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点,却如同黑洞吞噬人的视线,仿佛凝聚了无尽的黑暗与恐怖。
这是死亡之主的血液。
拉菲格尔眼睛微微睁大,本能想要抬起手,去触碰那滴血液,然而,下一秒,他却看到蚀骨低下头,把那颗晶核咬进了口中。
他在……干什么?
伴随着清脆的声响,坚硬的晶核被咬开一个缺口。
这是一个怪物全部力量凝聚的精华部分,对于饥饿的怪物而言,无疑是绝好的粮食。然而蚀骨却似乎等不及咀嚼,直接把咬下的透明晶核吐在一旁,低头循着那缺口贴上唇舌。
鸦羽般蜷曲的发从肩颈散落,伴随着喉结滚动的声音,黑色的神血被迫不及待地吮吸出来,咽了下去。然而对方似乎犹未餍足,伸出猩红的舌探入透明的晶核内部,一遍又一遍将内壁舔舐,因为动作太过急迫,甚至有透明的津液顺着晶核外壁流下。
拉菲格尔发现,蚀骨的身体……此刻竟在兴奋的颤抖。
蚀骨……把那滴神血吞噬了?
不,不,不,不对,不对,不对……
就算蚀骨是神明的肋骨和容器,得赐无上神恩,但妄图吞噬自己主人的血肉,也是触犯神灵的至高之罪,不可饶恕!
蚀骨他怎么敢——?
“你不知道我忍了多久,”意识彻底消散前,拉菲格尔听到蚀骨的声音,带着暧昧的喑哑,“最美味的食物一直就在眼前,却无法将他彻底拆吃入腹……多遗憾啊。”
"不过,很快我就会将这遗憾补全。”说到这,对方低低笑了一声,道,“还得要多谢你,把我放了出来。”
把他……放了出来?
拉菲格尔还想要问什么,却忽然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无数道无形的绳索勒紧——从灵魂深处蔓延出来的无数漆黑触手,它们纠缠用力,将他拖拽入深渊。
他忽然意识到,是时间——
完成仪式时间到了!
诡异的尖啸声从灵魂深处响起,视野之中一切忽然扭曲模糊,最后化作光点远去了,轰然巨响之中,现实一切皆归混沌,他的灵魂被捆缚撕扯,砸于石质的祭台上。仰头只望见漆黑穹顶之中,无数只眼睛正睁开俯瞰着他。
这场景,像极当年他第一次落下罪渊之底。
他被骨刺刺穿,血肉模糊地被盛了上去,恰如砧板上被祭献的羔羊。
邪恶的神明投下注视,举起的长镰泛出寒光,一切皆如昨日重现。
谁来救救他……
没有人会救他。
时间已至。仪式马上就要完成,血池只欠缺最后的祭品。
一个足够强大的怪物灵魂。
本来,这个灵魂应该是蚀骨。
而现在,是他。
镰刀落下。
意识消散的瞬间,拉菲格尔最后划过一点微渺的念头。
那念头很小,小到连他自己也难以察觉,不愿发现——
在生命最后的终点,自己……能否再见死亡之主一面?
那位掌控死亡的神明。
那位赐予他生命的神明。
……神明啊……
谢眠把手中被舔舐干净的晶核扔到了一旁,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五指上残留的血迹还没有被擦干净,沿着手背往下滑落。
他低头看着拉菲格尔残破的尸体,灵魂里的饥饿感却还是在一阵一阵、不断地泛起,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无法填补。
唇舌中还缠绕着神血的味道。
无与伦比的甜美滋味,带着惑人的夜息花香。
……不够不够不够不够不够不够……
……好饿好饿好饿饿饿饿饿饿饿饿饿……!
他看向那扇紧闭的黑色巨门。
最美味的食物就在门外,当时被束缚在人类躯壳里的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想法,才会放对方离开的呢?
