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刻,那双眼睛算是彻底黯淡。
“少爷。”元墨心疼不已,声音发颤。
秦翎听出他的哭腔,这才微转过来:“不必,咳咳……不必为我哀伤,迟早的。”
“能好,一定能好!”元墨赶忙压制哽咽,“还是喝一口茶吧。”
秦翎无动于衷,整个人如同死了一半,这时钟言一脚迈了进来:“别惯着他,煮好的茶水全砸了,我看谁家的毛病这么大。”
元墨已经急得两头转,连忙双手合十,给钟言作揖。大少奶奶您就少说两句吧,平日您怎么数落人都行,现在可是得哄着点儿的时候。不然,就自家少爷的心气儿,他真怕他寻了短见!
听见了钟言的声音,秦翎的身子动了动,但也仅仅是动了动。脚步声靠近,秦翎将脸扭向另外一侧,侧影落寞又无奈。终归还是看不见了,尽管他坐得直,如苍翠的竹,可还是没了活下去的念想,更不愿意让别人可怜他。
“我看看。”钟言没有劝慰,却将他看得透彻。
“别碰我!”秦翎再次侧了侧身子。
“我还没急,你和我急什么?”钟言见他不给正脸,就又走近一步,“又不吃东西,又不请郎中,你这是要寻死吗?”
元墨轻轻跺脚,急得快背过气去,大少奶奶迟早能把少爷气出青烟来!这两人是什么孽缘?
“寻不寻死,也与你无关了。”秦翎的嗓子微微干哑,半低着头,“拿着你的休书离开秦家,从今日开始,我的事与你再无干系。”
元墨打了个哆嗦,这哪儿行,少爷的眼睛最是需要人宽慰的时候,少奶奶宅心仁厚,必然不会在这时候弃他而去。
“好。”想不到钟言斩钉截铁地答应了,一手握住了他的脉象,“明早拿着休书就走。”
“啊?”元墨愣了。
这个答复,也是秦翎心里认定的,他扶着床框的指节微微发力,却连用力地攥一把都做不到。眼睛明明看着和平日无异,可人已经瞎了,他苦笑了笑:“那就不送你了,咳咳,这些时日……多谢。”
元墨彻底急懵,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徒劳地站在一旁叹气。钟言给他把着脉象,一时无话,随后摘了一枚铜钱塞在秦翎的枕下,站了起来:“元墨,你随我去一趟后厨。”
“是。”元墨紧紧跟上。
临出来,钟言又将一张符纸贴在门上,并嘱咐小翠,无论这院里再来什么人一概不让进。小翠应了,他才带着元墨去厨房,这会儿厨房正做清数,张开瞧见他们过来了就将厨房的大门锁上:“去那边儿!”
虽说大少爷发了话,不能不让少奶奶进来,可也只能让人去偏院的小厨房。钟言点了下头,压根不和他争辩,倒是给元墨气够呛:“主子脾气真好,要是我,我才不忍他呢!”
“我脾气是不错,早就不会发火了,日子苦长,没有什么事值得自己恼怒一场。”钟言进了小厨房。
“张开就是怕您让他交权。”元墨还是不甘心,“照理说,少爷是正经夫人的长子,您是根正的大少奶奶,您成亲之后整个后厨和女眷都该您管,往后管家的也是您。”
“我才懒得管呢。”钟言选了几个干净的盘子,元墨这话没错,张开就是防着这点,可是没有这个必要了,因为自己要走了。
秦翎的心脉救不回来,毒阳清不掉,虽然现在有所缓和,但那已是回光返照。也就这几日,他必定要咽气。
自己能做的,就是在他咽气之前做点儿可口的,别让他临了当个饿死鬼。
“您找什么?我帮您。”元墨看出钟言要开灶火。
“给我打下手就好。”钟言先取了一碗细细的白糯米粉过筛,碗里像下糖霜。
六香糕不难,只是麻烦,人参茯苓什么的全要碾碎。怕秦翎嘴里苦,这会儿不敢加冰片,手头又没有玫瑰酱,只好给换成了冰糖。筛好了粉,钟言单手打了蛋清和水拌好,开始揉面,准备给糕点的表面嵌上枸杞子,上锅蒸熟。
“元墨,给我找白蜜过来。”他忽然说。
元墨点了下头就跑了,不一会儿跑回来:“回少奶奶,张开说没有白蜜,就连蜜都用完了。”
“混账!”钟言的手忽然抖了下,人都要死了,他怕秦翎吃不上这一口,“再去找!”
