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墨呢?”钟言再问,手掌加重力道,指尖陷入他的皮肉。皮肉卷起白色的边来,裹住了他的指节,虽然没有流血可是疼痛实实在在。
很快,这人就开始不断抽搐,脸上流着一串一串的眼泪。泪水滴在钟言的手背上,可他并没有被这人潸然泪下的神情触动,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元墨呢!”钟言最后发力,手指直接掐穿了他的脖子,细细的,几乎完全折断在手上。手里的人不断地发抖,眼珠子一转,呵呵地笑了。
“你……你很厉害,你饶了我,我就找……恶人来给你吃,怎么样?”他忍着疼说完,五脏六腑都要被撞碎了,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嘶嘶嘶地断掉,皮肤也被扯得嘶嘶嘶直响。
钟言的太阳穴一直跳,不妙的预感恐怕成了真,元墨凶多吉少。
第26章 【阳】炙人蛊10
“怎么样,这样你就不用……再饿肚子。”手里的人抓住最后一线生机,“修鬼道的人,和我有什么差别?无恶不作,滥杀无辜,你……你和我都一样。我们只不过是……想要利用旁门左道的法子,多活一些时日而已。我已经没了皮囊,只剩一滴血,别人的皮囊我用不长,只有炙人蛊最后那张整皮能……”
他还没说完,整个身体就被钟言撕成了两半。从肚子里掉出来的不是血肉模糊的脏器,而是一堆皮。此时整个柴房充斥着他痛苦的嚎叫,但很快被院子里的灶火声压下去,他瞪着眼睛,明明自己伪装的这么好,临死之前实在想不通是哪里露出马脚!
“元墨的丝魄是不是还在你身上?”钟言给他留了最后一口气,左眼皮冷不丁地跳了一下。
真正的元墨,恐怕已经死了。就死在这个下午,而上午的时候自己还摸过他的脑袋。那个忠心护主的小孩儿,眼睛黑亮亮,敢为了秦翎和自己吵架。
面前的人已经疼得只求速死,可还是呼吸一滞。原来钟言不仅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元墨,还知道元墨死了,更知道自己留了他的丝魄!
杀了那小子不是难事,自己没有实身,一直以来就是换别人的皮囊,几年前混进秦宅当丫鬟,早就和元墨熟悉。把他叫到柴房,一掌劈到了他的天灵盖上,那傻小子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死了,仿佛从没活过,死得干干脆脆,半分自保的手段都没有。而自己怕露馅儿,便留了他的丝魄在身上,皮身也变成了元墨的模样。这样就算钟言怀疑自己也不会一败涂地,无论他问什么,自己都答得上来。
有了丝魄,自己就有了元墨的所有记忆。
“如果元墨的丝魄在你这里,你该知道今早我把秦翎的粥赏给他和翠儿了,对吧?”钟言又撕了他的手脚。
干旧泛白的人皮碎片直往下掉,那人已经说不出话,眼珠子快要从眼眶瞪出来。没错,是赏了一碗粥,可是一碗粥又怎么了!
“那碗粥里,有我的一滴血。”钟言阴森森地说。粥自然是随手赏的,可是转手之际他快速掐破了指尖。
普通人喝他一滴血根本不算什么,他要的只是真正的小翠和元墨身上有自己的血味,这样即便有人鱼目混珠也能分出来。中午的元墨身上还有味道,到了傍晚,他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
在离开秦翎的院子之前,钟言就知道这人已经不是元墨。现在他拿出一张符纸来,贴在了这人的眉心之处,残缺不全的皮身顿时燃起熊熊烈火。
“啊!啊!”皮身发出垂死挣扎的惨烈叫声,冒出来的烟都是黑色的,可是叫声中又有不可捉摸的笑声。他还有很多事没有说,他就算死了也能在阴曹地府等着秦翎下去,因为他从入秦府那天就感觉到这宅子不对劲,所有人都想要大少爷死!
