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竹升的动作,一路延伸、一路延伸……
掀动衣物的手终于被石化,再无法上移,飘忽的目光最后停留处,是花纹的尽头——
那是,邢遮尽的心脏。?
霜雪落河山,凛冬已至。
既定冬猎的这天清晨,薛界从门外赶来,转了一弯,便见宋庭誉早早下榻,一身白金的绫织狩衣,站在庭院前的腊梅下,高马尾长墨发束在后头,瓷白与艳红相称,仿若天山雪玉般。
薛界垂了垂眼皮,稍稍迟凝一息,随即上前。
“将军。”
宋庭誉被打断思绪,才发觉手指已拈上了花瓣,颤动一下,又收回。
他的脸色好上许多,却还是透着若有若无的病态。
“邢遮尽出来了么?”
距离那一夜的荒唐,已经过去了四日,昏迷之际,落入耳中的话还在脑海中徘徊,在宋庭誉醒后的第二天,他便撑着起身去找邢遮尽,却只换来对方的闭门不见。
“您想找王爷单独会话须抓紧时间,属下见他行步履匆匆,约莫没有等您一起的意思。”
以薛界的资质,模样俊美,文武双全,倘若不是生不逢时,必然不会只当个将军心腹。
这些年,宋庭誉虽然从来没有明面说过自己的过去,他却早在蛛丝马迹里猜测出了许多。
“好。”宋庭誉听罢,微微压了眉,继而跟随着他行至府门,果见邢遮尽已翻身上马,一声令下,就要离开,赶忙三步上前,趁着门前侍卫疏忽灵巧闪到了骏马前。
这是被单方面躲避的四日里,双方第一次正式会面。
“王爷这么着急就把我丢下了?”他薄凉一笑。
左边的缰绳猛地被人拽了一道,紧跟着一个身影翻身上前,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间里,倏而勒住了马匹。
宋庭誉武艺高超,驯马之能炉火纯青,骏马被勒地长鸣一声,刹时停住了马蹄,庞大的队伍被毫无预兆地阻停,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聚集到了宋庭誉的身上。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本该是场很震撼的拦截,后者眼底的狠厉还没有收起,却忽然感到腰腹无力,这平日里对他而言轻易的动作,此刻却受身体虚弱的限制,手上的缰绳一松,就要坠落在地。
……怎么忘了这一茬。
宋庭誉微微蹙起眉,在电光火石间,已把口齿咬紧,预备待会儿摔的怎般疼痛,也不在邢遮尽的面前闷哼出声。
然而一只手却倏而伸过他的腰间,稍稍发力,坠落的人便天旋地转,被扯进了一人怀中。
邢遮尽也同样蹙着眉,眼底已经从刚开始的诧异,到严肃和一闪而过的担忧。
“……你还是要来。”邢遮尽一把把人揽住,随即翻身下马,待他站得平稳后,又第一时间与他拉开了距离。
宋庭誉将这些微小的举动全部看在了眼里,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分明几日之前,对两人的接触避之不及的还是他宋庭誉,现在却换成了邢遮尽。
“该说的话我已说过,你知道的,只要我想,谁也拦不住。”宋庭誉冷着声音,撩起的凤眸坚决果断。
邢遮尽与他短暂地对视了一秒,紧跟着像是碰到了什么刺人的东西,下意识地偏了头,几息后嗤笑了一声。
“孤王只是怕你死在猎场上了。”他冷声冷气,带着嘲讽和事不关己的态度。
宋庭誉却固执地盯着他的面容,妄图从这副印入心底的面孔上看出什么破绽,但遗憾地什么都没有看见。
唯有一种预感。
邢遮尽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在瞒着他。
晚宴那日,他昏迷前一刻里,邢遮尽冲他扯出的笑,在接下来的几日里狠狠充斥在了脑海中,甚至取代了先前无数的噩梦。
往后的好几次梦里,他都双目赤红地质问邢遮尽,你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这笑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只有我一个?什么又叫没有亲过其他人?
那先前质问他爽婚时遇到的貌美女子又是怎么一回事?……倘若邢遮尽进浮妄楼不是为了温柔乡,那这里面,又有什么吸引他的线索?
