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之前已经做过充分的调查,知道自从慕韶光死后,解君心便一直痴痴妄妄,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魄力。
他对其他事情全不在意,可就算是慕韶光以前穿过的一件旧衣服,都会费心费力,拼了命也要弄到手。
那么为什么自己这样一个大活人,相貌与慕韶光还有几分相似,解君心竟然会一点也没有受到迷惑呢?
修士甚至对慕韶光的神情语气都模仿了很久,就是为了关键时刻保命,此时他连忙露出了一副哀求痛苦的神色,蹙眉颤声说道:“解尊使,你这是做什么?我——”
话没说完,所有人都听见了清脆的“喀嚓”一声响——是解君心捏断了那个修士的脖子。
对方的脑袋软哒哒地垂了下来,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挂在了胸前,竟然就这样气绝身亡了。
周围的人好端端来吃个饭,也没想到竟然会碰上这种当街杀人的凶案,都是大惊失色。
短暂的死寂之后,酒肆中陡然爆发出了一阵骇人的惊呼声,紧接着,食客们纷纷夺门向外跑去。
在这人人都惊慌逃窜的时刻,慕韶光依旧稳稳坐在那里。
虽然表面上看,是这黑衣男子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了人,实际上,先意图谋害的人是这名修士。
慕韶光虽然修仙,但并不迂腐,他自己也不是没有杀过人,既然对方有着恶念蓄意接近,那技不如人,被人家给反击杀了,也没有什么不对。
相比之下,他倒对黑衣男子的处事风格更加注意。
此人杀人时说动手就动手,一个字也不多解释,杀人之后,别人把他当成了穷凶极恶的歹徒纷纷逃走,他也不试图挽留,面色寻常地把尸体随手往旁边一扔,继续自斟自饮。
就仿佛刚才的事情只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而已,世上所有的事情都不能令他动容。
果断、狠辣,又我行我素。
这种作风让慕韶光隐隐有种亲切感,暗中猜测自己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他本来就在寻找记忆,对这种直觉格外在乎,如此便生出了几分攀谈的念头。
慕韶光看见解君心倒酒的动作一顿,原来是一壶酒喝光了,心念一动,便转头对战战兢兢还没跑的店小二说道:“小二,再拿两壶酒来!”
店小二很快将酒拿了出来,慕韶光道:“一壶给那位公子。”
店小二看了解君心一眼,却是哆哆嗦嗦地不敢上前。
慕韶光见状一笑,说道:“倒是我疏忽了,给我吧。”
他把酒壶接过来,随手一掷,那壶酒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解君心的桌面上。
解君心连头都没抬。
慕韶光的死对他打击太大,如果说过去是阴郁孤僻,那么如今的解君心更是失去了最后一点生气,几乎不与外界交流。
如果不是慕韶光留下来的那缕魂火,他也根本不会活下去,现在他唯一的人生目标,就是四处寻找慕韶光在这世上留下来的神思、气息,希望多少能够收集到一点,试着看能不能重新凝聚起来慕韶光的魂魄。
除了这件事以外,他对其他的事情都是一片死寂苍白,漠不关心。
酒壶里没了酒,既然有新的放在桌上,解君心索性将空壶一扔,另一只拿起来就喝。
他从来百毒不侵,也不在意酒里会不会被人加了什么,反正若是有不自量力的人敢上来招惹他,杀掉就是了,其他的也没什么打紧。
解君心一口一口喝着酒,酒香浓郁醇厚,入口绵长,却并没有添加任何东西。
慕韶光见这个人甚至没有抬起头来看自己一眼,倒也不怎么惊讶,这种人若是因为一壶酒就变了态度,那才是奇怪。
他只是微微一笑,也啜着自己杯中的桂花酿。他因为酒力不佳,在外面向来只喝这种淡酒,今日难得难得遇上个人同样。
此时,酒肆的整个二楼除了他们两人,也就只剩下吓得要死又没地方跑的店小二了。
可怜那小二看看解君心又看看慕韶光,觉得一个莫名其妙花钱请酒,请完了也不说话,一个杀了人之后又喝陌生人的酒,一个字也不吭声,都不怎么正常。
他只能瑟瑟发抖地缩在一处柜台的后面,双手合十,喃喃祈祷:“菩萨保佑,阎王保佑,西天佛祖也保佑,疯子瞧不见我,疯子瞧不见我……”
一些胆大又好事的人见解君心没有继续动手,悄悄地围在一楼,打量杀人狂魔长了什么样子,有人还报了官。
不多时,官府的官差们就赶到了。
他们听说凶徒厉害,来时都手持铁索刀剑,个个一副如临大敌样子。
一名官差大着胆子冲解君心说道:“人是你杀的吗?”