炙人蛊是自己下的,可是屋里的风水和大床根本不是自己能动的,秦翎他早就睡在寿材上了,再加上那院子里的弯刀血月悬心,胎神移位,他不信秦翎能逃得过那么多劫难!钟言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救他那么多次!要怪只能怪他的命太好了,有人不容他!
自己进秦宅时,秦翎已经病了,但还没到断心脉的地步。他也疑虑过,命格是天注定,若真是好命,怎么会被人随意坑害?哪怕秦翎被人借运改命,也不会沦落到这样悲惨的地步,可见秦翎的八字也不怎么样。现在他信了,秦翎的命格确实非凡,哪怕苦弱的肉身已经走到末路,命中注定还是有一位这样厉害的贵人,救他、助他、护他,哪怕别人把他的福霸占,老天还是给他一道生门。
何等好运!何等好命啊!他不由地狂笑起来,只恨自己来得晚,下手晚,不然也分一口!
这些笑声在钟言听来格外讽刺,仿佛在讽刺自己还有许多事不曾知晓。火苗烈烈地烧起来,一瞬间就将垂死挣扎的皮身烧了个干干净净,地上只留下一堆灰烬。钟言再迅速拿出一张符纸来,往地上发烫的灰烬上一扔,那符纸顿时飘了起来,悬空立在他的面前。
还好,这丝魄算是保住了。钟言将手伸到空中,那符纸便跟着一起飘动,他在符纸上一点:“去。”
符纸往高处飘了飘,像被一阵风吹起来,随后朝着柴房的偏房飞过去。钟言跟着它,偏房堆满了杂物,平时也不会有人来,柴火堆到了房梁上,全都是等着过冬用的。符纸飞到柴火上便不动了,钟言便知道这密堆的柴木下方一定是元墨的尸首。
既然如此,钟言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试试。这一次他取出一张白色的纸,用手撕出一个小人的形状,那黄色的符纸又一次飘了起来,朝着小人而来。
“起。”钟言说。
黄色符纸贴在了小人的背后,随后白纸开始变形,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变成了元墨的模样,只不过比真正的元墨白了不少。
纸人元墨看了看双手,又看了看自己光着的身体,二话不说跪在钟言面前:“谢大少奶奶救命之恩!少奶奶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先起来吧。”钟言揉着饿瘪的肚子,还以为在秦宅能吃饱,“你记住,从这一刻开始你就当自己没死过。”
“是!”元墨咚咚地磕着头。
“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怎么死的?”钟言靠住了墙,刚才的对阵看上去赢得漂亮,实则耗费了他不少精力。那人的实力不可小觑,他亏就亏在没有一具实在的身子,否则未必会输。只是……他说他还剩一滴血,现在那滴血没见着,钟言不免起疑。
元墨抬起了脸:“我只记得……春桃姐姐说柴房有漏雨的地方,让我过来看看,我想着柴火不能受潮就赶紧跟着进来了,然后……就死了。”
说完他看向身后的柴堆,隐约可见里面有一双穿着灰色布鞋的脚。那就是自己。
“究竟是什么人要害我,要害少爷!”元墨抹了一把眼睛,想哭,可眼眶是干的。
“别擦了,你已经不是活人,没有泪水。我只能让你借个纸身,没法让你复生。你往后就是一个纸人,要躲着火,躲着水。你不能婚配嫁娶,就算娶了也留不下子孙,你也不用吃饭,不用休息,永永远远是一个纸人。”钟言累出一身虚汗,“我可以教你变纸人的法子,往后每年你自己撕一个当替身,每年长高一点,别人也看不出来。”
“谢少奶奶!”元墨刚起来,又跪下了。
“还有,方才的事别让秦翎知道。他禁不住惊吓操劳。”钟言不再隐瞒,“你只记住,我不会害他就是。”
“是,小的记住了!”元墨说。
“你现在已经没了生魂,往后每月十五月圆之夜便会痛苦难忍,也不可靠近寺庙、道观,不可靠近和尚、道长,免得被人收了去,或直接打到魂飞魄散。”钟言说。
