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韶光有些莫名其妙:“正听书呢, 你摸我的脸干什么?”
步榭道:“你在听芷忧君的事?”
慕韶光道:“你不觉得这个人的经历很精彩吗?”
步榭低声说:“嗯,他的事情我听说过很多, 确实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但我可不想让你成为他那般的人, 因为……会很辛苦的。”
慕韶光摇了摇头,说道:“师兄岂不闻有句话叫‘宁鸣而死, 不默而生’?我觉得说的很对,要是让我来选, 那我宁愿活得轰轰烈烈, 也不愿意为了图一个安逸,庸庸碌碌,一事无成。”
步榭笑了笑,轻轻拍了下慕韶光的发顶, 说道:“你啊。”
这个时候, 菜也上来了,全都是慕韶光喜欢的,步榭便将一盘糖醋芙蓉鱼端到了自己跟前, 细细挑了刺,又拌好了饭, 拿给慕韶光。
小时候,慕韶光还没有辟谷时最喜欢这样吃, 只是芙蓉鱼多刺, 一个没挑干净,拌到饭里很容易被卡到喉咙, 步榭不放心他自己挑,便承担起了这项重任。
如今,他们早已不用像凡人那样需要每日饮食,步榭也已经多年没有做过这件事了,可是记忆中的本能依旧那样熟悉。
看着慕韶光托腮在一旁等着自己,他的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幸福之意。
仔仔细细将每个小刺都挑干净,又在白饭上浇下两勺鱼汤,铺好鱼肉一起拌匀,步榭才舀了小半勺,随手喂给旁边的慕韶光,道:“尝尝味,这样行吗?”
慕韶光条件反射地张开嘴,将那勺饭吃了下去。
那个瞬间,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场景,依稀是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站在灶台前,从面前热气腾腾的炒锅中夹出一小块菜来,喂进他的嘴里。
对方带着几分小心翼翼,问道:“你尝尝,咸不咸?”
慕韶光摇摇头,说“很好吃”,那人便笑了起来,笑容中有舒展如春风一般的温柔。
慕韶光想不起来那个男人的具体样貌,可他与其他人向来相处的疏离,能和他这样说话的,应该只有步榭。
这一次尝到的鱼汁拌饭也还是儿时的味道,慕韶光心中涌起一股温情,笑了笑,依旧道:“很好吃。”
步榭微微一笑,便把碗递给他。
慕韶光吃了两口,初始觉得十分美味,只是再多吃一些,就有点腻了,感觉自己好像对“鱼”这个字有着说不出的抵触。
他不知道这是他之前变猫人人都要喂鱼有了阴影,而且自从当掌门以来,慕韶光事务繁多,无心享受,亦数年不曾饮食,久而久之,口味自然就十分清淡了。
此时的他,根本没有那段记忆,发现自己口味的改变,心里还有点奇怪。
慕韶光不愿拂逆步榭的好意,依旧高高兴兴把饭吃光了,只是放下碗之后,将茶杯中的水给喝了。
步榭看了看他,突然回头道:“小二哥,再要一壶碧螺春。”
慕韶光怔了怔,步榭温和道:“饭是不是不好吃?不然你从来不喜饭后饮茶的。还是喝碧螺春吧,更解腻。再说,这壶茶也凉了,喝了容易伤身。”
热茶很快就端了上来,步榭给慕韶光倒了一杯递过去。
其实这本来是一件很小的事,要是放在过去,慕韶光就是直说“不好吃不爱吃”,并指使步榭给他去找更好吃的东西了,但此时看见步榭没什么变化的表情,慕韶光却凭着两人多年在一处的默契,隐约感觉到,师兄似乎很伤心。
这种伤心,不是因为一两件不如意的事而产生的失落,而是一种刻骨的绝望与怅然。
慕韶光心中无端一痛,没有接过那杯茶水,而是一把抓住了步榭的手,说道:“师兄。”
步榭抬眼看他,那一瞬间的目光十分复杂,慕韶光道:“你怎么了?”