解君心只当他们在狗叫,自斟自饮,毫不理会。
那官差正要上前,却被同伴一手拉住了,几名官差低低商量了两句,先避开解君心,指着慕韶光道:“你又是干什么的?过来!”
慕韶光也知道他们的难处,笑了笑,没说什么,起身走了过去。
他从解君心进门开始一直坐在那里没动,解君心甚至都没有抬头看过这个人一眼,此时仰头喝了一口酒,忽然感到了一股熟悉。
那种感觉十分微妙,说是闻到了什么具体的香气也并不是,这人步履轻轻地经过他的身边,带起了一缕极轻微的风,就是仿佛直接拂在了他的心上一样,刹那间心潮涌动。
解君心猛然抬头,只来得及看见对方的背影眼看就要从自己身边走过,他想也不想地抬手欲抓,又怕这只是一个太过美好的梦,一握住就碎了。
于是,解君心的手定在了半空,慕韶光的一片衣袖从他手指的缝隙间拂过又落下,一如那日他跪在地上徒劳的挽留。
但这时,慕韶光已经感到了解君心的触碰,驻足回身,带着疑问看了他一眼。
以慕韶光的容貌,若是不做遮掩,出门必然会遇到不少关注和麻烦,所以慕韶光又用了障眼法,盖住了自己的相貌和气息。
可只需要这一眼,解君心就能认出来,这就是慕韶光,不会是任何人假扮。
他回来了。
他怔怔地坐在那里,就像是做梦一样,整个人一动都不敢动,唯有一颗很大很大的眼泪,从眼眶落下来,砸在了衣服上。
慕韶光惊愕地看着他。
解君心突然不能自已,他轻轻碰了碰慕韶光的指尖,然后顺着那温热的触感一把握住了对方的手,霎时已经泪流满面。
他的眼泪漱漱落在慕韶光的衣袖上,竟然让人感到心痛。
慕韶光不明白这个陌生的男子为什么会哭,可他看着自己一点点变湿的衣袖,仿佛心里也跟着下起了一场雨。
他终于开口,问道:“请问阁下……是谁?”
解君心愣住了。
他哑声道:“我……”
话至此处,却不由一阵哽咽。
其他的人看到这一幕,却都觉得愈加毛骨悚然,任谁看到一个刚刚杀完人的凶手又莫名其妙拉住别人痛哭,大概心里都会冒出来两个字——“疯子”。
官差愈发不敢过去,但还是忍不住开口对慕韶光小声道:“你,还不快过来?”
慕韶光抽回自己的衣袖,礼貌地对解君心点点头,说道:“公子,我要过去了。”
解君心刚看到慕韶光回来了,接着又发现他好像忘了自己,整个人一时喜一时忧,魂魄仿佛都飞散出去了一般。
但他也知道,这是他活该,当初他趁慕韶光忘记了步榭的样子,无耻地冒名顶替,如今就合该也遭受这样的痛苦。
见慕韶光要走,解君心脑子一片空白,也痴痴地跟着站起来,跟在他的身后。
刚才那些人问话他都不搭理,没想到这时这魔头竟主动送上门来了,只唬得一楼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出去老远,官差们也扶着刀柄连连后退,有几个已经兵刃出鞘。
“你要干什么?站住!站住!站在那别动!!!”
解君心手指一动,当时就想把这些打扰他和慕韶光人都给杀了,一转念看到了慕韶光,这些年在他身上几乎已经找寻不到的人性和是非观又一下子重新回到了脑海中。
他放下手,像个正常人一样说道:“你们不是要找我问话?”