“是!”元墨不懂他非要白蜜做什么,但主子发话,他立马去办。这回他不问张开要了,而是自己动手去翻,一个一个罐子看过来,仔仔细细寻了三圈,半柱香的功夫苦着脸回来:“真的没有了,一点儿都没找着。”
“偌大秦宅,连点儿白蜜都没有,我看张开往后也不用留着了!”钟言忽然动怒,眼尾都跟着一抖,杀气毕现。
元墨忽然觉得,自己替少奶奶抱不平实在太傻了,张开的命在她眼中如同蚂蚁,她好厉害。
半晌,钟言才慢慢平和下来:“秦翎平日喜欢吃什么青菜?”
“空心的一种,我看后厨还有,我去拿!”元墨像是也觉出什么来,一溜烟抱了一捧的空心菜回来。少奶奶正在掐嫩姜尖,不让他插手,接过他手里的空心菜就去摘菜洗净,一边摘一边往外扔,破了老了的都丢掉,只要最嫩的茎叶。
全都弄完了,钟言用菜油素炒,清清淡淡地出了锅,碧绿的一盘,再加了几滴掺了细盐的麻油,最是开胃。“元墨,后厨还有没有莲藕和排骨?”
“我去找!”元墨又冲出去了,就算没有,他也要从张开的手里弄出来。
元墨不在,钟言去隔间拎了一只已经宰杀的童子鸡,尖锐的刀尖在鸡肚子上划拉几下,开膛破肚去皮去骨,无比的熟练。取下肉质最好的地方,钟言将鸡肉慢慢刮成了肉茸,这时元墨捧着两截儿老藕和排骨回来了,钟言快快地接过来,手起刀落,将排骨剁成了小段儿,全部丢进煮开的沸水里焯水。
藕有些老,刨去外皮时就显出来了。钟言擦了把汗,切成了滚刀块,将焯水的大铁锅拿下去,换成了小砂锅。
元墨看傻了眼,一点忙都帮不上,少奶奶的手劲儿怎么这么大?那大铁锅自己两只手都端不起来,她一只手就拿下来了。
火烧得很旺,排骨、藕块、黄酒依次往里下,还有切好的葱结和嫩姜尖。元墨看着小砂锅里头被大火烧开了几次,每次少奶奶都要撇去浮沫,再加水。最后一次撇完,钟言将鸡肉茸放进砂锅中,这样熬出来的就不是清汤了,而是羹。
“您这样忙,用我帮什么吗?”元墨问,她一个人就顶后厨十几位的厨娘啊。
“没事了,等着吧,你离灶火远点。”钟言忙了一通,累了,坐在凳子上,静静地守着这锅汤。
半个时辰之后,元墨闻见了令人食指大动的鲜美汤羹味。钟言正在切六香糕,全部切成了菱形,又给淋了一层晶莹剔透的桂花糖。等到汤煮好了,他找了汤盅,自己端着,元墨跟在后头,端着空心菜和糕点,一路冒着热气。
秦翎的院子偏僻,走着走着就没了人,回去时小翠正守着门,瞧见钟言就像瞧见了大救星。
“你去睡吧,这边有我和元墨呢。”钟言先说,自己不那么易累,元墨是根本就不会累,犯不着辛苦一个小丫头。
小翠已经累得打摆子,谢过之后就赶紧走了。钟言揭开符纸,再次回到婚房里,秦翎还是那样坐着,显然离开的这段时间他没有动过。
“张开也太不像话了,把我赶到偏房去做饭,往后我可饶不了他。”钟言说着话,将汤盅放下,“饿不饿?”