步榭看着慕韶光出神片刻,忽然“扑哧”一笑,拍了拍他的头,说道:“小家伙,做什么一脸发愁地看着我?我没怎么啊。”
他这一笑,仿佛两人间方才所有的情绪与阴霾都烟消云散了,慕韶光略松了口气,说道:“明明是你一脸发愁地看着我!弄我的还怪不好意思的,你还恶人先告状起来了。”
步榭道:“我是内疚自己连你的口味都把握不准,难得出来一趟,也没照顾好你。”
慕韶光道:“不是啊,你拌的饭和以前一模一样,一点也没变,大概我今天的口味有问题,只是恰好才不太想吃。”
步榭两手抱臂撑在桌上,笑看着他:“那和师兄说说,你想吃什么?”
慕韶光冲口道:“我想吃你做的饭菜!”
步榭一怔,下意识地说道:“可我没做过,只怕不好吃。”
慕韶光道:“骗子,你怎么没做过?我明明记得你还给我还尝过呢。”
“……”
沉默了许久,步榭说道:“是啊……我都差点忘了。我试一试。”
慕韶光见他立刻站起身来,惊讶道:“不是,等一下,你不会现在就去做饭吧!”
步榭冲他一笑:“我去后厨向大师傅请教请教。”
他像哄小孩子似的,特意去买了些炒葵花籽和话本过来,让慕韶光等他的时候有得吃有得玩,这才动身去学习厨艺。
步榭答应慕韶光的事,从来都是说到就要立刻做到的,但这一次不过是做个饭而已,他居然也这般郑重其事的。
慕韶光拽了步榭一下没拽住,不禁失笑,只好坐在外面等着见证奇迹。
步榭素来聪明,炒菜做饭并不比练剑难,他仔细学习了一番,这才稍有自信地走出了后厨,拉着慕韶光买了点菜,回去给他做饭。
上庭中佛子香火缭绕仙气飘飘的居所,头一次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和尚们还以为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把佛子的住处给烧了,急匆匆地赶到,先闻见一股香气,紧接着就看见了一个新多出来的灶台。
灶台上有口同样崭新的大锅,里面不知道是什么食物正在油中滋滋作响,锅上不断冒出白烟来。
步榭一身华服站在锅边,鼻尖上沁出些汗珠,手里拿着一个药铺伙计们称中药的小秤,正在聚精会神地放上放盐。
慕韶光则坐在门口的躺椅上,旁边有个小几,放着瓜果茶水话本,仿佛监工。
此情此景,实在让和尚们目瞪口呆。
有人低声道:“……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因为慕韶光在场,那人没有把“佛子”二字说出口。
“……”
“没有。”说话的人是步榭,他的语调不紧不慢,却不容置疑,“只是想学做饭而已,请各位出去吧。”
和尚们面面相觑,都觉得极不成体统,但终究没有人违拗他的话,都低下头,纷纷退了出去。
步榭将精确称好的盐加入了菜里,发出“嘶啦”一声响,笑着说道:“看他们大惊小怪的,差点影响了我的火候。”
慕韶光挑了挑眉,道:“你在生气?”
步榭回过身,冲他露出了一个疑问的表情。
慕韶光道:“你一向好耐心也好脾气,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不高兴的。刚才说话那样直接,更像是不满他们对你行为的……干涉。”
慕韶光吐出“干涉”两个字的时候,看见步榭的眉峰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便知道自己是说对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慕韶光竟然感到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认为他也给自己找到了答案。
刚才步榭做饭的时候,慕韶光在一边看着,心里面还是觉得不对。
这不是他期待和渴望看见的一幕,眼前的身影和他想象中的身影仿佛也不尽相同,虽然师兄给他的感觉还是那样熟悉和温馨,但他总是不由自主地从这个自己最熟悉和信赖的人身上寻找着什么。
在找什么呢?慕韶光自己却也说不好。
现在他想,有可能是步榭来到这里,一直都不太开心,心事重重的,所以慕韶光才会老觉得他给自己的感觉不对劲。
步榭应该是不喜欢总被人约束吧。
慕韶光拉住步榭的手,说道:“你要是不喜欢在这里,咱们就离开吧。”
步榭怔了怔,反握住他,问道:“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慕韶光道:“只是看你总是满腹心事的样子,觉得咱们也没必要一直在这里打搅,在别人的地界上,总是容易不自在的。每次又都是你在和他们打交道,大概受了很多委屈,我也不知道。”
步榭看了他片刻,弯下腰来,亲了亲慕韶光的唇,含笑道:“我没关系。而且放心吧,咱们很快就会离开的。”
慕韶光认真地说:“不要因为我的病有所顾虑,我身体已经好了很多了。”
步榭轻声道:“好,我知道的。”
说完之后,他吸了口气,笑道:“好香啊,我的饭菜应该也做好了,你来尝尝我的手艺吧。”
慕韶光说:“求之不得。”
其实看见步榭做饭时的模样,他就已经知道了,这顿饭一定不是自己想要找寻的那一顿饭,果然,在吃的时候,味道还是和记忆中不一样。
虽然步榭一向做什么都做得好,即使是初学的手艺也很好吃。
步榭全程只动了一筷子,然后就静静地看着慕韶光,直到他不吃了,方才说道:“韶光。”
慕韶光抬起头来,看着步榭,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忍不住就说了一句“对不起”。
步榭笑了一下,道:“傻小子,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他顿了顿,又握住慕韶光的一只手,放在掌心中轻轻摩挲着,问道:“你是不是有很多疑问,觉得很多事情和你印象中的对不上?”
