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但总有挨饿的时候,我饭量比寻常人大一些。”钟言继续揉着肚子。
秦翎抿了下嘴,好像他从未打听过她吃了些什么。“你家里可还有兄弟姐妹?”
“没有。”钟言回答。
竟然没有?秦翎猜到了,她家里如果没有兄弟姐妹还吃不饱,必定是爹娘苛待。“你喜欢吃些什么,尽管去后厨要,咳,没人敢不让你吃。只是……往后不要随意搂抱,你毕竟和我不同。”
有什么不同?我和你一样是男子,你若是长胖了,我可能还抱不动呢。钟言不由地笑了一下:“这有什么,别说搂抱了,你腿上的伤还是我擦的呢。”
“你!”秦翎立刻抓紧裤带。
“晚了,该看的我都看见了。”钟言戳了下他的面颊,“这有什么……”
“你是不是……有过男人……”没想到秦翎将话锋一转,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问得钟言接不上话。
“没有男人的女人,不会这样大胆。”秦翎几乎认定了,短暂的安静了,看不出在想什么,不一会儿又说,“你拿着休书去找他吧,别跟着我。”
“我哪有什么男人?夫君,你是不是病糊涂了?”钟言哭笑不得,岁数不大,想得倒是挺多。
“哪有女子和你一样的?必定是有……就算没有,也不能随意脱我的裤子。”秦翎气红一张脸,摸着床框往旁边挪动,钟言笑了笑,将火炉挪到床边:“快烤着吧,烤干了赶紧睡,我也睡了,明日还有事忙呢。”
说完他走回软塌,将湿了的衣衫全部脱了,换衣裳的时候也不遮掩,反正秦翎看不见,哪怕自己光着身子他也不知情。
大约是元墨进来给秦翎换过衣衫,钟言躺在榻上总能听到脚步声,时不时还有磕磕碰碰的动静。等外头的风雨停下,钟言这一觉才算是稳稳地睡下,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直到感觉有一件衣裳披在他身上。
除了衣裳,还有熟悉的药味。
“她……她昨日晚上做了什么?可曾吃过东西?”天快亮了,秦翎已经换过衣服,又涂了药膏,以前总是冒血的血窟窿现在不再黏手。虽然他看不见了,可能够想出这人睡觉时候的模样,必定是不修边幅,散着头发,金钗随意地扔在枕边。
“少奶奶……晚上……晚上在院子里转了转。大概是在厨房吃过了,没听着少奶奶说饿。”元墨一夜没睡,眼下也没有乌青。
“半点规矩都没有,一个女儿家,到处瞎逛……咳咳。”
钟言忍不住笑了一下,结果就是这个笑声被秦翎听到,立刻从他身边走开。真不经逗弄,笑一下他也生气?钟言睁开眼睛,干脆走到他床边去,秦翎的面颊微红,坐在床边像是生着闷气。
“还知道问我晚上去了哪里,关心我啊?”钟言摸了摸秦翎的脸。
“你做什么!”要不是身体不允许,秦翎差点跳起来。
“都成亲了,摸一下都不让啊?你的身子我看都看过了。”钟言逗他,又摸了一把,反正他躲不开,“秦公子看着心情不错,今天得吃饭了吧?”
秦翎想不到自己竟然有被女子轻薄的一日,摸索着,推她的手:“不劳你费心,你今日该走了吧?”