秦翎并不摇头,不给他任何的反应。
“元墨说你爱吃空心菜,这时候不是出这菜的时候,都不嫩了。”钟言抱怨两句,“尝尝?”
秦翎还是不动,如果不是他胸口的起伏,简直看不出他还活着。
“六香糕吃不吃?还以为你们宅子里什么都有呢,连点儿上好的白蜜都没有。”钟言掐了一块六香糕,递到他嘴边,“你不吃,这些我全扔了。”
“你不必这样,我清楚自己的身子,你早点儿走,比晚走要好。”秦翎忽然说话了,结果就是这样一开口,一块松软的糕点被塞进嘴里。他刚想用舌尖给顶出去,结果被人一把捂住了嘴,吓得他睁大了眼。
“快尝尝,趁热才好吃。”钟言用冰凉的手盖住他的嘴。尽管秦翎病着,可体温还是比他高许多。毕竟秦翎是人,他已经半人半鬼了。
秦翎一心求死,原本不想吃,但无奈力气没有那么大,没有法子,只好嚼了两下。他没吃过这种糕点,一时之间竟然尝不出都有什么,只觉得软甜清香。等这口好不容易咽下去了,钟言就像算好了时机,又掐了一小块,给他塞着吃。
秦翎不由地发愣,别人只给他喂药,她不一样,她亲手下厨,强迫自己往下吃,霸道至极。六香糕再塞进来,秦翎就再没往外推,女儿家做饭必定劳累,若是自己不领这份情,她怪可怜的,就算辜负。
“吃饱了才能好,否则谁管你。”钟言就着这个姿势给他塞,“别那么别扭。”
“并没有别扭,而是……”好不容易吃完了,秦翎刚想把脸扭过去,一个温热的勺子塞到他嘴里,愣是给他灌了一勺汤。
“我特意选了带点瘦肉的排骨,不怕煮,煮烂了你又该不吃了。藕片不给你尝,老藕只熬汤用。”钟言小声地说,“眼睛不好,自然有办法给你治,我都没急,你急什么?”
排骨汤很入味,好像还有些别的肉香,只是秦翎又没尝出来,太久没吃过正常饭菜。他慢慢地喝,钟言慢慢地给他喂,一勺勺地灌下去,不知不觉就喝完了一整碗,还吃了一小块的排骨。等到喂完了,钟言把碗给了元墨,接过元墨递过来的脸巾,给秦翎压了压嘴角。
秦翎这时往后躲了一下。
“是我。”钟言赶紧说,他看不见,防着身边换人,“让我看看眼睛。”
“不必。”秦翎还想躲,可是一个瞎子怎么躲得过去,直接被钟言扳过脸去。有指尖贴在自己的颧骨上,秦翎禁不住皱了皱眉:“你的手……怎么凉成这样?”