话是这样没错,可……
几个官差面面相觑,有些不敢相信这个刚才还对他们爱答不理的人竟然会愿意配合。
解君心看了慕韶光一眼,想起当初诀别时对方满身鲜血的样子,心中又是一悸。
他想,当初慕韶光受的伤那样重,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恢复的,现在又好了多少,如此久站会不会累。
解君心怕慕韶光累到,又想单独同慕韶光说两句话,问问他现在的情况好不好,根本就没有心情来敷衍那些官差,只说:“走吧。”
第95章 伏雨朝寒
官差们互相看看, 这才押送着慕韶光与解君心一同下了楼,还没出酒肆的大门,忽听外面一阵喧嚣, 一队车马前呼后拥, 却是此处的县令亲自来了。
说来这县令也是有些倒霉,他官仅七品, 却管了这么一片地方, 辖下的土地正好紧邻魔域,因此隔三差五总是会遇上一些焦头烂额却又人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来处理, 常常需要求助于附近的修士。
现在有修士当众被杀,还牵扯到了镇上首富龚老爷的女婿, 县令不管能不能解决也得亲自过来, 以表明自己对于此事的上心和重视了。
他在路上就听手下禀报凶徒难搞,硬着头皮进了酒肆大门之后,看见解君心和慕韶光已经在官差们的包围下走下来了,还以为凶手已经被成功制伏了, 忐忑的心一下子有了底气。
他分别看了看慕韶光和解君心, 清了清嗓子,威严地问道:“凶手是哪一个?还不跪下!”
他这嗓子一吆喝,先把官差们都吓了一跳。
他们自己最清楚, 他们根本就没有控制住解君心,这暴徒为什么突然表示就范并跟着他们下楼, 官差们也不明白。
如果县令这句话让他不痛快了,突然暴起杀人, 恐怕大家都得玩完。
有人忍不住冲着县令连使眼色, 弄得那县令莫名其妙,解君心则又悄悄看了慕韶光一眼。
我刚刚, 当着他的面杀了修士。
他想,他会不会因此而厌恶我?
解君心说道:“这两人正在密谋害人之事,我才会出手,此举乃是……为民除害。”
“为民除害?笑话,笑话!简直是一派胡言!”
解君心说完了这句话,正好有人上前,对着县令附耳低语几句。
这县令听说了死去那名修士的身份,愈加烦躁,冲着解君心斥责道:“你可知你杀的这一位乃是青羊观的道长?青羊观一向行侠仗义,心系百姓,他们怎么会密谋害人的事呢?倒是你这厮,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是他真的要对你动手,也定然是你先犯了什么过错!”
他一拂官袍:“总之,光天化日之下杀人无可抵赖,来人,还不把他给押进牢里,细细拷问!”
解君心的心里没有半点波澜。像这样的话,他早已经听得多了,他在世人眼中素来做什么都是错,更何况自从慕韶光死后,他内疚甚深,自己潜意识里也是这样认为的。
县令说的其实也差不多,那位修士正是因为想要除魔,才被他所杀。
解君心只是在想,如果去牢里的话,他是不是就要和慕韶光失散了?但如果不去,他又实在不想当着慕韶光的面出手伤人。
这时,一个声音却近在咫尺响起:“大人此言差矣。”
慕韶光说道:“我愿为这位公子作证,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解君心一转头。
而直到此时,县令才看了慕韶光一眼。
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十分奇怪,方才一直站在那里,但存在感极低,全身上下仿佛没有一点能让人注意的地方,所以县令一来就盯住了解君心,甚至连眼角都没有往旁边多瞥一下。
但这时慕韶光开口说话了,县令朝着他一眼看去,当即大吃一惊。
那个瞬间,他的脑海中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句话——天底下竟还有如此之绝色!
