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为什么要去经受摧残?这本就是无稽之谈。
可是如今时过境迁,物非人非。
薛界只觉得心中泛起苦涩,惆怅间,外头传来一阵声响。
“走了。”
云罕在下一刻低低撂下了一句。
指尖脱离掌心,仍有余温。
薛界唇张了张,便见他起身,头也不回地隐秘在了黑暗中。
石门关闭,寂寥无声。
一道黑影闪过,谁也没有发现异常,唯独高草之中,两道视线掺杂着异动,紧紧地盯着消失的背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个时辰,八柱香。
昏暗的天边愈来愈暗,直至最为深黑时刻,没有月亮,寥寥几点辰星,石门前的侍卫们极力睁着疲惫的双目,守护着里面的宝藏。
黑色彻底降临,又逐渐发出亮光。
忽而,广袤的黑幕中崩裂出一道缝隙,有刺眼的事物从缝隙中喷|射而出,积攒出无数的银辉,像是数道聚集而来的灯光,争先恐后地跑出。
黎明……
是黎明。
寅时末,卯时初,交班。
石门应声而响,高草中,薛界蹲守的姿势细微地开始颤动,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石门。
终于,伴随着黎明的第一抹光亮,石门打开,一道黑影转瞬而出,隐没到了亮光照集不到的地方。
薛界蓦地奔向黑影处,几步上前,正正将人接住。
“有没有受伤?……都办好了么?”
云罕在那阴暗的石窟中海待了两个时辰,身体好像从深水中捞出来一样的冷,忍着喉中的痒动,死抿着唇不出声,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
胸膛前触及到了一处坚实的事物。
薛界略微迟凝,垂首望去,便一瞬猜出了那是个什么东西。
城防图。
这隐秘在边城最深处的石窟,是放着城防图的处所。
“先离开这里再说。”云罕忍耐许久,终于将胸膛里的那股气息顺平,低声提醒。
薛界回过神,面色严肃地点了点头,撑着人便要往外处赶,忽而一阵风吹草动,石窟前的侍卫陡然机警,向着周身投射目光。
“谁在那里?!”
云罕和薛界刹那间凝神,猛然屏住呼吸,相视一眼,借着风雪作势,一瞬匍匐到了高草中。
黎明的光亮还在不断地攀升,短短几刻里,已经离阴暗之处越来越近。
侍从们借着光,向着周身尽可能地排查,眼看就要搜寻到躲藏之所,薛界长眉一横,蓦地揽住云罕的腰肢,滚动一圈,藏匿到了石窟角落的阴影中 。?
第111章 章一百一十一:痛到失焦/“到处都是人,不能喊……”
黎明之光一寸寸照亮,最后终止在了庞大石窟的背面。
云罕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转得猝不及防,下意识攀上了薛界的身体,后脑被一只大手垫住,狭窄的阴影中,薛界躬身撑在他的上方,将他牢牢地锢在了身下。
灼热不稳的气息自上面喷洒而来,丝丝缕缕地烧在了脸上,仰望的视线里,云罕借着薄弱的光亮,只能看见薛界锋利的下颌,流畅禁止的脖颈线条,带动在阴影当中,一下一下地喘息。
他的双眸一花,心口难以自制地快速跳跃起来。
那一头,薛界抬着首,紧蹙眉峰,一瞬不瞬地盯着远处的人,直待巡逻的侍卫兜兜转转,才彻底放下了戒心,稍稍松下一口气。
“……安全了——”
腰腹缓缓下陷,薛界沉声低下了头,却忘记了身位,尾音未落,便骤然止在了喉间。
