是憔悴、疲惫……好像刚刚经历了什么极度痛苦的事情一般。
他大抵是想找上宋庭誉,和他一同并肩的,但不知因为什么顾忌,他只是愣愣地离他一段距离,能够完好地看见他的身影,又不会被对方发现。
那雪狐一直跑、一直逃生,离着划定的安全区域越来越远……冥冥之中,数米外的邢遮尽好似发觉了什么,紧跟着,身后便响起一阵嘈杂的马蹄声。
……刀剑声……嘶吼声……
林中惊鸟,一瞬间高昂地飞向天空,撕裂地嚎叫,天空落下的雪花染上了红光,滴滴泣血,坠到大地。
一场毫无察觉、蓄谋已久的意外一触即发。
在某一瞬间,邢遮尽回头,看见了一串山鬼花钱高高挂在刺客的刀柄,与数日前血迹斑驳的记忆相互重合,他的目眦欲裂,浑身都在颤抖。
身前的宋庭誉还在无知无觉,追逐着雪狐,奔向一个蓄谋已久的圈套。
邢遮尽在下一刻,猛地驾马,疯了似的奔向宋庭誉,雪狐被人牵引,灵巧地把人引诱进深渊当中,等他到达时,便见悬崖峭壁,抓着断枝的手青筋爆出。
恐惧、希冀……疯狂地交织盘旋。
邢遮尽想也没想,奔到峭壁边,只是后一息,身后嘈杂声猛然增烈。
生者在前,绝境在后。
山鬼花钱落地,救人回头,就是死亡。?
第26章 章二十六:他口吐鲜血,叫去救他
纷繁的记忆从脑海中抽出,邢遮尽再睁开眼,面前一闪而过火红的婚衣,接亲路上,他的眼中是八年里从未有过的光亮。
天子的圣旨劈头盖脸砸下来的时候,有一瞬间,邢遮尽只是痴愣地盯着那婚书,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喜悦,紧跟着,又被无尽的压迫侵袭全身。
踌躇不决时,听到了宋庭誉从边境赶回雨中跪见到消息。
他站在阴影之下,看着宋庭誉嶙峋瘦骨,在曾经最怕的雨下挺直腰身……再以后,就是接亲的前一夜,陪伴他度过暗无天日时光的人形单影只,踏入那带着枷锁的将军府时,邢遮尽有些看花了眼。
【你在这里勉强过上一日,明早我便来接你。】伪装卸下了防备,一不小心,就脱口而出。
那一夜,宋庭誉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向自己,凤眸中染上了零碎的星光,一晃之下,与八年前的身形重合。
作乱情意者在眼前,心猿意马。
一直到接亲路上,遭遇不测的前一刻,邢遮尽都在想,要不就这么算了,人总是要向前看,困在过去,不放过的是两个人。
可就在他即将要放下的一刻,那消失了八年的山鬼花钱再次出现,就圈在马前女子细瘦的手腕上。
女子长发半散,像极了意外发生前一月,邢遮尽尚还在世的生母。
马车声缓,裕王府。
陆政廷早早候在了府堂中央,只闻门前一阵乱响,邢遮尽抱着昏迷的宋庭誉,遥遥从远处跑来。
陆政廷邢遮尽母妃的随侍医师,跟随了母子二人多年,是他身边最为忠诚的一员。
邢遮尽把宋庭誉放下后,老医师便替他率先把了脉,须臾后眉头锁上。
“……王妃毒发了?”他犹豫地开口。
邢遮尽不说话,算是默认。
“这是郁结攻心……此次宫宴,是发生了什么?”陆政廷从药箱里翻捣出了几味补药,苍老沉静的声音漫过房屋。
邢遮尽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只如实说了。
在听到“求和信”一事时,陆政廷略带浑浊的瞳孔猛然缩了些,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看向他。
又过几息,他沉沉一叹。
“圣上实在太过糊涂!”