这回轮到钟言不作声,这病秧子经常睡不够,眼下乌青一片。他的指尖从眼下滑到了眼尾,触碰了秦翎的睫毛,小扇一般,又长,又密,闭着眼的时候黑压压一排。他正是锦瑟的年华啊,满打满算还不满十八,是因为病才久久没有娶亲,别人家十八都当爹娘了。
他又将手移到秦翎的上眼皮上,鼻息闻着的都是秦翎身上的药味。
没有几天了,这个人就要走了。
“不必为我难过,我死了,其实是好事。”也不知怎么着,秦翎好像察觉到她在替自己难受。尽管不太确定,但这感受是头一回,如果自己走了,元墨会难受,小妹会难受,三弟也会难受,可他们都是跟自己熟识许久的人,唯独这个人不一样,她嫁了一遭,还没过两天好日子。
钟言的手还在轻触他的眉眼,其实自己早就没有难受的心了,生死见了太多,心都硬了。只是秦翎大限将至,他是来不及查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况且……这本身也不是分内的事。长久地留在一个地方也不是他钟言的处世之道,可只要一想秦翎这些年没吃过什么好的,心里堵得难受。
也就在这时候,指尖忽然一热,湿了。
秦翎的眼皮抖了抖,忽然流下一滴泪来,将钟言的指尖打湿。
“你走吧。”他终于还是推开了钟言的手。
“你的菜都没动,我走什么走?”钟言好奇地看着手指这滴泪,读书人的泪像干净透彻的水,放进口中尝了尝,却很是咸苦。随即他的胃蒸腾起一阵业火,烧到心口,肠胃绞着疼起来。
“还有菜,尝尝。”他忍着剧痛夹了一筷子,秦翎果真爱吃这个,吃着顺口,一小盘很快没了。元墨这会儿才放心,还是少奶奶有本事,自己只能在一旁捧着水,等少爷漱口。
钟言也净了手,到香炉边上重新点香:“漱了口就准备睡吧,兴许明早就好。”
香气飘上窗棂,如烟似雾,渐渐也缠上了床框。秦翎在床边坐了许久,也想了许多事,闻着沉香,竟然渐渐回忆起往昔来。他忆还未生病时的快意,忆那些还未达成的心愿,甚至回忆起出城看过的白毛雪景。
那会儿,他还能牵着马,在雪中滚上十几个来回,回屋也不见风寒。如今风一吹,他就要散了。忆着忆着,眼皮逐渐合上,不知不觉靠着旁边的床框睡着了。
元墨见少爷睡了,赶忙将人扶下,盖好被子,转身又问:“明日您真要走?”
“我必然是要走的。”这话是真,钟言算着日子,“新婚之夜他就写好休书,是他成日成日地轰我。”
“这……也是,算小的多嘴了。”元墨轻轻打了自己两个小耳光,“少爷这样……恐怕……您还是走吧,不该拘在秦家。您是好人,以后会有好报。”
“他睡沉了吗?”钟言又回到床边,“我下的昏睡散这么快又把他药倒了?”
刚盛赞大少奶奶是好人的元墨:“……”
“他的眼睛不是病,应该是被他床下的炙人蛊烧的。杀你的皮身人和蛊人是一起的,里应外合,躲在秦翎床里生事端,害人命。”钟言的指尖在秦翎的眼窝里轻抚,“他们肯定回来过,好烫啊。”
原本应当是常人体温的眼窝此刻有着不同的温度,钟言见元墨也想过来摸摸,忽然说:“你摸不出来……”
元墨刚把手伸出去,又收了回来,掐着手指尖。“少奶奶,我虽然年龄小,见识少,可我知道您是好心人。您就说吧,少爷还能复明吗?还有,杀我的那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我低估他了。”钟言的手滑过秦翎的额头,“皮身人根本就没死,他逃走了。原本我还想给他留个魂,让他投胎,下回我要他魂飞魄散!”
“逃走!”元墨大惊,“他逃哪里去?”
“一定还留在秦宅,蛊人也一定会回来取蛊虫。他们狼狈为奸,一个是马上要炼成返老还童了,一个是缺一张皮。”钟言将湿透的发髻松开,发丝拢在面庞,元墨看愣了一下,简直就是美人图上的人。
“我原本以为他在湖心扔下一把虫子是为了毁掉痕迹,但那只是为了引我入局。我在柴房杀掉的那个恐怕不是真身,他料到我解决完他之后,一定会去湖边寻找那些虫子。”钟言语气淡淡的,“其实那些虫子倒不是关窍,不是蛊虫,就是你说的米虫。关窍是湖心被高人提前做了巫术,恐怕那湖里死过不少人。咱们在湖边一起中了巫术,看红鲤鱼的时候便毫不知情时跳进了水里,然后直挺挺地沉湖了。后来咱们看那些红鲤鱼翻了肚儿,其实,只是因为当时的咱们躺在湖底往上看。”
说着,钟言解开秦翎的裤带,脱下他的亵裤:“你瞧他的伤,像不像鱼的口往上开着?这不是病,是有人下巫。”
作者有话要说:
钟言:这是什么?读书人的眼泪,尝一下。(差点卒了)
第28章 【阳】炙人蛊12
“巫术?”元墨一抖,秦宅怎么会有这些怪事?好端端的一个大家,竟然混进如此多的妖魔鬼怪。还好大少奶奶慧眼明亮!