高草之中,二人的身体贴的极近,薛界曲着手臂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没有压下来,只有上半截手臂的距离,因为突然低下的头,而彻底消失。
黑色的长发随着动作下滑,交缠在了铺散在草地中的白发之中,水乳|交融,好似黑龙入渊,难舍难分,纠缠不息。
薛界的鼻尖和云罕的鼻尖轻轻地蹭到了一起。
嘴唇也只剩下了一指的距离。
在这种情况下,甚至能看清云罕根根分明的睫毛,在黑暗与黎明光亮的交叠中,莹上了一层单薄的碎影,黑色的瞳孔隐隐发淡,条理清晰的花纹自中央散去四周。
许久以后,那白色的长睫眨动了一下,零碎了一片光亮。
薛界的脑中轰得一声响,才后知后觉地炸开了锅。
……要疯了。
……真的……快要疯掉了。
他猛地撑手,向着旁边侧过去,背离了对方的面孔。
胸膛在剧烈地起伏,心脏碰碰直跳,喉结不停地滚动着,吞咽着口水,想要出声说出什么可以缓解意外的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的嘴唇……怎么受伤了?”还是身旁的云罕冷不防地开口,声音有些哑,带着几分迟凝。
薛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
他紧张着身体,不由动作幅度大了些,转头抬眼去问对方。
云罕的目光平静,像山间清水一般,里面掺杂了些细碎的波澜。
他稍稍压了压眉,点上了自己的嘴唇。
轰然间,薛界满脸绯红,反应了过来,倏而偏过头。
……他知道云罕说的是什么伤了。
昨日对方意识昏沉时,自己心痛难忍,情难自禁,便对着云罕强行吻了上去。
在这过程中,对方表现出了剧烈的挣扎,将他的嘴唇咬上了好几道伤口,如今一夜过去,已经结了一点薄痂。
当然,还有藏在齿后的舌头也存着伤口,只是舌头隐蔽,云罕只能观察到表面的景象,故而没有发现异常。
薛界的余光看见对方单纯的茫然时,心中的负罪感几乎达到了顶峰,只是口中还撑着沉哑,表情尽可能地严肃。
“……不小心咬到了,没什么大碍。”
云罕指尖抵了抵掌面,没有立时接话,眼神还欲图去看他的唇。
后者却很快再次催促。
“这不是一个说话的地方,我们先走……”
外处的侍卫戒备严格,风春草动皆在眼中,方才短暂的暴露更让他们的防备心理加重。
云罕闻言,思绪被带动,将心中的疑惑清扫了开来,点了点头。
薛界便将他撑起,在前方先行开路。
只是走了一会儿,却发现身后的动静微弱,他稍稍心疑,转而就见云罕跛着腿,脸色苍白,有些费劲地撑着石窟。
他心中骤然生起警铃。
“怎么了?”
云罕垂眸,扫了一眼腿,没有回答他,只启唇:“你带着东西先走,我稍后便跟上来……”
薛界目光扫到他额前的薄汗,眼色一沉,转而弯腰,抄起了对方的膝弯。
云罕下意识地就要发出动静。
“别说话……”
后脑被一只手轻轻压了一下,云罕旋即抿住了唇。
即便是公主抱,手上也没有一点重量,云罕不知已轻到了一种什么地步。
薛界将人牢牢抱在了怀中,脸上的心疼之色尽数掩埋在了风雪之中,他沿着阴影之处,凭借着记忆一路穿梭,最后回到屋里,拿来一张床褥,把发抖的人好好裹紧。
云罕在这过程里全受他的摆弄,没有做出一点挣扎,直至后面,对方掀开被角,温热的指尖带动右腿上的肌肤时,他才如触电般猛然缩起。
薛界手上多出了一点滑腻,伴随着淡淡的腥味。
“……怎么弄的?”