陆政廷拿来药物,吩咐下人去熬补汤,“当初婚书下来,老夫以为,陛下已经放下忌惮了……这么多年过去,他到底还是过于年轻。”
他跟随邢遮尽的母妃进宫,无论滕达落魄始终不离不弃,在最阴暗的日子里,是已过世的太后接济了他们。
邢遮尽永远不会背叛大塍天子,可大塍天子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届时冬猎,您有办法吗?”陆政廷又问。
“没有。”邢遮尽看着昏睡中的人,平静答出。
陆政廷有些愣住,他本以为这只是惩罚颢砀皇帝妄为的说辞,没想到邢遮尽竟是真的没有方法。
“半个月前,停战旨意下达的时候,燊郦兵已经压到了边境,我若是不在宴上答应,届时边关无守,必是败局。”邢遮尽解释道,随后顿了顿,声音阴沉。
“这是一步死棋 。”
陆政廷的脸色彻底沉下,被浓重的阴郁浸满,床榻上昏睡的人忽然颤抖了一下,似乎在做什么极端的梦魇。
这个微小的动作把二人的思绪拉偏了一些。
“他不能去冬猎。”陆政廷在下一刻偏首,看向宋庭誉,严肃道。
桃花眸微微晦暗,邢遮尽沉默须臾,从鼻腔里应了一声。
又几息,他嗓音温和了一些:“我知道的。”
空气凝滞下来,陆政廷深深在他们二人间徘徊了一圈目光,最后露出了一丝不忍之色。
闭上眼睛,似乎又回到多年以前的冬猎——
等所有人都意识到刺客来袭后,陆政廷跟着大队,急促地去寻找失联人的踪迹。
悬崖边,大雪覆盖满了邢遮尽的身躯,与满身的血污融合一体,像极了一朵又一朵艳丽的花,点缀在风雨当中。
他找到邢遮尽时,后者的血几乎要流干了,无数的刀伤划满了他的身体,在失血巨痛的情况下,未满弱冠的人硬是拖到陆政廷过来,撑着那双泛红的桃花眼,不愿意闭起。
“下面……山、树……”邢遮尽口中涌着血,死死抓着陆政廷的手:“救他、去救他……”
裕王府内,陆政廷重新端详起邢遮尽的这张脸,俊美冷清,左耳上不知何时起,带起了一条耳坠。
“恹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他叹了一口气,在此时此刻,不再以君臣之道相称,而是以一个陪伴他多年的长者。
“还不是现在。”屋内烛火摇曳,飞舞在大片阴影之间,邢遮尽在听到他的问话后,眼神灰暗一些。
不是现在?那该拖到什么时候?
陆政廷眼神晃动,隐隐透着无奈和气愤。
——等到他们二人彻底鱼死网破,刀剑相向之时么?
“王爷——”老医师劝说地唤一声,被邢遮尽拒绝式地打断。
“我那日接亲路上,看见了山鬼花钱。”
“什么?!”陆政廷话登时咽了下去,猛然抬头,瞳孔骤缩,一派的老练都消失了干净,“在哪里?怎么会……怎么、诉娘,这么多年了!”
他激动地去抓邢遮尽的手,很快又发现了自己的失礼,眼皮一带,竟落下了几滴泪。
“……”邢遮尽的神情迟凝几分,双眸在迷雾之后,隐隐泛着波澜。
诉娘,是他过世的母妃,未入宫时的昵称。
“浮妄楼。”邢遮尽说:“我假意受蛊惑随着女子进楼后,忽然手足无力,再醒时,就到了深夜……”
浮妄楼的楼主说他是体力不济才引发出的昏厥,可邢遮尽向来体健,没有可能说得通……这一场耽搁大婚的昏迷,好像是由人精心策划好的一般,目的就是为了他故意错过婚礼,留宋庭誉一人独守空房。
陆政廷听罢,赶紧给他把脉,邢遮尽的脉象平稳,由此推算出,当日中的迷香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当夜,衍安的寒毒就病发了。”邢遮尽继续开口,眼神凌厉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