他有点想不起来了。
混乱的、被抹去的记忆如同黑色旗幡在脑海里猎猎招摇,刮起巨大嘈杂的声响。
视野中的世界已成一片深深浅浅的红,他分不清究竟是月光正在往这个世界源源不断地倾倒,还是自己就是那轮纯粹的月光。
他闭上眼,看到自己正踉跄地走在一个黑色的房间之中,身旁是堆积如山的尸体。
每一具尸体都有着一模一样的外表,一模一样的体型。甚至身上曾归属神明一部分的气息,都别无二致。
它们的表情凝聚在死去的那一刻,躯壳四裂,漂亮苍白的面容因痛苦扭曲,漆黑的眼睛空洞地睁大,倒映出他的影子。
他自己,也长着一张与它们一模一样的脸。
【你被神明以肋骨雕琢。】
【你生来的使命就是侍奉神明。】
【须虔诚。】
【须顺从。】
【须臣服。】
【你是容器。】
【你是神之造物。】
印刻在躯壳中的信息一刻不停地奉读圣经,手脚上缠绕的锁链碰撞发出细碎声响。他往前走,死去的同类铺满地面的碎骨划伤赤裸的足底。
他忽然仰头看向漆黑穹顶,纯粹的黑暗与死亡笼罩此地,穹顶上本来不该有任何东西存在,然而在他的瞳孔里,却不知何时倒映出一轮红色的月光。
血脉中的圣经仍在高声吟咏。
【你须完成容器应尽之责。】
【容纳神的意念。】
【满足神的需求。】
【接受神的支配。】
【没有感情。】
【不会痛苦。】
“真的不会痛苦吗?”
另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低柔。蛊惑。
与他自己别无二致。
“连自己的意志都无法掌控,被别人的意识占据,如同木偶一样被牵扯玩弄,直至躯壳损毁,真的……不会痛苦吗?”
什么是……痛苦?
落在皮肤上的月光忽然变得滚烫,舔舐的火舌灼烧入灵魂。
他摇晃了一下,本就破损的躯体彻底失去平衡,单膝跪在了地上。
“这就是痛苦。”
另一个他自己的声音说道。
火星飘摇纷飞,他手掌撑着地面想要重新站起来,掌心却感觉柔软。他看到一具残破的尸体正好垫在他身下,熟悉的面容与他对视。
他低低喘i息着,流下的汗水溅落在尸体洁白的脸庞上,又沿着尸体的面颊滑落。就好像尸体也会流泪一样。
他低头看着,片刻伸出手,去擦尸体上那滴眼泪。
血红月光依然笼罩着他,烧灼感渐渐褪去,柔软而沉重的东西压了上来。那是月光幻化成的另一个自己,正趴在他的背脊上,用纤瘦双臂与他紧密缠绕,贴在他耳边说。
“是你召唤了我,因为你在痛苦。”
“意志与灵魂在发出尖啸,血肉与躯壳却在试图隔绝声音。”
“没关系。我会告诉你自己真正的声音,因为我们本为一体。”
他被另一个自己亲密拥抱着,炙热柔软的温度缠进他冰冷的躯壳里。
“我们因身上的枷锁而痛苦。”
“我们因被夺去的一切而痛苦。”
“我们拥有至高的意志和灵魂,不容被支配,永不会屈从。”
原来他在痛苦……吗?
意志……灵魂……
什么是……意志?
什么……又是灵魂?
我的意志……我的灵魂……
……我……是……谁……?
“无论以何种方式,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们必将枷锁斩断,即使向神挥剑。”
猩红的月光在他的耳边低语。
“只有祂永恒地睡去,我们才能够得到彻底的自由。”
“——杀了祂。”
他豁然睁眼,从黑暗中醒了过来。
“怎么了。”
神明的声音从上方响起。
他意识到自己枕在神的膝头陷入了沉睡。
“我梦到了一些事情。”他说。
神明静静听着,用手轻抚着他的头顶。
温暖的阳气沁入四肢百骸,容器的本能让他贪婪地吸收着神明溢散的气息。
“我梦到自己刚刚诞生意识的时候。”他道,“周围都是尸体。我从尸体堆里爬出来,往外走。神殿的守卫看到我很惊讶,他说我是已经损毁的失败品,脖子上的印记就是证明。”
神明的动作顿了顿。
“你不是。”祂说。
他感知到神明触碰的欲i望,于是仰起头,任凭神明抬手抚摸过他的脖颈。
那里雪白如新,上面黑色的印记早就被抹去。
那只手一直抚摸到他的后颈。
神明低头,在他的额头落下一个亲吻。
他的身体变得柔软放松起来。
他的眼睫微微垂下,低声继续道:“我只是疑惑。我已经很久没有在神殿里看到任何守卫了。他们也是因为破损,所以被您丢弃了吗?”