“只要还能继续伺候少爷就好,不求其他。”元墨又擦了擦没有眼泪的眼睛,他死得不甘心,再活一遍虽然化成纸人,可也比不明不白要好,“小的是中元节那天所生,爹娘随口给起了个名字叫‘中元’,五岁卖进了秦宅。是少爷带我识字,给我起新名,往后就算我是个纸糊的也必定护着少爷,绝无二心。也尽力护着少奶奶……”
“起来吧,我还不用你护着。”钟言扔给他一个小纸包,“这是化尸用的,你把自己的尸首翻出来,悄悄地化了,换上衣服跟我回去。”
元墨又磕了个头才起来,搬了好一阵才翻出自己的尸首。他给尸首脱衣服,很想哭,心里难受得很,从没想过这辈子要亲手解决自己的尸身。等到他换好衣服,那包粉末却怎么都撒不下去。
“怎么还不动手?”钟言在旁边问。
元墨看着地上的自己,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这包粉末只要撒下去,世间就再也没有自己,只剩下一个纸壳人。
“用不用我帮你?”钟言又问。
元墨摇了摇头:“少奶奶,小的只想问您一件事。”
“你说。”钟言点了点头。
“这世间,人心是否比鬼险恶?”元墨问,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和自己玩了好几年的春桃姐姐会不眨眼睛地杀人。
“你知道人心有多大吗?不足七两,不足五寸,可我从来没吃透。若你觉得鬼怪可怖,改日我领你看看人心。”钟言模棱两可地告诉他,又问,“眼下我也有要问你的事,你忠心,我也就只信你。秦翎到底是怎么病的?当初是怎么医治的?怎么会治成这样?”
“是,小的必定一五一十地说,当初少爷病的时候我还小,可已经记事。”元墨知无不言,“病之前,少爷是好人一个,会读书,能骑马,还专门请了老师傅来教剑法。可是一年忽然风寒就倒下了。起初也只当是寻常风寒那样治着,郎中说到了春天肯定能好,结果就越来越糟,先是发热,后是咳嗽。”
“他是几岁病的?”钟言问。
“十一二岁吧。等少爷咳嗽上了就开始换郎中,郎中说他不宜喧闹,需要挪到安静僻静的地方来养,所以我们就挪到现在的院子里。”提起这些,元墨很是揪心,“再后来,少爷就开始睡不安稳。”
“原来是这样。”钟言点点头,他搬到现在的院子里,能睡好才怪。恐怕那时就是炙人蛊进宅的时候,只不过他们是捡了个现成。有人先他们一步,在秦翎的住处动手脚。
元墨见钟言不说话,他也就不说了,毫不犹豫地将粉末撒向尸首。自己死得突然,尸首没有损坏,像睡着一般,可是转瞬间就被粉末腐蚀,从皮到肉,从血到骨。
钟言眼睁睁地看着尸首变成血水:“怎么又下得去手了?”
“从此世间只有一个元墨,那就是我,既然人鬼难分,我替少爷挡着就是!我死了也好,少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还能陪他下去,打点周全,报他起名教字之恩。”元墨掸了掸衣服,纸白的脸没有半分血色。可尽管他小,说出来的话老气横秋。
钟言禁不住一笑,这硬邦邦的语气,必定是和他家那位药罐子少爷学的。“走吧,陪我去看看秦宅的湖。”
“看湖?看湖做什么?”刚换了纸身,元墨很抗拒近水,但既然钟言想去他陪着就是,“那湖一点儿趣味都没有,只有些傻傻的鲤鱼。”
“湖里出过人命吗?”钟言问时挑起眉毛,生动的样子仿佛再问一件寻常小事。元墨摇摇头,他便不再多问,恐怕就算真的有也不会让一个小书童知道。黑天人少,这一路没撞上多少家仆,钟言带元墨到了湖边,细细地找。
“找什么?”元墨问,湖里的倒影还是自己,可又不是自己。
“找找虫。”钟言对湖影开口。他不上回廊,偏偏带元墨走湖边小石子路,走到那纸皮人扔虫子的地方。虫子确实有一把,死得死,飘得飘,密密麻麻在水上浮成一片,元墨看着水面直呼:“这是米虫!”