宋庭誉每一次从床榻上苏醒的前兆里,眼前都会一闪而过一个画面——
画面里,他的身体被绳索束缚着,混着血的水一遍遍扑向自己的面孔,拿着水的人手握着尖刀,慢慢地向自己靠近。
宋庭誉拼命地想睁开眼,用被血水糊着的凤目去看向身前,目眦欲裂,却只能看见圈在那人手上、铜钱样式的绳饰,再多余的事物,一件也看不清楚。
等他满身大汗地醒过来时,脑中便如同爆炸般疼痛,无数的疑点和问题交织在一起,他向来清晰的头脑变得混沌不堪,只要一想到这些,便疼得不像话。
人……铜钱……邢遮尽……
邢遮、尽。
到底有什么,被他忽略了?
裕王府外,邢遮尽终于转过头,深深看了他许久,桃花眼里沁出一点异光,似乎是无奈,只不过很快就消失不见,变成了轻嘲。
“也罢。”他凉声,长腿一扫上了马,桃花眼半低着示意一眼:“到时候跟好我,孤王可不想再给你收一回尸。”
宋庭誉看向他的视线示意处,依言上了马车,坐定后,又觉得邢遮尽的话有些好笑。
冬猎比的就是猎物谁多谁少,两个人一起走必然会折了一半的成果,邢遮尽叫自己跟着他,是在担心什么?
他闭了闭眼,想起八年之前,自己就是在冬雪中,面对雪狐迷了眼,加之不日前,他与邢遮尽捅破窗户纸后对方的疏远,导致雪狐一个错步,便将心神不宁的自己引到了山崖边。
那以后,宋庭誉直直昏迷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他都记不太清了,醒来之后一言不发,只疯了似的去找邢遮尽。
可结果就是回拒,避让,阻隔门外……
他在雨夹雪之下,撑着久病初愈的身体,站在裕王府前一天一夜,到最后人都成了一座冰雕,对方却连看都不高兴看他一眼。
怎么回去的不太清楚,只知道那以后又发了几天几夜的高烧。这一烧,直接把他最后对邢遮尽的情意也烧死了。
马车里,宋庭誉忍不住嗤嗤一笑——多尔虽然忌惮大塍护国之将,到底不敢明面动手。
那么冬猎上最大的隐患,不就是他邢遮尽么??
第32章 章三十二:占有欲
裕王府里既定的冬猎场不近不远,辰时出发午时至,这两个时辰里,邢遮尽一直在前方驾马,宋庭誉几次想要把人拉来质问,都被若有若无地避让开来。
毕竟八年时光蹉跎而过,宋庭誉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会站着死等的少年,其实只要他想,这休憩的五日里,邢遮尽必然逃不过他的责问。
只是眼下冬猎将至,宋庭誉那么一个维护百姓的人,自然不会为了这私情去消耗精力同邢遮尽斗智斗勇,至于后者,自然也能想到这点。
所以在两次尝试无果后,他便放弃了沟通,靠在马车里半阖上眼睛。
马车行走地不快,却还是有些颠簸,宋庭誉说是休养五日,实则并没有养出多少气力,每每合上眼,身体的疲惫还是会一阵接一阵涌上来。
“到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邢遮尽微微抬首,看见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冬猎所,被沉色掩盖的瞳孔深深晃了下,偏头对着帘内出声。
车内寂然,没有动作。
邢遮尽收回看场所的目光,微微蹙眉,抬手掀开帘,便见宋庭誉歪着头轻轻靠在马车壁内,几缕黑发由着姿势垂落到了侧脸,长而微卷的睫毛打下淡淡的阴影。
他的呼吸平顺,胸膛规律地起伏着,在这短暂的一刻里,常年半身的锋利全然不见,整个人安静又乖巧,好像一只栖息的小鹿。
像极了曾经,一切没发生前,总喜欢躲在自己身后的人。
邢遮尽抓着车帘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目光在这一刻好似黏上了什么根,无法抑制地驻留在宋庭誉的脸上。
“王爷,您怎么了?”
车外另一头,自从发现邢遮尽异样后,竹升便时常关注着自家主子的状态,这会儿等了好久,仍不见邢遮尽动作,忍不住上前低低唤了一声。
邢遮尽眼底波澜一动,余光看了竹升一眼,又在这极细微的片刻里,若有若无地蹭了蹭心口。
再投射目光,那双桃花眸里便重新沁出凉薄,声音也高了几分。
“还不醒吗?”
这一次,宋庭誉听见叫唤,闭着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眉心因为吵醒而稍稍地皱起。
他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撩向邢遮尽,视线里带着一点水花,还有刚刚睡醒时的茫然。
“……到了?”