既然把话说开了,慕韶光也就点了点头,说道:“是。”
说出这个字,他也就不免想一想,这一想,立刻觉得头部又是剧痛。
但步榭早有准备,握着他的手一直将灵力源源不断地送进慕韶光的体内,十分有效地缓解了这种痛楚。
他轻声说:“你尽量不要去多想什么,只听我说。有些事我没有详细告诉你,就是因为目前你的身体状况还不能承受,但你放心,你早晚会知道的,该见的人,也一个都不会少。”
慕韶光道:“我……”
步榭摆了摆手:“但现在,只是你我相守的日子,不要过多思考和怀疑,相信师兄,好吗?”
慕韶光轻声道:“好。”
步榭笑了笑,忽然冷不防地问了他一句:“韶光,你爱我吗?”
仿佛有另一道声音也骤然在他的耳畔,其中满是痛心与绝望:“究竟要怎样做,你才能爱上我?”
这突如其来的幻听让慕韶光即将出口的“爱”字一下子卡住了,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见步榭正望着自己,连忙说:“当然爱你。”
可他的迟疑和恍惚,已经让步榭产生了一种极度的不安。
无论是生来就高高在上的佛子,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步榭的人生都是一帆风顺的,他所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甚至包括他的爱情。
不管再怎么颠沛曲折,步榭都始终知道,他和慕韶光是相爱的。
他没有担心过,有朝一日慕韶光会不爱他。
所以他谦逊、温和、从容、磊落,拥有所有美好的品质——与解君心恰恰相反。
直到这一次重逢,初见慕韶光的狂喜过去,从两人相处的点滴中,步榭开始逐渐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慕韶光的心里,有了别人的影子。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并非圣人,之前的从容不过是因被偏爱的笃定,而当失去了那偏爱之后,一切怖畏忧思也就涌了上来。
他有了恨意,他恨卑鄙地冒充自己并趁虚而入的解君心,他恨给慕韶光带来痛苦的问旻与鸢婴,他恨阴差阳错,让他们相聚,又让他们分离的命运,他也恨没有争过命运的自己;
而他同样怕,怕慕韶光的病治不好,怕两人再次分离,怕慕韶光……不爱他。
当天晚上躺在床上,步榭抬起手来,碰了碰慕韶光的腰。
慕韶光本来就因为白天那些纷繁杂乱的事情了无睡意,此时被步榭一碰,立刻便敏锐地感觉到了。
他明白步榭这是要求欢的意思。
他们两个都是名门子弟,自幼受了良好的教育,惯来矜持守礼,再加上慕韶光要比步榭年纪小,定情之后,除了亲吻和拥抱之外,两人也一直没有更加进一步的举动。
直到慕韶光生病,步榭发现自己体质特殊,得到指点,可以尝试以双修之法来减轻慕韶光的痛苦,这才跟慕韶光提起了这件事。
他们彼此之间是两人的第一次,做起来都是磕磕绊绊的。
步榭一向稳重,但那回竟然紧张的忘了还要双修,慕韶光更是根本没反应过来,直到觉得快要被步榭给折腾死了,才听见师兄把他抱在怀里哄着,用难得支吾和愧疚的语气告诉他,双修还没开始,所以还得从头再来一遍。
当时慕韶光真的杀了他的心都有。
不过后来……后来就逐渐熟练了,步榭甚至试着学习在床笫之间取悦他。
同窗学艺的夜色中,有时候他想要慕韶光了,又不确定慕韶光有没有睡下,就这样碰一碰他的腰。
慕韶光有时候会不搭理他,有时候会在被子里踢步榭一脚,也有时候,会转过身来,勾一勾他的手指。
但这回,他觉得有点紧张和生疏,一时没动,只听步榭低声问他:“没睡吧?”