“巫术很奇怪吗?”钟言的眉高高挑起,“你错了,术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些人为何而来。巫术乃是南方来的幻术,是虚幻和因果的交接,我带你去看虫子的时候就入了虚幻,咱们都被拽进了湖心的倒影世界。”
虚幻和因果?元墨越来越不懂了,但只要主子懂这些就行。
“没关系,再碰上你就懂了。湖心的倒影和红鲤就是高人布下的虚幻迷境,起初我也没有察觉,直到我看到上午烧过的那三炷香。”钟言的视线扫过喜台的香炉,现在香号才是真的,“虚幻里的香号正好相反,虽然那布局很高明,但总有露馅儿的地方。咱们看完虫子,还以为直接回了院子里,实则已经躺在湖底了。”
“好险。”元墨做了个擦汗的动作,啊,没汗。
“确实是好险。常人一入那幻境就会溺死,尸首留在湖底,让成群的红鲤啃食干净。咱们巧就巧在你是纸人,不需要呼吸,我修鬼道,暂时屏息也无碍,所以才活到现在。可若是一直不察觉,再过半个时辰你我都会死在里面,我被活活淹死,你的身体泡化掉。”
元墨听着直揪心,差点就再死一回。“那……为什么您的香号没变呢?”
“香号和法器相仿,它们本身就有预示和辟邪的力量。”钟言索性全告诉这小孩儿了,“你记住,就算是最高明的巫术也有破绽,总能察觉到不对的地方。就如同咱们看到的那些红鲤鱼翻着肚儿在游,预示你我已经沉在了湖底,往上看时就看到了鱼肚白。而离生门越近,越有不受巫术干扰的事物,我跟随一条看似正常的红鲤鱼带你游出来,你我才逃过一劫。”
一番话,元墨心惊胆战,原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就不再惧怕,没想到下蛊的人还想赶尽杀绝。原来,在看到那片死去的米虫时自己和大少奶奶就跳湖了,他们睁着眼睛,躺在湖心足足半个时辰。
“皮身人看到咱们中计,便趁机化作我的样子,骗了你家少爷。”钟言略感庆幸,那人之所以没有立刻对秦翎下手,一定是大伤元气。自己虽然没有除掉他的原身,但也重创了他。一旦休养生息几个时辰,他必定卷土重来。到那时候,秦翎才真的凶险。
“这事,是我轻敌了。”钟言的手指卷着发梢,“你放心,我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必定让他血债血偿。”
元墨正担心大少奶奶甩手不管了,马上跪下扣头:“谢大奶奶开恩!不过少爷身上的伤怎么办?”
亵裤一脱,钟言才知道有多少伤口是自己没见到的,单单是大腿内侧就有好几个半指深的血窟窿。
“唉,拿药来。”他指了下喜台的药罐子。
元墨赶紧拿过来,看着钟言亲手给少爷擦血、上药,黏糊糊的药膏用指头塞进伤口里头,看着就疼。“这是什么巫?能破解吗?”
钟言只摇头:“下蛊我还能对付一二,巫术我也不怎么遇见。先看看这药膏能不能令伤口缓解吧。”
这话有几分骗人的意思,钟言不太懂巫术是真,可若是真想揪下巫之人出来,花些时日和精力也不是没指望。但眼下,确实是没有必要了,秦翎能活的时日不等人。
“若是能好,我日日去配药。”元墨点了下脑袋,往常这个时辰他肯定困了,这会儿精神抖擞,“还有件事……少爷心气高,您能不能劝劝他别糟践身子?”