“又催我,等我真走了,你可别哭。”钟言抓了他的手,只是想给他把把脉,没想到秦翎又别别扭扭地抽了回去,翻身躺下,一句不说了。
这古怪的脾气,看将来谁能和你过。钟言瞥他一眼,决心要故意气他,没有再回软塌,而是在他旁边直接睡下了。但也不只是为了气他,一个眼瞎的病秧子,活不了多久,自己气他干什么,而是为了听床下的蛊虫有没有什么异动。
它还活着,而且每次蠕动都能引起铜钱手串的震动,只是已经奄奄一息。于是钟言更加确定了,也就这两天的功夫,秦翎一定会有大祸,那人一定回来。
又一次睡着,钟言确实是累了,原本以为来秦宅冒充一回新嫁娘就能吃饱,没能料到到现在还是亏本买卖。天亮之后,吵醒他的就是院门口的鸡鸣,那只大公鸡真是下定了心思要和自己死战,又在院落门口飞来飞去。
起身后,钟言没瞧见秦翎,光瞧见元墨在院门外头拦鸡。
那病秧子又去哪儿了?钟言目光巡视一圈,找着了,一大早就坐上轮子椅,不知道在院里干什么。看着他单薄的背,钟言忽然升起一点心酸,这么好的命格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了?当真是可怜。
再一转身,钟言被铜镜里的自己吓了一跳,脸上被人用毛笔画了一只乌龟,画得还不好,丑兮兮地占满整张脸。
“……”刚刚还觉着秦翎可怜的钟言决定收回这个看法,这位公子要不是病得起不来,恐怕也是个淘气好动的。
半个时辰之后,厨房的家仆送饭来了,秦翎回屋避而不见,不叫人看出他的异样,送来的饭菜照样是一口不动,全部赏给了元墨和小翠。元墨也不用吃,假装夹了几口就全部给了小翠,苦着一张小圆脸看大少奶奶。
“你又想求我什么?”钟言已经换好了衣裳,准备去院里看看。
“嘿嘿,大少奶奶宅心仁厚,是天上的菩萨。”元墨搓着小手过来。
“就你嘴甜。”钟言伸了一根指头搓了搓他的脑门儿,“又怎么了?”
元墨没马上开口,求人的事,自然先要亮出好处。“其实我们少爷不是真心赶您离开,您嫁进来之前他是置办了东西的,有上好的玛瑙戒指,镶宝石的金钗,绸缎面的玲珑骨扇子。我看您手上空着,先给您拿个戒指戴上吧,总归都是您的。”
“别,我从不戴那些东西,更不摇扇。”钟言没那个习惯,再说那都是身外之物,“说吧,又求我什么?”
元墨傻笑:“给少爷做点吃的。”
“我现在就想啊,你家少爷是不是成心的,他就是逼迫我下厨给他做。再说,还有力气给我脸上画王八,我看他还能再饿两天。”钟言记仇,但还是说,“不过我还真打算去厨房看看,皮身人离不开火,必然要在厨房转悠。”
“那我跟着您一起去。”元墨自告奋勇。
“走吧。”钟言说完又摘下一枚铜钱放在枕下,手腕只留下四枚,临走的时候又偷偷在屋里贴了一道符,这才放心离开。宅子里仍旧热热闹闹,一离开秦翎的院子,气氛简直天差地别,就连阳光都暖了不少。厨房正是忙碌的时候,钟言先找了一圈,没瞧见那个管事的张开。
“元墨,你去问问张开人呢。要是他在,就问他有没有上好的白蜜,如果今日没有,问他哪日能有。”钟言吩咐元墨。
元墨赶紧去办,一会儿就跑了回来:“巧了,厨房的人说张开夜里回家奔丧去了。”
“走的可真是时候啊。”钟言抿嘴一笑,转身进了小厨房。元墨低头跟着进去,正想问能帮什么忙,钟言递了一碗燕窝给他:“水浸,摘毛,这个你总会吧?”