慕韶光之前为了避免麻烦,一直用法术淡化了自身气息,此时他要当众说话,这才消去了身上的障眼法。
于是,那绝美无伦的真容和一身光彩,便无遮无拦地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瞬间,几乎在场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仿若陷入到了一个美丽的迷梦之中,只是如痴如醉地盯着慕韶光,浑然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眼下又发生了什么事。
只听“当啷”数声,竟是旁边官差们手中的长刀都握不住了,掉了一地。
这县令虽从不好男色,此时看见慕韶光的样子,也不禁直了眼睛。
他耳中只听这位美人说道:“方才我也在旁边,看见实际是死者先欲以毒/药害人,这位公子才做出了反击,如果大人不信,我想可以搜一搜他们的身,将一切调查清楚再做论断。”
县令连连点头,说道:“对,没错,说的是。”
慕韶光微微一笑,说道:“大人明理。”
解君心看着慕韶光,无论他记得什么,又忘了什么,但此去经年,兜兜转转,这个人的性格依然半点都没有改变。
就像当初,其实慕韶光一直便没有完全相信他是步榭,但即便是他用了那样卑劣的方式取代了步榭的位置,甚至借机同慕韶光肌肤相亲,慕韶光都一点也没有责怪他,而是自己默默承担一切,到了最后还要他活下去。
解君心想到这里,一阵心疼夹杂着酸楚又涌了上来。
慕韶光说完那些话,也看了解君心一眼,想问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结果发现,对方的眼眶又有些红了。
慕韶光觉得有些好笑,没想到一个高高大大,面色冷峻的大男人竟然如此爱哭,以前是不是都没有人向着他说过话呢?
这么一想,又不免觉得此人有点可怜。
县令答应过慕韶光之后,去吩咐手下的人,一转身看不见那张脸了,才有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当众对这么一个毛头小子言听计从,实在大不应该。
可是再转过身,看一看慕韶光,他终究还是没能呵斥出来什么,于是下令其他人去验尸搜身。
然而这时,却听有人说道:“县令大人,这凶手我以前见过,他就是个杀人如麻的魔头,我带了能除魔的人来了。请大人快带着其他人离开吧!”
听到这声音,慕韶光转身一看,道:“师兄!”
原来,竟是刚才交谈中的另一名修士带着步榭走了进来。
步榭刚才并不是跟慕韶光走散了,而是突然感觉到一股十分微妙地力量与他相斥。
因为之前并未防备,佛子又算是半个红尘外的人,所以他整个人仿佛瞬间被隔在了另外一片空间中,与其他人都断开了联系。
等到步榭破开这种迷障之后,这才寻到了慕韶光的位置,找来的路上,又碰见了另一名修士。
对方看出他修为高深,邀他一起前来除魔,让步榭发现,那个他一直在找的罪魁祸首也在这里。
步榭道:“韶光。”
说完之后,他便转头,看向了解君心,脸上的温柔之色顿时化作了一片沉冷。
解君心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步榭,几乎是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就拉起了最高的警报,刚才面对慕韶光时的脆弱和哀伤也荡然无踪,同样以最尖锐和警惕的目光冷冷地回视步榭。
两人之间,暗潮汹涌,杀机凛冽。
他们并非是初见。
曾经的那些日子里,解君心无数次作为一名不相干的人而路过,看着步榭与慕韶光一起读书练剑,相伴相守,看着步榭可以那么轻易地与慕韶光亲近,慕韶光也对他展露笑容。
而后来,当他终于窃取到了接近慕韶光的机会之后,更是为了能够让慕韶光安心接纳自己的陪伴,不得不逼迫自己去模仿那个自己最恨最厌恶的人。
步榭则一直不知道解君心的存在,骄傲而自信的人,亦无需将目光放在其他人身上。
直到化身为饮真之后,作为一柄剑而守护在慕韶光身旁,解君心才让步榭尝到了人生中前所未有的嫉恨与挫败。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顶替自己的身份,夺走自己的爱人,甚至就当着他的面,一次次地占有慕韶光。
他被封在剑中,无数次地想要把解君心杀之而后快,连灵魂都打得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如今,他们终于这样真正地以本来面目面对面地审视着对方了,那一瞬间毫不掩饰的敌意与攻击性几乎化为实质,让周围的人都有所察觉。
慕韶光满头雾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问步榭道:“师兄,你怎么了?你认识……那位公子?”