慕韶光低低“嗯”了一声。
步榭没说什么,凑上来温柔地吻他。
他的吻很温柔,没有什么攻击性,不像是发泄欲/望,更多的是一种缠绵爱意的缓缓表达,手按在慕韶光的脊背上,轻轻拍抚着。
慕韶光感受到了熟悉的温柔,慢慢地放松了一点,步榭也察觉到了他身体的柔软,便腾出一只手来,一颗颗解开慕韶光的衣扣。
随着他亲吻着逐渐剥开慕韶光的衣服,手指触碰到慕韶光的肌肤,并逐渐向内深入探索时,慕韶光觉得越来越难受。
虽然有时候,床上的步榭也会比平时磨人很多,但慕韶光觉得自己应该对这种事不至于到了惧怕或者反感的程度,可此时随着步榭的爱抚,他却感觉到身上一阵阵的战栗,说不尽的惊慌和惶恐涌了上来,仿佛带着什么十分不好的回忆。
他终于一把推开了步榭,猛然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其实慕韶光此时的力气完全不能跟步榭抗衡,步榭还是被他推到了一边,他温雅的脸上还带着一些情/欲的渴望,但当看见慕韶光惨白的脸时,脸色也不禁跟着一变。
“韶光?韶光?”
步榭起身,半跪在床榻上,将慕韶光扶住,惊问道:“你没事吧?”
他试探着用手轻轻去抚摸慕韶光,然后一点点重新将他搂进怀里,安慰道:“别怕,别怕,是师兄,我在这里陪你。”
抱着慕韶光,体会着能重新把这个人揽在怀中的感觉,步榭也不禁想起了他作为饮真剑灵所看到的一幕幕。
解君心的欺骗和占有,问千朝的强迫和羞辱,他心爱的人,在他的面前,被别的男人肆意侵/犯。
步榭犹记得自己那时在剑中的心情,狂怒、嫉妒、仇恨……他想把问千朝解君心那些人全都给杀了,他想堂堂正正地站在慕韶光身边保护他。
可他只是一柄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受到欺凌。
步榭本来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这些事。
如果说解君心在慕韶光的身边,是拼命让自己模仿步榭的样子,希望慕韶光察觉不出任何变化,那么步榭现在,就是想用自己与慕韶光的相处将过往的一切都遮盖掉。
他想让慕韶光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回来,想把那假扮的仿冒者从他脑海中彻底驱散,想抹除分别后的一切阴霾,重新回到二人相伴相守的过去。
可是现在步榭逐渐发现,他似乎,做不到。
因为那些经历已经深深烙刻在了慕韶光的生命中,解君心疯狂而执拗的爱,也使他的心里有了别人的影子。
一切,都回不去了。
步榭紧紧地抱着慕韶光,好像怕对方一下子从自己怀里消失似的:“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不该勉强你。”
他掩好慕韶光的衣服,安慰道:“你放心,谁也不会强迫你的。”
慕韶光此时已经回过神来了,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他自己都没想到他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和步榭在一起这么多年,两人也什么都做过,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他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慕韶光道:“师兄,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我好像也不是怕你,就是对这个……有点紧张,我老觉得好像有别的人……”
步榭心中猛然一揪,道:“韶光!”