“米虫?”钟言疑中带惊。
“是,这就是普通的米虫,柴房后是粮仓,这虫子最是常见。”元墨蹲下认真看看,小指盖长的白色蠕虫全淹死了,任由湖水中的鲤鱼进食。这鲤鱼也是极漂亮,红鳞立鳍,甩尾直起波澜,钟言看入了神,恍惚当中,竟然觉得那鱼眼睛朝自己眨了一下。
天旋地转,所有的鲤鱼同时跳出水面,变成一条巨大的。鱼口张开,飘出滚滚青烟,像嘴里含了一座佛龛,嗡嗡嗡地传出念经的声响。
“轰吧喇勒,轰吧喇勒!”刺耳钻心,疼得钟言想吐,他立刻倒抽一口气,定住神,等再次睁眼,池子里的鱼还是那些鱼,几十尾红鳞在水中铺成一片涟漪。
“少奶奶,这鱼不对吗?”元墨好奇地问。
钟言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朝湖水中一丢。刚才还抢食的红鲤鱼惊吓四散,只剩下湖水动荡,钟言这才转过去:“没事,以后这湖咱们少来。”
他用“咱们”,显然就是把元墨当了自己人。这些年他的自己人不多,而元墨之所以让人放心,是因为他已经死了。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天就这样过去,实际上已经翻天覆地,等到他们再回到秦翎的院子,小翠正在窗下点灯:“少奶奶回来了?元墨你又跑哪里偷懒了!少爷找你!”
“没有啊,我……我困了,在东回廊睡了一觉,结果就睡到这时候。”再看到小翠,元墨竟然理解了书上那句“恍如隔世”。
“我说帮少爷擦擦身子,他不干,非要等着你。”小翠无奈。元墨赶紧看了一眼钟言,钟言小声说:“碰水可以,时间别太长。如果双手变得软踏踏了,就来找我。”
“是。”元墨连忙跑进屋,端着水盆往床边去。钟言则又一次坐到轮子椅上,抽丝剥茧地思考发生过的事。
那人撒在鱼池里的虫子已经全死了,可见他撒的并不是蛊虫,如果不是蛊虫,他撒过去到底是为什么?必定不会只是喂鱼。眼下的困境看似已经解开,实则还没破解,原先钟言以为下蛊的人就是让秦翎生病的人,现下一看,显然不是。
是秦翎先生病,然后再招来了蛊人。那秦翎为什么大病不起?为什么桩桩件件都是冲着他来的?