宋庭誉很快从睡懵的愣神中清醒,微哑着嗓子问了一句,随后并没有等他人回答,直接下了车。
眼前是白雪覆盖的一片茫茫,冬猎所处于王都边缘,远离尘世喧嚣,高山挺木,是一处天然的行猎之所。
狭长的凤眸触及到这场所时,瞳孔便不由自主地颤抖。
萦绕他心头八年的噩梦,终于在这一刻凝成了实质。
宋庭誉手掌握拳,脸色无可抑制地又白了一些,眼底浅淡的波澜被藏在迷雾之后,原地踌躇几息,终于强撑着想要上前。
手腕却忽然带了一点力道,身侧多出一个人。
“好好跟着。”邢遮尽凉薄的侧脸出现在眼前,宋庭誉微微怔愣,继而长眉压了压。
“王爷现在倒不避着我了?”他半带讥诮地嘲讽道,极力将内心的恐惧转移。
说来也好笑,这冬猎的阴影分明是由身侧之人一手铸就,在行走于泥潭中时,邢遮尽的身上,偏生又有一股奇异的安定……
他半垂下眼皮,目光流连于抓在腕上的手,像深渊,又像救赎,一步一步地带着他往迷雾中走去。
那是曙光,还是另一个陷阱?
身侧,邢遮尽冷峻着脸,裸露在外的喉结微微滚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抿上了唇。
晚宴结束的那一夜,是他太过荒唐,八年时光蹉跎而过,思念,隐忍和纠结……不知何时,他对宋庭誉的占有欲已经到了一种疯狂的地步。
宋庭誉幼时遭受了太多磨难,很难全意地亲近一个人,薛界是这些年里,唯一一个让他选择相信的人,邢遮尽清楚沟壑已在,他与宋庭誉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可当看见薛界与他如此亲昵之时,自己的胸膛还是如火般炙热……是毫无理由的吃醋?还是恶劣意味的嫉妒?
他清醒冷静,思维敏捷,在这点上,却无论如何也说不清,酒精的刺激下,脑海变得混乱一片,邢遮尽没有控制住,便欺身强迫了宋庭誉。
待他恢复清醒时,已经追赶不及,心底的情意还在叫嚣窜动,那一瞬间,邢遮尽甚至有了鱼死网破的冲动……然而昏黑之下,却对上了宋庭誉破碎的眼神——
夜里晚风凉,涕鸟叫春残。
积压在心底的真相呼之欲出,心爱之人的自甘堕落好似一把钝刀,一寸一寸地剐向他的肺腑,绞得他疼痛难忍。
话到嘴边,终是没有忍受住,吐露出了几分真情。
明知现在,还不是时候……
白雪之地,邢遮尽半垂的眼皮低了低,抓住宋庭誉的手不觉收紧。
后者感受到他下意识地举动,微微蹙起眉,几息后不高不低地说了一句。
“疼。”
身侧带领行走的人倏而顿了顿脚步,紧跟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触电般收回了手。
“……我大塍裕王,在自己的府上,还有避人一说?”邢遮尽像是刚刚回过神,对于先前对方的问话嗤笑反问。
倘若不是慌张没来得及收下,不得不说,他的变脸展现的风驰电掣。
宋庭誉目光如炬,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在这一刻里,似乎倾注了往日所有的探究。
丹凤眼不似桃花,邢遮尽认真看人的时候,总像是包含着深切的情意,换到宋庭誉的身上,便只剩下凌厉和锋芒,好像要把人看破。
宋庭誉这些年真的成长了许多,在心思缜密这一点上,邢遮尽和他有着相同的特性,其实在那日说漏嘴后,邢遮尽便知晓,很多事情已经隐瞒不住,差的就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邢遮尽被盯得很不自在。
“你知道么?”身侧,沉默良久的人忽然一笑,带着了然和熟知。
“你有一个习惯,只要说谎,拇指就会下意识地去蹭无名指的骨节——刚才你抓了我的手腕,指腹偏了些,正好蹭到了我的腕骨。”?
第33章 章三十三:掌掴
编织的谎言被堂皇揭穿,甚至是邢遮尽都没有反应过来,就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掌心,然而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什么不对。
大塍裕王演技高超,倘若不是出生家世,必然可以去当一个戏班子的领袖人物,这样一个步履皆寒冰的人,是不允许自己出现这些小的偏差的。
刚才宋庭誉的话不过是在空炸,没想到自己竟真在高度的焦灼下下了套。
“你心虚了?”