他身上的气压骤然沉了几分,语气带上了自己都没怎么察觉到的冷意。
“一点小伤,我都没感觉到。”云罕撑着起身,要去把床褥拉下来,却被人一把抓住了手。
“……”
他的眉压了压。
“石窟里有机关,我拿到城防图的时候没有注意。”
城防图一物,是每一个城池里最为重要的东西。
它们时常被保护得很好,即便是最后忠诚的伙伴,也不会轻易将之交予。
这也是云罕最终选择自己以身犯险,去偷来图纸,而不是明面施压,去威逼蒋国安交出的原因。
这数十年间,他经受过曾经太多不曾经受的风浪,将未雨绸缪四字深深刻在了心中。
这一次的事由,他做好了准备,早早打通到了城防图的下落,轮班的时间……只是最后拿到图纸时,他却忽算了石窟中的危险,而栽了跟头。
右腿被一把利刃深深扎进了筋络里,虽然伤口不大,却扎得精准,不知错动到了哪一条神经,致使他每走一步,都像钻心一样疼。
能忍到现在,薛界都不知该夸他还是该责怪。
“……这是小伤?!”他有些愠怒地低吼。
云罕被对方半带狰狞的面孔微微骇到,脸色怔愣一瞬,继而转变为了嗤然。
“大人是在担心我耽误大事么?……其实您大可不必心忧,城防图我已经盗取了出来,只是需要麻烦您帮忙送一趟,别的——唔、嗬……”
云罕脸色骤白,猛然抿唇,瘦削的手骨紧紧抓上了床单。
薛界竟那枚没入他血肉中的刀刃抽了出来。
血立时顺着伤口滑出,浸湿了洁白的被褥,云罕死死咬着唇,脖颈因为疼痛而向上背动,衬出瓷白肌肤下,突出的喉结。
白到发光的脖子上面,隐现出了挑动的青筋,一直延伸到侧面的皮肤之上。
血顺着唇角滚落。
薛界快准狠,在利物出体后,拿来伤药撒了上去,随后将伤口包扎好。
自始至终,云罕除了第一声没有注意到,从唇边溢出一道呻唤以外,再没有多出一个音节。
纱布缠绕好,他痛到失焦的眼神晃动一瞬,旋即身体脱力,直直地倒了下去。
“阿……”
薛界喉中凝滞,赶忙伸手,将人捞了回来。
“疼就喊出来,你在苦撑什么?”他的心口如同刀割一般,拿来干净的纱布,一点点擦干云罕咬破的嘴唇。
“不行……”云罕的喉咙里细微磨出了几个字。
不行……
“现在外面,到处都是人……不能喊……”
他头抵在薛界的肩头歇息了一会儿,继而唇角又勾出了一抹笑意,嗓音低低哑哑。
“好了,眼下我的伤也被处理完毕,大人就更不用担心我会误事了……”
薛界听罢,火气上头,手骨瞬时被攥的咯咯作响。
“你以为我是担心你误事才这般作态?”他咬着牙说到,和云罕对视。
云罕脸上的嗤笑稍稍一顿,继而转瞬而逝一缕茫然。
“……不然呢?”
薛界的怒气骤然消散,被这副神情浇得一丝不剩。
对啊……不然呢?
他明明是自己无颜以对云罕,不好意思告知他自己全盘知晓的消息,现下又在对着对方发什么疯?
“……没事。”
他沉默几息,终于哑下嗓子,消灭气焰,低低沉沉地说了一句。
云罕心中削微生起的希冀破灭,脸上闪过了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失落。
只是很快,内里又重新扬起嗤弄。
他刚才……竟然产生了一种薛界是在心疼自己的猜想。
怎么可能。
“这里资源有限,这伤我只是粗略包扎,等日后我们回到大塍,再请医师好好看一看……”
“不会拖太久。”
薛界片刻后启嗓,递给他一个认真的眼神。
云罕的思绪被拉回,不知被这其中的那一个字句打乱了,面容上闪过一丝异样。
“没有多大的必要……我的右腿,它早就废了。”
他说这话时一字一顿,眼底闪烁着细碎的光。
映衬地整个人都有几分破碎。
薛界的面色沉凝住,攥住了手。
“等到京都,会有很多有名的大夫,你会和从前一样的。”
“……真的?”
云罕盯着他的眼睛,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地开口。
薛界差点就没有忍住,要把人扯进了怀中。
“我不会骗你的。”他温声说。
云罕又看了他好久。
好久好久以后,才轻轻笑了一声。
薛界不知道他为什么笑,自然也不清楚他的内心所想。
“其实……都没什么了。”半晌以后,云罕才悠悠出声。
腿能不能好,都没什么了。
因为他的所有,都将迎来结束。?