看来秦宅里的事诡异莫测,就这么一方宅院,在钟言的眼里不亚于百鬼夜行。
算了,先不想了,傍晚忙了这么一通,眼下钟言已经疲惫不堪,眼皮开始发沉,不知不觉就在轮子椅上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清醒的意识,他还没睁眼,首先闻到了一股子暖暖的沉香味。
是自己上午点的香,上好的货,只为了遮掩这屋里过浓的药味。钟言微怔,歇了一会儿才起身,走向喜台去看香炉。点这三支香的时辰是午时,烟气直且烟灰没断。当时钟言看得清清楚楚,明明是左柱香的香灰朝左弯,中间和右边的香灰直立,是个“振拔香”的香号。
现在,左边和中间的直立,右柱香的香灰朝右弯,整个香号翻转。
就这样一翻转,观香号的意思全都变了。“振拔香”变成了“孝服香”,有着天地之差。
“振拔香号主振兴,拨开云月命自新。孝服香号传噩耗,肝肠寸断泪滔滔……”解香之言从钟言嘴里说出来,像是一个预兆,他连忙走近两步,用手捧着香炉,将烟灰看了个遍。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已经燃尽的沉香为什么更改了?莫非这香也有问题?钟言将香灰在指尖一捻,是铁青的一道粉末,刚好元墨端着一盆水从身边经过,钟言扭身抓住他的手腕,哐当,铜盆连水一起砸在地上。
“大少奶奶怎么了!”元墨吃了一惊。
“咱们中计了!”钟言来不及解释,不是香号变了,是香号在提醒自己这边是反的。他拉着手里的傻小子一路奔跑,心口咚咚撞着响,只怕那边的秦翎凶险了。
这一路奔得快,钟言差点将绣花鞋跑掉,就算真掉了,他也不打算捡。宅院幽深,早就过了暮色四合的时候,连个家仆都撞不见。元墨是个纸人,跑着跑着脚腕就使不上力气,不禁气喘吁吁:“主子……咱们跑哪儿去?怎么了?”
“我怎么就忘了这一茬!他那滴血没见着!”钟言懊悔万分,刚才就不应该离开那湖。等到他们再回到方才的地方,湖面还是那样,荷叶和花苞在晚风中摇曳,元墨怎么都看不出哪里出了差错,直到他往湖心一看,吓得吐了吐舌头。
“天啊,鱼怎么都死了!这鱼怎么回事!”
整整一池子的红鲤鱼全部翻了肚儿,红面儿朝下,白面儿朝上,乍一看像是死了一池子的鱼。元墨大惊,他活到这么大都没见过这样多的死鱼,刚想过去看看就被钟言一把揪住。
钟言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你再仔细看看!”
“看看?”元墨迟疑了,再看湖心,他留了心眼儿仔细去查。翻着肚儿的鱼在水面上飘着,一动不动,可若是定神去看,它们的鱼鳍竟然在微微晃动。
“没死?”元墨看懂了,鱼还活着。
“不是没死,是咱们快死了。”说话间,钟言拽着元墨的手跃入池水,顾不上他是不是纸人。落水前元墨吓得双目紧闭,比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害怕,纸身入水,这不就魂飞魄散了吗?恐怕浸湿了就泡化掉。
这道理钟言也懂,可眼下顾不上许多。入水后眼前的景致也不是湖底,而是深邃的靛蓝,时不时漂过一尾红鱼来,像漂过一具浮尸。也是直到这时,元墨才觉出毛骨悚然,怎么每条鱼都在看他们?仿佛被无数双人眼盯住,进退两难。而所有的鱼都是翻肚儿的,哪怕他都死了,还是怕得要死。
无光的水底根本看不清,可钟言还是带着元墨往更阴暗的地方去。元墨没有鼻息,在水中自然也不用屏气,只是越深,心里越没底。
他不记得秦宅的湖有什么深啊!简直就是无底的深渊!