抬头,宋庭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眉间蹙起,桃花眼微微狭眯。
“这么些年不见,王妃倒是学会了许多狡计。”邢遮尽在下一刻偏开头,压了压长眉。
他又在逃避。
宋庭誉眸底闪过一次晦暗,明知现下不是着眼私事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抓了要脱身的人一把。
“我一人在外吃了黄土六年,想要活命,自然要学些本事。裕王殿下,倒是你——”
“爽婚之事,我第一次质问你时,你用女子美貌搪塞,第二次却……”他微微噎了一下,很快接上:“却暗示你并没有碰过那姑娘……这几次的回答里,究竟哪次才是真的?”
分明在睡梦中质问过无数次的问题,到了嘴边却变成委婉加持后的忸怩——
此时此刻,他隐隐有种冲动,想要立刻揪住邢遮尽衣领,质问他为何在那夜里说出如此暧昧之话,喉结滚动一圈,又无法将这质问问出口。
他在害怕,怕最后的答案远远超出自己能够承受的范围。
“……重要么?”
被扯住的人沉默了良久,方吐出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宋庭誉脑中轰的一声响,有些想笑,付诸行动的,却是猛地抬手,狠狠砸向邢遮尽的右脸。
这一拳铆足了力气,几乎是落拳的刹那,对方冷俊如刀削的脸上便浮现出了红印,唇角被磕出血迹,映衬在冷白的面容上,显得格外扎眼。
“这一拳,是你还当夜欺侮于我。”宋庭誉微红着眼眶,深海般的眸底泛着冷光。
邢遮尽生生挨了这么一道,保持着偏头的姿势,脸上却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片刻后,才伸出舌尖,抵住了还在磕血的右腔。
这动作写满痞气和不屑。
“打得这么轻,这些年攒下的功夫,都喂到狗肚子里了。”另一边脸侧过,朝向宋庭誉,他的眼皮微微蹭下:“衍安……我再让你一手。”
这神态实在带着些挑衅,分明已经硌出了血,还一副傲睨的表情。
“……疯子。”宋庭誉顿了一息,继而又猛出拳,如他所愿。
这一次,邢遮尽定在地面上的身形终于被打得偏动,整个身子都歪了一些,口腔中的血腥味更加浓郁,他的眼底晦暗不明,须臾后,被血腻红的唇轻轻颤动,口中的血便淡然地吐在白雪之上。
“这还差不多。”邢遮尽抵了抵腔,屈起食指,毫不在意地抹干净了唇。
姗姗来迟的竹升和薛界将这场面看得一清二白,前者眼睛都险些惊掉——他早在那晚邢遮尽吐血不止的场景里产生了阴影,如今看见他又和腥红染上了关系,忙上前张臂拦在了两方中间。
于是在下一刻,忠心护主的仆从慷慨激昂地喊出了声。
“王……妃,家暴是不好的!”
宋庭誉:“……”
邢遮尽:“……”
这些天里,邢遮尽的所作所为当真让宋庭誉愤然,方才这两拳挥出去,在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说不上来的痛快。
他甚至手还攥着,想要再给对方一记,一个“家暴”的头衔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险些让他也呕出一口血,两眼一闭上了西天。
另一头的邢遮尽,状况也比他好不了多少,那双沉寂如渊的眸底映出几分难以言喻,怪异地扫了一眼竹升。
空气诡异地凝滞了几息,竹升闷头红脸,梗着脖子,还是心一横闭上了眼睛。
“您要打,就打我罢!……就是小的瘦骨嶙峋,还请王妃下手轻着些!”
“……”
“……”
宋庭誉:“?”
护国将军阴测测地看向被挡住的裕王殿下,后者忙摆出一副“我没有说过你坏话”的表情。
自己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才让这小孩儿觉得他施虐成瘾,杀人不眨眼??
正当这正常的因果相报往着离谱之间更加疯狂时,不远处,一人的声音如同救星般打破了这僵持的氛围。
“……小皇叔?!”