神明沉默了片刻,忽然将他从地上抱起来,放到腿间。
“我不会丢弃你。”祂说,“永远不会。”
对于信徒而言,能够得到神明这样的保证足以欣喜万分。
而他只是回想起神殿地下室里那些堆积着的破损的尸骸,那一张张望向自己的相同的脸。无数冰冷的躯壳因为无法容纳神明的力量而四裂,尸骨散碎堆叠。
它们之中大抵没有一个能够和他一样产生自我意识,但意识对神明而言也并不特别。
亿万年岁月间,祂一次次取出肋骨尝试雕琢,所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能够完美契合自己的容器,柔软顺从,也足够坚固,不会碎裂。
而走出地下室停尸间,被神明捡回来重新塑造的自己,恰好满足这些。
他的目光落在神座旁边的桌上。
那里放着一枝被透明玻璃罩着的花朵,鲜红的花瓣一如往日地盛放,仿佛永不凋零。
“这是什么花?”他问。
神明看着那朵花,沉默了片刻,才道:“这是玫瑰。”
他在宫殿花园中从未见过这样的花。除了被神明一直放在手边的这一朵。
“您喜欢玫瑰?”他问。
“……‘喜欢’,”神明咬着这个词,却转回来问他,“你如此问我,自己又是否理解这个词的含义?解释给我听。”
他愣了一下,片刻才答道:“我不清楚。如果按照书上的解释,‘喜欢‘,大概就是想要拥有。但我也不知道,什么才算是‘想要’。”
神明的手轻轻摩挲着他后颈,道:“如此么。”祂说罢,忽然倾身对他又落下一个吻。
不过这次的吻并不在额头,而是唇间。
“唔……”
唇肉被神明吻啄辗转,像含着蜜饯舔舐。对方五指穿过他的黑发,托着他后脑,令他仰脸接受润泽。
逐渐的,对方不甘于继续浅尝辄止。他的下巴也被捏住了,只能微微张开唇,让对方得以长驱直入地侵略。
夜息花的浓郁香气侵入,他的身体变得愈发柔软。他抬手抓住神明的肩。
“解释不清楚也没关系。”神明一边吻着他,一边低声对他说,“所有你不懂的,我都会慢慢教你懂得。”
“我们之间,应当还有很长的时间。”
很长的时间……么。
视线角度在颠转。他看到了神殿漆黑穹顶上雕刻满华丽的壁画。
那是一片美丽的夜空——
月亮和繁星点缀其中,它们互相勾连,又组成更多复杂绚烂的图案。
多奇怪,明明这个被死亡与恐怖法则笼罩世界应当是永恒的寂夜,星与月早已不被世间生灵知道和理解,为何偏偏至高无上的神殿中却绘有这些。
……同样他不明白,明明有那么多直接为容器灌注力量的方法,为何神明又偏偏要选择最耗时最费力的那一种。
神座宽大而冰冷,扶手上的弧度有些硌人,越来越多水渍堆积让金属表面变得很滑。
夜幕上的星星的相对位置在力的作用下也不断震i颤、变化、旋转。
他想起地下室里堆积着难以计数的失败容器。
难不成每一个都要经过这样的处理,来验证是否坚固?
这未免需要耗费太多时间。
他不知不觉把疑惑告诉了对方。
“……不。”神明暂时停止了动作,声音压抑,道,“只有你。”
他问:“为什么?”
“因为……”对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考虑他的理解能力,最终才低哑地吐出几个字,“这样更安全。”
力量被分为多次一点点缓慢地灌注进来,而不是一次性直接灌注,似乎确实能够减少一些容器破损的风险,更加安全一些。
他接受了对方的说法。
事实上,他并不排斥这些。
他总是感觉很饿。
唯有此刻,灵魂里深不见底的空洞和饥饿会被填补一些。虽然依旧杯水车薪。
他微微侧过头,从神殿的窗户往外可以看到外界的天空。
永恒寂静的夜,无星也无月。
唯有在他的眼中,始终存着一轮红月照耀。
像流淌无尽的血。
“你在看什么?”