去年他还在湖心捞过莲藕,给四小姐摘过莲花,别说淹死大人,连淹自己都淹不住,水面只过胸口。可眼下却不一样了,他们潜入水下这样久,竟然还没看到湖底。
元墨惊慌,钟言只惊不慌,因为他已经料到上了当。越暗,他越要游,数不清的红鲤来挡他的路,他也要带着元墨游出去。修炼饿鬼道,他早就没有呼出的气了,只进不出,可气还是要进的,现在憋了许久,越来越逼近他的极限。
在哪儿呢?在哪儿呢!湖水被淤泥搅得十分浑浊,钟言看不透多深,只能尽量去找。水冰冷刺骨,元墨那小子不识冷暖,他可不一样,冻都能冻死了。终于,就在钟言憋气憋到胸口生疼时,一条正着肚儿游的鲤鱼让他瞧见了,他拽着元墨泡软的小手腕赶紧游过去,跟着跟着,看到了一处光。
这下算是找到了生门,钟言一鼓作气游向它,在快要承受不住的那一刹顶出了水面,大口吸气。元墨也被拉了出来,只不过软得站都站不住了,像一张纸,平平地漂在水面上。
真正出来之后,这湖水刚刚没过钟言的腰。湖边点了不少灯,还能听到丝竹和说笑,但那都是前面的热闹,自然没人注意到大少奶奶拖着一个纸人走上了岸。
到岸上,钟言来不及干别的,先把元墨拧成一团,拧麻花一样拧出好些水来。元墨被拧得晕头转向,吸饱了水的身体只能“任人宰割”。大颗的水珠不停地往下掉,钟言浑身带水,将元墨从水的困境解救出来,拧干大半后勉强可以站住了。
“少奶奶……”元墨摇摇晃晃,脚腕虚软无力,“这是怎么回事啊?”
“先回去再说,都怪我……秦翎他可千万别出屋。”钟言带着他一路小跑,尽量躲着家仆的眼目,好在宅子大,院落多,曲径迂回,想要一眼看到他们也不是易事。元墨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但这时也不再多问,不禁为少爷捏了一把汗。
跑到院落门口,钟言先是闻到了药味。元墨心里已经凉了一半,都这个时辰了,为什么院里没有点灯?他先钟言一步跑入内堂,一眼看到小翠,湿淋淋的手抓住就问:“翠儿你怎么当得差?这时候为什么不上灯!少爷呢?”
“你可回来了!又跑哪儿去了!急死我了!”小翠上手就打,元墨怕纸身被打坏了连忙躲,又被小丫头一手揪回来,“少爷出了大事,我找谁去说?我哭都来不及!你还问我上不上灯,我……”
“他怎么了?”钟言一脚迈进了屋。
“少奶奶好。”门外黑,小翠刚才没瞧见外头有人,也瞧不见钟言全身湿透,“您和元墨走了没多久,少爷醒了,然后……”
元墨急得跺脚:“你先说要紧的,少爷出什么事了?要不要找郎中?”
小翠显然是惧怕的,小丫头没当好差事,主子一句话就能要她的命:“半个时辰之前,少爷问我为什么院里没点灯,其实我点了,他不信。刚刚我把灯灭掉,想试试他的眼睛,结果他也没看出来,怕是……怕是……看不见了。”
钟言懊恼地闭上双目,果然,有人趁自己不在下手了。秦宅里除了蛊人,居然还有会下巫术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元墨的一天:上午被大少奶奶吓唬,中午死了,下午复活,晚上被大少奶奶拧干……
点灯了看不着?元墨的脑筋一转,少爷的眼睛莫非真看不见了?
“恐怕少爷也觉出来了,他仔细看了看外头,然后就不乐意说话了。你还怪我不点灯,我哪有功夫再去点,一直守在门口怕少爷想不开,犯糊涂。”小翠战战兢兢说完,又看少奶奶的脸色,“后来我问,少爷才说不让声张,不准我告诉老爷,更不能去找郎中,从睡醒到现在一口水、一口饭都没进。”
元墨起急冒火,话还没听完就跑进了内室。钟言看着他进去了,脚下已经多了一滩水,任谁都能看出他刚从水里出来。
小翠低着头,不敢看大少奶奶,更不敢问眼下如何是好,只有等着发落的命。
“别愣着,先给我取一身干净的衣裳吧。“钟言站了一会儿,像在水面上冻住了,慢慢才解冻。
“您不怪我?”小翠猛地抬头。
怪?怪谁呢?自己到现在都没理出头绪。钟言摇了摇头,坐到旁边的太师椅上等着,任由水滴从指尖滑落。小翠趁着这个功夫取来了衣裳鞋袜,捧给他,钟言去往偏室更衣,出来后将湿透的衣裳给了小翠。
“不用洗,烧了。”钟言说。
“啊?”小翠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只是湿透就不要了?这可是上好的料子,少爷在成亲之前特意请人做的。只是没想到少奶奶的个头高,裙角有些短缺。
“对,都给我烧了,烧得一丝不剩。”钟言刚从池水的巫术中挣脱,怕衣服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刚要转身又问,“我和元墨离开之后,有什么人来过吗?”