众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就见颢砀皇帝从尊辇上下来,正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一幕。
在他的印象里,邢遮尽总是眉眼藏刀,生着一股冷意和威压,身姿挺拔仪态端正,即便是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见过他双颊充肿的狼狈模样,如今陡然碰到,只怔愣地唤了邢遮尽一声。
众人见到皇帝到场,均低身跪拜,邢遮尽作为被讶然的对象,却并没有表现出羞赧,神色平静地伏首。
“陛下。”
颢砀皇帝掠过头一阵的惊诧,看见他这副模样,心底很快变了些质,诡异的快感随之顶替,充斥而来。
特别是看到竹升挡在宋庭誉和他的中间时,他近日来的忧虑都稍稍轻了一些。
是宋庭誉打的邢遮尽?这么看来,他们两个的关系……
思绪忽然被打断,身后,梁惘的问候适时响起。
与邢遮尽的站拜不同,周王殿下在外头,也是恭恭敬敬的跪地行礼,给足了颢砀皇帝的面子。
这显然对这个纸糊的帝王很受用,他微褐色的眼底立时染上了一点得意和轻蔑。
“既在外处,便不必多礼了。”颢砀皇帝虚虚笑了笑,把人搀扶起来,转头面上又浮现出了苦恼,朝向垂首的宋庭誉。
“宋将军,你既已与皇叔成婚,自然不能像从前那般肆意,皇叔千金之躯,殴打皇室,往重了说,可是不敬之罪啊!”
颢砀皇帝义愤填膺,好似替邢遮尽受了多大的委屈。
前方,宋庭誉依旧微垂着头,心中不由生起冷笑——这些年里,邢遮尽的处境尴尬,颢砀皇帝的心思众人没有戳破,却都心知肚明。
恐怕在看见自己伤了邢遮尽后,颢砀的心里已浮现出淡淡的快意,却还要为了做戏,演出这么一场叔侄情深的戏码。
大塍千万子民,就是奉这样一位皇帝为“陛下”。
他这般低首,忽然眉眼一挑,将讽意全部掩盖在了垂下的眼皮中。
“陛下误会了,卑职掌掴裕王的这两下,其实都经得了他的同意——”
“王爷其实有些不为人知的小癖好……陛下,您能明白罢?”?
第34章 章三十四:王爷,您说句话呀!
此话一出,颢砀皇帝刚刚张开的嘴立时僵在了原处,脸上变幻莫测,比吃了秽物都要震惊三分。
宋庭誉在说什么?
什么癖?什么好??
朕能明白什么?朕该明白什么???
在场的不止颢砀表情震撼,连带着挡在二人中间的竹升,都瞪大眼睛,仿佛自己十几年的世界观都刷新了一层。
他颤颤巍巍地摸了一把耳朵,又使劲拧了一下,感受到疼痛之后如梦初醒,想要逃跑,又碍于天子在场,不敢造次,导致他的腿部剧烈抽搐,活像恶疾突发。
邢遮尽平静无澜的脸上终于崩坏出一丝裂痕,脸色阴沉地如同千年鬼井,他的嘴角狰狞地拉扯出一个笑,缩着瞳孔问看向宋庭誉,缓缓打出一个“?”。
这恐怖的眼神足以惊骇四方,却对宋庭誉来说半分无用,甚至还激起了他一点悦色,那凌厉的凤眸弯弯,此刻尽是了然柔情,又在须臾后转换为惊诧。
“啊,”宋庭誉佯装震惊,虚伪地掩住唇:“卑职忘了,王爷曾让我不要将这事往外说,现下我却漏了嘴……陛下,您和贵公们定为替他保守秘密罢?”
宋庭誉说着,将手放下,眼中带着请求和悲伤,从头到尾把在场人都看了一遍。
邢遮尽的表情,好像吃了屎一样的难堪。
偏生对方还不打算放过,最后把那恳求的眼神望向他,摇了摇自己的手臂。
“王爷,您说句话呀!”
颢砀皇帝、竹升、薛界、及到场诸官:“……”
邢遮尽的脸色好像刚从棺材板里爬了出来。
“你,要孤王说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塍的裕王殿下终于扯了扯嘴角,拉出一个能吃人的微笑。
“该说什么就说啊,王爷,圣上如此通人性,必然会替您保密的,对吧?”宋庭誉甜腻腻地一笑,伸出指尖点了一把邢遮尽的侧脸,转而看向了颢砀皇帝。
护国将军肤白如雪,檀口含丹,从未展露过如此嫣然的笑颜,颢砀皇帝被突兀地瞧了一眼,心竟奇异地漏了一拍。
“啊,啊……”他嗫了嗫唇,“宋将军说得对,皇叔莫怕,这人都有那么点小癖好,朕还是能理解的……”
指甲微凉带来触感,邢遮尽沉吸一口气,把他挑拨的手指抓住,随后将脸上渗人的微笑转向了四面八方。
颢砀皇帝尚在宽慰的话立时被堵在了喉咙里,如同吞了千根针。
“裕王和王妃可真是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啊。”
周王梁惘的声音适时响起,在触及最后几字时特地拉长了尾音。
这话巧妙地融化了僵持的氛围,众人均在暗地中松了一口气,唯独颢砀皇帝听到他的话后,原本尴尬的神情忽然染上一丝怪异。
他当初赐婚于二人,看中的就是邢遮尽和宋庭誉不和的关系,刚才被消息惊骇地忘了思考,如今受了提醒,顿时严肃起来——
不对劲。
邢遮尽和宋庭誉的关系,为何会这般要好?