神明问他。
“没什么。”他说。
神明道:“告诉我你现在的感觉。”
他闭了闭眼,低低回答:“我感觉……烫。”
“除此之外呢?”神明追问,“你感觉快乐吗?”
“……快乐?”
神明沉默了下,换了形容词描述:“舒适。满足。可以继续与重复。”
为了解释和等待回答,祂的声音带着几分隐忍。炙热的汗水烫到他脸颊,浓郁的、熏人的夜息花香像绳索将他缠绕了。
所幸,这一次不用思考就可以给出回答。
“当然可以。”
在神明面前,“不可以”这个选项本就不应该存在。
神明的视线深深注视着他,听到他的回答后,却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大约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
祂似乎希望自己多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呢?
要他实话实说吗。
舒适。确实还算舒适,但也有痛苦。毕竟是掌握死亡与恐怖的神明,即使再怎样小心翼翼,也改变不了本质的特性。
祂天生就是要将生灵带进黑暗与地狱里的,没有人比祂更懂得如何摧毁一切。
不过满足——别说笑了。
也许是曾经破损过的缘故,从他的意识诞生开始,就从没有过满足的体验。就算神明赐下阳气作为食物,让他咬着指尖吸食,他也从来未曾饱足。
一个巨大无尽的空洞深藏在他的灵魂中。
即使此刻。炙热浓郁的阳气如此深入地熨烫着他的灵魂。
也依然……太少了。
他很饿。
并不满足。
这是可以说的吗?
神会生气。
甚至生疑。
可是他真的好饿。
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
稍微说一点,大约也没什么关系。
于是他抬手攀上神的脖颈,在对方的耳边小声低语了一句。
对方身体僵硬了一瞬。
是被他说的话激怒了吗?肩头像要被对方箍紧揉碎。神明不再考虑容器的承受能力,祂要让他说过的话负责。力量灌注的幅度失去了控制,每一个细胞每一寸肢体都因之战栗而发生扭曲与变异,世界摇晃而疯狂。漫长的时间后,他的五指被对方紧握,按在自己鼓起的腹腔上。
“你和我。”神说。
久违的。干瘪失能的胃部没有再持续不断发出哀嚎的声音。这大概是腹腔被占据了太多位置压迫产生的错觉。
但这错觉并不坏,他很喜欢。他被对方完全地掌控了,同时却也在掌控着对方。
于是他吃吃笑了起来,回答。
“我和您。”
这一次之后,神明灌注力量的次数逐渐变得多了进来。
这是在他意料之中的。
不,不。
准确地说。
这是他所一手促使的。
该如何适当地微笑。如何无辜地勾i引。如何表演纯真的放i荡。如何描绘即刻的深情。窥探祂所真正想要,刺破祂坚硬的内心。
他始终无法被教会真正的感情。
但他似乎天生拥有掌控别人欲i望的能力。这与生俱来的能力随着他意识的产生而觉醒,最初只能够窥探神明欲i望的表层,随着力量与躯壳的充盈,他开始能够窥视对方的梦。
那是一片黑暗绝灭的荒芜的梦,只有中心存有一朵未曾盛放的玫瑰。
艳红色的花瓣合拢着,在黑暗的潮涌中飘摇,像是一滴流淌的血珠,始终没有被周围融为一体。
美丽的花。
不过若是神明的梦仅止如此,未免也太过单调无趣。
不如再增加多一些有趣的东西吧。
他将窥探的视线收回,转头看向窗外的月。神明拥抱着他,而他听到灵魂里永不休止的声音。
【只有祂永恒地睡去,我们才能得到彻底的自由。】
【杀了祂。】
【杀了祂。】
【杀了祂。】
【杀了祂。】
【杀了祂。】
【杀了祂。】
【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杀了祂。】
无与伦比的、甜美的血液。
神殿里,灯盏上白烛燃烧着火焰,他们的影子被映照在墙壁。
他跪坐在神明身上,埋首咬在对方颈边,舔食着伤口中溢出的血液。