“会。”元墨洗了手赶紧办,上好的燕窝三两三,抬头一瞧,少奶奶也没闲着,正在用竹筷使劲儿地打发蛋清,动作比厨娘还利索。
秦翎总不爱吃鸡蛋,这不行。碗里的鸡蛋清打发了,变成蛋泡,钟言找了一只干净的小炒锅,加入清水。旺火烧开之后,他将小炒锅端离了灶台,将打发的蛋泡脱在水面上,然后用锅盖闷上。就闷两三分钟,只利用热气焖熟,随即马上用漏勺捞起来,放在盘子里,用竹签子仔细地挑成了蝴蝶的形状。
火候一定要掌控好,轻了蛋泡不熟,重了蛋泡就老了,一定要棉绒一样,一吹才破。
趁着元墨那边还没完事,钟言见鸡蛋还剩下许多,又取来一只碗,加了一些盐巴,开始重新打鸡蛋液。旁边有一只大手勺,钟言将勺面擦上了油,放在火上烧热,鸡蛋液薄薄地淋在上面,摊成了软软薄薄的蛋皮。
凉透后取下,一小张一小张放在旁边待用。这一套给元墨看傻眼,从没见过这样做饭的。
“好好挑你的燕窝,别傻眼了,这些都是我娘教的。”钟言说着,手下三分瘦七分肥的五花肉洗净,在菜板上斩成了肉泥,再把蛋皮拿过来,包住调过味的肉泥,亲手捏成了小金鱼的形状。旁边的蒸锅已经备好了,一共八只小金鱼,放上去蒸熟,再另外取一个锅子,用半只鸭和火腿熬汤,直到汤变白。
金鱼蛋饺早熟了,挨个儿摆在圆盘子里,最后被浇上火腿鲜鸭汤,一气呵成,盘子里的小金鱼仿佛在鲜汤里畅游。
等元墨手里的燕窝好了,钟言就按照制作冰糖燕窝的法子隔水清炖,最后在燕窝上放了那只蛋泡做的小蝴蝶,这才收手:“成了,哄着你家少爷吃去。”
“这……这都是能吃的?”元墨竟然心疼上了,“这么好看的东西,吃了怪可惜……天下也就少爷配吃它。”
“快送过去吧。”钟言估摸着秦翎肯定饿了,“他要是再一心求死,我再收拾他。”
“那您不跟着一起回去?”元墨问。
“先不回去。”钟言擦了擦手,“我去找张开算算账。”
作者有话要说:
元墨:我是大少奶奶第一彩虹吹!
钟言:浪费粮食的都给我叉出去!
第29章 【阳】炙人蛊13
“吃吃吃,这个少爷必定爱吃。”元墨像得了什么宝贝,兴奋地捧着跑了。钟言洗净双手,走出厨房,来到了小院里。家仆们见到他也就是点个头,打个招呼就算过了,虽然没人拦着他进来,可也不是很敬重。
好在,也无人管他四处闲逛。
钟言吸了吸气,凶恶阴毒的气味就在这厨房不散,蛊人和皮身人必定就躲在这里头。他慢慢地走着,视线时不时落在那些古怪的门上,走了一会儿就觉出不对来,这里头的风水也出了大问题。
真叫人想不通,秦守业的宅子必定是请过风水师,厨房的风水按照“八宅派”来,分成了东四宅和西四宅,眼前这一片全部都是东西宅,也就是坐东朝西的东三宫、坐东南朝西北的东四宫、坐南朝北的东九宫以及坐北朝南的东一宫。
东四宅的主宅大门、睡房门、厨房门绝对不可开在西、西南、西北、东北,否则便是大凶。可眼前有个小院子,里头的宅门全部开错了方向。不是一扇门错了,是所有门都错了。
钟言走向那片诡异的院落,只觉得周围骤然冷了,阳光照在身上都没了温度。
“乾坤艮兑四宅同,东四卦爻不可逢。误将它象混一屋,家破人亡祸必重。”钟言叨叨着,走进了这个小院,仿佛走入了另外一个境界里。方才还热闹的后厨和他再不相干,这里只有一片死寂。
正对着他的那间屋关着门,隔着门缝,钟言看到里头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旁边还有一口井,隔着这么远,钟言闻出了飘出的死尸味儿。
再往前踏一步,身边更冷了。
这样不利的风水,恐怕将全城人家翻遍了都找不出几家来,可竟然在秦宅里明目张胆。那死尸的味儿还不算太臭,像是刚杀了什么东西,再放几个时辰必定藏不住,要招来蝇虫。
这就怪了,这个小院究竟是谁盖的?怎么盖的?