慕韶光停下来,步榭缓一缓语气,道:“别说了,你不用跟我解释的,小心一会再头疼。你想或者不想都很正常,你的意愿就是最重要的,没有任何的理由。”
慕韶光道:“师兄。”
步榭看着他。
慕韶光说:“我觉得我现在的身体已经好多了,你能,把我忘了什么告诉我吗?不管是多疼我也能忍,我真的觉得这些对我很重要。”
步榭看了慕韶光一会,两人旁边的烛火跳动着,朦胧的光仿佛一只流泪的眼睛,模糊、闪烁。
步榭的眼神中仿佛含着说不尽的痛意,过了好一阵,才低声说道:“好,我会都让你知道的。”
慕韶光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步榭道:“不过不是现在。你今天……今天先好好睡觉,再过三日吧,我把手上的事情安排一下,带你去见一个人。”
慕韶光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步榭的样子让他不忍再开口提出任何要求了,于是点了点头,很乖地说:“好。”
步榭摸了摸慕韶光的脸。
或许也只剩下这个办法了,要彻底摒弃掉过去留下来的痛苦和伤害,首先要做的就是记得和面对。
但无论是从心疼慕韶光的角度,还是害怕他离开自己的角度,步榭其实都非常不情愿这样做。
他自私地给自己留出了三日。
这三日,他还能静静地与慕韶光相守,而三日后,他将与慕韶光去面对一切未知的未来,接受心爱的人下给他的判决。
步榭说到做到, 三日一过,他就带着慕韶光离开了上庭,前往合虚。
一路上, 两人的行程极慢, 而越是接近合虚,步榭的心情也越是沉郁, 他一路上甚至连话都少了, 只怕自己一张嘴就是跟慕韶光说要掉头回去。
作为佛子,他终究还是生出了私心, 道理再明白,步榭本能的想法还是不愿意让慕韶光见到解君心。
慕韶光察觉到步榭的脚步越来越慢, 已经被自己给落在身后了, 就回过头去,带着些疑问看向他。
步榭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了慕韶光的手。
慕韶光低头看着两人拉紧的手, 问道:“怎么?”
那一瞬间, 步榭看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睛,十分想说:“不要再想那些事了,就这样咱们两人相守着好好过下去好不好?”
他嘴唇微动, 欲说未说。
正在这时,慕韶光听见有个人在他身后不远处说道:“此药, 乃是穹明宗的梨花诀。”
慕韶光听到“穹明宗梨花诀”几个字,一下转过头去。
梨花诀听名字虽然风雅, 但实际上是一种十分霸道的毒/药。
这种药无色无味, 只要喝下去几滴,就足以让一名修为最高的修士毙命, 而且是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死去,连灵魂都随之一起消散,什么多余的反应都不会有,平时是不允许外传的。
慕韶光见到他斜后方的河堤边,有两名修士打扮的人站在那里,其中背对着他的那个人跟对面的白衣修士说道:
“这是一品的毒/药,当初问掌门都选择以此自尽,以他那样高深的修为还险些没救回来……”
在慕韶光此时的记忆中,穹明宗只有一名问掌门,那就是他的师尊问旻。
听到修士的话,慕韶光还以为问旻竟然自尽过,那肯定是在他和步榭离开穹明宗之后了,但以问旻的为人,慕韶光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自尽。
不管之前发生过多少不快,那到底也是他的师尊,慕韶光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心中不免担忧。
但好在修士说的是“险些没救过来”,那就说明还是有惊无险。
他凝神细听,两人没再就穹明宗的事继续说下去,交接了东西,分别朝两个相反的方向走去。
慕韶光转头冲步榭说道:“师兄,我想跟过去看看。”
结果一句话出口,无人回答,慕韶光才发现,刚才一直站在他身边的步榭不见了。
步榭原本是拉着他的,但慕韶光刚才为了听修士们说话,放开他往前走了一点,旁边的人又多,挤着挤着,他们就失散了。
慕韶光找了一圈都没看见步榭,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动用法术,于是在就近的桥梁上给步榭留了一道传音符,这样的话,等到步榭过来找他的时候,就可以听到他的话了。
留完消息,慕韶光想了想,选择跟在了那名拿着毒/药的白衣修士身后,进了一处酒坊。
慕韶光上二楼之后,找了处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隐蔽而又正好能够看见那个人。