在接到城防图的后一刻,宋庭誉便将其铺开,与邢遮尽等人商讨方位。
一张巨细无遗的图纸,将整个边城描绘得万无一漏,甚至于哪处微小的暗阁,都标志得清清楚楚。
宋庭誉轻易便猜到了关押大塍军队的地方。
在天色彻底暗下之时,三人共着黑衣,潜入了关押之所,狭长的窄道之中,灯光昏暗。
透过最初的防护栏后,便看见团簇在一处的众军兵。
程十二的身影在最前方,整个人都被一种颓然之色掩盖,昏昏沉沉。
这段时日中的伙食克扣,将每一个将士的体力都抽干。
宋庭誉看见乌泱泱的大片人时,心中不由一紧,惆怅绞痛感油然而生。
——他又想起了那一日黄沙漫天,血液溅满了边关城中,百姓的躯体如同零落的枯叶,坠落地无声无息。
身旁的邢遮尽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他指尖。
宋庭誉被拉回神,对上他深黑的瞳孔,目光晦暗了些。
一块碎石撞击到了足靴,程十二并没有表现出动作,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抬起。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了一具徒有呼吸的死尸,周遭的感官都无限地淡漠。
又一颗碎石,又一颗……
直至石头砸上了他的手面,他的指尖才稍稍晃动了一下。
撑起眼皮的一瞬间,他与一双琥珀色的丹凤眼对视。
他的胸膛倏而剧烈地起伏起来。
悉悉索索的泥沙应踩声响起,他极力抑制着颤抖的思绪,瞄了一眼看守的侍卫,转而隐没到了一处阴影当中。
“……将军。”
宋庭誉的手被他紧紧抓住。
距离靠近,昏暗的灯光中,他看见对方的面孔憔悴,脸上有未清的泥沼,双目现着血丝。
“您怎么样?边关……边关的百姓……我的阿桃……”
程十二的声音低哑,渐渐小了下去,似乎是没有办法再说下去。
宋庭誉的心如刀割。
“……”他没办法回答。
程十二的身体便更加猛烈地颤抖起来,眼底浮现出无与伦比的恨意。
“……你,想要报仇么?”
终于,宋庭誉出了声,坚毅而用力。
程十二倏而抬起了头。
宋庭誉几人来到云罕住所时,正见昏暗黑夜中,一人身着白衣,瘦削的手接过一只信鸽,带动一阵风雪,袅袅纷飞到长夜当中。
他与邢遮尽的瞳孔不约而同地深了几分,薛界却已然上前,褪下外衣,一把将那人裹了起来。
信鸽受到惊吓,扑了几下翅膀,云罕则稍稍僵了身体,抬起眼皮看向了他。
对方却已退离他的身侧。
“云门主,有信?”几分沉谧之下,宋庭誉率先开了口。
云罕拉回神志,眼神晃动一息,继而微微一笑。
“……是。”
他扬了扬手,丝毫不显慌乱。
信封罩在风雪里,模糊见到几分端倪,看得出来信上字体娟秀,端庄清雅。
只这么一眼,宋庭誉的心中莫名感受到了几缕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字迹,只是细想,又如何也想不出来。
他恍惚间,觉得云罕还瞒着他们什么东西。
“准备好了么?”云罕的声音温和在雨雪之中,化作最飘渺的一颗雪花。
宋庭誉颤了一下指尖。
——距离商讨好最后决策的那日,已经过了整整六天。
而即将来临的终战,也将在明日打响。
“嗯。”他低低回应一声。
云罕便笑了一下,进了屋中,片刻后又出来,手上已经多了一包药物。
他当中众人的面,慢慢拆开,倒进了旁边的水井中。
无色无味的药混着漫天飞雪,尽数淹没在了水中,消失地毫无痕迹。
宋庭誉的眼神持续深暗。
——这药名唤葚汁,食者半个时辰内,就会体弱无力,神魂尽失。
这是他们的计划。
就在明日,云罕将会借以“梁惘成王”庆贺为由,组织一场庞大的庆功宴,犒劳每一个边城燊郦将士,葚汁便会作为水掺杂在食物之中。
届时一朝兵倒,就成为了他们反击之时。
“我已经与程十二商讨过,他会尽可能地组织军队奋起反抗……只是,蒋国安手上有皇旨,大多数的将士,却始终越不过违抗圣旨的坎。”
宋庭誉收回目光,沉沉道。
云罕动作不停,将倒干净的纸慢慢折叠好:“将军不必担心——届时事成以后,你们向东南方向观望,记得将城门打开……那里,会有你们需要的援兵。”
宋庭誉指尖稍稍一顿,认真地看向了他。
然而云罕却没有抬眼,转身,向着房屋走去。
“好生休憩一夜吧……明日,可是一场大战。”
他最后说道,关门时,没有忍住看了薛界一眼,继而放下了手。
薛界看着闭上了的门窗。
宋庭誉却还在回味云罕上一句说的话语,眸色渐渐发沉,他扬起下巴,视线转到邢遮尽的身上,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二人的眼中,看见了同样的异动。
……云罕口中的“援兵”,是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有什么东西可以和皇旨相媲,成为让大塍军兵奋起反抗的契机?