步榭怒到了极致,感觉体内的血液都沸腾出了细小的麻痹感,唯有跟前慕韶光略带不解的神情,唤着他仅存的理智。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拳头收收紧又放开,用尽了所有的涵养才没有立刻当众对解君心拔刃相向。
步榭移开目光,语气冷沉沉地说道:“韶光,过来,到我身边来。”
慕韶光从来未听过他端方温柔的师兄用这种语气说话,犹豫着朝步榭那边走了两步,还忍不住看了解君心一眼。
解君心的手下意识地抬了抬,慕韶光的脚步就是一顿,两人的动作几乎都是本能的。
紧接着,步榭已经一把握住了慕韶光的手,将他拉到了身边,展臂揽住。
步榭指着解君心说道:“他是魔。”
慕韶光“嗯”了一声,解君心这样子,是魔也不奇怪。
倒是周围的百姓们一听现场有魔修,都慌乱起来。
他们不懂别的,只知道魔都不是好东西,残害百姓,杀人如麻,这片地方因为紧邻魔域,以前没少受到波及,如果这人当真是魔,那么今天的事怪不怪他,他也该死。
解君心没敢去看慕韶光的脸色,他静立未动,衣袍无风自鼓,眼底隐隐透出杀意。
步榭更是已经一抬手,腰侧佩剑干脆利落地出鞘半寸。
他秉性温和,出手向来留有余地,这么多年来在整个修真界中威名虽盛,却从未有人能够摸透深浅,而此时,剑上寒芒闪烁,从中迸发出来的强大灵力,竟让人不禁感到胆颤心惊,毛骨悚然。
魔息与灵力一撞,周围的空气都似震颤起来,虽然解君心和步榭都没有伤害其他人的意思,无形气势还是令在场的凡人都觉得双腿发软,难以站立。
慕韶光卸下佩剑,连剑带鞘地扔出去,插在两人中间:“二位,注意场合,稍安勿躁。”
他隐约觉得自己劝架很是熟练,不知道以前劝过谁,说道:“若是你们有什么矛盾误会,不如坐下来说一说,或许小弟可以代为开解一二?”
慕韶光说完之后,解君心和步榭都看他,谁也没给个反应。
慕韶光心想怎么今天大家看上去都古古怪怪的,他也有些不耐烦了,他加重语气说:“反正要打别在我跟前打。”
慕韶光一露出不高兴的样子,步榭和解君心就都老实了。
顿了顿,步榭收了剑,解君心也收敛了杀意。
慕韶光觉得他们肯定认识,除了刚才解君心看见他时的失态之外,还有步榭对解君心的态度也很古怪,像是十分痛恨,可又顾忌着什么不能动手。
凭他对他师兄的了解,这顾忌绝对不是因为对方实力强或者背景深。
于是他扯扯步榭的衣袖,又对解君心说:“坐坐?”
解君心望着站在步榭身边的慕韶光,觉得胸口的血液都仿佛已一点点地凝冻了起来。
他早该猜到的,知道那些真相之后,慕韶光早晚会回到步榭的身边,一切重新步入正轨,而他这个赝品,也该消失了。
可是刚刚知道慕韶光没有死,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他实在想再多看这个人几眼,哪怕要强忍着满心疼痛。
解君心在旁边的桌前坐了下来。
步榭低头看了一眼慕韶光拽着他衣袖的手,终究叹了口气,也坐在了解君心的对面。
他们几个人在这里暗潮汹涌,却是把弱小无助的县令给难为坏了。
解君心和步榭一瞬间的对峙,已经让他浑身冷汗,毛骨悚然,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遇到了根本惹不起的人。
刚才还敢那样叫嚣,简直找死呢!他居然这回还活着,真是福大命大。
县令谁也不敢惹了,想跟看上去还正常一点的慕韶光打探两句话,无奈刚靠近半步,解君心和步榭两道目光就同时落在了他的身上。
将步榭带来的那名修士跟县令熟识,此时低声说道:“还不带着你的人,都跟我走?”
县令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下令疏散百姓,自己也带着官差离开了。
周围的人都走光了之后,步榭沉默一会,说道:“解尊使,好手段。”
慕韶光听到这声“解尊使”,有些好奇地看了解君心一眼。
解君心顿了顿,道:“我确实要说声抱歉。”
步榭道:“一声抱歉,足以抵消你藏在别人身份之下……肆意妄为?”
他说罢之后,眸光一抬,神色冷然,凌厉毕露。
解君心漠然望着前方,说道:“是,我还要向你道谢。我的机会都是你给的,多谢成全。”
他半侧着头,掩去脸上深深的自嘲之意,极力在自己的情敌面前,把所有的心绪都埋藏起来。
步榭的呼吸猛然一窒,冷声道:“无耻!”
胸口的怒火再也克制不住,他猛一拂袖,一道灵流向着解君心暴击而出。
解君心坐在那里,竟然不闪不避,生生受了这一下,唇边溢出一丝鲜血。
慕韶光一惊,脱口说道:“师兄!”