恐怕这两个问题背后的答案就是苦心积虑坑害秦翎一生的罪魁祸首。钟言再近了一步,想要从门缝看清里头那人究竟是谁。
那人就站在屋里一动不动,犹如一道门神,光影像是在他们周围消失了,隔开了院落外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是人,这院里的都是……鬼。
一片嫩绿的树叶飘落下来,刚好在脚边,钟言没再往前,忽然间停住了,好似已经看到了屋里那张面孔的笑容。
“时辰不对。”但他丢下一句转身走了,如果想要破局,有时候时辰也是关键,就和北方的马仙异曲同工,时辰不到,你搬不动它。现在显然还没到火候。
在秦翎的院子门口,那只大公鸡仍旧扑腾着翅膀要进来,每次都被小翠拦住。最后没办法了,小翠一把抓住它的双翅,塞进了竹笼。
“真奇怪,叫了这些天,到底怎么回事?又没有人要宰杀它,它好好镇宅,养它到老呢。”小翠一边扫着地上的竹叶一边嘀咕,不知从哪里爬出一条一丈长的红色大蜈蚣来,吓了她一跳。这一幕刚好被送饭回来的元墨看到,他心里自然知晓,别说是潮湿土地里的虫子,变成纸人之后,他听见鸡鸣都难受。
果然啊,大少奶奶说得没错,雄鸡碰上他们只会死斗,这些天院落里的虫子恐怕都跑光了。
鸡鸣声秦翎也听见了,只是他眼前仍旧漆黑一片。从前他还能到院里去看看竹子,现在只能坐在轮子椅上,伸手摸一摸窗棂的雕刻,梅兰竹菊,这都是他喜欢的。不一会儿,一阵脚步声急匆匆地过来,还没跑到面前就听到元墨的声音。
“少爷,少爷!”元墨生怕手里的饭菜凉了,飞快地跑着,“吃饭了!”
秦翎低下了头,手也垂了下来。
“您好歹吃一些,一会儿还要喝茶呢。”元墨生怕耽误了他的药。
“不吃。”秦翎摇了摇头,他原本以为绝食而亡肯定十分惨烈,没想到真的不饿。原来人只要一心求死,就不会死不成。
“您尝尝,这不一样。”元墨将饭菜放在书案上,“是大少奶奶给您做的。”
秦翎的脑袋稍稍抬起一些来,盲了的眼睛看向那边。“她?她又去厨房了?张开有没有难为她?”
“张开昨夜回家奔丧去了,他不在。这都是少奶奶亲手给您做的,要我说,她心里有您,她就是口冷心热罢了,说话总是惹您发怒,可见不得您受苦啊,她心软。”元墨赶快推着轮子椅过去,“您尝尝。”
虽然看不见,可秦翎还是闻见了香味,想来是十分清淡的饭菜。“我不吃,都赏你们了。”
“少爷……”元墨犯了难。
“别为了我难受,咳咳。”秦翎已经心里有数,“我这个身子撑不了几天,最多三四日,到时候我就真正解脱了,干干净净地走。”
“可这些都是少奶奶亲手做的啊。”元墨又想哭了。
秦翎还是摇了摇头:“以后别让她再做,白费力气罢了,我只想求个解脱。这些年真是太累太苦,我不想重头再来。”
“您解脱了,我和少奶奶怎么办……”元墨是拼了命地想,一时间口不择言,“少奶奶那么好,您怎么忍心她守寡?说句心里话,大家伙都知道她是咱们秦家买来的,真寡了,秦家不一定留她,必要赶出去呢。您才是她往后的路。”
放在平日,“守寡”这词绝对是大忌讳,元墨从不敢想少爷离世。可眼瞧着他的身子一日一日变坏,想来那一天也不远了。