“……我进去看一看。”薛界忽而出了声。
宋庭誉看见了他眼中的担忧,点了点头。
后者便旋即作礼,推门进了云罕的屋中。
“我们也走罢……”那一头,邢遮尽将他的衣袍又收的紧了些。
宋庭誉“嗯”道,与他一同回到了屋中。
随行的衣袍染上了风雪,归时已然森凉一片,宋庭誉摘下衣袍,免不了感到一阵寒意。
……他从前身体没有这么娇惯,近日来的一切琐事,只叫他身心俱创。
邢遮尽在他褪下衣物的后一刻,便把人拉了过来,用温热的躯体去暖他的身子。
宋庭誉神游在天外的思绪刹时有几分凌乱起来。
门外几声响动,他骤然现出机警,邢遮尽却是从容不迫地起身,不多时,端了一盆热水来,放到了他的面前。
“……你什么时候叫人送的?”宋庭誉有些诧异,在发现只是侍从送水后,身上的紧绷松懈了一些。
邢遮尽勾了勾唇,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指尖拂上了他的腿。
“……哎。”宋庭誉叫了一声。
“在你出神发愣的时候。”邢遮尽没有理会他僵直了的身体,将他的裤腿捞上来,随后握住他的脚,慢慢放到了水中。
热水自足底而上,沿着经络,带来了一阵热量,宋庭誉的身体不可自制地放松了些,唇间发出一阵细微的气,绯色却慢慢从双颊染上了耳根。
“这些事情,我自己来就行了……”他声音没来由地有些小,到最后甚至有些听不见。
“你在害怕吗?”邢遮尽却突然说。
宋庭誉的指尖晃动了一些,放松下来的身体重新僵直起来。
邢遮尽抬起了头,迷离的桃花眼深邃,好像要将人看得陷进去。
很久、很早以前,宋庭誉便不敢与他对视——只要邢遮尽这样看着他,他就会感到无所适从,无法维持理智。
“……你都看出来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偏开头,轻声说。
邢遮尽指尖带着水,慢慢抚上他的瓷白的足,顺带拂了两下小腿。
宋庭誉觉得有些痒。
一朝兵变,沦为俘虏,突然而来的云罕带着一个精密的计划,向他们遖鳯獨傢抛出反攻的橄榄枝。
扭转处境、城防图、宴会……
“我这几日常常在想,这一切是不是太过容易了……?”宋庭誉眼神失焦了几息,低声问。
那里面带着几分忐忑。
“就像设计敌对乌格泽的时候,明明一切都尽在掌控,最后却还是出了意外……”
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隐隐发颤,语气也急躁了些,“现在的局面也是一样,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中,但我真的怕……怕这一次再出现反转,葬送的就不仅仅是一城的百姓。”
“到时候、到时——”
口齿忽然被堵住,邢遮尽站起身,直接吻上了他的唇。
宋庭誉的一切焦躁、未尽的话语都被堵在了喉中,融化进缱绻的乌木沉香里。
乌木沉香,抚平了一切的焦虑。
邢遮尽的这个吻极具温柔性,结束时轻轻地舔了一下他的下唇,又伸出牙齿咬了他一下。
宋庭誉被这连番的动作弄得心绪不宁,雾着双眸看他。
“没有反转。”
邢遮尽温声,眼中缠绵悱恻,如果目光可以化作实质,恐怕那里面早就沾满了情丝,缕缕缠绕满了宋庭誉的躯体。
宋庭誉的心被重重地安抚了下来,一时之间,急促的呼吸都忍不住滞住了一点。
“可是……”
“——这世上,有一种事物叫做相信。”邢遮尽温声打断他,眼神晃动一下,转向了窗外。
宋庭誉下意识地也朝窗外看过去。
“薛界相信云罕,你相信他——而我相信你。”
邢遮尽扬起指尖,慢慢悠悠地指向了窗边。
窗外寂寥一片,枯枝竟倔强地生出了一颗芽。
宋庭誉一时间以为自己眼花了,目光里闪过惊讶,还要再认真看时,邢遮尽的声音却继续传来。
“你看,外头的雪停了。”?