他要了一壶桂花酿,一碟红桃酥,朝那边看看,见对方点了一壶茶,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不时向着门口的方向看去,应是在等人。
慕韶光觉得此人的长相有些眼熟,想了一会在哪里见过,忽然意识到,原来他长得竟是有三分像自己。
只不过慕韶光为了出门方面,此时用了障眼法,周围的人都看不见他的真面目,反倒是那修士虽然只跟他像这三分,相貌也已经十分俊美打眼了,吸引了不少目光。
慕韶光眼看着对方手指微微发抖,拿着茶水一杯一杯地喝着,显得有些紧张和急躁,又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
不多时,他看向楼梯,脸色倏地一变。
随即,慕韶光听见有人淡声说道:“小二,一壶桂花酿,一碟红桃酥。”
他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音色也十分特别,落在人的耳中,仿佛连心弦都跟着被轻轻一拨。
吃饭的食客们都忍不住转头望去。
他们甚至没有一个人听到脚步声,酒坊里就已静悄悄地多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这个人身材高大,体态挺拔而潇洒,站在那里的样子像是沉默巍峨的山岳,相貌也生的英挺而俊美,隐隐还透出股危险的邪性。
他谁也没看,脸上亦没什么表情,就是莫名给人一种沉重而孤独的感觉。
方才那名修士的相貌也算是过得去,但此时跟这位男子一比,便如微尘见于明月,丝毫不值一提了。
慕韶光在听到他点的是什么东西之后,倒是笑了一下。
他心想,这男子气质卓然,英华内敛,以前似乎未曾见过,但说也奇怪,自己一看见他,就觉得心中十分安宁亲切。
眼下,他们还点了同样的酒菜,也算是有缘了。
想必以那男子的样貌与气度,平日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所以也惯了,此时四周形形色色的眼神落到身上,他丝毫未曾理会,只是也找了一处座位坐下,取了两只酒杯,将其中一只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
店小二把他要的酒端上来,那人将一只酒杯放在自己面前,一只放到对面,斟满之后,抬起自己的杯子,轻轻在对方酒杯上一碰,自己回手把酒饮尽。
那碟点心也被他推了过去。
他做这件事的时候,脸上满是温柔之色,就好像对面当真坐着一名绝世佳人一般,叫人脊背有点发凉,也就不敢往那边看了。
白衣修士脸上却是掠过了一丝喜色,嘴唇微动,慕韶光听见了,他低低说的是一句:“可算是来了。”
他将桌上的凉茶拿起来一饮而尽,仿佛在给自己壮胆,然后站起身来,假作要去取碗筷,从那男子的身边经过。
那人看都没看他一眼。
修士来去几回,都没有吸引到男子的注意力,甚是不甘,干脆在在经过对方身边的时候“啊呦”一声,脚下仿佛无意中一滑,摔倒在地,就要往对方身上趴。
慕韶光因为一直在关注着这人的动作,此时眼睛一眯,已经看到,他在摔倒的一瞬,借着袖子的遮掩,已将梨花诀握在了手中。
慕韶光犹豫了一下,还没有决定是不是要出手阻止,情况已经生变。
只见就在他要接触到男子的同时,修士忽然感到对方身上散发出了一股无形的推力,他听到自己的腰“喀嘣”响了一声,整个人的身子硬是被一拧,向外弹出去,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地上。
这人,果然是……难搞得很。
修士揉了揉自己的腰,苦笑道:“公子,我不是故意的。能不能劳您扶我一把?有点起不来了。”
他说话时仰着头,刻意露出了自己的脸,同时伸出手,仿佛要在对方身上撑一下,借力起身。
男子终于垂眸,淡淡地施舍了他一丝目光。
就在男子看下来的那一瞬,修士立刻运转心法,使出幻术。
他知道此人的身份,也了解对方的软肋是什么,对于今天的计划,早已经算计了很久,就是为了一举除魔,扬名立万。
修士想,在这样场景之下,自己又有着这样一幅样貌,这人就是铁石心肠也要动容,一动容,就会露出破绽。
而他要的就是那一丝触动的机会。
可是,修士万没想到,男子竟然连半分迟疑都没有,下一刻,就卡住了他的脖颈,将他硬生生提了起来。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什么心思?”
那声音冷酷而残忍,甚至没有他对着一个空座位时的半分温柔:“凭你也配模仿他?”
说完之后,卡在脖颈上的五指已然收力。
此人自然正是解君心。
修士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