“守寡……”秦翎沉默许久,久到再也不开口似的,“我写过休书,她不必为了我守寡戴孝。她现在走,我给她置办的东西也能一起带走,保她往后衣食无忧,若等我死了再走,没有我发话,那些东西恐怕就要留下了。况且如今我这样子,她和嫁一个死人有什么分别?咳……我曾想过,若我没病没灾,不管娶了谁家的女儿,必定要护她周全,凡事都挡在她的前头,做一对琴瑟调和、相濡以沫的夫妻……可我没有法子好起来。饭菜都撤了吧,你和小翠吃,别为了我难受。”
元墨猛地擦了一把眼睛,强笑着说:“这菜做得可漂亮了,您吃完一定会好起来,少奶奶说过,没准儿你吃完了还能复明呢,我给您讲讲这菜什么样……”
木托盘里的小盅冒着热气,元墨认真至极:“这一碗是蝴蝶燕窝,蛋泡焖熟做的蝴蝶,竹签子一点一点挑出的形状,看着又嫩又滑。下面是冰糖燕窝,吃了润肺养生。另外一道是金鱼蛋饺,蛋皮裹着的是猪肉馅儿,这汤没用老母鸡,用火腿吊的,乍一眼简直就是水里游着的小鱼,活灵活现。”
秦翎原本不理会,可经过元墨这样一说,那画面仿佛就在眼前,他又能看见了。
“她……亲手做的这些?”不知不觉间,秦翎没有落点的目光落到了书案上。
“是,亲手做的!就是挑燕窝这事我有插手,少奶奶一个人操劳,真忙不过来,那口大锅她一只手拎得动,天生神力。”元墨赶紧将蝴蝶燕窝羹捧过去,“您尝尝,少奶奶还说,您吃着喜欢她还做。”
“这话必然不是她说的,她要说,也是骂若是我糟蹋她的粮食和心意就回来收拾我。”秦翎一不小心就笑了,眉眼一动,露出一个求死之人脸上绝对看不着的笑,分明对世间还有眷恋,“咳咳……想必也不会好吃,毕竟她那样凶。”
这话就是要吃了,元墨端着再近近。“尝一口吧,说不定好吃呢。”
“那……看在她亲手下厨的缘故,我随意尝尝。”秦翎伸出手,接了元墨塞过来的小勺。他这些年只吃药,舌头都苦坏了,吃饭也就是进一些无味的药膳和补品。后厨掌勺的柳妈妈尽心尽力,但他从未听过什么蝴蝶燕窝、金鱼蛋饺,更别说入口。
香软的蛋泡滑入口中,温温的,舌头一碰它就碎掉了,润着冰糖的清甜。还没等反应过来,燕窝也滑入喉咙,甜味刺激食欲,秦翎竟然听到肚子咕叽了一声。
想不到,他竟然也有这一天,不躲着吃药了,还可以吃一口佳肴。
“您再尝尝蛋饺。”元墨笑了,哄着,“给您尝个小金鱼。”
“胡闹,这金鱼必定做得不真。”秦翎又笑了,想着那人下厨的样子,一定是板着面孔,嘴里骂着自己麻烦。蛋饺十分精小,刚好够他一口一个,秦翎一时间咬住了,竟然不舍得嚼碎。真想不到,还有人为了自己一顿饭费心张罗。
咽下之后,秦翎回味许久,忽然问:“我昨夜里,是不是对她发脾气太狠了?”
“这……”元墨不敢说。
“她有没有和你埋怨什么?”秦翎紧张起来。
“倒是没有。”元墨摸着良心说,“说来也奇怪,我从没听少奶奶埋怨您。”
“我也不是非要发脾气,她总乱碰我,动手也太鲁莽了。”秦翎将勺子握在手中,“她会不会生我的气?”
元墨一时想不出怎么应答。
“你说,我是不是得和她赔个不是?或者……”秦翎显然陷入了百般纠结,“别人家成亲之后,都是怎么哄人的?”