烛火燎纸,碎屑纷飞。
薛界进去的时候,云罕双目隐隐失焦,指尖拈着折叠好的药纸,引着摇曳的烛火。
随着火光的蔓延,药纸一寸寸地泯灭,成为灰飞的一角。
倏而间,云罕的指尖一颤,游神天外的目光陡然聚焦,手腕便被薛界圈在了掌中。
“你在发什么愣呢?”他蹙起眉,看着手中被烫出血泡的指尖,语气带着急切。
云罕的目光随之顺过去,平静的眸子里恍然现出惊恐。
是……火。
掌中手腕被人猛地抽回,云罕表露出惊吓,哆嗦着手向后方退去。
“疼……是不是疼??”他心中一骇,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妄图靠近他,那人却好似看见什么洪水猛兽,慌措地向后退去。
薛界僵直几息,心脏砰砰直跳,继而转身,直接奔向门外。
他走得急,连门都没有关,隐隐窜入几阵风,牵引过人看向门外。
云罕被这一系列的动静弄得缩起脖子,将头掩进大衣中,张着唇不断喘息。
不多时,薛界便带着冷风进来,在他愣神的一瞬里抓住了他的手。
指尖触及到了冰凉,让云罕胳膊颤抖了一下。
湿凉的雪花自指尖传递,一寸寸地延伸,顺着经络血液,最后没入心脏。
薛界把融化了的雪花清理开,又一遍遍地将新的雪沾染上云罕的手,如此反复,不停不息。
云罕的目光隐隐浮动,因为火光应激的身体渐渐恢复平息,他看着薛界低着头半露出的脸庞,忽而唇齿开合,声音低哑而出。
“阿……兄。”
薛界的手猛地顿住,连带着顺涌上的血液都在翻腾。
云罕的目光却一颤,瞥向了敞开的门。
“外面的雪,好像停了。”他低低道。
薛界按压着躁动的心跳,看着他被烫伤的指尖慢慢指向了门口,也顺着看过去——
果见月黑风高,却是大雪止住,若不是地上纯白,仿若从未存在。
云罕忽然就站起了身,什么也没说,直直地向门外跑去。
“阿芜!”
薛界大喊一声,追了出去,却见对方脚步不稳,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外头的树前,随后弯下腰,大抓了一把冬雪,向上洒落到了天空。
纷飞的雪花落下来,零零碎碎,几缕风随着吹拂起云罕的白发。
少年身形单薄,白发白衣,冬雪零落,晚风飘扬……
周遭静谧无声,此时此刻,少年好似成为了夜里灵动的蝴蝶,纯净而不落尘俗。
薛界想要抓住他的手顿时停在了原地,薄唇半张,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云罕就这般撒着雪,来来回回了几次,最后身形陡然晃动,摇摇欲坠。
薛界立时上前,将他半抱在了怀中。
“阿芜,外面风大,跟我回去……”他也晃了神志,在这一刻,梦回当年,口中称谓无意识地改变。
云罕的眼神模糊,耳边嘈杂,却抓着他的手不愿意走动。
“……大人,大人。”他口中含糊喊道。
薛界应声,心上涌动出无法言说的情绪。
“你功夫好,带我上去一趟吧……”云罕脱着力,虚虚指向上方。
薛界抬起头,就看见一颗屹立不倒的常青树。
他内里翻江倒海,喉中凝涩。
“……我们以后再去,我先带你回去休息,等我们病好了,我就给你搭一个树棚,你喜欢,我们就日日夜夜睡在上面。”
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模糊不堪,云罕在对方欲图将自己拖回屋中时,却固执地抓着他的衣袖。
他抬起下颌,面色苍白,混沌意识里,并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求您了……求你……”
他低低说。
失焦的双眸里零碎颤动,白色的睫毛因为锅底的体温,沾留了几粒未化的冬雪,伴随着眨动,而莹莹出月光。
这一刻里,薛界严令拒绝的话全部像结了冰,牢牢实实地堵在了喉中。
又几息,他手掌攥紧,继而弯腰,抄起面前人的膝弯,便腾空而上。
常青树的中央,有着一个坚实的枝丫,云罕眼前晃动,视线便陡然宽阔了起来。
高处不胜寒。
他虚虚弱弱地靠在薛界的肩头,失焦的双眸里隐隐闪过一丝亮光,好像无尽天边中最后一点燎原之火。
他慢慢伸起手,抓向了半空中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