小翠想了想:“二公子和三公子都来过,四小姐也来了,只不过主子没让小姐进院,远远地看了一眼。”
二公子秦烁他见过,人是精神可人品堪忧,于是钟言问:“你们三公子怎么样?”
“三公子叫秦泠,比少爷小三岁,正是读书的时候呢。他和少爷自小就亲热,八岁那年想要一匹小马驹,老爷不给,咱们少爷偷偷买了送给他,比亲兄长还亲。只是这些年少爷也不大让他过来了。”小翠答。
“那四小姐的为人如何?”钟言又问。他们若是来了,秦翎又注重礼节,身为长兄他必定要出屋迎接,一旦开了门,邪祟就找上他了。
“四小姐对我们下人极好,平日里连二门都不出,知书达理,一手好女红,走到哪儿都是嬷嬷背着,不像我们似的,两脚忙碌命。”小翠细细说来,“四小姐和咱们大少爷是同父同母,少爷最操心她将来的婚事。”
“除了他们,还有旁人吗?”钟言心道不妙,来这么多人,祸害不好找了。
“少爷和小姐他们来,自然也带着近身的家仆。喜娘也来过一次,说要给您讲讲闺房中事。”小翠红了脸蛋,她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自然听不得这些话。钟言越听越觉得不妙,来过的人怎么这样多?但眼下最要紧的是看看那病秧子去,索性挥挥手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别忘了把灯点上。往后这院里不管发生什么,都要点上灯,别让外人轻看了咱们。”
秦宅事多,一个即将归西的公子自然无人问津,若是连灯都没得点,岂不是太过可怜。
“是,往后一定不忘。”小翠连忙说,大少奶奶不怪罪,这已经是开了恩,正往外退着她突然停住,“小的再多问一句,喜娘走了之后,您和少爷看了那梨树许久,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什么?”钟言大惊,自己和元墨一直困在巫术里头,怎么可能回来看什么梨树?而刚才问小翠都有谁来过时,她没说这事,显然她压根不觉得自己出现是什么需要说的。
惊讶过后,钟言挥挥手让小翠下去了,原本以为祸害在那些人里,没想到是伪装成自己了。下蛊之人一定又找了一身皮,变成了自己的脸蛋,迷惑秦翎,骗着他出了屋。
正想着,外头的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对应天幕的星星点点。茂密的野草丛里有火金姑,一只一只闪着光飞舞着,如同跃动的火苗。可这一切,钟言都无心欣赏,他轻轻地走进自己和秦翎的大婚之房,谁料一个茶杯丢了过来,刚好砸在他肩膀上。
力气不算大,只是掉在地上,摔得稀碎,好好的青玉倒是可惜了。钟言迈过它,看向床边,坐着的正是秦翎,旁边擦着眼睛鼻子的就是元墨那小子。
“少爷您行行好,喝点儿吧。”元墨还当自己哭了,习惯擦着脸,“翠儿说您一口东西都没进,这样不成啊。”
秦翎不作回应,床头的桃花酒煎仍旧暖着,熏得他身子更加虚弱似的。
“明儿一早我去找郎中。”元墨再劝,“您不能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秦翎摇了摇头,脸还是那张脸,只是眼睛已经没了神采。他病着这些年,眼里总是有神的,期盼着吃下这味药、那味药就能好起来,还能像儿时一样快跑,上树,摸鱼,练剑,甚至骑马。然而一日接一日的病痛将他折磨透了,眼中那点神采也变得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