“这……我不清楚啊。”元墨只想大倒苦水,自己才十岁出头,不可能明白这里头的事,“现下家里头成亲的就您一位,我也没处看,要是二少爷三少爷也成亲了,我好歹能偷看几眼,给您学回来。”
“小泠还小呢,估计还要等两三年,二弟他倒是快了。”秦翎算着岁数,其实秦烁也早该成亲了,是自己这个长子因病搁置,他不能在自己前头。
元墨这时瞄着了砚台和毛笔,忽然灵光闪现:“有法子了!”
“你说。”秦翎听着。
“少奶奶不戴戒指也不摇扇,也不讲究金钗玉钗,可我看她很喜欢您的笔墨,要不您找份文房四宝送她,说不定成。”元墨十分笃定,他可是看到少奶奶没少往袖子里藏。
“是我粗心,都不知道她喜欢这些。她从小过得不好,爹娘苛待,饭都吃不饱,更别说读书识字了,那日我不该笑话她。”秦翎指了下书阁,“你去翻些我练字用的字帖,让她往后拓写用吧。”
“是。”元墨露出一个放心的笑。
这顿饭吃得很慢,等元墨再次见到钟言已经过了晌午。外头的烈日照得晃眼,他赶紧跑过去:“少奶奶当真是神仙菩萨,少爷他吃了不少!”
“我可不是神仙菩萨,这点手艺连我娘亲的一半都不如呢,说我是地下阎王还差不多。”钟言没说谎,往屋里瞧一瞧,“他现下干什么呢?”
“刚才说心口热,喝了消梨饮就睡下了。”元墨回答。
“那好,让他睡着,补补精神体力,咱们办咱们的。”钟言将元墨拉过来,“你去宅子里打听打听,今日都少了什么人,后厨杀了什么牲畜,打听好了赶紧回来。”
“是。”元墨说完就跑了出去,钟言在院中等着他,无事可做,慢慢走向了那几棵梨树。
梨树的年头不短,说不定岁数和秦翎一般大。昨日那皮身人伪装自己,究竟和秦翎说了些什么交心话呢?钟言想不出来。
不一会儿,元墨回来了:“问清楚了问清楚了,后厨今日没宰杀牲畜,买了现成的鸡鸭牛羊。就是看门的狗少了一条,清晨还有人看见呢,这会儿就没了。”
“狗……”钟言若有所思,“那狗是不是白色的?”
“您怎么知道?”元墨不解,未卜先知,这就是神仙菩萨吧?
“我说我掐指算出来的,你信不信?”钟言一笑,看了看头顶的日头,“下午这院里恐怕有大事发生,你好好看着吧。”
元墨更不解了,但还是选择相信。果不其然,下午刚到申时天色就起了变化,日头被整片的乌云盖住,风又刮了起来,像是又要暴雨一场。
风吹得窗棂咣咣乱撞,钟言算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整好了衣衫,拿着一把全红的纸伞离开秦翎的院落。地面积了不少雨水,奇怪的是头顶的乌云并没有落下一滴,他轻手轻脚地绕着水走,避开了家仆,重新走回了风水逆转的东四宅。
刚迈入一步,头顶的云彩像是直接暗了一层,黑压压地压在四方小院上头。门上还贴着门神,像是凶神恶煞地怒视世间一切邪祟。
门神在,正邪离。这句就是说给鬼、仙听的,门神才不管你是何物,不是人的一概拦在外头。钟言是半人半鬼,所以不是很怕这个,但还是尊重地将红伞打开了,站在原地暂时按兵不动。
正对着他的那扇门半敞着,尽管风大,可是门板纹丝不动。现在正值盛夏,哪怕是雨前风也不该有刺骨的寒意,可是这会儿一阵阵阴风扑面,犹如寒冬,显然都是从那扇门里吹出来的。
钟言低了低头,看到衣角随着这阵阵的阴风而动,这才准备动。风吹着他了,这风水还有活路,如果连风都吹不出来,他今日便不进去。
面前的那扇门仍旧未动,上回是隔着门看,现下已经看清了里面那人的面貌,正是后厨的总管事张开,木桩一样站在里头。钟言将红伞转了两下,明明还没有下雨,可是红伞上头已经有了湿痕。随后他吸了吸气,就这样开着伞,朝那屋走去。