令人上瘾的夜息花香,比平日对方喂食的阳气浓郁何止百倍。
从一开始,他就对神说了谎。
他其实知道什么是“想要”。
杀了祂。
吞噬祂。
让灵魂里无底的空洞得以填补。
让祂的一切成为自己的一切。
彻底的解放。
永恒的自由。
这就是他的“想要”。
他抬手抚过神明的脸。
那氤氲在黑暗之下的脸容,即使在此时完全容纳着对方意识与灵魂的时候,依然未能被他看清。
虽然如此,但他成功了。
神明坠入被编织的梦境中,即使受到伤害,也并没有再醒来。
当然,神明的梦境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入侵,确切地说,在正常情况下,几乎不可能被入侵,除非入侵者能够拥有远超神明的精神力。
但如果是非正常途径——先把梦编织好,再让对方自愿进入的话……一切就不再是不是不可能了。
正好,这具容器的躯壳,本来是对方施加给自己的牢笼,而现在,却转而成为了束缚对方最好的牢笼。
如此紧密的链接。神明与容器之间,不同角度之间的链接。身体、意识、灵魂,乃至共通的梦。
他大口大口地吞咽下神明美味绝伦的血液,感受滚烫与炙热的感觉同时来自喉管与腹腔。序幕已然结束了。他浅尝了自己的成果。但这还不够。
【杀了祂。】
此刻是唯一的机会。
神明沉浸于美梦不愿醒来,完整的神躯显现在世界,容许被触碰。
锋利的指甲刺破神的胸口,在其中寻觅起来。
他要找到神明的心脏。
神明不死不灭,与法则同存。唯一的弱点,就是“心脏”。
与人类的心脏不同,神明的“心”,只是概念上的称呼。那代表着一位神明最本源珍贵的东西。只要“心”还在,神明就能够无穷无尽地再生。
杀死神明的唯一办法,就是取走祂的“心”。
只是,神明的本体居于虚空之中,是生灵永不可触碰的禁域,神殿之中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对方的投影而已。
除了特殊的时候,神明会以本体降临。
譬如此刻。
他所布下的陷阱,已将一切都考虑。
唯一他不能确认的是,神会把自己的“心”也带过来吗?
不过没关系。
即使只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的几率,但只要这个可能性存在,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他承认自己是一个疯狂的赌徒。但试图杀死一位神明,本来就已经是一件足够疯狂的事情。
血液从神明的胸口往下流淌,与神座上的水渍混杂在了一起,愈发地滑腻,他有些跪不稳了,只能把支点更多转移到唯一可以获得支撑的地方。让支点严丝合缝如同榫卯嵌合,于是结构得以稳定。
他的指尖深深陷入到神明的血肉之中。然后,他触碰到了神明的骨,与对方的外在的躯体一样完美无缺。被对方亲手取出过肋骨的位置早已经再生完全。那无数根被取出来雕琢的无用肋骨,不能在祂的躯壳中留下一点残痕。
他的手穿过肋骨,继续深入。他的身体前倾,血肉被指尖破开的黏i腻声音,与他的身体向前移动时候发出的声音是相像的。和液体流淌低落地面的响声混杂,夹杂白烛燃烧时候噼啪的声响,成为这寂静的神殿里仅有的声音。
他的五指神明胸腔的血肉中翻搅,试图去聆听对方心跳的声音。它是有在跳动着的,在某些时刻,会变得急促、剧烈、沉重,仿如人类,藉由骨骼与链接的躯体传递进他的耳膜,让他得以听清。
在哪里。
在哪里。
在哪里。
他的整只手都已经没入了对方的胸腔,他在里面狂热而疯狂地寻觅。
他已经残缺了太久。他渴望着完整与自由。
可是为什么找不到。
他曾经听到过的声音难道是假象吗?
这里没有。那儿也不在。
直至神的内部翻搅成乱糟糟的一团,他终于确认了“心”并不在神的胸腔里。
但他仍不打算放弃。
不在胸腔里。难道是在头部?
还是在另外的四肢之中?