步榭这才想起来,慕韶光还在自己身边。
他转过头,看了慕韶光片刻,神色微缓,说道:“韶光,我们单独谈些事情,你去里面等我一会,行吗?放心,我们不会再打架了。”
慕韶光说道:“师兄,别忘了咱们来之前你答应过我什么。”
步榭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说道:“我知道,只是现在有些事我也没有完全弄清楚,需要处理一下。等事情办好了,我就一起都告诉你。”
慕韶光眉梢一挑:“不骗人?”
步榭微笑着用小指勾了勾慕韶光的手指,说道:“不骗人。”
慕韶光点了点头,叹气道:“好罢。”
他说到做到,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解君心内心酸涩,抬手拭去了唇边的血迹。
等到慕韶光走远了,步榭回过头来,冷冷地对解君心说道:“他不喜欢别人骗他。”
解君心道:“过去的事……”心中一阵抽痛,他顿了顿,才能把话接下去说完:“他都不记得了吗?”
步榭道:“是。”
解君心闭上了眼睛。
步榭冷冷地说:“若不是他还依稀对你有几分印象,我现在就会杀了你。”
解君心说:“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了。”
步榭的声音冷如寒冰:“我一直都知道,因为我就是饮真。”
解君心微怔。
他确实看慕韶光那柄总是喜欢捣乱的佩剑不顺眼,也知道剑是原来步榭送的,怕自己在它跟前露出破绽,才顺手给封了,可从未想过,饮真就是步榭的化身。
一时间,慕韶光和饮真之间的种种默契与亲密浮现在脑海中,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
原来不管是不是彼此遗忘,他们都从来没有分开过,现在兜兜转转一番,慕韶光又回到了步榭的身边,而自己,只是他们感情波折中的一名过客。
“原来如此……”
解君心失魂落魄地重复了一句:“原来如此。”
“那么——既然你心中还念着他,当初为什么会不辞而别,消失的无影无踪?如今又为什么这样好端端地回来了?”
解君心蓦地抬眼,看向步榭:“步榭,步榭!你到底是什么人,与我之间——”
他几乎是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来,语气里带着刺骨的痛楚和冰冷:“又究竟有怎样的联系!”
这些事情是他想了无数遍,但一直没有想通的。
当初他亲眼见过慕韶光跟步榭相处,虽然嫉恨无比,却也从未怀疑过步榭对慕韶光的感情,所以想不通他为何会把慕韶光扔下就那么消失了。
而且消失之后,所有的人都仿佛从不知道有他的存在,除了慕韶光……和自己。
那个时候,解君心就怀疑过,他和步榭之间会不会有什么渊源。
甚至曾经他第一次接近慕韶光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要冒充步榭,却被慕韶光理所当然地当成了对方,这说明最起码两人的气息,是有一部分非常相近的。
步榭今天既然能出现在这里,解君心就认为,他应该知道一切的答案。
果然,步榭回答了他:“天地间的灵力汇聚凝结,每数千年便会孕化而成生命,身怀光明之力,为普度世人而存在。我便是因此降生的,落地成人,被禅宗善尘大师带回门派,受佛缘感化,故为佛子。”
“而我降生之际,却正值黄昏,太阳西沉,下一刻天地便陷入黑夜,于是诸般混沌黑暗蜂拥而来,想要吞噬光明之力,却受到反噬,形成了另外一个生命,天生戾气,亲缘断绝,孤煞难偶。”
步榭说:“……就是你。”
短暂的沉默之后,解君心微嘲道:“那看来我们是天生的死敌了。”
“身世由不得人选,我对你也本来没有丝毫敌意。曾经听说过解尊使的大名,我一直觉得,你虽然手段酷厉,但也是个磊落分明的汉子。可你——”
步榭痛恨交加,怒喝道:“可你行事如此卑鄙无耻,竟冒用我的身份来骗得他垂爱,更与他……更与他肌肤相亲!你在感情里玩弄这样的手段,根本就不配去爱,也配不上他!”
解君心心中确有愧悔,但是这种情绪大多都是对着慕韶光的,他惭愧于对慕韶光的欺骗,悔恨于让慕韶光伤心痛苦,只因为他全部的爱都在这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