越往里头走,周围越潮湿。
张开根本没有防备的样子,明显就是等着钟言来。门槛设得极高,正屋的门板上又贴着两张门神,钟言用红伞挡住自己,这才迈了进去。
世间唯有红色能遮住门神的眼。
不料刚迈进去一脚,泼天的狗血从头顶灌下,尽管钟言用红伞挡着头顶,可月牙白的衣衫还是染红大半。狗血在他的衣衫上蔓延,所过之处无一幸免开始冒烟,像是要烧到他的骨头里去。
钟言仿佛没想到这把红伞竟然挡不住这盆血,惊慌之下扯掉了衣袖,可是碰到狗血的地方已经烧掉了一层皮。忽然,耳边一阵风吹过,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张开的脸,那人擦肩而过,一步飞出了屋门。
屋门咣当关上,门上全部都是缠着足金的丝线,钟言倒在一片血泊里,顾不上解金线的困局,胡乱地撕扯着烧起来的衣服。
屋外仍旧是乌云密布,可是滴雨未落。
秦翎仍旧坐着轮子椅,病恹恹地听着外头的风声。“翠儿,外头下雨了吗?”
“还没有呢。”小翠回答。
“哦。”秦翎点了下头,再次将脸往窗外的方向转转,听着时快时慢的风,“她又去宅子里逛了?”
不用挑明了是谁,这院里能随意出入闲逛的人也只有她了。秦翎咬着牙关,明知道要下暴雨还出去,一会儿来个滂沱而下,浇她一身才好。
“让元墨给外头点灯吧,要不看不清楚路。”可他又吩咐小翠,“你推我去外面坐坐吧,趁着没下雨,我去看看我的梨树。”
脚步声缓慢地过来,轮子椅咯吱咯吱响动,秦翎坐在上头被推了出来,吹到了外头自然的风。十几步的路,若是能看见一定走得动,现在只能靠别人。他不禁叹气,可是闻到梨香又忍不住欢喜:“今年的消梨结得不多,翠儿你数数,还剩下多少个?”
“有十二个呢。”小翠认真地数完了。
“只剩下十二个了?”秦翎好似心疼了,“想来我喝的消梨饮用了不少吧。”
这些梨树年年结果,今年结的最少,就如同自己为数不多的日子。仿佛它们也明白什么叫“人死如树亡”,打算陪自己一起去了。
“扶我起来吧。”想到这里,秦翎抬起了一只手。小翠赶紧去扶:“少爷您要干什么?”
“没事,我站起来走走。”秦翎笑了笑,“你去屋里和元墨说,给我找个干净的碟子,过会儿放梨子用。你也不用管我,我自己站一站,累了就坐下。”
“那……少爷您别动,我马上回来。”小翠赶紧往回跑,少爷居然要摘梨了?这可是大事。平日里,整个秦宅谁人不知这些梨树是少爷的心头之爱,能不摘,就不摘,别人碰掉一片叶子他都要心疼,今日倒是奇怪了。
等她的脚步声远离,秦翎试探着往前走走,顺着梨香去找树上的果子。
昨日晚上,钟言问能不能摘一个吃吃,其实一个梨子不值多少钱,只是当时秦翎不舍得,因为树是娘亲陪着自己一起植下,于秦翎心中不亚于娘亲陪伴,平日里自己都不舍得碰。
虽然他们的脾气不和,也写了休书,可到底是拜过堂的夫妻,摘一个给她吃,想来娘亲不会不高兴的。为人夫君,心胸也应当开阔些。又走了几步,秦翎摸到了树枝,顺着枝丫弯曲的走向去找树梢,终于亲手摸到了一个。
摘了这个,就只剩下十一个了。秦翎上回摘果子还是大病之前,那时候手腕一拧就能取下来,如今却怎么都拧不动。手臂一直往高举,很快就酸软无力,开始打颤,秦翎憋着一口气,憋红了脸,费了九牛二五之力才将消梨拧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