“我只能对付行恶的人,秦翎他一心求死,我又不渡人。”钟言深深地吸了一下,却不出气,“不早了,我要睡了,有事儿明早再办。帮我点上些上好的沉香,我熏着香,睡得也好些。”
“是。”元墨赶紧去办,心中忐忑不安,不知少爷能不能挺过明日。香点上了,烛火也吹灭了几根,今日不是小翠守夜,元墨守着时暗时明的烛火,不断烘烤着半湿的双手。
钟言仍旧躺在软塌上休息,并不打算和秦翎共枕同眠。今日他也耗费了不少精力,躺下没多久,眼皮逐渐发沉,沉香令他好眠,一直睡到了下半夜。窗棂响动令他惊醒,刚一睁眼就看到外面的天空打了个白闪,雷声跟随而来,他立即看向床铺,已经空了。
秦翎人呢?钟言急奔向窗口,外头已经暴雨如注,站在滂沱大雨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已经瞎了的秦家大少爷。
元墨刚烘干的身子又湿透了,在雨里不停地劝:“少爷咱们回去吧,您淋不得啊!”
“放开。”秦翎孱弱的身子一步三晃。
“少爷……”元墨心疼不已。
秦翎摸着黑往前走,任由雨水冲刷着身体,昨日燃起的盼望在眼前破灭掉,他还以为自己有救,原来只是妄想。刚刚那几步路,从屋里走到这里已经磕磕绊绊,成了一个完全的废人。
一个废人的心,无人能感同身受。
忽然,他的身体一下子横了过来,双脚也离开了地面。元墨抹掉脸上的雨水,惊奇地看着,大少奶奶竟然将大少爷给……横抱起来了?
“少奶奶神力啊!”他忍不住赞叹。
钟言怀里的人不重,但抱着也有几分吃力,转身往屋里去。“看不见就寻死,读书人就这么难伺候?”
秦翎愣愣的,转而又恼羞成怒:“你一个女子……把我放下!”
被一个女子打横抱起,这是秦翎从未想过的事情,哪怕两个人已经拜堂成亲,成了面子上的原配夫妻。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忘记了眼盲,只顾得心里那些礼义廉耻的教条,自己怎么能被女子横抱?
他试图挣扎,可惜没几下就没了气力,刚才好不容易走出去,在钟言的几步来回当中就回到内室。沉香加上水汽,还有煎炉上的桃花酒煎,混合着两个人身上淡淡的药气,他被轻轻地放在了床边。
“啧,一身好衣裳,又淋湿了。”钟言放下他之后就开始宽衣,可能是因为烛火暗,又因为这个人眼瞎,他只留下了白色的单衣。元墨也跟随进来,顾不上腿脚是不是发软,先拿了脸巾和脚巾进来,着急忙慌给秦翎擦。
他的头压得很低,生怕一不小心看着少奶奶的衣衫。
而这些,秦翎自然是看不见的,只能任由元墨擦拭面颊上的雨水。元墨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好好劝,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担心哪句话没说对,惹少爷难过。
可是他分明记得,少爷原本的性子不是这样,他知书达理,谦卑温和,还能舞刀弄剑,肆意地骑马打猎,也会带着自己和三少爷上树玩弹弓,掏鸟窝,惹蜂子……好日子一去不复返,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
“别哭了。”尽管元墨尽力强忍,可秦翎还是敏锐地听到了他的哽咽,“别可怜我。”
元墨使劲儿地吸了一鼻子:“不是可怜。”
“谁见了我,都觉得我可怜,我看得懂,他们的眼神都在可怜我。”秦翎有一刹那的自轻自贱,但仅仅是一刹,这悲愤交加的心情就转变成了无能的恼怒,“出去!”