埋藏在颢砀皇帝心中的恐惧猛然剧增,向着四肢百骸抽枝发芽。
“不劳周王牵挂。”另一边,邢遮尽自然地接过梁惘的话,桃花眼里笑意盈盈,却泛着丝丝缕缕的寒光。
他盯着梁惘,默不作声地伸手揽上身侧人的腰,宋庭誉被众人看着,自然不能够侧身挣脱,只在细碎的发丝之后深深蹙起眉。
下一刻,邢遮尽假笑的脸上便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的腰间同样生出了一只手,那是宋庭誉在顺应他的动作。
面对二人的亲昵,众人脸上的表情各有千秋,独属颢砀皇帝最为阴沉。
在他的视线里,自己的小皇叔与这位护国将军相近相依,活脱脱一对恩爱璧人,仅仅一个动作,更是让他心中如奔雷。
是他算错了,是他……
颢砀皇帝的目光不由转了一个道,视线终点处,是梁王的双瞳——那双温润的眼中,此刻嵌满了忧虑和怜悯,似乎正在悲恸地担忧着什么。
正当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裕王夫夫鹣鲽情深时,邢遮尽被劲装掩去一半的喉结却微微滚动一圈,古井无波的眸光晕出一阵又一阵隐忍的水迹。
“差不多就行了……”在无人可闻的哑声中,邢遮尽低头蹭到宋庭誉的耳边,声音都有些发颤。
裕王府的这一对冤家,当然不像表面上这般祥和。宋庭誉断然不清楚邢遮尽是着了什么道——
每每碰到梁惘出现,对方的言行间都会若有若无地透露出暧昧,偏生众人在场,碍于先前的做戏,他又无法当众揭穿,只得硬着头皮陪他演下去。
不过邢遮尽忘了,宋庭誉从来不是什么乖乖听话的小鹿,上次宴会时如此,这次也不例外。
他在邢遮尽揽住自己腰身的下一刻便假意迎合,待到指腹蹭上他敏感的痒肉时,猛地生力,不管轻重地揉拧起来,不过几息,邢遮尽便开始微微颤动……
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塍土裕王,刀剑伤身都不会哼一声的人,从小到大就怕一个“痒”字。
“这怎么行?你不是喜欢做戏么,做久些,才更有说服力啊……”那一头,宋庭誉的眼底闪出恶意,耳边是炙热的气息,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些,又很快被理智压平。
“对了,既然谎话已出口,不若我再加把劲?”他说着,抽出一只手便要打上邢遮尽的脸,后者再无法忍住蹙起眉,将他手一带,把他整个人都扯进了怀里。
隐忍的桃花眼和他对视,被打得泛红的双颊更显绯色。
“够了。”
二人毫不避讳地缩短距离,相互耳语,落在外人眼里,就好似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而邢遮尽被憋红的脸色,更像是在爱人的亲近下显露出的羞赧。
……颢砀皇帝,要被这场面气得七窍生烟了!
果然,他猜的不错,是他太过糊涂,自以为是的聪明,最后却搬起石头,砸上了自己的脚。
他的目光炙热起来,最后与梁惘相视。
某一刻里,一个足以影响其一生的决定悄然落下。?
第35章 章三十五:离间
那一边,宋庭誉被人按住头,两只手束缚到一处,并齐抵上邢遮尽的胸膛,一直占在主权的人失去能力,只能被动地趴伏在对方的身体。
惯常温和的乌木沉香都泛了些冷冽,按在后脑的手不容置喙,坚定而沉寂。
宋庭誉能感受到,邢遮尽此番是真的动了怒……
——但那又如何,自己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这样想着,鼻腔里冷哼了一声,额前起伏的胸膛却在他哼罢顿了一息,思绪尚未反应,耳侧便飘浮进热气。
“衍安,话出口是要负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