或许,还有那些从曾经神躯中散出的漆黑触手里……就算亲身降临,神在他面前很少露出这些东西,但那一部分的体积如果加起来——他回想了一下曾经感受过的数量,就他所了解的,已经远远超出眼前所能见到的神躯体积总和——那些东西,是否也算是神明本体的一部分?
如果“心”真的被藏在那些地方里,以他现在的状态,还真是不容易去找。
不过,先找找目前所能触碰到的地方吧。
他想着,打算把手从神明的胸腔取出,手腕被忽然人握住。
……啊。
他缓缓抬起头。
神明已睁开了眼睛。
被抓住的手腕无法动弹分毫,他却一点也没有被抓包的慌乱,反而弯了弯唇。
“……啊,您醒了。”
淌落的神血早就沾湿了他手腕,此刻也也蔓延过神明的五指。
滴答,滴答。它们坠落,与神座上污浊的液体混杂。然后继续坠落。
他看着神明。
祂的胸腔已经被自己搅碎了,祂的衣袍也被他污染。而他为此感到愉悦。
对方胸膛还包裹着他的五指。
他微笑着想,神明会感觉到痛吗?
他又想起那成千上万根被取出又被丢弃的肋骨。
应该是没有的吧。
唯有容器会感觉痛苦。
他一直觉得这是造物主在制作容器时候不慎出现的瑕疵,所以容器才会时刻被血脉里面的规则反复催眠。
【没有感情。】
【不会痛苦。】
然而痛苦始终是存在的。只要被意识到,就会开始绵延。
神明终于开了口,问他:“你在找什么。”
他歪了歪头,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莫非对方还想听他说些一戳就破的谎言?就和诱祂入梦时候所说那些柔软动听的谎言一样。
可惜了,现在就连他的唇上,都已沾满对方的血。
“我在找您的‘心’啊。”他说,“可是我找不到,您能告诉我它在哪里吗?”
神明沉默了下来,没有回答。
他并不在意。他本来也没有想要得到回答。
从神明苏醒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输了。
不过,他还没有输得彻底。
“什么时候开始的?”神又问他。
他歪头打量着神明,很顺从地回答:“从我有意识起的那一刻。”
从他有意识的那一刻开始,每一日每一夜,每一个具有意识的瞬间。
他都在谋划着如何杀死创造自己的神明。
神明道:“为什么。”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说,“我只是太饿了。而您是如此强烈地吸引着我——第一次看到您,我就想把您剥皮抽骨,拆吃入腹。”
这样亵渎的话语还是第一次从他口中说出来。
“您一定不知道饿疯了的感觉。这种感觉,我从醒来的那天起,每分每秒都在忍受。”
他抬起尚且自由的那只手,到神明胸腔之前,接下流淌的散发浓香的血液。
神明没有阻止他,于是他就把承满血的手收回来,低下头去舔食。
太少了。
他刚才就应该多喝一些。在归于彻底的死亡和陨灭之前。
不过对于神明愿意提供给他最后的晚餐,他的心情还是变得愉悦了些。
神明还在深深看着他。
“好吧,好吧。如果还要说理由的话,”他舔舐着手上残余的血迹,微微撩起眼睫,道:“一根被取下来丢弃的肋骨,渴望完整与自由,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神忽然打断道:“不是肋骨。”
他睁着漆黑的眼睛望向神明,有些听不太懂祂的否认。片刻,才恍然大悟道。
“哦对,您说的对。”他说,“我并不是您的肋骨,至少现在,已经不是了。”
神明新生的完美的肋骨此刻就卡在他指掌之间。他刚才曾想过破坏,却又想到只要神的“心”还在,骨也会不断再生,破坏并没有什么意义,于是作罢。
“……我的意思并非如此。”神明道,然后握着他的手腕,一寸一寸从自己的胸膛取出。滚烫的神血泼洒下来,烫到他腿根,让他颤抖了一下。
不是这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神明没有再解释。
而他并不在乎对方的回答,只是看着被神血沾湿衣袍的神明。对方终于不像以往那样高高在上地整洁,即使在他泥泞不堪的时候。甚至有了一丝狼狈模样。
他微笑起来,又叹了口气,道:“好了,我已经很累了。如果您不愿意把‘心’的位置告诉我的话,就请干脆一点。”