“可是……”元墨不想走,他已经习惯了少爷这些年的喜怒无常。
“出去。”秦翎闭上了无用的双眼。
现在该怎么办?出不出去?元墨这些年都是听少爷的,这会儿忽然看向钟言,不知不觉就倒戈到少奶奶那边去。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眼神里明明白白,是求着大少奶奶管管少爷。
这点心思钟言怎么会看不懂,这会儿已经斜卧在软塌上了。“成了,你也湿透了,出去烤烤火。”
“谢大少奶奶。”元墨赶紧扣头,这算是应下来了,这才安心退下,还小心翼翼地带上了门,生怕关门声惊扰。
窗外轰雷,暴雨如注,院落里的竹子不堪重负,纷纷折弯了腰,还有几根已经断裂,凄凉地横在地上。竹叶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再不复白天的清朗,萧条之下还有些阴森。
钟言起身将窗关上,走向了秦翎,手指刚要触碰他的眉骨,秦翎有所感知,立即转向了另一侧。
“咳咳……你为什么还不走?”秦翎说,声音里仍旧压着怒意,不知和谁发脾气。
“大雨天的,你发哪门子的脾气呢?”钟言饥肠辘辘,来了这里他就没吃饱过。
“我就是这样的性子,你可以走。”秦翎始终不看他,不愿意这幅面孔示人,“别赖着不走。”
“怪不得元墨说你喜怒无常,睡之前还好好的,都哭成泪人了……”钟言重新坐到他旁边,有种萧飒的爽快,“元墨那孩子对你是真心好,你想要被雨水冲死,也要拉上他吗?”
秦翎的膝盖破了,可他却不去管,仿佛承认因为眼盲而跌跤是一件耻辱事。“我并没有拉上他,等我一走,他自然有他的出路。”
“这么说,你都安排妥当了?”钟言问。
“他五岁开始帮我磨墨,我自然安排妥当,总不能让他一辈子为我守灵扫墓。”秦翎提起自己的后事并不忌讳,显然,他也是想好了的,也接受了即将闭眼的现实,“你为什么还不走?咳,最好,最好今晚就走,明早别让我见着你。”
“你别急着赶人,我是一定会走的,总有散伙的时候。”钟言半分气都不生,“我问你,傍晚咱们去看梨树,我和你聊什么了?”
一句话,让秦翎痛不欲生,那时候自己明明还能看见。“你这么快就给忘了?”
“忘了,我记性不好。”钟言用最直接的谎话搪塞,“你再说一遍,我下次就记得住。“
“不必了,你记不记得住都和我无关。”秦翎忽然看向钟言这边,尽管他明知道看不见,还是看了,表情里不止有恼怒,还有一份被人轻视的心酸,像遭到了背叛。钟言一下看懂了他的神情,恐怕那时他和冒充自己的皮身人说了些真心话。
可这又怪不得自己,那会儿和你说笑的人又不是我。钟言将此事跳过不谈,只摇着头:“你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胸口的闷火复燃,秦翎拧着眉头,恨不得将这人打出去。“我……咳咳,我生不如死,怎么就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家里这么多美味佳肴,日日递到你嘴边,你吃都不吃,这还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钟言恨透了糟蹋食物的人,“你可知道……有些人饿得饥肠辘辘,却只能看着,一口都吃不上?”
秦翎万万没想到他是说这个“福气”。“那些吃食我都没有动过筷,就算动筷了,吃不了也可以赏给下人。”
“我要是你,就算下一刻死了,这一刻也要做个饱死鬼。”钟言摸了摸平平的小腹,“你是不知道饿肚子的滋味。”
秦翎又不言语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以前……经常饿肚子么?你爹娘,对你不好?”
雨还下着,风仍旧猛烈,关上窗的内室飘着沉香,竟然让钟言生出些奇怪的想法,以为自己真的和他过上了日子,再无近忧,只有说不尽的笼心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